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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Ⅱ 布莉姬

  ——BB,听得见吗?

  有个声音。有人在窥看自己。分不清是谁的脸,因为对方背着光。是谁——就连如此提问也做不到。发不出声音。身体无法动弹。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了,无法自由行动。泪水涌上眼眶,却连擦都擦不掉。

  ——BB,我会保护你。

  听见这声音,山姆醒了。

  彷佛为了赶走刚才的恶梦,他想一鼓作气起身,却被什么东西拉住,害他狼狈地倒了回去。右手腕传来一股钝痛感,原来是被上了手铐,另一头则固定在床铺的边框上。他用力抬起手臂,却只是加剧手腕的疼痛,手铐则不见丝毫松脱的迹象。山姆用未被拘束的左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

  缓缓调整呼吸,环顾四周。从未见过的房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当然也不清楚手铐的用意。即使扭动身躯,在手铐的限制下,上半身怎么也抬不起来。

  做为从交界回归的记号,在他裸露的手臂、后背和胸前,应该都留下了亡者的手印。不过更令人担忧的是手肘内侧的针孔。

  他知道这么做没用,但还是再度抬起右臂。房间里回荡着手铐撞击床架的金属声。

  「噢,你醒啦。如何?从交界回到活人的世界是什么感觉?」

  忽然有人发问,是一名身穿红色长外套、包裹住木桶般身材的男子。他的右手腕上也有手铐。

  完全没察觉对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与魁梧的身躯不符,那人踩着轻盈的步伐走近。抬头一看,对方额头上有道水平延伸的巨大疤痕,奇妙的是看上去并不觉得痛,也许是因为眼镜后的双眼,透出了和蔼的目光。

  「放心,我是医生。虽然以前是验尸官。」

  照他这么说,那件闪亮的红色外套是医疗工作服?仔细一看,他的脖子上也有个类似听诊器的装置。

  那人抬起一只手,扭了扭戴着手铐的手腕。动作宛如魔术师的手势般轻巧,感应到这指令,山姆手铐的其中一端解开了。虽然总算不再受困在床,手铐本身依然垂挂在山姆的手腕上。

  抬起上半身,山姆坐到床边,轮流瞪着手铐和那名男子。

  「叫我亡人Deadman吧。我对亡者熟悉得很。说是这么说,当然还是跟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死过就是了。」

  在山姆的注视下,这名自称亡人的男子仍未退缩,朝他伸出了手。山姆视若无睹。他既没办法碰那只手,也找不到握手的理由,何况还是个疑似会把昏睡中的人铐在床上的嫌犯。取而代之地,山姆低头试图拆下手铐。

  「劝你别这么做。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这东西能保护你。」

  亡人卷起红色外套的袖扣,露出手腕上的手铐。看样子是想告诉山姆自己的处境相同。

  「我被逮捕了?」

  「这不是手铐,是一种高科技装置,能让我们互相连结。」

  「我们?」面对山姆学舌般回问,亡人示意他看向身后的墙壁。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由蜘蛛网和北美大陆交迭而成的标志。

  「你们是——」

  「没错,布桥斯。」

  是错觉吗,亡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骄傲。

  「人类通往未来的桥梁,或是免于灭绝的续命绳。」

  他呢喃着犹如谜面的语句,指向红色外套领口。上头别着一枚与墙上标志图案相同的徽章。

  「我在哪里?现在几点了?」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见山姆提问,亡人再度抬起右臂,做出有如魔术师的手势。手铐其中一侧的金属环松开,他向山姆示范道:

  「看着,像这样——」

  将松开的金属环再次铐回手腕。来,你也试试看吧。

  在他的催促下,山姆将铐环另一端同样装备在右手腕上。皮肤传来一阵刺痛,使他不由得发出呻吟。

  「别紧张,就只是铐环跟你的身体相连了而已。铐环会二十四小时监控——应该说,藉此让我们提供支持。」

  浮现在半空中的画面,显示出日期和时间,以及山姆的体温、脉搏、血压、脑波等等生命征象数值。

  「我昏睡两天了?」

  过往即使是从虚爆中归来,山姆也从未陷入如此长时间的昏迷。想必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们趁这段时间,自行采集了你那特殊的体液样本。」

  亡人如此回答,语气听不出任何歉意。山姆摸了摸右手臂上的针孔。

  「你是『回归者』,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不带一丝愧疚之情,亡人直言道,毫不掩饰对山姆这种连虚爆都消灭不了的特殊体质的好奇心。比起医生,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位探究知识的学者。然而,万一山姆的肉体因其他因素损毁,灵魂便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也无法前往亡者的世界,只能永远在交界彷徨徘徊。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世上恐怕没人能理解吧。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然也不能。思及此,从昏迷的山姆身上抽血、采集体液,应该能解释成一项纯粹的学术行为,受到等同解剖学领域的热情所驱使。

  「尸体焚化部的人怎么了?」

  「中央结市在那场虚爆中全毁了,只留下一个大坑洞。」

  闪光在脑海中复苏,山姆不禁咬住嘴唇。闭上眼,耳中彷佛还能听见伊格和驾驶的声音。抱歉。他不由得低下头。

  「能从事发地点存活下来的,只有具备不死能力的你,以及当下和你连接着的那个坏掉的布桥婴。」

  亡人淡然陈述着事实,似乎对山姆的能力了如指掌,但他既然身为布桥斯的一员,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BB没事吗?」

  「虽然遗憾,不过既然已失去功能,再留着它也没用。已经下达废弃指示了。」

  好不容易才从那种地方生还,结果居然要被处分掉?到底在搞什么——山姆虽一度想责问对方,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另一头,亡人正凝视着天花板,看似想将双眼聚焦在远处的某种事物。

  「所有人都被消灭了。尸体焚化小组的伊格、驾驶,布桥斯执行部队和第二远征队也几乎全军覆没。包含布桥斯总部在内,整个中央结市消失殆尽。以你们遭遇BT、引发虚爆的地方为中心点,周围区域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虚爆的闪光和冲击波甚至传到这里,就算主结市再怎么邻近中央结市,也没人料想得到会如此强烈。」

  亡人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继续说:

  「有鉴于此,这座主结市本身,以及这个位于索德柏立的分部已经升级成总部了。至今两天过去,现况仍是一团乱。幸好事发当时几位长官和若干部队避开了虚爆,指挥系统才不至于全毁。」

  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中央结市和主结市是东岸规模最大的两座城市,且地理位置相近,只有中央结市遭到毁灭,或许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才刚醒来很抱歉,但我有个工作要交给你。」

  亡人放松表情,彷佛之前一脸的苦涩都只是幻觉。山姆仍在寻思该如何回话,BB、伊格、结市、布桥斯执行部队,当中还残留在这世上的,又只剩他一个。

  「那就是回归者的烙印吗?」

  不知何时绕到了山姆身后,亡人毫不掩饰好奇心地问道。先不论对方在自己昏睡期间的所作所为,山姆实在无法讨厌这个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会这么想,一般情况下,他会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来疏远对方,此刻却放任亡人尽情观察自己满是手印的身体。又或者,山姆把这当成是对罹难者一种最起码的赎罪,而身上的无数手印,则是他所背负的罪与罚——不断重复着死亡与重生的纪录。恐怕在背上某处,亡人所注视的位置,又留下了一道崭新的手印,记述着两天前所发生的虚爆,以及从中归来的他。

  亡人以医师触诊似的姿态伸出手,指尖散发的生物气息,令山姆下意识缩回臂膀。有如动物逃离猎食者般,是种发自本能的动作。

  「这样啊……」

  既不生气也不惊讶,亡人点了点头。

  「你有接触恐惧症Aphenphosmphobia?所以才独自一人……不,总是和他人保持距离吗?」

  山姆终究放弃了回话。他无疑是孤独的。不仅不被死亡接纳,就连活物都触碰不了。

  「我会注意的,山姆。」

  手掌一阵游移后,亡人指向放在房间角落的货架:

  「有个紧急的配送任务要交给你。」

  上头摆着一件快递用的货箱,尺寸接近一只小型的公文包。

  「我想请你送些吗啡给总统。」

  「哪来的总统?美国都没了。你是在说已经消灭的中央结市的市长?」

  「不,不是市长。美国还没倒下呢。总统罹患癌症末期,病情很严重,但仍坚守在人世。」

  山姆的讽刺对亡人并不管用。

  「为何是我?」

  「去了就会明白了。你有理由也有责任把这件货物送到对方手中。」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耸了耸肩,摇了摇头,亡人对山姆露出微笑:

  「因为我其实不在那里。」

  亡人走近山姆。额头上的那片伤疤在山姆的视野中蔓延,能看见凸起的缝合痕,以及位于发际、带着一丝汗水而微湿的发根与汗毛。即使如此,亡人还是直逼他而来。他侧身想躲避对方,呼气、体味、体温——这些都是患有接触恐惧症的山姆最排斥的事物,身为活人的证明,然而此刻却一样也没感受到。是吗,原来这家伙真的已经死了D e a d m a n?山姆短暂释怀,不过这样的念头立刻就被推翻。

  亡人的身体,直接穿过了山姆。

  略显自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彷佛魔术师骗过了全场观众:

  「抱歉,这只是全像投影。真正的我其实位在一段距离外的隔离病房内。」

  亡人比向墙的另一头,走近货架:

  「吗啡在这。」

  他将手伸向小型公文包,像是要把它提起来,却什么也没抓住。

  「自由送货员山姆・波特・布桥斯。目前你与布桥斯属契约承揽关系,在此委托这件配送任务。」

  明显是个借口。山姆摇摇头,瞪向其实不在现场的亡人:

  「病房里一定也有吗啡吧。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则故事究竟从哪个地方开始?山姆问自己。是谁编造的?又有多少部分已经实现了?

  「好吧。我老实告诉你,真相就是总统想见你一面。」

  山姆并不惊讶。

  「美国的最后一任总统,正在等着你,山姆。」

  所以是和总统极为亲近的人,杜撰了这个故事。只要去了那里,不仅会见到总统,也会见到这名谋士。山姆十分笃定。

  因此,他决定照亡人的指示去做。这样就能搞清楚亡人是否真的是个魔术师了。山姆提起货箱。

  「很好,那就这样吧。我们晚点在隔离病房见。」

  亡人深深点头,他那庞大的身躯无视重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长外套的红色逐渐膨胀而失去轮廓,包裹在其中的肢体则分解成近乎无限的碎片,以粒子状逸散。空气中只留下一抹微笑,亡人失去踪影。

  山姆・波特・布桥斯为了将包裹送达目的地,转身走出房间。他只是在履行一名送货员的职责。

  ★//主结市/隔离病房

  透过屏幕,亡人静静地注视着那间房。山姆离开后,房内已空无一人。

  能感觉到身旁站着谁,但他没有特地转头确认。始终在等待山姆的那名男子,与亡人并肩望向屏幕。

  山姆很快就会抵达这里。遵照布桥斯替他设定的路线,前来配送包裹。

  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徒步走向这栋隔离病房大楼,很遗憾亡人无从得知。但也无妨,今后想必会和山姆建立一段长久的关系,只要能一步步地去理解他就好了。

  三年前,当亡人正式加入布桥斯时,山姆・波特・布桥斯这个名字就已经多次被组织高层私下提起。未受雇于任何单位,却是独一无二的传奇送货员。从人类史上最大的灾厄「虚爆」中生还的回归者。据说要是没有身体供他返回人世,他将永远迷失在交界中——换言之,山姆的灵魂无法前往死后的世界。从这层意义来看,他可算得上是一名不死之人。

  过往虽听说不少关于山姆的传闻,那些终究只是对死亡搁浅这一无解至极的现象,所虚构出的假想疫苗,亡人一直如此认为。山姆是基于人类的冀望而诞生的架空人物。然而布桥斯的成员,无不坚称他是真实存在的。倘若如此,真希望能见见他,彻底研究他,了解他。届时便能厘清亡者和生者之间的关联,也能与背负着「亡人」这个工作代号的自己达成和解。好想见山姆。期待成了愿望,又逐渐深化成渴望。

  那值得纪念的初次碰面,其实还没有实现。出现在山姆面前的只是亡人的全像投影,真正的相见欢应该很快就会来临。

  「山姆在来的路上。」

  亡人朝身旁男子说了一句,随即远离监视屏幕,踏出房门。他必须做好迎接山姆的准备。

  身穿红色制服的护理师和医生,从电梯候梯厅前经过,擦身时听见的交谈内容都是关于总统的病况。

  一边朝候梯厅走去,亡人不自觉整理了一下外套的领子。山姆很快就会下来,再过一会,电梯的指示灯和电子提示音就会宣布他的来到。

  「山姆,是我。亡人。」

  他朝走出电梯的山姆伸出右手,但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个错误。

  无视亡人咕哝着「也对」,山姆默默地把装有货物的箱子递出来。

  「总统的病情恶化了。」

  亡人收下后顺手检查内容物,以安瓿充填的吗啡整齐地排成一列。

  「谢谢。这应该可以稍微缓解疼痛,也能让她最后跟你说些话。」

  山姆的表情瞬间暗了下来。

  「『她』?」

  「是啊。美国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女性总统,也是养育你长大的人。」

  山姆不意外地陷入了沉默。虽说能预料得到,但亡人突然被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笼罩。

  这个男人是山姆・布桥斯吗?如果是他,照理清楚美国现任总统是位女性,还是自己的至亲才对,那么这个后知后觉的反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山姆以外的某人吗?还是有意否定自己是山姆这项事实?

  亡人开始走动,山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在门前用铐环装置感应、取得入内许可后,亡人让出通道,催促山姆踏进房间。

  欢迎。

  那是设置在隔离病房大楼地下室一隅的办公室Oval Office。

  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们,无不在这处椭圆形的圣地向这个国家奉献一切;历代领导人被理念与现实翻搅而呕心沥血的场所;为了这个没有神的国度,准备好最顶级牲礼的祭坛。在它中央,放着一张设有顶篷的病床。

  亡人再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好让山姆能看到,身后因此传来屏息声。

  来,往前走吧。他用眼神告诉山姆。

  山姆感到耀眼似地瞇起眼睛。在床的另一头,有扇高度几乎直达天花板的大窗户,光线自窗外洒进室内,一名男子伫立在床边,背对着两人。

  「那是总统的左右手,布桥斯的指挥官。」

  亡人从山姆身后贴近他耳边,低声说。

  似乎察觉到他们的气息,男子转过身来。那个比任何人都还热切地等待着山姆的男人,早已退役、却依然保持着军人体魄的男人,脸上戴着一张铁面具。

  「顽人?」

  对了,这两人并非第一次照面。他们认识彼此的时间,远比我要长多了。亡人穿过山姆身旁,朝病床走去。

  他看着床边整齐摆放的人工呼吸器、心电图、AED和医疗设备,再凝视有如中心点般瘫在床上的病患。数根连接呼吸面罩、点滴、血压和心律测量器材的管线,从患者瘦弱的身体延伸出来。那副模样看似一只受困于蜘蛛网上的蝴蝶,然而并非如此。她才是位于网巢中心的女郎蜘蛛。纵使虚弱,但这位女性正是用纤细而坚韧的蛛丝,将这片濒临死亡的大陆重新连接起来的领导者。

  顽人向站在门口附近的山姆走去。一边将视线保持在床上,亡人竖起耳朵听着。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到你,山姆。真是讽刺。」

  隔着面具,顽人闷浊的嗓音响起。

  「相隔十年了吗?毕竟我们两个都是死不了的怪胎。」

  等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山姆有任何回应。呼吸器和心电仪传来的规律电子音效,更加衬托出那片沉默。

  「连招呼也不打吗?总统——你的养母在等你。没错,是布莉姬。她现在神智不太清楚,但我相信她会认出你的。」

  亡人在一旁操作病床,撑起总统的上半身。见她缓缓睁开眼皮,亡人凑近那张因病痛而纠结的脸,低声说:

  「山姆来了。」

  总统听完微微一笑。待亡人招手,山姆才终于走到床前。总统先是发出一丝不适的呻吟声,随后认出了山姆。她伸出瘦弱的手臂,试图取下氧气面罩——请别这样,总统女士——亡人本想劝阻,却察觉一道目光而抬头看去。顽人默默点了点头,尊重她的意愿吧,像是在这么说。

  于是亡人轻轻地替总统摘下了面罩。

  从喉咙深处挤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总统的脸色比刚醒来时更加苍白了。

  「不打扰你们两位。」

  亡人贴近山姆耳边悄声道,随后离开床边,腾出空间给他。

  「好久不见,山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听着背后传来的话语,山姆目送亡人与顽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接下来,在这间房内,将是一位刚从死后世界归来的儿子,与一位窥探着死亡深渊的老母亲的团聚时光。

  亡人凝视着两人的身影,直到被关上的门遮掩。

  ★//  /主结市/总统办公室

  「你过得好吗?」

  总统问道。然而,提出这问题的人本身的生命之火似乎正在逐渐熄灭。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却不稳定地游移着,伸出右臂确认山姆的位置。山姆稍稍远离床铺,哑然看着那瘦骨嶙峋的手臂。

  最后,总统无力地闭上眼。现场唯一能听到的,是医疗设备发出的电子噪音,以及她的呼吸声。靠着眼角余光,山姆瞄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瞥向床对面,一枝古色古香的羽毛笔插在办公桌的笔架上。总觉得在哪看过那枝笔。羽毛规律地摆动,彷佛总统的呼吸和它是同步的,每当她吸气、吐气,羽毛便随着那节奏上下起伏,山姆的目光无法从那个动作移开。

  「我知道你恨我。」

  忽然,羽毛静止了。

  「亚美利……」

  「亚美利?」

  「你还记得亚美利往西岸去了吧。她花了整整三年才横越大陆,希望能重建这个国家。」

  山姆听完不禁咬牙,将眼别开。目光又一次被桌上的羽毛笔吸引。

  「你们还不打算放弃吗?」

  「我本来想派你去,山姆。可是已经没时间了。」

  总统痛苦地吐出一口气。

  「帮帮亚美利,山姆。」

  山姆执拗地只盯着那枝羽毛笔,看它再度动了起来,彷佛在祈祷似的。

  「她需要你。」

  山姆摇了摇头,但从总统的角度看不见。

  「为了重建美国。」

  忽然,一段记忆涌上心头。过去布莉姬曾告诉过他,那是美国开国元勋们在签署《独立宣言》时,所使用的羽毛笔。是这位病入膏肓的总统,从历代先贤手中继承下来的遗物。

  「除非重新连结起众人,让合众国再度完整,否则人类将会灭亡。」

  「已经没人需要什么合众国了。」

  「当然需要,继续孤立就没有未来。」

  总统扯开嗓子反驳,声音犹如一枝坏掉的笛子。也许是强忍着痛苦的缘故,她紧紧闭上眼,山姆不愿继续看那张脸而移开目光,视线再次被羽毛笔吸去。他多么想一把抓住那件此刻动也不动的古董,将它折成两半。

  「美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布莉姬,妳这总统早就名存实亡了。」

  总统的眼睛缓缓睁开,直视着山姆。

  「求求你,山姆。」

  左手腕传来一阵灼痛,令山姆想抽开手臂,却根本动不了。就像挂在身上的是别人的手,唯独这份疼痛属于自己似的。他惊觉这是因为布莉姬抓住了他的手腕。

  「山姆!」

  她的大吼声回荡在办公室,手始终没有放开山姆的手腕。

  山姆的左手因为接触恐惧症引发的反应而变得暗红。为了甩开对方,他大力扭转身子,却因此拉得布莉姬摔下病床。连接在医疗设备上的电线和管子应声扯断,点滴架倒向办公桌,就这么朝羽毛笔砸去。那束缚着布莉姬的可恨之物,这下终于要断了——

  不料,羽毛笔竟文风不动。就像在说没有什么能伤及美国分毫,而这枝写下建国誓词的笔,将永远记述着不朽的美国梦。

  布莉姬瘫在山姆身上,那份与美国难分轩轾之重,压倒了山姆。他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布莉姬以无法想象是位病患的力道紧抱住他,手指触到了他的右手腕,一道光因此照在布莉姬脸上。

  「看来你还是愿意帮我。」

  「不对,这是——」

  山姆甩开布莉姬的手,想把戴在手腕上的铐环拆下来,布莉姬微笑盯着他。没关系,我都明白。铐环是布桥斯的象征,也是宣誓重建美国的信物。我并没有,山姆摇头。布莉姬浅浅一笑,将目光转向地面。

  有张照片掉在地上。就是差点在山洞里弄丢的那张。年轻的布莉姬,被夹在尴尬微笑的山姆、和一位面容沾上时光雨滴而消失的女子之间。谢谢你,山姆。他察觉到布莉姬的呢喃。看来你还没完全舍弃过去……布莉姬想必是这样理解的。无人能反驳这种解释,要说为什么,因为这里是总统办公室。这房间的主人,以祭品之姿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在冥滩等你。

  又听见了。山姆仰起脖子寻找声音来源,却被响彻房内的警报声掩盖,再回神已不闻那低语。房外传来一阵骚动。

  ★

  右手腕上的装置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令亡人微微发出惊呼。显示器上跳出生命征象异常警告,当他抬起头,已经可以看到指挥官开门冲进办公室的背影。他急忙追进房内,直达天花板的大窗户被染成黑色,宛如要保护病床而架起的顶篷也像融化的糖果般塌了下来。办公桌乱得像幅不管透视技法的抽象画,只有一枝羽毛笔以巧妙的平衡挺立在桌面上,恼人的警报声不绝于耳。

  「总统女士!」

  顽人呼唤倒卧在山姆身上的布莉姬,山姆茫然举着双手,就像一名投降的敌兵。

  顽人抱起布莉姬的身体,将她安置回床上,亡人则和赶到现场的几名护理师一起展开急救。他们帮布莉姬戴上氧气面罩,启动AED,持续在耳边呼叫她的名字。

  然而,没有任何效果。布莉姬的身体产生变化,开始变成亡人熟悉的状态。体温流失,灵魂K a正逐渐离开肉体H a。

  能听见啜泣声。

  抬起头,只见布桥斯的几位伙伴已聚集在现场,为布莉姬哀悼。他们分别从远离主结市的各据点赶来,见证美利坚合众国最后一位总统的离世。

  美国已经死了。就这样死在没有血缘关系、且才刚返回人世没多久的儿子眼前。那个儿子背倚着墙,失神地看着这一切。他裸露的手背上有道崭新的手印,那是不久前还一息尚存的总统,被他发自生理抗拒肢体接触的证明。她曾活过的痕迹,就这样留在山姆手上。

  「听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总统过世了。如果她的死讯曝光,布桥斯将会崩溃。除了在场的人,刚刚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准外流。」

  顽人在耳边悄声道,亡人点头回应后,又看了看布莉姬。她的死对于重建美国的反对派人士来说,无疑是则喜讯。做为还相信美国的人们的重要支柱,失去她,意味着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房间里的照明一阵闪烁,床铺的顶篷扭曲之后消失了。办公桌、沙发、铺在地上的地毯也是,一样接着一样消失;墙上的肖像画、曲线优美的设计窗、轻柔摇曳的窗帘和做工精致的房门,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射着暗淡光线的无机质地板和墙壁。就连床本身也被抹去装饰,变成一张只注重机能性的医疗用床。

  唯一还能与总统办公室连结的,是垂挂在立杆上的美国国旗。

  未免对应得太快了吧?亡人在心中咂舌。总统一成遗体,负责演出椭圆形办公室的全像投影立刻就停止了。那几位伙伴——从远程转投过来的影像,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此处已恢复成一间单纯的病房,不,并非如此,这间房间现在是停尸间。必须迅速、确实地处理遗体才行,即使贵为一国之尊,只要是人都一样,死亡会平等地造访众生。

  遗体相关事宜是亡人的职掌范围,在未完成规定的处置程序之前,他甚至不能为总统的死而悲伤。向工作人员下达指令后,亡人自己也试图联系尸体焚化小组,却被指挥官制止了。

  指挥官在瑟瑟发抖的山姆面前弯下腰,注视他的脸。

  「山姆,总统在最后跟你立下约定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显得不置可否。山姆抬起头来,打量着指挥官。

  「你在说什么?」

  「身为布桥斯的成员,你有责任跟我们一起重建美国。」

  指挥官指了指山姆右手腕上的铐环。在山姆昏迷期间给他戴上的人,是我。而命令我这么做的,是指挥官。

  ——原来如此。回想至今为止的发展,亡人意识到了自己的作用。

  「你们又打算把我绑住?就像布莉姬做过的那样?」

  山姆试图拆下铐环,同时低吼着。指挥官点头:

  「或许正如你说的。」

  果然不出所料。指挥官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得尽自己身为布桥斯一员的职责才行。

  亡人朝指挥官的背影开口,藉此让在前面的山姆也能听见:

  「指挥官,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总统女士的全身了。器官摘除或解剖都不切实际,也没必要进行验尸。我们得赶在遗体坏死前进行火化。」

  「是啊,再拖下去,这地方就会变成另一个坑洞。」

  回答过程中,指挥官也始终盯着山姆的脸。亡人点了点头,在指挥官身边蹲下:

  「听着,山姆。我们缺乏能立刻出动的送货员。」

  皱着眉头的山姆瞪向亡人。

  「伊格走了,其他的尸体焚化小组成员也都因那次虚爆全灭了。」

  山姆不禁撇开视线。追着他的目光,亡人继续游说。

  「但总统的遗体非火化不可。并非单纯搬运就好,这件工作只能拜托……不,只有你这位天赋异禀的回归者能胜任。虚爆大幅改变了这一带的地形,从主结市通往焚化炉的道路已经没了,现在只能一边摸索路线,一边徒步走去。」

  「所以为什么是我?」

  「山姆,你已经是布桥斯的一员了。」

  亡人说着,指了指山姆的铐环。山姆挥动右手,将它砸在地上,只有一声沉闷的声响回荡在房内。指挥官在山姆再次举起手臂时抓住了他,他的手臂立刻涨红,但指挥官装作没注意到,开口说:

  「去完成配送任务吧。山姆・波特・布桥斯。」

  ——总统是美国重建的象征。

  指挥官一边将总统的遗体移入尸袋,一边说着。

  「自从上任以来,她始终强烈呼吁要重建合众国。致力于此一目标的组织『布桥斯』的创办人也是她。最高规格的葬礼绝对是她应得的,但我们办不到。她的死,等同于美国的灭亡,而布桥斯也将跟着殒落。所以总统的遗体必须秘密火化,绝不能让人知道。」

  「就算顺利隐瞒,也没人能接任了。」

  山姆对此提出异议。

  「你们最好放弃再搞什么重建。」

  就跟自己还在的十年前没两样,依然是抛头颅洒热血地抱着相同的信条而活。对于这群人的执念,如今山姆只觉得倒胃口。

  「山姆,美国还没死呢。」

  反驳他的是亡人。

  山姆不禁吊起眉毛。布莉姬的死等同于美国的灭亡,顽人刚不才说过的吗?

  「什么意思?总统已经死了。」

  「是这样没错,但美国还活着。况且仍有继任总统的合适人选。」

  「你说什么?」

  指挥官出声打断山姆的追问。

  「现在先别谈这个。你要知道的只有一点,山姆,那就是我们将继承总统的遗志,继续执行合众国重建计划,这就是布桥斯存在的意义。而第一步就是把总统的遗体送到焚化炉。」

  「是啊,山姆。即使是总统,再继续放置下去遗体也会坏死。」

  亡人附和道。

  「我们已经失去中央结市了,不能连主结市都遭到毁灭。你是唯一一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送货员。」

  语毕,亡人抬起尸袋,由指挥官从旁支撑着,让山姆将其背在背上。

  从主结市出发至今,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拜先前渡河之赐,工作服的裤管黏在腿上,走起路来很别扭。虽说有防水加工,毕竟是穿了很长一段时间、饱经磨损的旧裤,隔水性早已不足。

  不过如果继续顺利前进,应该在几小时内就能抵达焚化炉。本来应该驾驶运尸车的,但虚爆造成的坑洞阻绝了道路,这意味着只能徒步搬运。况且他还被迫独自前往,以便隐瞒总统的死讯。

  右手腕上的铐环发出震动,是亡人的来电。山姆不由自主地咂了下舌。

  那些家伙称这些手铐为终端装置,宣称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束缚,而是一件能随时联系并提供保护的小工具。然而山姆无法自力解开它,既然如此,不管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不过都只是用来拴住他人的锁链。

  『山姆,听得见吗?』

  他们并不考虑对方的意愿。自称为桥梁Bridges,却不顾与之相连的另一边有何感受。所以山姆什么也没回。

  『看来还算顺利。不过仍要小心,你再几分钟应该就会接近搁浅区了。』

  「嗯,知道。」

  这是他首次探勘这条从主结市到焚化炉的路线,但不代表对这一带很陌生。过去几个月里,主结市和中央结市周边地区的货运需求持续增加。北美大陆东岸——此处曾是美国的政治及经济枢纽,这也是为什么布桥斯将据点设在这,总统也长期坐镇指挥。对于山姆来说,这是一个带有苦涩回忆的地方,也是让他回想起童年纯真时光的地方,所以他才被吸引到这里来。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背负如此「重担」。

  『嘿,山姆。呃,其实不太好这么问,但你有感觉到任何坏死的迹象吗?总统是癌末病患,癌细胞早已扩散至全身,这有可能会缩短坏死发生前的时限。』

  亡人的话使山姆感到焦躁。逼别人搬运遗体,然后才来说些你还好吗之类的风凉话。就是这种态度,让人觉得嘴上说是保护,却处处在扯后腿。

  「我知道搁浅地带在哪,也清楚要如何绕过它。虽不晓得布莉姬什么时候会坏死,但责任不在我。反正你或我其中一方运气不好就一起完蛋。」

  『也对,抱歉啊山姆。一般情况下,坏死多半发生在死后四十八小时左右,但并非绝对,也曾有过提前的案例。所以,我很担心你。』

  从亡人语无伦次的嗓音中,感觉不出一丝谎言或话术。他是认真在担心山姆和那具尸体有可能坏死。

  「我不会叫你相信我,但你们丢来的委托,我会处理到好。这一切结束后把我的手铐解开,跟你们的联系就到这件委托为止。」

  冷静且不带感情的回答,至少山姆自己是这么认为。亡人发出一阵含糊的笑声,切断了通讯。

  一阵风吹过,拂动彷佛绵延到大地尽头的草原。只要通过前方的丘陵地,就是目的地焚化炉。为了多少防止火化尸体时产生的开若尔物质飞散,焚化炉建置在盆地里,而亡人在无线电中指出的搁浅地带——BT不断徘徊、生与死紧密相依的特异地点,其实就位在焚化炉旁。说实话,很难精确掌握范围,山姆只能根据自身经验和感知BT的能力,大致推敲出该区域。

  背上的布莉姬遗体,目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她才辞世几个小时,亡人担心的异常快速坏死情况看来不会发生,没必要惊慌失措。这不像先前陪同尸体焚化小组的伊格前往时那样紧急,虽然得多花些时间,还是应该绕过搁浅地带再往焚化炉走。山姆闭上眼,集中意识,把自己的全身当成天线般绷紧神经。

  深吸一口气后,山姆迈出脚步。

  为了将布莉姬・斯特兰——不是做为美利坚合众国最后一任总统,而是养育山姆长大的一位女性与至亲——送往亡者的世界,避免让她陷入迷途。

  ★//  主结市近郊/焚化炉

  穿过两座垂直断崖间的隘路后,视野豁然开朗。

  往下方看去,眼前是一整片碗钵状的地形,一座彷佛巨大漏斗倒扣般的建筑座落在正中央,那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焚化炉。

  山姆抬了抬双肩,调整背上货物的位置。他按计划迂回避开搁浅地带,尸体也没出现任何坏死迹象,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交货。再一会就结束了。火化遗体,将她的灵魂K a送往亡者的世界。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回来了。这就是一切的尾声。美国,以及这场重建美国的恶梦。

  焚化炉的大门对山姆进行扫描,并允许他进入。他走进建筑内,粗大的柱子等间隔排列,敷衍的照明为单调空间增添一丝点缀。

  感应到山姆靠近,一根柱子从地面伸了出来。那是控管物资点交和收纳的集货终端机。在这个象征人类死亡之地,人生的终点站,人也被当成了货物对待。抽去灵魂K a的肉体H a不过是件东西罢了。平时只有尸体焚化小队的人会来,由于没有驻点人员,设施本身缺乏维护,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就放着不管,龟裂的水泥地面也没有半点要修补的迹象。完全不像是个用来埋葬人类的地方。

  遵循终端机的指引,山姆卸下背上的货物,将其抱到指定地点。地板缓缓滑开,露出一个凹槽,他在终端机的催促下把尸袋放妥,任务完成。

  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的物体从他的肩膀上轻轻飘落。是根羽毛。布莉姬办公桌上的羽毛笔——不可能。那不过是将病房伪装成办公室的一种演出手段,是没有实体的投影才对。山姆摇了摇头,羽毛翩翩落在尸袋上,防火玻璃门随后关闭,火舌从喷孔中窜出。羽毛瞬间便被烧毁,点燃尸袋,火势开始蔓延到袋子底下的肉体H a。永别了,布莉姬。妳能返回的肉身H a很快就会消失;妳的灵魂现在可以安心前往亡者的世界了。愿妳带着自己冀盼的美国梦,一路好走。

  回过神,山姆发现自己已经闭上了眼。

  为垂死的美国送终,在这场埋葬旧世代梦想最后的仪式中低头默祷。这就是终点。美国已经玩完了。没必要也没意义再去背负她。

  睁开眼后,山姆转身离开这个象征美国末日的地方。

  『山姆!』

  铐环响起,是亡人的声音。

  『谢谢,不过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彷佛要盖过他的声音,一道雷声响彻云霄。是时间雨的征兆。山姆皱了皱眉,布莉姬的遗体焚烧后释放出开若尔物质,使这个区域的开若尔浓度一口气升高了。照这样下去,毫无疑问会降下一场时间雨,倘若如此,现在可没空去听亡人还有什么请求。

  『山姆,把另一件货物也烧了。』

  这次是顽人的声音。另一件货物?铐环震动了一下,在空中投影出的屏幕上显示对山姆的委托。一项是火化布莉姬的尸体,另一项则是烧毁BB・28。

  『那是尸体处理小队的伊格所使用的BB,山姆。』

  又听见了亡人的声音。山姆不太明白。

  『我们在坑洞发现归还的你时,这装置和你连接在一起。』

  山姆检查了一下后背架,发现上头还有一只小行李箱,里头放着伊格托付给他的BB圆舱。这东西怎么会在这?

  『已经决定要废弃掉了。』

  山姆取出圆舱,拿在手上察看。一名胎儿漂浮在灌满舱内的人工羊水中,像在游泳般摆动着手脚。

  『根据布桥斯内部的见解,总部和中央结市会遭到毁灭,全都是因为这东西失职。』

  「但它还活着啊。」

  『那只是一件设备,生死观并不适用在它身上。何况已经修不好了,离开圆舱,它也活不下去,只剩处分一途。』

  并非杀生,而是销毁的意思吗?山姆又看了看圆舱里的BB。竟然要把这样的孩子烧掉。怎么看他都只是个婴儿,不是什么设备。

  『指挥官已经签署了命令。』

  雷声震耳欲聋。那是一记撼人肺腑的巨响。铐环陷入静默,亡人的通讯疑似被切断了,设施里所有的照明一下子熄灭,焚化炉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是断电现象。外头开始下起时间雨。

  能感觉到气温急遽下降。山姆的背和颈部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那些家伙来了。婴儿也在他胸前的圆舱里瑟瑟发抖。山姆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移动到窗前,以便观察户外情形,雨水激烈地打在带有裂痕的玻璃上,玻璃表面开始液化,沿着窗框流了下来。

  此时,一道黑影猛然出现,重重撞上窗户。是一只大手掌。山姆憋气向后退去。它们来了。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察觉到时双颊早已流下两行泪。

  手印顺势动了起来,想搜寻室内有无人烟。起初它们顺着窗框摸索,随后便找到了玻璃的破口,进到屋内,从墙壁一路爬到地面。

  山姆朝着手印的反方向持续后退,背靠着墙,向入口处潜行过去。每走一步都感到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和反胃。外头的雨势持续增强。就算想看,他也看不见那些家伙,山姆于是闭上眼,用全身去感应对方的气息。

  一股强大的压力反馈而来。此刻在焚化炉四周,恐怕已被十几具搁浅体团团包围住了。来不及火化便陷入坏死的亡者,正朝这一带蜂拥而至。

  『山姆,你状况如何?开若尔浓度还在继续升高!』

  突然,无线通信再度响起,使山姆的耳膜一震。是指挥官的声音。一个地区的开若尔浓度,与趋近亡者世界的程度成正比,意味着眼下此处已无比接近亡者的国度。只要名为山姆的活人不离开,这些亡者就不会放弃。要是再不做点什么,等待他们的将是另一场虚爆。绝不能让这个地方变成坑洞。这里是布莉姬的遗体最后的落脚处,不仅仅是她,也是总结许多人人生的场所。

  唯有这里必须守住。

  被他抱在腋下的圆舱中,婴儿微微一动。没错,也得保护这家伙才行。现场唯二的活物就是山姆和BB。

  有个好办法。

  山姆取出收纳在圆舱内的脐带。虽不确定是否真的管用,但他们曾一起从交界回归,代表这家伙和自己还算契合。山姆将脐带前端插到位于自己腹部的接头上。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检查了一下线路的连接情形,摇了摇圆舱。婴儿依旧闭着眼睛泡在人工羊水里,没有要回应的感觉。难道这家伙真的是瑕疵品?还是已经坏了?

  ——喂。

  没有实际发出声音,而是在心里默念。喂,跟我一起回去吧。

  随后他听见了宝宝的笑声。

  一阵电击从下腹部经由尾椎骨,顺着山姆的脊髓传了上来。大脑在尖叫,爆发的意识洪流撞碎颅骨、冲破头皮,令身体的轮廓消失无踪。他看见BB在圆舱中露出笑容的幻象。山姆也回以微笑,剧烈膨胀的意识囊括了BB,逐渐收敛起来。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BB已联系在一起。

  左肩上的欧卓德克启动,开始侦测亡者。

  山姆已能看见它们被雨淋的模样。

  这是何等光景——他倒抽一口气。远比想象的还要惊人。半空中飘荡着人形的轮廓,藉由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脐带状物体连接着。定睛一看,可以发现它们都是由细小的微粒集合而成。微粒一边不规则地蠕动,一边凝聚成人的姿态。这些家伙看不见我们。它们只能察觉到活人换气和发出的声响,所以山姆别无选择,只能尽可能地扼杀存在感,不被对方捕捉到。幸运的是,他有个BB跟着。平时最多只能感应到亡者存在的异能,透过BB得到扩展,简单来说,变得能够目视了。

  山姆用右手捂住嘴,憋住呼吸,踏出焚化设施。

  瀑布般倾盆的时间雨立刻浸湿全身。难以预测盖住头部的兜帽能带来多大的防雨效果,要是再拖拖拉拉下去,身上的送货员制服就会劣化,底下的皮肤会变得像个老人。雨势就是如此猛烈。他压低姿势,沿着焚化炉的外墙移动。

  欧卓德克前端带着蓝白色光辉,神经质地一开一合,侦测着亡者四处飘流的空间。对方还没发现我们。只要沿着墙边一直走,就能通过那些家伙聚集的这个区域。

  山姆轻抚胸前的圆舱。拜托你了,BB。彷佛要回应这句话,欧卓德克忽然指向山姆的正前方,变成十字动也不动。警示的红光亮起,本来待在前面的家伙居然靠过来了。山姆再度憋气,将身子压得更低,后颈的头发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似的。一股腥臭味刺激着鼻腔。

  头上不远处的外墙猛然一震,不用看也知道,墙上想必留下了黑色手印。绝对不能动。只能等待一切过去。

  由于憋气过久,山姆感到头晕目眩,视野开始扭曲,雨声听起来也变得好遥远。地面液化成黏稠的焦油状态,无形的手顺着墙面向下爬,在山姆的身旁留下一道手印。此时地板的沟槽冒出一条红线——那是山姆的血,不小心从靴子的裂缝渗了出来。

  看不见的手似乎有点疑惑,战战兢兢地伸出,却又立刻缩回,深怕去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似地改变方向,就这么远离山姆。过没多久,欧卓德克解除十字,看来那些家伙暂时往反方向去了。山姆把握住机会,微微拖着一只脚,在时间雨中重新展开移动。

  随着雨势减弱,前方的天空变成乳白色,欧卓德克也完全静止下来。山姆的五感恢复正常,代表他们已经脱离搁浅地带了。

  圆舱里的BB浑身软绵绵地吸着手指,应该是在睡觉吧。在那个被成群亡者包围的地方,这孩子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山姆慰劳般拍了拍圆舱,自然而然地深深叹出一口气。

  『山姆,你听得见吗?』

  是亡人。

  『你该不会和那个BB连接了吧?』

  他不等山姆回答,自顾自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追问。

  『那是个瑕疵品,而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像你这样的异能者使用BB。异能者和BB连接太危险了,这么做的确能扩充你的能力,但双方的意识和记忆也会互相干扰。一个弄不好,不但BB有可能发生自体中毒现象,连你也会回不了这边。』

  山姆没有理会,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带来时间雨的云层已消散,不过太阳仍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前方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危险区域,只剩走完回程,然后他就可以摆脱这手铐的束缚,回到山姆・波特原本的生活。

  唯一让他在意的就是这个BB。真的像亡人说的那样,是个瑕疵品吗?又或者是被过度使用,才导致故障了呢。他看了看还装备在胸前的圆舱,婴儿依然只是闭着眼,在羊水中漂浮着。

  事实上,这并非山姆第一次装备BB,使用无牌BB的自由送货员也不算罕见。迫于无奈,过去他曾向其中一人借来用过,所以亡人刚才说的他也能理解。不,现实也许比亡人想象的还要糟糕也说不定。装备BB后,他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不仅仅是恶心发冷,事后还陷入忧郁状态,甚至萌生一股自杀的冲动。这全都是因为山姆是名异能者。

  不过,这次连接的BB是个例外。与其他BB不同,至今都没发生任何连接后的后遗症。也许是曾一起从交界回归的缘故,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联系,正因如此,山姆才想帮帮他。

  以布桥斯的技术,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

  主结市的通行闸门映入眼帘。

  『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亡人用无线通信,浇熄了山姆的期待。

  『我们一路上持续监控,你的身体没什么异状,但那个BB——』

  闸门外的欧卓德克扫描了一下山姆并放行。

  『很遗憾,早就已经超过负荷了。只能送去销毁。』

  这句话让山姆停下了脚步。假如现在把这家伙送去病房大楼,他就会被处分掉。山姆试着用拳头敲敲圆舱,但BB毫无反应。他轻唤一声,抚摸圆舱外壳,又摇一摇,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山姆解开脐带,从胸前的装置卸下圆舱,心想先断线一遍再重新和自己连接,说不定就能重置了。圆舱的玻璃罩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里头的BB。他像在哄婴儿那样把圆舱举高高,黑色的窗面映照出自己的脸。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使他感到厌恶,不由得别过眼去。

  此时他听见了笑声。

  并非错觉,肯定是圆舱里的BB在笑。

  要再度连接啰。山姆重新接上BB。

  宝宝的笑声顿时回荡在他脑内,那是种令人安心、带着欢愉的笑。太好了。山姆闭上眼,试着去感受与BB的联系。

  放心吧,你已经——

  ——BB,是爸爸喔。

  忽然有道他从未听过的嗓音,在耳中响起。一张陌生的脸正注视着他。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景象,既使人害怕,又让人怀念。

  山姆甩了甩头,驱散脑海中浮现的幻觉。在配送中心的闸门开启期间,他拔掉了与舱体相连的脐带,从胸前卸下圆舱,开始走下入口处的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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