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麦克在床上坐了起来，将油灯点亮。他没有睡，一直在等待着。虽然直觉告诉他现在是三点多，他还是从床头桌上拿起了手表。三点七分。
他嗅了嗅，眼睛瞇了起来。是烟味。伯利和拉塔奇亚混合款，味道很重。他认得那个味道，而那味道呼唤着他。
他依然穿着衣服，卡其长裤和黑毛衣。他套上乐福鞋，拿起油灯顺着昏黄的灯光走下螺旋楼梯。
壁炉里加了两根新柴，火温温烧着。麦克看见一缕轻烟从高背皮椅上袅袅升起，有人正面着柴火抽烟斗。
「我们聊聊吧，麦克。」那个自称马洛伊的老人说。
「是，长官。」麦克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两人隔桌对坐，桌上摆了一盏灯。
马洛伊不是老人的本名，也不是他唯一的化名。他咬着烟斗轻笑一声，火光在他眼里闪烁，看来完全不似刚进屋时那么老迈、弱不禁风。「待在房里。」他说着又笑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好样的，麦克，你让那个可怜的美国佬吓破胆了。」
「他有胆吗?」
「欸，他其实还蛮有一套的，别被他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骗了。谢寇顿少校不是普通人。」马洛伊尖锐的目光扫向他。「你也是。」麦克没有回答。马洛伊默默抽了一会儿烟斗，接着说：「玛格莉塔菲利普在埃及遇害不是你的错，麦克。她知道自己面对什么危险，而且表现得很出色，又勇敢。你杀了谋害她的凶手，并拆穿哈利山德勒是纳粹特务，你也表现得很出色、很英勇。」
「不够出色。」这件事依然引来遗憾，啃噬他的内心。「要是我那晚警觉一些，或许就能救玛格莉塔一命了。」
「她的时候到了。」马洛伊漠然说道，完全是出生入死之徒的口吻。「你为玛格莉塔难过的时间也该结束了。」
「我一听到山德勒。」麦克神色紧绷，双颊滚烫。「听到玛格莉塔说那只狼是他在加拿大猎来送给她的，我就知道他是德国特务。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巴尔干狼，不是加拿大来的，而山德勒有办法猎到巴尔干狼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跟他的纳粹好友一起去打猎。」哈利山德勒，美国来的狩猎高手，上过《生活》杂志版面的家伙，在玛格莉塔遇害之后随即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天晚上，我应该叫玛格莉塔离开她家的，立刻离开，可是我却……」他双手紧紧攫住椅子把手。「她那么信任我。」他喃喃说着。
「麦克。」马洛伊说：「我要你去巴黎。」
「那任务真有那么重要，连你也出动了?」
「没错，非常重要。」他吐了一口烟，拿下嘴里的烟斗说：「抢滩成功只有一次机会，就那么一次。至于时间，目前看来是六月第一周。这部份可能会变，要看天气和潮汐而定。所有可能的状况都必须事先处置。老实说，看那些指挥官们匆忙行事，你会觉得到时一定错误百出，再夸张的错误都有可能。」老人哼了一声，随即漠然浅笑。「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职责，先去替他们把房子清干净。盖世太保盯亚当盯得那么紧，可以想见他手上一定有他们不愿意外泄的情报。我们得查出到底是什么消息。凭你的……呃……天赋，我想应该有机会不被盖世太保察觉，潜进去将情报带出来。」
麦克凝视柴火。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他是狼人，坐在他身旁的这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件事，你也应该考虑进去。」马洛伊说：「四天前，我们接到柏林干员『回声』的密电，说她见到哈利山德勒了。」
麦克转头瞪着老人。「山德勒跟一个叫耶芮克布洛可的纳粹上校在一起，那人是武装亲卫队，曾经担任柏林附近的法肯豪森集中营指挥官。换句话说，山德勒已经打进高层了。」
「山德勒还在柏林?」
「回声没说，所以应该还在。她负责监视他。」
麦克低哼一声。他不知道回声是谁，但他记得山德勒在《生活》杂志上那张气色红润的脸。那家伙一只靴子踩在肯尼亚草原野狮的尸体上，笑容灿烂。
「当然，我们可以提供山德勒和布洛可的档案给你。」马洛伊继续游说：「我们不清楚两人的关系，但你到了柏林，回声会跟你接触。至于你要怎么做，就由你决定了。」
我决定，麦克心想。这只是婉转的说法，意思是如果他想杀哈利山德勒，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不过，你的首要任务是搞清楚亚当知道什么。」马洛伊喷出一道细烟。「这事非做不可。你可以将情报交给你在法国的联系人，由对方转交。」
「那亚当呢?你们不是想把他弄出巴黎?」
「可以的话。」
麦克低头沉思。这个自称马洛伊的老人恶名在外，不只因为他说了什么，更因为他什么没说。
「我们不希望遗漏任何细节。」马洛伊沉默片刻说：「我跟你好奇的事情一样，麦克，为什么有艺术家会扯进来?冯法兰克维兹根本是无名小卒，在柏林当个街头肖像画家，怎么会跟国家机密扯上关系?」马洛伊望着麦克的眼睛。「你肯接这项任务吗?」
才不要，麦克心想。但他觉得血脉贲张，有如热度不断升高的蒸气炉。过去两年他无时或忘自己那晚宣泄欲望之后倒头大睡，结果害他的密友玛格莉塔公爵夫人香消玉殒。揪出哈利山德勒或许能平息这一切，或许不能，但追捕猎人至少能带来满足，而亚当的情报和箭在弦上的抢滩作战更是自有其重要性。亚当的情报对登陆日会有什么影响，又将如何左右六月那关键一日抢滩上岸的数千名士兵的命运?
「好。」麦克说，喉咙有些紧绷。
「我就知道紧要关头可以倚靠你。」马洛伊浅浅一笑。「狼就是狼，对吧?」
「我有一个要求。我的跳伞本领已经生锈了，我想从海底过去。」
马洛伊沉吟片刻，摇摇头说：「对不起，英吉利海峡德军巡逻艇和水雷太多了，小型运输机是最稳当的选择。我们可以送你去磨练磨练，试跳个几回。像美国佬讲的，小菜一碟。」
麦克掌心出汗，赶紧握起拳头。他就怕两件事：密闭空间和高处。他受不了飞机轰隆作响，双脚离地则让他感觉无力和虚弱。但他别无选择，即使跳伞训练简直如同酷刑，他还是得咬牙硬上。「好吧。」
「好极了。」听马洛伊的语气，他一开始就知道麦克葛勒顿会答应。「你状况都好吧，麦克?睡眠够不够?饮食均衡吗?我希望你没吃太多肉。」
「没有。」森林里鹿很多，还有野猪和野兔。
「我有时很担心你。你需要讨个老婆。」
虽然马洛伊一片好意，而且一本正经，麦克还是笑了出来。
「呃。」马洛伊又说：「也许不需要。」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当然离不开战争，因为那是他们的共同点。火静静吞噬橡木，窗外狂风呼号。破晓前，效忠英王的狼人终于起身上楼返回卧房。马洛伊睡在壁炉前的椅子上，脸庞再度变为老迈司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