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彼得在哭。隆冬时节，白殿外狂风呼号，威克托蹲在干草铺旁，望着躺在上头的七月大男婴。两人身旁一小堆柴火燃烧着，火光闪烁。男婴裹着鹿皮和蕾娜蒂用那两名旅人的衣服做成的毯子。彼得凄声尖叫，声音颤抖，但不是因为冷。胡须已经由灰转白的威克托摸了摸男婴的额头，发现他皮肤发烫，便抬头望着其他人语气沉重地说：「开始了。」
艾蕾克莎也开始哭了。威克托喝斥一声：「安静!」艾蕾克莎就钻到角落一个人独处了。
「我们能做什么?」米凯尔问，但他早就知道答案了：什么也不能做。彼得即将面对痛苦的试炼，没有人能帮他度过这一关。米凯尔凑到彼得身边，手指撩弄着毯子，将毯子拉高，纯粹因为想找事做。彼得满脸通红，蓝眼闪着血丝，头皮上已经长出一撮黑发。他眼睛跟艾蕾克莎一样，米凯尔心想，头发像我。在那娇弱的体内，第一场漫长的战役才刚开始。
「他很壮。」法兰可说：「会撑过去的。」但他听起来一点也没信心。婴儿怎么可能承受如此的痛苦?法兰可一脚站起来，拄着松木拐杖走回卧垫旁。
威克托、蕾娜蒂和米凯尔围着婴儿睡成一圈，艾蕾克莎回来了，贴着米凯尔沉沉睡去。彼得哭声时起时落，虽然嗓子都哑了，还是没停。墙外的狂风也是。
几天过去，彼得所受的痛苦愈来愈剧烈。他们从他颤抖、扭动和握拳挥打的模样看得出来。他们围着他，彼得的身体比火还烫，有时紧闭双眼张着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有时哭声响彻房间，让米凯尔心痛欲裂，艾蕾克莎垂泪哭泣。只要剧痛稍息，艾蕾克莎就会喂他嚼碎的生肉。彼得几乎都会吃，身体却愈来愈弱，有如凋萎的老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活着。有时他哭得那么凄厉，米凯尔感觉神就要让他解脱了，但疼痛却又突然平息个三、四小时，然后再次出现，而彼得也会继续哭号。米凯尔知道艾蕾克莎也快崩溃了。她两眼有如挖空的洞，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没办法将食物放进嘴里。她也一直在变老。
某天，米凯尔长途狩猎精疲力竭地回来，夜里突然被可怕的喘息声惊醒。他坐起身子，正要过去看彼得，却被威克托匆忙地一把推开。蕾娜蒂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法兰可拄着拐杖摇摇摆摆走到火光里。艾蕾克莎睁着眼睛，目光惊惶。威克托面如死灰跪在婴儿身旁。彼得没有声音。「他吞到自己舌头了!」威克托说：「米凯尔，抓着他别让他动。」
米凯尔抓住彼得，感觉他热得跟火炭一样。「抓好他!」威克托一边吼着，一边使劲扳开婴儿的嘴，用手指去捞婴儿的舌头，但捞不出来。彼得脸色铁青，肺部剧烈起伏，小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威克托的手指在婴儿嘴里摸索，捞到了舌头，立刻用另一根手指将舌头捏住开始往外拉，但舌头卡在喉咙里了。「拉出来!」蕾娜蒂喊道：「威克托，把他舌头拉出来!」
威克托又拉了一次，这回更用力一些。舌头松开了，但彼得依然脸色发青，肺部起伏却吸不到空气。威克托大口大口吐着白气，脸上却冷汗直流。他抱起彼得，用脚踝夹住，掌心猛力拍击婴儿的背，声音大得让米凯尔不由得身体一缩。彼得依然没有出声。威克托又拍了他背一下，力道更大，接着又是一下。只听见手掌唰的一扫，婴儿嘴里噗的吐出一口气，接着便又气又痛地嚎啕大哭，声音凄厉得连暴风雨都相形失色。艾蕾克莎张开双手想接过孩子，威克托将婴儿给她。艾蕾克莎轻轻摇着彼得，脸上满是感激的泪。她抓起婴儿的一只小手，轻轻贴在自己唇边。
接着她突然头往后缩，瞪大眼睛。
黑色毛发从婴儿白皙的皮肤上冒了出来，她怀里的小小身躯开始扭曲，彼得张嘴发出猫叫似的声音。艾蕾克莎抬头看了看米凯尔，接着望向威克托。威克托屈膝蹲坐，双手托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火光闪闪发亮，注视着彼得。
彼得的脸变了，口鼻拉长，眼睛凹入覆满黑毛的头颅里。米凯尔听见身旁蕾娜蒂低呼一声，声音充满了惊叹。彼得耳朵变长，边缘生出纤细的白毛，手指和脚趾缩短，变成长着小小弯钩指甲的脚掌，骨头和关节移位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彼得张嘴呻吟，但似乎不再哭了。变身过程花了大约一分钟。威克托轻声说：「放他下来。」
艾蕾克莎乖乖将蓝眼的狼崽放到地上。彼得结实的小身体覆满黑色细毛，吃力地想用四只脚站起来。他起身、跌倒，再起身，然后又跌倒。米凯尔想伸手去扶，但威克托说：「别碰他，让他自己站起来。」
终于，彼得站稳了。他身体颤抖，不可置信地眨着蓝眼睛，摇摇小尾巴，甩了甩狼耳朵。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结果后腿打结仆在了地上。彼得挫折地嗤了一声，鼻子喷出一道白气。威克托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彼得面前前后摇晃。那双蓝眼立刻盯住了他的手指，接着小脑袋往前一扑，张嘴咬住了威克托的手指。
威克托将手指从狼崽嘴里抽出来，举到面前，手指上渗出一小滴血。「恭喜。」他对米凯尔和艾蕾克莎说：「你们的儿子长新牙了。」
彼得暂时放弃了跟地心引力对抗，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嗅着石头地板，突然一只蟑螂从他面前的石缝里冲了出来，仓皇逃命。彼得尖叫一声，随即继续他的小小探险。
「他会变回来吧?是不是?」艾蕾克莎问威克托：「会吧?」
「看看吧。」威克托说，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彼得爬过快半个房间，忽然往前一仆，鼻子撞在了石地板上。他痛得在地上翻滚嗥叫，身体开始变回人形。黑色细毛缩回体内，口鼻后缩变成人类的鼻子，一边鼻孔流着血，脚掌回复成手和脚，嗥叫变为扯开喉咙的哭号。艾蕾克莎冲到婴儿身旁，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低声哄他。不久，彼得嗝了几声，接着便不再哭了，身体也不再变化。
「嗯。」过了一会儿，威克托说：「咱们的新成员要是活过了冬天，应该会非常有意思。」
「他会活下来的。」艾蕾克莎信誓旦旦说，眼里又恢复了生气。「我一定会叫他活过冬天。」
威克托赞赏地望着被咬的手指。「亲爱的，我看妳到时应该叫不动他吧。」说完转头望着米凯尔，微微一笑。「做得好，儿子。」接着示意艾蕾克莎将婴儿抱回柴火边取暖。
儿子，米凯尔察觉威克托喊了他一声儿子。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感觉就跟仙乐一样。那天晚上，他听着艾蕾克莎对彼得哼哼唱唱，然后沉沉睡去，梦里见到一名身穿军装的高瘦男子，身旁站着一名他已记不得容貌的女子，而那名男子的面孔是威克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