1─3
后来几天雷斯林的身体状况好转不少,每天赶路的时间多出好几个钟头,所以提早到达奎灵那斯提边境。安堤默兹一直劝两人别急,因为男爵要到春天才会开始招募兵马。不过那片领地位于索拉斯遥远东方的新海出海口,兄弟俩一直希望抢在冬天之前抵达。他们的计划是,至少要先登记名字,甚或是先在男爵名下打零工赚钱,否则他们真的将要身无分文。只不过两人的计划又出了差错,某次渡河时发生了意外。
一行人打算涉水走过精灵溪时,雷斯林骑的马踩到了石头往前一滑,将他摔进溪水中。幸好春雪融尽后,秋季溪水并不湍急,而雷斯林摔在水里,除了样子不好看,也打湿了衣服以外,倒是没受什么伤。可惜晚上一场倾盆大雨使得他衣服晾不干,于是他一直忍着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隔天他在大太阳底下骑马时还浑身颤抖,入夜以后就发起高烧、意识不清。安堤默兹这辈子生病的次数不多,根本不知道怎样照顾病人。要是精通药理的雷斯林还清醒着,至少他可以为自己诊断。但是从他昏迷中的叫喊与呻吟便可以知道,他一直无法摆脱恐怖昏暗的梦境。担心弟弟的卡拉蒙在无可奈何之下,冒险进入奎灵那斯提森林,希望可以请求精灵帮忙。
一排箭矢在他脚前如麦秆落下,但是卡拉蒙并不因此害怕,反而对着不见踪影的弓手大叫:“请让我跟半精灵坦尼斯说一下话!我是坦尼斯的朋友,他一定愿意为我担保!我弟弟快死了,请你们帮帮忙!”
想不到提起坦尼斯的名字似乎只是雪上加霜,接下来一枝箭矢刺穿卡拉蒙的帽子,另一枝箭矢擦过了他手臂,伤口见红。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放弃,痛骂这群精灵(但当然很小声)后连忙退出林外。
隔天早上雷斯林的体温稍微降低,终于勉强能够清醒说话。他抓住卡拉蒙手臂喘着气说:“海文!带我去海文!勒穆尔会有办法将我治好。”
于是他们又火速前往海文。一路上卡拉蒙让弟弟靠着胸口坐在自己身前,安堤默兹则是尾随在后,牵着雷斯林原本那匹马的缰绳。
勒穆尔也是个法师。虽说他的才能不高,对法术兴趣不深,但毕竟还是个法师。也因为先前在海文镇上的因缘际会,与雷斯林发展出一段奇妙的友谊。他颇为欣赏雷斯林,也赶紧请他哥哥和大法师一起进入屋内。除了替雷斯林腾出最好的房间,也帮卡拉蒙和安堤默兹在他的宅子里安顿好,紧接着连忙照顾重病的年轻人。
“他病得很严重,这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勒穆尔对心急如焚的卡拉蒙说:“不过我想不必太紧张,主要是冷风灌进胸口啦。这里有张药单,你知道要去镇上哪儿买药草。好,快去吧,尤其别忘记买吐根!”
卡拉蒙转身就走,他也累坏了,脚步跌跌撞撞。但还没看见弟弟脱离险境之前,他根本不可能好好休息。
勒穆尔确定雷斯林能够安稳躺好以后,便到厨房去取了冷水来为年轻人擦洗,希望能使他烫得像热锅的身体稍微降温。在楼下他碰上正在用茶的安堤默兹。
安堤默兹是个标准的中年男子,仪容干净、身上穿着昂贵的长袍。他当然是个相当厉害的法师,却鲜少使用自己的力量,是个从里到外都不想弄脏自己的人。相比之下勒穆尔又矮又胖,但是性格乐天,最爱的事情便是在花园里工作。说到魔力的话,他大概只有烧开水的程度。
“这茶味道真好。”大法师虽是这么说,但其实水也是他自己烧的:“里头有什么?”
“甘菊加上一些薄荷,”勒穆尔回答:“薄荷是今天早上摘的。”
“那孩子状况怎样?”安堤默兹问起。
“相当不好。”勒穆尔叹起气:“在他哥哥面前我不想直说,其实雷斯林染了肺炎,肺部两边都已经积水。”
“那你有办法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可是他情况很糟,我怕……”勒穆尔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而且摇了摇头。
安堤默兹也不由得沉默下来,对茶壶皱着眉头,吞下一口茶之后终于开口:“唔,说不定这样比较好。”
“先生!”勒穆尔大吃一惊叫道:“您不是认真的吧!他才这么年轻!”
“你也看得出来他转变有多大,想必你知道他接受试炼了。”
“是啊,大法师阁下。他哥哥跟我提过。这种转变实在……很特殊。”勒穆尔打了个冷颤,用余光瞥了安堤默兹一眼。“我想状况应该是在议会掌握之中。”
说完他竖起耳朵听听走廊上有没有动静。他离开的时候,雷斯林仍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当然会这么想。”安堤默兹沉闷低语。
勒穆尔听了相当不自在,尤其更不知该作何回应。他把盆子装满水以后便准备回去病房。
“你跟雷斯林之前就认识了,对吧?”安堤默兹忽然又问道。
“是的,大法师。”勒穆尔转头面对客人:“他来过我这儿几次。”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他帮过我很大的忙,先生。”勒穆尔红着脸回答:“我欠他很大一个人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那件事情?原本这里有一群疯子崇拜……应该是叫贝佐来着的蛇神,雷斯林证明了那群人所谓的神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三流魔法,他也差点因此送命──”
安堤默兹挥了挥盛糖的小匙,打断他那不吉利的说词。“我知道,我有听说。除此之外,你对他有什么观感?”
“我喜欢他。”勒穆尔说:“嗯,他当然也有缺点,这不可否认。可是这世界上谁没有缺点?他的确是野心很大,但是我在他这种年纪的时候也一样。他对于这门学问真是全心投入──”
“有些人认为他走火入魔了。”安堤默兹语调又显得郁闷。
“那我的父亲也差不多。我想先生您应该也认识他?”
安堤默兹微微鞠躬示意:“是我的荣幸,他不仅品行端正,也是极为优秀的法师。”
“我代他向您说声谢谢。不过,相信您也可以想像,我父亲对我十分失望。”勒穆尔自嘲地笑道:“我第一次看见雷斯林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这才是我父亲想要的儿子啊!’所以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兄弟看待。”
“兄弟!你要庆幸你跟他不是‘兄弟’!”安堤默兹加重了语气。眼看大法师眉头紧绷,语气又这样严肃,勒穆尔实在想不出这番话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只好改口说他该去看看病人状况,然后匆匆离开厨房。
安堤默兹留在餐桌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眼前仍有那壶茶。“他快死了是吗?不过我敢打赌他不会死。你啊──”他凝视眼前的空气,好像那里有个幽魂:“你不可能让他死,不是吗?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他,否则他死了,你也跟着完蛋。话说回来,我有什么资格去评断他?有谁真的知道,他要在接下来的兵荒马乱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我很确定我没这能耐。就连帕萨理安也没这本事,虽然他老是装出无所不知的模样!”
他阴沉地朝茶杯里头看去,仿佛茶叶可以占卜出未来。
“也罢、也罢,年轻人。”过了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我只能说很抱歉。对你,对你哥哥,都非常抱歉。如果真的有神,希望祂们会保佑你们。这杯祝你身体早日康复!”
安堤默兹举起茶杯递到嘴边啜了一口,却发现茶早就凉了,结果又连忙吐回杯中。
雷斯林的确没死。到底是因为勒穆尔的药方,因为卡拉蒙的照料,因为安堤默兹的祈祷,还是因为来自另一界域、但是生命与年轻法师密不可分的某人暗地操弄,又或者与他们都没有关系,其实只是雷斯林自身的坚强意志使自己康复──答案没有人知道。整整一星期里,雷斯林都徘徊在生死一线,但那天夜里,生命终究战胜死神,他的烧退了,呼吸变得顺畅,睡眠也安稳下来。
不过,他身体仍相当虚弱,虚弱的程度令人难以想像,就连他想从枕头上抬起头,也需要哥哥出手帮忙。安堤默兹将自己的行程延后,一直在海文看到这年轻人康复才离开。大法师随后便得赶回自己家,以免入冬之后,通往巴力佛港的道路因积雪而封闭。但因为自己无法同行,他在离开前给卡拉蒙一封介绍信转交艾佛男爵。
“别赶路赶到出人命啊!”上路之前安堤默兹对卡拉蒙说:“我之前就跟你们说过,男爵这么早见到你们也不会比较高兴。一到冬天,他的军队同样是闲置,多你们两个也不过就是多养两张嘴,所以他到春天才会想要征人。你们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朗萃领男爵跟他率领的部队,在安塞隆大陆这一带相当有名,而且也受人尊重,所以一直都会有生意上门。”
“非常谢谢您,先生。”卡拉蒙满怀感激,帮他登上倔强的驴子珍妮。这驴子已爱上了勒穆尔种的美味苹果,一点都不急着要回家。“谢谢您帮了我们这么多,”卡拉蒙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先前离开树林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抱歉。要不是您的话,小雷可能没办法完成梦想。”
“唉,年轻人。”安堤默兹边叹气边拍拍卡拉蒙肩膀:“可不用把这件事也推到我头上。”说完他在珍妮的大屁股上抽了一下鞭子,驴子的心情可一点都没好起来,慢条斯理地前进,留下卡拉蒙独自在路上搔头不解。
雷斯林的体力回复得很慢,卡拉蒙担心兄弟俩会打扰勒穆尔太久,所以不只一次暗示,他们可以回去索拉斯。然而雷斯林却不想回去,至少现在还不想。他不想在自己依旧脆弱、外表改变这么大的情况下回去。
他无法承受朋友看见自己这个模样时的反应,他可以想像坦尼斯的关切、佛林特的讶异、泰索何夫的好奇、史东的轻蔑。一想到这状况,雷斯林的心就揪成一团,然后默默对着三个魔法之神发誓,如果他不能带着尊严、带着力量回去,他不如永远不要回去索拉斯。
勒穆尔仿佛在回应卡拉蒙的心思,要两个年轻人放心住下,整个冬天都留下来也没关系。这个害羞怕生的小个儿法师还蛮喜欢与他们俩作伴。他一开始先与雷斯林讨论许多药草方面的知识,等雷斯林身体好些以后,还一起拿研钵捣药、实验各种不同的药膏制法,针对如何驱除玫瑰的蚜虫、菊花上小蜘蛛等事交换心得。
有勒穆尔在身边,雷斯林的情绪似乎也稳定不少。面对他的时候,雷斯林说话不再尖酸刻薄,而且态度比起面对卡拉蒙时,更要温和、有耐性许多。雷斯林自我剖析峙,不免怀疑为什么会有这种分别。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他的确喜欢这个性格快活又低调的法师,但很怪异的一点,在于他老是觉得自己对勒穆尔比较好,是因为下意识中隐约藏着一份歉疚。他无法理解这份罪恶感,也不知道成因是什么,就雷斯林记忆所及,自己从未对勒穆尔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是需要道歉的事,也没有在他面前留一手。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做了不对的事情,这种感觉令人很困惑。更奇怪的是,雷斯林发觉自己每次走进勒穆尔家的厨房,心中都会涌出无与伦比的恐惧感,而且脑海会浮现出一个闇精灵的样貌。他唯一可以推论出的,就是勒穆尔可能与自己接受的法师试炼有关系,但详情是什么他无从得知,即便想破头也找不到一点头绪。
卡拉蒙确定雷斯林已经脱离险境、勒穆尔也不是说场面话,而是真心愿意供他们借住以后,便在海文镇度过这个冬天。他帮镇民做一些杂工赚钱,例如砍柴、修补漏水的屋顶、去田里收割等等。因为他与雷斯林都认为应该补贴勒穆尔一些开销。而且透过这些工作,卡拉蒙也结识许多当地居民,没多久这壮汉便在镇上相当吃得开,与之前在索拉斯的状况差不多。
他交起女友可说络绎不绝,一星期可以恋爱好几次,弄得每次好像都差点要跟对方结婚,但是总是没下文。女方总是会选择别人,比较有钱、而且没有法师兄弟的别人。卡拉蒙其实并不会为此心碎,他也曾经在下午一脸惨澹地与勒穆尔抱怨,说他受够了、以后再也不跟女人往来,然后当天晚上立刻投入另一个女子的温软怀抱。
卡拉蒙找到一家叫做“海文之手”的酒馆,几乎把那里当成第二个家。海文之手提供的麦酒,几乎与欧提克那儿一样好喝,而且这里有种把猪肉丁塞进谷物炖熟的肉饼,这可比欧提克那旅店做的要好吃很多,虽说卡拉蒙也是吃到撑了才愿意承认这件事。不过他上旅店、去工作之前,都一定会先确定,弟弟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经过大法师之塔的事件以后,原本绷得很紧,但是经过冬季终于逐渐热络。雷斯林不准卡拉蒙提起试炼的事情,因此两人从未讨论过。
仔细回想以后,卡拉蒙渐渐觉得弟弟会亲手弑兄,其实也是自己有问题。而且雷斯林也没有否定过他这个想法。
“我死在弟弟手上是活该。”这个念头在卡拉蒙心底不停回荡,所以他一点都不怪罪弟弟。或许在他脑海某个幽暗的部份依旧很难过,可是他选择狠狠踏过自己情绪,将它踹进灵魂深处,以罪恶感埋葬一切,然后浇上很多很多的矮人烈酒。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双胞胎里比较强壮的那一个,弟弟很瘦弱,需要有人保护。
但雷斯林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对于自己因嫉妒而一时冲动感到十分惭愧。他对自己居然可以亲手杀死哥哥感到骇然,但也同样不留情地将这感受一脚踢进地狱深渊、彻底掩埋。这么一来不管是谁──尤其是他自己──再也不会知道过去的一切。雷斯林试图安慰自己,他一直都知道试炼中出现的卡拉蒙不是本人,他杀死的其实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年末的时候,兄弟情谊几乎回复到雷斯林接受试炼之前的状态。他不喜欢冰天雪地,所以完全离不开勒穆尔家,只是听着卡拉蒙闲聊。雷斯林从证明身边所有人都是傻子来得到满足感,但同时卡拉蒙只要能惹得雷斯林那时常沾着血的嘴角翘一下,就算弟弟是在嘲笑他,他还是会开心无比。
冬天这几个月雷斯林都花在念书上,他又解开玛济斯法杖上的一些谜团,也因为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甚至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的魔法存在,而感到十分挫折。但毕竟法杖落在自己手上而非别人手中,也足以令他庆幸。他也继续钻研战斗用的法术,希望能够为兄弟进入军队的那一天做好准备。他们都坚信自己在这一行前途看好。
雷斯林看了很多书,大部份是勒穆尔的父亲留下的。此外,他也练习用魔法配合卡拉蒙的剑术,兄弟俩打败许多幻想中的敌人,毁了一两棵树(雷斯林刚开始使用火焰魔法出过几次差错),可是他们一下子就建立信心,认为实力不输专业佣兵。除了庆祝自己有所成长之外,他们还开始觉得只要兄弟合作,两个人就可以打垮一支大地精部队。雷斯林与卡拉蒙甚至还希望有怪物趁冬天进攻海文镇,结果大地精当然没有来,两人还暗自骂道大地精真是没用,居然宁愿待在洞穴避寒也不敢好好打一场。
海文镇进入春季,知更鸟、坎德人、旅客都回来了,看得出来道路已经开通,又是适合上路的日子。孪生兄弟必须继续往东方走,找一条船前往朗萃领。男爵的庄园位在碧野上的朗萃城内,那里自然也是整个朗萃领最大的都市。
卡拉蒙将旅途需要的衣物、粮食给整理好,雷斯林则将自己的药材收拾起来,兄弟终于再度出发。勒穆尔见他们还是要走,觉得很难过,要是雷斯林没阻止他,他一定会把院子里面所有植物剪一株当成饯别礼。酒馆那儿知道卡拉蒙不会再去光顾也嚷嚷着说要关门不做,海文镇街道上好像四处都是少女在哭泣……至少雷斯林有这种感觉。
休养一个冬天以后,雷斯林体力好了很多,也或者是他已经渐渐适应。现在雷斯林骑马时觉得自在不少,嗅着春天的暖风颇为舒服,比起冬季刺骨冷风灌入肺部要好得多。意识到卡拉蒙一直在身边看顾,雷斯林也不太担心会出意外,就这么一天可以赶上十里格的路那么远。
他们循着童年时找到的动物小径绕过索拉斯边界,卡拉蒙不禁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
“我闻到欧提克的马铃薯了。”卡拉蒙在马鞍上皱着鼻子,满怀愁思地说:“我们可以去他那儿吃晚餐。”
雷斯林也闻到了马铃薯的香味──至少他也这样觉得──想家的情绪一瞬间澎湃起来。回家的话多轻松!活在故乡最舒服,他可以继续照顾拉肚子的小孩与患了风湿的老人,生活就像羽毛床一样轻飘飘软绵绵。他犹豫着,他的马感觉到主人的迟疑,脚步跟着放慢下来。卡拉蒙满怀期待地看着弟弟。
“我们可以干脆在旅店过一夜。”他催促起来。
最后归宿旅店。那是雷斯林与安堤默兹相遇的地方,也是他听大法师告诉他如何镕铸一个人灵魂的地方。最后归宿旅店。在那里的客人会注视他,低语著有关他的事情……
雷斯林抬脚在马儿肚子重重扣了一下,很久没遇过这种状况,马儿吓得连忙快步前进。
“小雷?不去吃马铃薯吗?”卡拉蒙一边大叫一边驱马追上。
“我们没钱。”雷斯林扼要又冷淡地回答:“水晶湖的鱼不用钱,森林也可以随便我们睡。”
卡拉蒙认为欧提克根本不会向他们收费,然后叹了口气。他将马调头,看着索拉斯,眼神充满渴望。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城镇,房舍都被树叶遮蔽,但在他心中的景象却十分清楚,比眼睛看见的更真实。
雷斯林也勒马回头说:“卡拉蒙,如果我们现在回去索拉斯,可能再也不会离开。你很清楚,我也一样。”
卡拉蒙没回应。他的马有点紧张地动来动去。
“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雷斯林扬起语调问他:“你想要一辈子替农夫工作?每天头发沾满稻草、手上都是牛粪?还是说,你会希望可以带着大把钢币回来索拉斯,告诉大家你在战场上多神勇,露出伤疤让酒馆的女孩儿都刮目相看?”
“你说得对,小雷。”卡拉蒙一边说一边将马掉头过来:“那才是我要的,没有错。我只是有点矛盾、有点想家。但我不会那么傻,索拉斯那边没人了──我是说,我们的朋友都走光了。史东去了北方,坦尼斯跟精灵在一起,佛林特去找矮人,泰索何夫?根本没人知道他会在哪里。”
“也没人会在意。”雷斯林挖苦说。
“也许有个人会在索拉斯……”卡拉蒙说完,斜着眼睛望向孪生兄弟,雷斯林也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不可能。”他接口:“奇蒂拉不会在镇上。”
“你怎么确定?”卡拉蒙很讶异,因为他觉得弟弟的态度太过肯定:“你该不会……也看得见什么东西吧?就像……呃,像妈妈一样。”
“我什么也看不见,哥哥。我没办法预知未来。我之所以说她不在,是因为我了解我们这个姊姊。她根本不会再回到索拉斯。”雷斯林很笃定地说:“现在她有很多更重要的朋友,也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树林间的小路越来越窄,两个人只能排成前后,卡拉蒙在前、雷斯林殿后。兄弟俩一路沉默,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卡拉蒙宽阔的背肌上留下一道道影子,然后慢慢覆盖全身。松树气味浓厚得化不开,路上杂草丛生,所以前进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样想或许不是很好,小雷……”卡拉蒙经过许久终于开口:“我是说,奇蒂毕竟还是我们姊姊。但是,我好像不是很希望再见到她。”
“我也不觉得我们有机会见到她,卡拉蒙。”雷斯林回答:“我们跟她没什么理由会碰头。”
“是没错,我想你说得对。可是一想到她,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
“又在‘矛盾’了吗?”雷斯林问。
“不是,应该说是‘胆战心惊’。”卡拉蒙打了个冷颤:“就好像她拿着刀子戳我一样。”
雷斯林笑他说:“我看你是饿了。”
“我当然是饿了。”卡拉蒙也笑起来:“本来就该吃晚餐了。不过我不是说那种感觉,饿的时候是肚子觉得空空的,好像会磨来磨去,可是我刚刚说的是全身毛发都会竖起来──”
“我只是开你玩笑而已。”雷斯林打断哥哥说话,从红色连衣帽下瞪了卡拉蒙一眼。他将帽子拉起来,以免正好有认识的人经过会认出自己。
“喔。”卡拉蒙像是泄了气一样。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怕又会惹得弟弟不开心。“那小雷,今天晚上的鱼要怎么弄?我比较喜欢你加洋葱跟奶油,然后用莴苣叶包好放在很烫的石头上烤……”
雷斯林没搭理他,放着卡拉蒙自言自语提起不同的料理方式。他正在静静地思考,卡拉蒙也知道不要打扰他。后来兄弟俩在水晶湖畔扎营,卡拉蒙捕了大概十四条小鱼上来交给雷斯林烹调,不过他并没有拿莴苣出来,因为这个季节莴苣还都在泥土底下。吃过晚餐,两个人摊开睡袋。卡拉蒙吃饱了一下就睡着,一张脸沉浸在带有温暖笑意的努林塔瑞红色月光底下。
雷斯林还醒着,他看着红色月光在湖面舞动、随着水波载浮载沉,好似招手要他一起去玩,但他只是微笑以对,还是躲在温暖被窝里。
他真的相信自己先前告诉卡拉蒙的那番话。雷斯林认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奇蒂拉,三人之间的关系曾经像是一张完整的布,可是随着年岁增长,这块布脱了线、乱了章法,而他眼前所见识自己的命运之线往前笔直延伸,一直抵达目标。
但他并不知道姊姊的生命就像纬线,与自己的命运总是直角相交,迟早要穿梭在兄弟之间,交织出奇妙而又危险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