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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契丝娜打开白色房门,转动华丽的黄铜门把。麦克刚进门,新采的玫瑰和熏衣草的香味便扑鼻而来。

  起居室挑高六米,雪白家具富丽堂皇,壁炉铺着绿大理石砖,白色史坦威钢琴上摆着一只水晶花瓶,插满玫瑰和熏衣草枝,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希特勒画像,眼神如钢铁般坚定,法式落地窗外的露台俯瞰河面和远方的森林。

  「真舒服。」麦克说。

  契丝娜关上房门。「你的卧房在隔壁。」她朝过道点点头说。

  麦克穿越过道,环顾宽敞的卧房。深色橡木摆设,墙上挂着德军战机画像,行李已经整整齐齐摆在衣橱里。他回到起居室说:「真了不起。」这么说算客气了。他将短大衣放在沙发上,走到高窗前。雨还在下,窣窣拍打玻璃,底下森林浓雾弥漫。「房间是妳付的钱?还是妳朋友?」

  「我付的,而且所费不赀。」契丝娜走到缟玛瑙吧台前,从架上拿了一只杯子,开了一瓶矿泉水。「我很有钱。」她补了一句。

  「全靠演戏?」

  「我从一九三六年到现在已经拍了十部电影,你没听过我吗?」

  「我听过回声。」他说:「没听过契丝娜凡朵恩。」说完推开法式落地窗,呼吸飘着雾水和松香的空气。「妳一个美国人怎么会变成德国电影明星?」

  「天份,再加上地利人和。」她喝了矿泉水,放下杯子。「契丝娜这个名字来自契萨皮克。我是在契萨皮克湾出生的,在我父亲的游艇上。他是德国人,我母亲来自马里兰,我两个国家都住过。」

  「妳为什么选择了马里兰,而不是德国?」他意有所指地问。

  「你是说效忠的国家吗?」她微微一笑。「唔,我不相信壁炉上方的那个家伙,我父亲也是。他经商失败之后,在一九三四年自杀了。」

  麦克正想说我很遗憾,但察觉没有必要,契丝娜只是就事论事。「但妳却为纳粹拍戏?」

  「我拍戏是为了赚钱。再说,有比拍戏更能赢得好感的事吗?因为我拍戏,而且成了明星,所以才能一窥许多人到不了的地方,听到许多传闻,有时甚至能瞄到地图。你不晓得那些做到将军的,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有多爱吹嘘。我是德国人的梦中情人,连德军宣传海报上都看得到我。」她眉毛一挑说:「懂吗?」

  麦克点点头。契丝娜凡朵恩身上还有许多待解的谜团。她是否跟她屏幕上的角色一样,也是编造出来的人物?无论如何,她真的很美,而麦克的小命就握在她手中。「我朋友呢?」

  「你是说你的侍从吗?他在侍从楼。」她指着白色电话说道:「你只要拨我们的房号加九,就能联络到他。你要是肚子饿,我们还能叫客房服务。」

  「我是饿了,我想吃牛排。」他发现她瞪他一眼。「生的。」他说。

  「你最好明白一件事。」契丝娜沉默片刻后说。她走到窗边俯瞰河面,脸上映着窗外明明暗暗的风雨。「就算登陆成功,目前胜算不大,盟军也无法赶在俄国人之前攻到柏林。纳粹当然知道盟军计划登陆,但不晓得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他们打算将盟军轰回海上,才能全力对付俄国人。不过,这么做也是白费力气,德国顶多守住俄罗斯前线。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任务。任务一完,我就会跟你离开德国。」

  「还有我朋友老鼠。」

  「嗯。」她答应了。「还有他。」

  正当狼人和女影星在六楼房里共商未来,一辆插着亲卫队三角旗的枪灰色指挥车从楼下中庭驶离了旅馆。车子通过浮桥,沿着麦克和老鼠的来时路穿越树林进入柏林,在蜿蜒的街上穿梭往南,驶向工厂和脏空气密布的新克尔恩区。乌云自东扑来,雷声隆隆有如远方的炮击。车子开到一排污秽的连栋楼房附近,驾驶不理其他车辆,径自在路中央停了下来。没有人按喇叭,亲卫队的旗帜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一名身着侍从官制服、灰大盘帽和亮黑皮靴的壮汉从车里出来,到另一侧将车门打开。后座乘客骨瘦如柴,穿着制服、军常帽和墨绿色长大衣,下了车昂首阔步朝其中一栋楼房走去,壮汉紧跟在后。枪灰色指挥车停在原地,反正不会太久。

  二楼有人握拳用力敲门,门上贴着晦暗的「5」字。

  屋里传来咳嗽声。「谁呀?」

  身穿墨绿色长大衣的军官点点头。

  靴子举起右脚朝门猛力一踹,门板应声裂了,但锁还死撑着不放,气得靴子脸红脖子粗,于是又踹了一脚、再一脚。「住手!」屋里的人大喊:「求求你,别再踢了!」

  第四脚下去,门开了。提欧冯法兰克维兹穿着蓝丝袍站在门边,瞪大的眼里满是惊恐。他踉跄后退,撞到桌子跌在了地上。靴子走进公寓里,鞋钉踩得喀喀作响。左邻右舍受到惊吓偷偷开了门张望,穿着长大衣的军官吼道:「回你们的房里去!」所有人立刻关门上锁。

  法兰克维兹趴跪在地,狗一样爬过房间躲到角落,举起双手作势求饶。「求求你别伤害我!」他尖叫道:「求求你!」他的烟嘴和烟掉在地上,还冒着烟,靴子朝抽噎的法兰克维兹走去,一脚将烟嘴踩碎。

  他走到法兰克维兹身旁,有如一座大山伫立着。

  法兰克维兹泪流满面,恨不得钻进墙壁里。「你想做什么?」他又哭又咳,呛得口齿不清,望着亲卫队军官说:「你想做什么?我不是帮你画画了吗?」

  「是没错,而且画得非常好。」那军官面白肌瘦,走进公寓里嫌恶地看了一眼。「这里真臭,你是从来不开窗的吗?」

  「窗子……窗子……打不开。」法兰克维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无所谓。」那军官枯手一挥,不耐地说:「我是来善后的。任务完成,我已经不需要你的专长了。」

  法兰克维兹听懂了,吓得面孔扭曲。「别这样……求求你,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替你画了画……我还──」

  那军官再次点头,示意靴子动手。壮汉对准法兰克维兹的胸口就是一脚,踢得他肋骨碎裂,发出混浊的爆响。法兰克维兹哀声惨叫。「让他别再叫春了!」军官下令道。靴子从海青色沙发上抄起靠枕一把撕开,从里头抓出了一把棉絮,扯住法兰克维兹的头发,将棉絮塞进他哭喘的嘴里。法兰克维兹身体拚命扭动,伸手去抓靴子的眼睛,但被靴子轻松躲开,随即朝他肋骨补上一脚。法兰克维兹像是浸了海水的桶子应声洞穿,而嘴被塞住了叫不出来。布洛可觉得清静多了。

  靴子朝法兰克维兹脸上一踹,踢得他鼻子开花、下颚脱臼。画家的左眼肿得无法睁开,脸上浮现瘀青的鞋印,急得双手乱抓想要破墙而出。靴子朝他的脊椎狠狠一踏,法兰克维兹的身体有如压碎的毛虫变形扭曲。

  小公寓里又湿又冷。布洛可受不了半点不舒服,走到小壁炉前试着暖手。他的手常是冰的。壁炉里火光寥寥,布洛可尽量贴近栅门边。他答应靴子可以随意处置法兰克维兹。他原本打算一颗子弹解决,反正任务已经结束,也不用法兰克维兹再修改了,但靴子就像大型动物一样需要活动。他就像受过训的杜宾犬,得给他跑个够。

  靴子猛踹法兰克维兹的肩膀,踢断了他的左臂。法兰克维兹不再抵抗了,让靴子大失所望。画家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任由靴子对他狂踢狠踏。

  就快搞定了,布洛可心想,他们就能摆脱这个鬼地方,回到莱希克隆──

  慢点。

  布洛可从刚才就盯着壁炉里的一个小火苗,是一张纸烧卷了。法兰克维兹不久前才将那张纸撕了扔进壁炉里,还没烧完,布洛可其实约略看得到纸上画了什么。应该是人脸,额头上垂着一绺黑发,一只眼烧掉了,另一只眼暴凸着,很漫画的风格。

  这画感觉很眼熟,太熟了。

  布洛可心跳加速,伸手从灰烬里抓出了那片纸。没错,是人脸,而且是他的脸。下半部烧光了,但那尖鼻梁一样眼熟。布洛可喉咙发干。他在灰烬里东翻西找,又捞到了一小片,上头画的似乎是铆接的铁甲。

  「别踢了。」布洛可低声道。

  靴子又踹了一脚,法兰克维兹没有出声。

  「我叫你住手!」布洛可咆哮道,从壁炉前站了起来。靴子忍住了下一脚,没将那家伙的脑门踢碎,听命往后退开。

  布洛可跪在法兰克维兹身旁,抓着他头发将他脑袋举了起来。画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成了超现实油彩画,沾了血的棉絮垂在破皮的唇边,被踹碎的鼻子汨汨出血,但布洛可听见法兰克维兹的肺还在呼噜作响,这人还撑在鬼门关前。「告诉我,这是什么!」他想到法兰克维兹无法开口,便将纸片放在地上,小心避开血渍,开始掏画家嘴里的棉絮。棉絮很难挖,他嫌恶地皱起眉头。「扶住他的头,弄开他的眼睛!」他吩咐靴子道。

  侍从官抓住法兰克维兹的头发,试着扳开他的眼皮。他一只眼已经毁了,凹进了眼窝里。另一只眼布满血丝,而且凸了出来,彷佛在模仿布洛可手里那张纸上的漫画人眼一般。「看着我!」布洛可喝令道:「你听得见吗?」

  法兰克维兹虚弱呻吟,从肺部发出混浊的咯咯声。

  「这上头是你替我画的图案,是吗?」布洛可将纸片拿到画家面前问道:「你为什么要画?」法兰克维兹不可能为了好玩而画,这让布洛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给谁看了?」

  法兰克维兹咳嗽一声,嘴角流出血来。仅存的眼睛在眼窝里转了转,定在了被火烧过的纸片上。

  「这是你画的。」布洛可说,彷佛在对智障的孩子讲话。「你为什么画?提欧?画来做什么?」

  法兰克维兹只是愣愣望着纸片,但还在呼吸。

  这样什么都问不出来。「可恶!」布洛可大骂一声,起身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用袖子小心擦了送话口后,拨了四个数字。「我是耶芮克布洛可上校。」他对接线生说:「帮我接医护站,快!」他一边等着,一边重看那张纸片。不会错,法兰克维兹凭记忆重画了那个图案,然后想把它烧了。布洛可脑中警报声大作。还有谁看了这幅画?布洛可非得搞清楚不可,而唯有法兰克维兹活着,他才可能知道。盖世太保医官来接电话了。「我要一辆救护车!」他说完给了医官地址。「全速过来,快点!」他几乎是用吼的,说完便挂上电话回到法兰克维兹身边,确定那家伙还在呼吸。要是线索断在这个娘娘腔街头画家身上,布洛可就等着上绞架吧。「别断气了!」他告诉法兰克维兹:「听到没有,你这个混球,别给我死了!」

  靴子说:「长官,我不知道您不要我杀了他,不然我就不会这么用力了。」

  「无所谓了!你去外头等救护车来就好!」靴子大步离开后,布洛可将目光转到画架旁的画布上,开始匆匆翻找、边看边扔,深怕里头还会有类似他手里纸片上的图案。虽然没找到,但他还是惶惶不安,怪自己没有早点将法兰克维兹杀了。可是谁晓得还会不会需要绘图,再说一位画家已经够多了。法兰克维兹在地板上一阵猛咳,呕出血来。「别吵!」布洛可火冒三丈:「你不准死掉!我们有办法让你活着,然后再杀了你!给我闭嘴!」

  法兰克维兹乖乖听话,随即昏了过去。

  布洛可心里想,盖世太保医官们会让他活过来的。他们会用铁线串接骨头,缝合伤口,将关节拴回骨臼。到时他会像科学怪人,而不是法兰克维兹。但药会松开他的舌头,让他开口,说出为何要画这张图,还有谁看过它。他们为了铁拳已经付出太多,绝不能被地上这团烂泥给破坏了。

  布洛可坐在扶手罩着蕾丝的海青色沙发上,几分钟后,他听见救护车的响笛愈来愈近。他感觉万神殿里的诸神正在对他微笑,因为法兰克维兹还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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