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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离初次醒来不到十八小时,麦克葛勒顿已经下床了。他在尿壶里解了手,虽然尿里依然带血,但已经不疼了。他大腿仍然抽痛,但两脚已经恢复了力量。他在房里走动,测试状况,发现自己走路还会跛。体内少了止痛药和镇静剂,他感觉神经还有些迟钝,但脑袋已经恢复正常,开始想着挪威,还有该如何做好准备,执行任务。

  他躺在松木地板上缓缓伸展肌肉,只觉得浑身酸痛。他举起双脚弓起上身,脑袋靠向膝盖,接着趴在地上,同时抬起下巴和双腿。他慢慢做着伏地挺身,肩膀和背部的肌肉不停哀号。他坐着弓起双脚,背缓缓往下靠向地板,直到痛得受不了才抬起身子。他身体覆着一层薄汗,血液涌向血管,鼓胀肌肉,心脏猛力跳动。只要六天,他喘着气想,我就能上阵了。

  一名头发发白的棕发妇人送来晚餐,但只有水煮蔬菜和碎牛肉。「这是婴儿吃的食物。」麦克对妇人说,但还是吃得干干净净。史壮博格医师又来替他做检查。他的烧已经退了,肺部的嘶喘也减轻了,但有三处伤口缝线断了。史壮博格警告他待在床上静养,说完就离开了。

  隔天晚上又是难吃的牛肉泥。吃完之后,麦克摸黑轻轻打开窗户溜了出去,跑到安静的森林里,站在一株榆树下从人变成了狼。他身上所有伤口都裂了,但腿上的伤并没有流血。他又多了一道伤疤作纪念。麦克在林中四脚飞奔,呼吸着新鲜芬芳的空气。他瞥见一只松鼠,在那家伙溜上树前逮住了牠。啖肉饮血让他口水直流。饱餐之后,他吐掉骨头和毛发,继续漫游林中。走到小镇三公里外的一处农舍,一只狗闻到他的气味开始大叫。麦克在篱笆上撒了尿,让对方知道谁才是老大。

  他坐在草坡上仰望星空。如此美好的夜晚,有件事非问不可:在神的眼中,狼人究竟是什么?

  麦克觉得他可能已经找到答案了。在他目睹法肯豪森的乱葬坑,目睹老鼠遇害,敌人踩断他的手指抢走铁十字勋章的回忆,在他来到这块酷刑和仇恨之地以后,他想他终于明白了。就算错了,也是他目前认定的答案。

  狼人是神的复仇使者。

  他还有太多事要做。麦克知道契丝娜很勇敢,胆子奇大,但少了他的协助,要从史卡帕岛全身而退的机率微乎其微。他必须保持敏锐和坚强,面对横在他们前方的挑战。

  但他比自己想得还要虚弱。变身榨干了他的力气。他脑袋枕在前脚上,在星空下沉沉睡去,梦见一头狼梦见自己是人,而那人又梦见自己是一头做着梦的狼。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大地翠绿美好,却藏着一颗黑暗的心。他从趴着的姿势站起来,开始循着自己的气味往回走。当他快到房子,正准备变回人形时,忽然在清晨的鸟鸣声中听见无线电的声响。于是他循着声音而去,在离屋子大约五十米处发现了一间罩着迷彩网的小棚舍,棚顶上插着天线。麦克匍匐在树丛里偷听,直到无线电结束。他听见三个乐音,然后是契丝娜的声音,用德文说:「听到了,请讲。」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远方传送而来:「演奏已确定,仍是贝多芬,务必尽快购票,结束。」接着喀嚓一响就没声音了。

  「完毕了。」契丝娜在小棚里对某人说。过了一会儿,鲍曼走了出来,攀着折梯爬到棚顶上拆下天线。契丝娜走出棚外,大步穿过森林朝房子走去,两个黑眼圈显示她睡得不好。麦克悄悄跟在后头,躲在绿荫里没有现身。他闻到她的香味,想起两人在莱希克隆旅馆的初吻。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了,从里到外,只要再休息几天,再有几晚出来吃肉饮血,就能──

  他往前一步,一只躲在树丛里的鹌鹑突然尖叫一声,从他脚掌下窜了出去。

  契丝娜转向声音的来处,手已经抓着握柄准备掏枪。她看见他了。他看见她吓得瞪大眼睛,枪口瞄准摁下扳机。

  枪声大作,麦克脑袋旁边的树皮飞掉了一块。契丝娜又开一枪,但黑狼已经不见踪影了。麦克转身钻进茂密的林中,子弹咻的从他背上扫过。「鲍曼!鲍曼!」契丝娜高声喊人,麦克窜入灌木丛里拔腿狂奔。「有狼!」他听见她对跑过来的鲍曼说。「就在那里,而且盯着我看!天哪,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狼!」

  「狼?」鲍曼语气不是很相信。「这里没有狼呀!」

  麦克在林子里绕了个圈,回到屋子的方向。他心脏狂跳,刚才两颗子弹只差几吋就要了他的命。他躺在树丛里尽快变身,骨头重组酸疼不已,獠牙缩回齿槽发出湿漉漉的窸窣声。枪声肯定惊动了屋里所有人。麦克变回人形站了起来,从窗子爬回房间,将窗关上,听见门外人声嘈杂,互相询问出了什么事。他溜回床上,将被子拉到颈间静静躺好。几分钟后,契丝娜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醒了。」她说,感觉仍然有些紧张。麦克闻到她身上飘着火药味。「你有听见枪声吗?」

  「有,出了什么事?」他假装警觉地坐了起来。

  「我差点被恶狼生吞了。就在那里,离屋子非常近。那畜生望着我,而且……」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而且什么?」麦克追问道。

  「而且牠毛很黑,眼睛是绿色的。」她轻声回答。

  「我还以为狼都是灰色的。」

  「没有。」她望着他的脸,彷佛头一回真正见到他。「不一定。」

  「我听见枪响了两声。妳有射中牠吗?」

  「我不晓得,也许吧,不过当然也可能是母狼。」

  「唔,总之牠没伤到妳就好。」他闻到煮早餐的味道:香肠和松饼。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瞧,让他很不自在。「要是牠跟我一样饿,没有被牠咬一口真的算妳好运。」

  「应该是吧。」我在想什么啊,契丝娜想。这男人黑发绿眼,那头狼也是?这又怎样?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联想!「鲍曼……说这一带没有狼。」

  「那妳问他晚上敢不敢一个人到森林里散步,不就知道了?」他笑得有些勉强。「我知道我就不敢。」

  契丝娜发现自己竟然背贴着墙。她脑袋里的想法离谱到了极点,这她明白,可是……不会,不可能!太荒谬了!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中世纪,出现在冬夜寒风的炉边传说里,而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了耶!「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后来她终于开口说道:「拉撒利斯叫你葛勒顿诺夫。」

  「我本名叫米凯尔葛勒顿诺夫,归化为英国人时改成了麦克葛勒顿。」

  「麦克。」契丝娜覆诵道,想试试念起来的感觉。「我刚收到密电,登陆日依然定在六月五日,除非海上天气太差才会取消。我们的任务要继续进行,找到铁拳并摧毁它。」

  「我会做好准备的。」

  他今早气色好多了,像是做了运动似的,契丝娜心想,还是做了什么激烈的梦?「我想也是。」她说:「拉撒利斯的状况也好多了。我们昨天长谈了一番,他很懂飞机。我们路上如果遇到机械问题,他或许派得上用场。

  「我想见他,可以给我衣服吗?」

  「我去问史壮博格医师,看他说你能不能下床。」

  麦克哼了一声。「跟他说我还想吃松饼。」

  她嗅了嗅,闻到了松饼味。「你的鼻子还真灵。」

  「没错。」

  契丝娜没有说话。刚才的疯狂念头再次钻回她的心中,但立刻被她甩开。「厨师替你和拉撒利斯准备了燕麦粥,你们还不能吃重口味的食物。」

  「妳和那位好医生这么想,不如让我继续吃法肯豪森的稀粥算了。」

  「不是,史壮博格医师只是想让你身体机能恢复。」她说完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眸,感觉颈子上的寒毛竖了起来。那眼睛就跟那头狼一样,她心想。不对,绝对不可能!「我待会儿再过来。」她说完便出了房间。

  麦克皱起了眉头。刚才两颗子弹真的好险,他几乎能看出契丝娜的思绪。当然,她怎么也猜不到真相,但他之后面对契丝娜可就得步步为营了。他搔了搔胡碴,低头注视双手。指甲里卡着德国的黑土。

  几分钟后,早餐送来了,是水水的燕麦粥。没多久,史壮博格走进房里,检查后宣布麦克已经完全退烧了,但对伤口缝线断了颇有微词。麦克说他想做点简单的体操,希望他们能给他衣服,方便他下床走动。史壮博格起初断然拒绝,后来说他会考虑考虑。不到一小时后,内衣裤、一双袜子、一套青灰色连身服和帆布鞋就由刚才送餐点的妇人送来了,还外加一点小鼓励:一盆水、一块刮胡皂和一把剃刀。麦克将胡碴刮了个干净。

  刮完胡子、换了衣服,麦克走出房间在屋子里蹓跶,发现拉撒利斯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那俄国佬头发剃得精光,但依然留着大胡子,发亮的脑门让他的鹰勾鼻显得更加巨大。他脸色仍然发白,也有些无精打采,但双颊已经稍微恢复血色,深棕色眼眸也有了一点光彩。他说他们对他很好,但拒绝给他伏特加和一包烟。「嘿,葛勒顿诺夫!」麦克离开前,他说:「幸好我那时不晓得你是这么重要的间谍,不然我可能会有点紧张!」

  「那你现在紧张吗?」

  「你是说跟一窝间谍待在一起吗?葛勒顿诺夫,我怕得大便都黄掉了。要是纳粹找来这里,我们都得被钢琴弦吊着在绞刑台上跳舞了。」

  「他们找不到这里,我们也不会被吊死的。」

  「是啦,也许狼会保护我们。你听说了吗?」

  麦克点点头。

  「所以。」拉撒利斯说:「你们要去挪威,去西南海边某个该死的小岛,对吧?金发美女已经跟我说了。」

  「没错。」

  「你们还需要一名副驾驶。金发美女说她有一架运输机,但不肯透露机型,让我觉得不是最新型的。」他竖起一根手指说:「换句话说,葛勒顿诺夫同志,那架飞机绝对飞不快,也飞不了太高。我跟金发美女说了,现在再跟你说一次:只要遇上战斗机,我们就没戏唱了。运输机绝对飞不过德国战机。」

  「我知道,我敢说她也知道,重点是你到底接不接这份差事?」

  拉撒利斯眨眨眼睛,彷佛麦克根本不该问似的。「我是活在天上的。」他答道:「当然接。」

  麦克根本不担心那俄国佬会拒绝。他离开拉撒利斯去找契丝娜,发现她一个人在后起居室里,正在研究德国和挪威地图。她指出预定的飞行路线,以及三个加油补给点的位置。他们只在夜里飞,她说,总共要四个晚上。她指出他们在挪威的降落地点。「那里其实是两座山之间的狭长谷地。」她说:「我们的干员会派船在这里等。」她用铅笔笔尖指着海岸边一个写着乌斯克达村的小点说。「史卡帕在这里。」她指着乌斯达克村往南五十公里、离岸十四公里的一小块不规则土地说道。麦克觉得那岛看起来就像圆形的疥癣。「我们可能在这里碰上巡逻艇。」她在小岛东方画着圈说:「我猜可能也有水雷。」

  「史卡帕岛看来不像避暑的好地方,对吧?」

  「的确,那里应该还有积雪,夜里也非常冷,我们必须准备冬装。挪威夏天来得很晚。」

  「我不怕天冷。」

  她抬头望着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对方的一双绿眼。狼的眼睛,她心想。「没什么东西能影响到你,对吧?」

  「对,我不接受。」

  「就这么简单?你可以自己看情况决定,不受影响就不受影响?」

  她的脸和他很近,身上的馨香彷佛来自天堂,两人的双唇相隔不到六吋。「我们不是在谈史卡帕岛吗?」

  「没错,但我们现在在谈你。」她又和他四目对望了几秒,接着才转头开始收拾地图。「你有家吗?」

  「有。」

  「不对,我指的不是房子,是家。」她又望着他,黄褐色眼眸带着深沈的疑问。「一个让你有归属感、心之所系的地方。」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俄罗斯那片森林是他心灵的家,和他在韦尔斯的石砌邸宅相隔万里。「我想有,曾经有,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又有谁能回得去呢?」契丝娜没有说话。「妳呢?」

  契丝娜将地图照原来的折痕一一折好,收回棕色皮匣里。「我没有家。」她开口说道:「我爱德国,但它病得很重,就快死了。」她望向窗外,凝视树林和金黄的晨光。「我还记得美国。那里的城市……美得让人屏息。还有那份辽阔,感觉就像置身宏伟的教堂。你知道,战前有人从美国来看我,说他看了我所有的电影,问我想不想去好莱坞。」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沉浸在回忆中。「他说,全世界的人都会认识我的脸,还说我应该回家,回到出生的地方拍戏。当然,那是世界还没变成现在这样之前的事了。」

  「就算变成现在这样,好莱坞还是在拍戏呀。」

  「可是我变了。」契丝娜说:「我杀了人,其中有些罪该万死,但有些只是无端受害。我目睹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有时……我好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重拾纯真。但家一旦被焚为灰烬,又有谁能替你重建呢?」

  麦克无言以对。阳光穿透窗玻璃洒在她头发上,宛如金纱闪闪发光。他好想用手指抚摸她的秀发。他正想伸手,契丝娜突然叹息一声,将皮匣关上。麦克弯起手指将手收了回来。

  「抱歉。」契丝娜说。她将地图匣放进挖空的书里,再放回书架。「我不是故意要说多的。」

  「不用道歉。」他又觉得有点疲累了。现在不是非常时刻,没必要硬撑。「我回房间了。」

  契丝娜点点头。「你应该把握时间多休息。」她指着架上满满的书说:「想读点东西的话,这里很多。史壮博格医师有很多很棒的神话和非小说。」

  所以这里是医师的房子,麦克心想。「不用了,谢谢。我可以告退了吗?」她说当然可以,于是麦克便离开了。

  契丝娜正想从书架旁走开,忽然瞥见其中一本书,书背上褪色的书名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本书夹在大册的挪威神话和德国黑森林历史书之间,书名叫《德国民间故事》。

  她并不想从架上取下那本书,翻开来了解内容。她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例如准备冬装和确定机上粮食充足。她并不想碰那本书。

  但她却碰了,而且还将书拿下来,翻开来看了目录。

  果然有。就在书里,跟桥下巨魔、八尺树人和洞穴精灵在一起。

  狼人。

  契丝娜狠狠将书阖上,啪的一声连史壮博格在书房都听见了,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太离谱了!契丝娜将书放回原位,一边在心里想着。她大步朝门口走去,但还没到门边就放慢了步伐,在离门一米处停了下来。

  那个挥之不去的恼人问题再度在心里浮现:男爵(应该说麦克)是怎么在漆黑的森林里找到他们的据点的?

  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

  她走回书架前,手摸着那本书迟疑着。要是她拿起来读了,是不是就表示她相信有这种可能?不对,当然不是!契丝娜告诉自己。她只是纯粹好奇,如此而已。世界上没有狼人这种东西,就像没有桥下巨魔和树人一样。

  不过就是读读神话,有那么严重吗?

  契丝娜将书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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