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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发光发热的地方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西蒙说,威稜也嘟哝附和。
“我感觉不一样。”我坦承,“感觉不错,但是和平常不一样。”
我们三人走在前往伊姆雷的路上,踢着脚下的尘土。今天阳光普照,天气和煦,我们不疾不徐地行走。
“你看起来……很平静。”西蒙继续说,拨着头发,“我真希望能像你一样平静。”
“我希望我能觉得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我低语。
西蒙不愿就此罢休,“你看起来更沉稳了。”他皱眉,“不对,你看起来……紧绷。”
“紧绷?”紧张让我笑了出来,也变得比较轻松,“人要什么样子才叫紧绷?”
“反正就是紧绷。”他耸肩,“像弹簧那样。”
“因为他姿势的关系。”威稜说,打破他一贯深思的沉默,“他把背和脖子都挺直了,肩膀往后拉。”他稍稍跟着摆出那样的姿势做说明,“他踏出步伐时,是整个脚板踏在地上,不是只有脚尖,像要跑步那样,或是只有脚后跟,像在犹豫,而是扎实地踏下去,像拥有那片土地一样。”
我看着自己的步伐,顿时觉得有点别扭,观察自己的动作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
西蒙从旁边看了威稜一眼,“有人最近又在研究阿偶了,对吧?”
威稜耸肩默认,对着路边的树丢了一颗石头。
“你们两个一直提到的阿偶是谁?”我问,顺便把焦点从我身上移开,“我都快因为好奇症末期而死了。”
“如果有人死于好奇症,肯定是你。”威稜说。
“他大多时间都窝在大书库里。”西蒙犹豫地说,他知道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这很难向你解释,因为……你也知道……”
我们来到横跨欧麦西河的石桥,这座古老的拱桥是由灰石砌成的,衔接着大学院和伊姆雷,长一百尺,拱形高度逾六十尺,相关的故事与传奇比大学院的其他地标还多。
我们开始走上桥时,威稜怂恿我:“吐口水求好运。”我照做了,西蒙也跟着做,像小孩一样元气十足地往旁边吐口水。
我差点就说:“这跟运气没关系。”奥威尔大师在医护馆里严肃地说过同样的话上千次了。那句话在我嘴边停了一下,我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后来还是吐了口水。
◇◇◇◇
伊欧利恩位于伊姆雷的中心,前门面向该城的中央广场,广场上有长椅,几棵开花的树,还有大理石做的喷水池,朝着一尊森林之神的雕像洒水,那尊雕像看起来是在追逐一群半裸的仙女,她们好像不是真的很想逃走的样子。一些穿着体面的人在广场上闲晃,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手上拿着乐器,我数了一下,至少有七把鲁特琴。
我们往伊欧利恩走时,门房轻拉了一下高帽子的帽缘前端,对我们点头行礼。他身高至少有六尺半,皮肤黝黑,看起来身强体壮。威稜递给他一个硬币时,他微笑地说:“少爷,收您一铜币。”
接着他转向我,展露同样开朗的笑容,他看到我的鲁特琴箱时,扬起一边的眉毛,“很高兴看到新面孔,您知道这边的规定吗?”
我点头,递给他一铜币。
他转身指向里面,“您看到柜台了吗?”在房间底部,有一条蜿蜒五十尺的桃花心木柜台,很难不看到,“看到它尾端转向舞台了吗?”我点头,“看到坐在凳子上的人吗?如果您想试试看能不能赢得银笛,可以去找他,他叫史丹勋。”
我们同时把视线转回外面,我把肩膀上背的鲁特琴顶高了一些,“谢谢……”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停顿了一下,“我叫狄欧克。”他又露出轻松的微笑。
我一时心血来潮,伸出我的手说,“狄欧克是『饮酒』的意思,我待会儿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笑了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毫无顾忌的欢笑,他亲切地握我的手,“我可能真的会喝喔。”
狄欧克放开我的手,往我身后看,“西蒙,这位是您带来的吗?”
“其实是他带我来的。”西蒙对我刚刚和门房之间的简短交谈,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是我猜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我想没人能真的带他去哪里。”他把一铜币交给狄欧克。
“好吧。”狄欧克说,“我很喜欢他的某样特质,有一种鬼灵精的感觉,希望他今晚能为我们演奏。”
“我也希望。”我说,我们往里面走。
我设法以随性的样子参观伊欧利恩。在弯曲的桃花心木柜台对面,从墙面伸出了一个升起的圆形舞台。几个螺旋状的阶梯通往看似楼座的二楼,上面可以看到比较小的三楼,像是围绕着整个表演厅的挑高包厢。
表演厅里四处摆放的桌子四周是凳子与椅子,长椅排在靠墙的角落,共感灯和蜡烛交错使用,让室内呈现自然光,又不会让空气中充满了烟味。
“你刚刚还真会耍花招。”西蒙冷冷地说,“老天,下次要做什么惊人之举以前,可以先预告一下吗?”
“怎么了?”我问,“你是指我对门房说的话吗?西蒙,你真会大惊小怪,他很友善,我喜欢他,请他喝一杯有什么关系?”
“这地方是狄欧克开的。”西蒙厉声说,“他最讨厌乐手对他阿谀奉承。两旬前,有人要给他小费,他就把那人丢出去了。”他凝视着我,“是真的把他丢出去,几乎都快丢到喷水池了。”
“噢。”我说,真的吓了一跳。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门边和人谈笑的狄欧克,看到他比请进的手势时,手臂的肌肉先是绷紧又松了下来。“你觉得他看起来生气了吗?”我问。
“他没有,那是最神奇的。”
威稜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个别再拌嘴了,来桌子这边坐着,我就请你们先喝一杯,好吗?”我们走到威稜挑的桌子,这里离史丹勋坐的吧台位子不远。西蒙和我坐了下来,我把鲁特琴箱放在第四个座位上,威稜问:“你们想喝点什么?”
“肉桂蜂蜜酒。”西蒙毫不考虑地说。
“娘娘腔。”威稜糗他,然后转头看我。
“苹果汁。”我说,“不是苹果酒。”
“两个娘娘腔。”他说,朝吧台走去。
我朝史丹勋摆头,“他人怎样?”我问西蒙,“我以为这里是他开的。”
“是他们两个一起开的,史丹勋负责处理音乐的部分。”
“关于他,我有什么应该知道的事吗?”我问,刚刚差点惹毛狄欧克的经验让我更加不安。
西蒙摇头,“我听说他人满爽朗的,不过我从来没和他说过话,别做什么傻事就不会有事了。”
“谢谢你喔。”我用讽刺的语气说,同时起身把椅子靠回桌边。
史丹勋身材中等,帅气地穿着深绿色与黑色相间的衣服。他脸型浑圆,留着胡须,有点肚子,可能是因为他坐着才看得出来。他微笑,用没握着大啤酒杯的那只手示意我过去。
“嗨。”他开朗地说,“你看起来满有希望的,今晚要来为我们表演吗?”他扬起眉毛探询。现在我站得比较近,才发现他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灯光照的角度不对时,看不出来是红的。
“我希望能上台表演。”我说,“虽然我原本打算再等一下。”
“喔,当然,我们都是等晚上才让人开始表演的。”他停下来喝一口酒,他转头时,我看到他耳朵上挂着一副金笛耳环。
他叹了一口气,用袖子开心地擦擦嘴,“你要表演什么?鲁特琴吗?”我点头,“想到用什么曲子来吸引我们了吗?”
“那要看情况而定,最近有人表演过〈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吗?”
史丹勋扬起眉毛,清清喉咙,用空的那只手抚平胡须。他说:“没有,有人几个月前试了一次,不过力不从心,错了几个指法后,就整个乱了。”他摇头,“总之,最近没人弹。”
他又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酒,完全吞咽下去后才再次开口,“大部分的人觉得中等难度的曲子比较能够展现他们的才华。”他谨慎地说。
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暗示我,我并没有感到不悦,〈赛维恩爵士〉是我听过最难的歌,我父亲是剧团中唯一有技巧演奏这首曲子的人,我只听过他在观众面前弹过四、五次。那首曲子约有十五分钟,但是那十五分钟需要运用迅速精确的指法,弹得好的话,可以让鲁特琴一次传出主弦与和弦等两种声音。
那满难的,但是对技巧纯熟的鲁特琴乐手来说并不是办不到。不过,〈赛维恩爵士〉是一首民谣,歌唱的部分是和鲁特琴曲调相反的对应旋律,这很难。如果那首歌是男女轮唱,副歌里女生唱对应旋律时会让整首歌变得更加复杂。这首歌如果表演得好,足以动人心扉。可惜,很少乐手能在这样复杂的歌曲中冷静表演。
史丹勋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胡子,“你独唱吗?”他问,尽管他刚刚才暗地里警告我,但是他看起来有点兴奋,“还是你带人来跟你对唱了?跟你一起来的男孩子里有阉人歌手吗?”
我一想到威稜唱高音就想笑,不过我忍住笑意,摇头回应,“我的朋友都不会唱这首歌,我打算自己唱两遍第三段副歌,让别人有机会饰演艾洛茵的角色。”
“像剧团那样?”他认真地看着我,“孩子,我真的没立场说这些,但是你真的想和从来没练习过的人一起挑战吗?”
他知道这表演有多难,让我更加放心了。“今晚大概会有多少银笛乐手?”
他稍微想了一下,“大概吗?八个,或许十二个也说不定。”
“所以很可能至少有三名获得银笛的女性啰?”
史丹勋点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说,“如果大家之前告诉我的都是事实,真的只有优秀的乐手才能获得银笛,那么其中应该会有一位女性清楚艾洛茵的角色。”
史丹勋缓缓地喝了一大口酒,从酒杯上方看着我,等他终于放下酒杯时,他也忘了擦胡子。“你挺有自信的嘛。”他坦白说。
我环顾四周,“这不是伊欧利恩吗?我听说这里是自信的人付银币,弹金曲的地方。”
“说得好。”史丹勋说,感觉几乎是对他自己说的,“弹金曲。”他把啤酒杯砰的一声放在吧台上,些许泡沫飞溅了出来。“好小子,我希望你真的像你想的那么棒,我这里需要其他也有伊利恩那般热情的人。”他一手拨着红发,以示他的一语双关。
“我希望这地方像每个人想的那样好。”我认真地说,“我需要一个发光发热的地方。”
◇◇◇◇
“他没把你丢出去?”我回桌子时,西蒙挖苦我,“所以我猜没有很糟。”
“我觉得还满顺利的。”我心不在焉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你怎么会不知道?”西蒙反驳,“我看到他笑了,那一定是有什么好事。”
“不一定。”威稜说。
“我正在回想我对他说的一切,”我坦承,“有时我的嘴巴就这样开始说话,脑筋要过一会儿才能跟上。”
“这常发生对吧?”威稜露出难得的平静微笑问我。
他们的谈笑让我开始放松了下来,“愈来愈常发生了。”我笑着承认。
我们边喝边闲聊一些小事、大师的传闻,以及引起我们注意的少数女学生。我们谈到我们喜欢大学院的哪些人,不过我们更常思考我们讨厌谁,为什么,要是有机会的话会怎么对付,人性就是这样。
时间就这样过了,伊欧利恩里面人潮渐渐多了起来,西蒙不堪威稜的嘲笑,也开始喝一种来自夏尔达山脉的浓烈黑酒“史卡登”,俗称“削尾酒”。
西蒙几乎一喝就醉了,笑声变得更大,笑得更开怀,在位子上坐也坐不住,威稜还是一样沉默寡言。我为我们三人各叫了一杯大杯的纯苹果汁,威稜皱眉。我告诉他,要是今晚我赢得银笛,我会请他畅饮削尾酒,喝到飘飘然,但是万一他们有一人在那之前就喝醉了,我会亲自痛扁他们一顿,把他们丢到河里。他们都喝了不少酒,开始为〈匠贩之歌〉瞎掰情色歌词。
我就让他们尽兴瞎掰,自己则开始思考了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或许我应该接受史丹勋的暗示,我开始思考还有什么歌曲有足够的难度可以证明我的实力,又够简单能展现我的琴艺。
西蒙的声音把我拉回当下,“克沃思,来吧,你对押韵那么擅长……”他催我。
我回想刚刚我没注意听他们讲的对话片段,随口建议:“试试〈泰伦教徒长袍底〉。”我当时太紧张了,没有特地解释我爸有个怪癖就是爱掰情色打油诗。
他们开心地咯咯笑,我又继续思考该换什么歌,结果还没想到,威稜又让我分心了。
“什么啦!”我生气地问,接着我看到威稜的眼里出现他看到讨厌的东西时才会流露的眼神,“什么事?”我又问了一次,这次比较理性一点。
“我们都认识也喜爱的人来了。”他生气地说,头往门口点了一下。
我没看到认识的人,伊欧利恩里面已经快满了,一楼就有一百多人走来走去,我从大门可以看到外面天色已黑。
“他背对着我们,正在对一位不该认识他的可爱小姐献殷勤……在一位穿红衣、身材圆胖的男子旁边。”威稜指引我看。
“狗娘养的混账!”我说,因为太震惊而脱口说了粗话。
“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是猪养的。”威稜冷冷地说。
西蒙环顾四周,正经地眨眨眼,“什么?谁来了?”
“安布罗斯。”
“老天。”西蒙说,趴在桌上,“来得还真巧,你俩还没和好吗?”
“我是很不想理他。”我反驳,“但是他每次看到我,就非得戳我不可。”
“一个巴掌打不响。”西蒙说。
“少来了。”我回嘴,“我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我不会像胆小鬼一样对他畏畏缩缩的。他蠢到敢来戳我,我就把那根戳我的手指折断。”我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让自己讲话理性一些,“他终究会学乖,离我远一点的。”
“你大可不要理他。”西蒙说,语气听起来异常清醒,“只要别上他的当,他很快就会厌烦了。”
“不,”我凝视西蒙严肃地说,“他才不会。”我喜欢西蒙,但是他有时候实在太过天真,“一旦他觉得我好欺负,下次他就会加倍嚣张,我太了解这种人了。”
“他走过来了。”威稜说,随性地看往别处。
安布罗斯还没走到我们这边,就看到我了,我们四目交接,显然他没料到我会在这里。他对着永远跟在他身旁的马屁精说了一些话,他们就往不同的方向走,穿过人群去找桌子。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威稜、西蒙、我的鲁特琴,然后又回到我的身上。接着,他就转身朝他朋友找好的桌位走了。他坐下以前,又朝我这边看了一次。
我看到他没有微笑,觉得有点不安,以前他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像默剧般的苦笑,眼里充满了嘲讽。
接着我看到更令我不安的东西,他带了一个坚固的方形箱子来。“安布罗斯会弹里拉琴?”我脱口而出,没有特定问谁。
威稜耸肩,西蒙看起来局促不安,“我以为你知道。”他无力地说。
“你以前在这里看过他吗?”我问,西蒙点头,“他是来演奏的吗?”
“其实是朗诵,他是来朗诵诗歌,同时弹点里拉琴。”西蒙看起来像只要溜走的兔子。
“他拿到银笛了吗?”我生气地问,我当下决定,要是安布罗斯是这个团体的一员,我并不想和这团体有任何关系。
“没有。”西蒙尖声回应,“他试过,但是……”他声音变小,眼神看起来有点慌。
威稜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作势要我冷静。我深呼吸,闭上眼,努力放松。
慢慢的,我明白那些都不重要了,那顶多只是提高今晚的风险而已,安布罗斯没办法做什么来干扰我的表演,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坐在那里观看与聆听,听我演奏〈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因为今晚我要表演什么已经不必多做考虑了。
◇◇◇◇
晚上的娱乐节目是由一位优秀的乐手开场,他用鲁特琴弹出不输给任何艾迪玛卢族的好琴艺。他的第二首歌表演得更好,那首歌我从来没听过。
隔了约十分钟,主办单位才叫另一位优秀的乐手上台表演。他有一副芦笛,吹得比我听过的任何人都好。接着他用小调哼唱萦绕人心的赞歌,没有伴奏,只用高亢的歌声清唱,那歌声像他之前吹的笛声一样流畅起伏。
看到这些优秀乐手的表演就像传闻般的精彩,让我相当开心,不过我不安的程度也跟着上扬了。只有出色的演出才上得了台面,与之匹敌。要不是我已经为了私人恩怨而决定演奏〈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这些表演已经足以让我心服口服了。
接着又隔了五或十分钟,我发现史丹勋是刻意腾出那些时间,让观众有机会在表演的空档走动交谈,这人还满懂得做生意的,不知道他以前是否经营过剧团。
接着就换今晚的第一位挑战者上场了,史丹勋带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胡子男上台向大家介绍,那人吹长笛,吹得很不错。他吹了两首我知道的短曲,还有一首我没听过的。整个表演约持续二十分钟,我只听出了一个小错误。
大家鼓掌完后,长笛手继续待在台上,史丹勋则是在观众间走来走去,搜集大家的看法。一位侍者为长笛手送上一杯水。
最后史丹勋回到台上,全场静默无声,史丹勋走近长笛手,严肃地和他握手,那乐手的脸沉了下来,勉强露出苦笑,向观众鞠躬。史丹勋送他下台,请他喝一大杯饮料。
下一位挑战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一身精心打扮的华服,留着一头金发。史丹勋介绍她以后,她便用清晰的歌声高唱咏叹调,让我一时间忘了内心的不安,深深为她的歌声所吸引。在那令人幸福洋溢的短暂时刻,我几乎听得忘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也不想做。
可惜表演很快就结束了,在我心里留下些许的怅然,眼睛微微发酸。西蒙稍稍抽着鼻息,刻意揉揉脸。
接着她唱第二首歌,以小竖琴伴奏,我专注地看着她,我承认我看她不完全是因为她的才艺。她有一头如熟成小麦般的秀发,我离她三十尺远,还是可以看到她湛蓝清澈的眼睛。她的手臂光滑,一双细致的小手迅速地拨着琴弦,她两脚夹着竖琴的样子让我想到……嗯,每位十五岁男孩满脑子一直在想的事。
她的声音和之前一样美妙,令人感动神伤,可惜她的演奏比不上歌声。第二首歌唱到一半时弹错了音,乱了调,后来才恢复正常,完成演出。
这次史丹勋在观众间徘徊了比较久,他在伊欧利恩的三层楼之间来回走动,和每个人交谈,不分老少或乐手。
我看到安布罗斯露出招牌的微笑,吸引了台上女子的目光,女人或许会觉得这笑容迷人、我却觉得虚情假意。不过女人可能觉得那笑容充满了魅力。接着,他把视线移开她,逐渐往我这桌看,我们两个四目相接,他的笑容消失了,我们有好一段时间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凝视彼此,都没露出嘲讽的笑容,也没以口出恶言的嘴型侮辱对方。然而,我们积聚的敌意就在那几分钟内再次熊熊燃起,我也不确定我们之中是谁先把视线移开的。
史丹勋收集意见近十五分钟后才再次上台,他走向那名金发女子,像对刚刚那位乐手那样,握了她的手。女子的脸也像之前那名男子那样沉了下来。史丹勋带她下台,请她喝一杯以示安慰。
紧接着上台的优秀乐手是拉小提琴,他和前面两位的表演一样精彩。接着,史丹勋带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子上台,他看起来好像也要挑战才艺,不过从欢迎他的掌声听起来,他好像比之前的优秀乐手更受欢迎。
那名灰胡子的男士为里拉琴调音时,我用手肘轻推西蒙问:“那是谁?”
“史瑞普。”西蒙对我低语,“史瑞普伯爵。他每次都会来表演,已经好几年了,是艺术界的大赞助家。几年前他不再挑战银笛,现在就只是上台表演而已,大家都很喜欢他。”
史瑞普开始表演,我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他拿不到银笛了。他弹里拉琴时,声音嘶哑抖动,旋律不定,很难辨别他是不是弹错音了。那首歌显然是他自己编的,充分展现了在地仕绅的个人嗜好。不过尽管那首歌缺乏经典的艺术价值,我和其他的观众都笑得很开心。
他表演完毕时,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有些人拍桌或踏脚叫好。史丹勋直接上台和伯爵握手,不过史瑞普看起来一点也不失望。史丹勋热情地拍他的背,带他往吧台走去。
换我了,我起身拿起鲁特琴。
威稜拍我手臂,西蒙对我笑,努力不露出好友担心的表情。我默默地对他们点头后,便朝史丹勋的空位走去。吧台是一路弯曲直达舞台,史丹勋的位子就在吧台的尾端。
我摸着口袋的一银币,那银币又厚又重。脑中部分不理性的我想抓住它,留着以后使用。但是我知道,再过几天,一银币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了。赢得银笛后,我就可以到这里的旅店表演维生,要是我能幸运获得赞助人的青睐,就能赚足够的钱还债,也可以付学费。这是我非下不可的赌注。
史丹勋从容地回到吧台的位子上。
“接下来我想挑战,可以吗?”我希望我看起来的样子,没有自己感觉上那么紧张。我的手心冒汗,使鲁特琴箱握起来更显得湿滑。
他对我微笑点头,“孩子,你还满了解观众的,这时正适合来首悲伤的歌,你还是打算演奏〈赛维恩〉吗?”
我点头。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好吧,我们先给大家几分钟静下来,把话讲完。”
我点头,倚着吧台,烦恼一些我无法掌控的事。我的鲁特琴有个琴栓松了,但我没钱修;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优秀的女子上台表演。想到今晚在伊欧利恩表演的优秀乐手只有男性,或是对艾洛茵的角色一无所知的女性,就让我有点不安。
不久,史丹勋站了起来,对我扬起探询的眉毛,我点头,拿起鲁特琴箱,我突然觉得那把琴老旧不堪,我就这样跟着他上台了。
我的脚一踏上舞台,全场便静了下来,只剩下低语声。在此同时,观众的注视让我顿时不再紧张了,在台下我担心冒汗,上了台我却像无风的冬夜一样冷静。
史丹勋向大家介绍我是来挑战银笛的乐手,他的话听起来令人安心。当他往我比出手势时,台下并没有响起熟悉的掌声,大家一片静默地期待着。突然间,我看到观众眼里我的模样,穿着没有其他的表演者光鲜亮丽,其实离衣衫褴褛也不远了。年纪又小,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好奇心把他们逐渐拉向我。
我让这种气氛继续酝酿,好整以暇地打开我那个破旧的二手琴箱,拿出那把老旧的鲁特琴。我感觉到他们看到那把朴实无华的琴时,注意力又更集中了。我轻轻拨了几条弦,接着摸一下琴栓,稍微转了一下。我又弹了几个轻和弦,测试,聆听,自顾自地点了头。
从我坐的位置看来,室内其他地方因为舞台上的灯光而显得比较昏暗,我往前看,看到上千只眼睛,西蒙和威稜,吧台边的史丹勋,门边的狄欧克。我看到安布罗斯用闷烧热煤似的威胁眼神看着我,让我心里稍稍焦躁了起来。
我把视线移开他,看到一位穿着红衣的胡子男,史瑞普伯爵,一对牵着手的夫妻,一名可爱的黑眼女孩……
这些是我的观众,我对他们微笑,微笑又把他们拉近了一些,接着我开始唱了起来。
安静!坐下!尽管你聆听许久
若不是想听如此美妙乐音,不会如此久候,
许久以前大师伊利恩做了这首名曲,
刻画名人赛维恩与其妻艾洛茵的生平。
我任由观众低语,知道这首歌的人低声惊叹,不知道的人则问邻座为什么会有骚动。
我把手放在弦上,让他们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全场静了下来,我开始弹奏。
音乐从我手中流畅地传出,我的鲁特琴就像我的第二个声音。我挑动手指,鲁特琴又发出第三个声音。我用赛维恩·崔立亚豪迈有力的音调高歌,他是艾密尔中最强大的人物。观众像风中小草般跟着音乐摇曳,我唱赛维恩爵士的部分,感觉到观众开始对我又爱又怕了。
我太习惯独自练这首歌,差点就忘了重复唱第三段副歌,还好最后是在冒冷汗下猛然想起来。这次我唱歌时,我看着观众,希望唱完后可以听到有人接应我的歌。
我唱到副歌最后,接着是艾洛茵的第一节。我用力弹第一个和弦,接着等候,但是那琴声逐渐消散时,观众里都无人回应。我冷静地望着他们,等候着。每过一秒,我内心的安慰感和失落感就交战地愈强烈。
接着有个声音传上了舞台,如羽毛的触感般轻柔,唱着……
赛维恩,你怎么知道
这是你来找我的时候?
赛维恩,你可曾记得
我们欢度的岁月?
你如何看待留在我心与记忆里的一切?
她唱艾洛茵的部分,我唱赛维恩的部分。唱副歌的时候,她的声音和我的揉合交错。我想从观众中找出她的身影,看看这位合唱女子的模样。我试了一次,但是我在找适合这清新声音的脸庞时,手指滑了一下,因为分心而弹错了一个音,乐曲发出了颤音。
那是个小错,我咬紧牙,专注弹奏,把好奇心搁在一边,低下头看我的手指,小心不让它们再滑音了。
接着我们合唱!她的声音有如银铃,我的声音如共鸣的回应。赛维恩唱着扎实有力的旋律,如亘古橡木的枝干,艾洛茵如夜莺一般,环绕着它的枝叶旋转。
这时我已经不太能感受到观众的存在,还有我身上的汗水,完全沉浸在音乐中,难以区别哪个是我,哪个是音乐。
不过音乐还是有停止的时候,我唱到歌曲的最后两节时,就是结尾了。我弹着赛维恩独唱部分的开头和弦,却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把我从音乐中拉了出来,就好像猛然把鱼拉出深海里一样。
一条弦断了,从鲁特琴的琴颈上方应声而断,倏地弹到我手臂上,画出一道细长闪亮的血痕。
我茫然地看着,那弦不该断的,我的弦没有磨损到会断的程度,但它就是断了。随着最后一个琴音消散,观众开始骚动了起来。他们开始从我用歌曲编织的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在静默中,我感受到一切正在崩解,观众还没做完梦就醒了,我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而这时在我心中沸腾的是那首歌,那首歌,是那首歌!
在不知不觉中,我又把手指放回弦上,陷入沉思,回到了好几年前。当时我的手有硬得像石头的老茧,我弹音乐如呼吸般流畅。回到我用六条弦弹出“风摇树叶”声音的时候。
于是我又开始弹奏,先是慢慢的,接着随着手指的记忆加快速度,小心翼翼地把刚刚弹散的歌曲逐渐编回原状。
效果并不完美,像〈赛维恩爵士〉这样复杂的歌,是无法只用六条弦弹得完美的,但至少它完整了。我弹奏时,观众叹息,骚动,慢慢地在我的催眠下又回到了梦境中。
我几乎没注意到他们在那里,过了一分钟,我已经把他们完全忘了。我的手先是在弦上飞舞,接着奔驰,然后在我努力让鲁特琴发出两个声音配合我的歌声时,快到都模糊了。后来,即使我看着观众,我也忘了他们,除了弹完歌曲以外,我几乎忘了一切。
副歌来了,艾洛茵再次高唱。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声音。在这首从我体内燃烧出来的歌曲里,她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这样,我完成了表演。我抬起头来看着全场时,那感觉就像探出水面呼吸一样。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我,发现我的手在流血,全身满是汗水。接着那首歌的结束就像一拳击中我胸口一样,一如既往,无论是在哪里或何时聆听都是这样。
我把脸埋在手里,开始流泪。不是为了断掉的琴弦,也不是为了挑战可能失败,不是为了流的血,也不是为了受的伤。我甚至不是为了几年前在森林里学习用六条弦弹琴的男孩而哭,我是为了赛维恩和艾洛茵,为了他们失而复得、又再度失去的爱情而哭,为了残酷的命运与人类的愚行而哭。所以我暂时陷入悲痛,浑然不知周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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