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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漫山遍野的野花瞬间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色鹅卵石。还有煤炭、灰尘、石板和铁。还有大笨钟——一座位于北方、指向天空的高大钟楼——刚刚敲过九点。广场正中,矗立着骄傲的瑞安·沃尔特斯爵士的巨大雕像,他紧握缰绳,勒住身下的狂野战马。雕工细腻,无论从哪一面看去,雕像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动起来。当然,他从未挪过一分一毫。他和他的战马均是由石头雕刻,而石头不是由人类创造的介质,所以没有哪种魔法师能用石头施法。
从广场四面涌出的人群在西奥妮周围打转。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同时好像又给她留出了一片宽阔空间。他们走过无数间商店,所有的店门都朝向雕像,还有几个人从一栋六层的公寓楼里进进出出,公寓楼夹在一家饺子店和一家邮局中间,两旁各有一条窄窄的巷道。西奥妮从没去过那栋公寓楼,但她能想象,那样的房子,房租账单上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广场上不少商店都挂出了“停业”的标志——威克斯蜡烛店;“美人的武器”枪支订制店,如果西奥妮是和铁熔绑定的话,她也能干这行;还有“圣阿尔班的鲑鱼”小酒馆;“你的啤酒”这样的酒庄;以及“完美缝合”,一家西奥妮光顾过几次的裁缝店,也就这家店仍然醒目地挂着“营业”的标牌。此时肯定是某个星期天。很多店铺在这天都不营业。
西奥妮喜欢星期天。这是一周里她最爱的一天。在塔吉斯·普拉夫魔法修炼学院,除去节假日和国会日,学校允许学生休息的唯一一天就是周日。这也是西奥妮可以不做家庭作业、进城放松的一天。在这一天,她会想出各种办法奖励自己:畅快地行走在城市里,沐浴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喧嚣中,贪婪地享受一块三明治,或是到议会广场大笨钟对面的三叠水喷泉去。修建喷泉的时候,一名艺匠——工艺魔法师——施了法术,为每一叠喷泉设计了不同的路线。每隔五分钟,喷泉就会变换喷出不同的水花。在西奥妮的生命旅程里,有那么几个月,她也想成为一名艺匠,创造出像喷泉这样奇妙的东西。
她不由得想起了艾默里——魔法师塞恩。他也喜欢星期天的美妙吗?
西奥妮四下打量。右前方有一扇古老的木头拱门,被刷成红色。她走进拱门,抚摸着门侧……
眼前一闪,西奥妮发现自己置身于议会广场的另一处,位于最东边。她的鼻尖差点顶到一扇老式木门,门框上镶嵌的铁艺雕花已经生了锈,翘起的一根尖尖的铁丝正指在她的两眼之间。就在这时,一声洪亮的钟声刺破天穹,惊得她倒退了一步。钟声不是来自大笨钟,而是从她面前的这栋楼里传出的,是一口铜钟。这里是一个教堂。门上褪色的牌子上写着:威斯敏斯特圣彼得学院教堂。她隐约记得,穿过真正的议会广场,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座教堂。“茴香”的爪子抓挠着门框下面。
西奥妮察看着周围的人群,没有发现里拉。她施法折了一只松鸦,念出咒语:“呼吸”。她轻轻抓住鸟儿的一只翅膀,免得小鸟立刻飞走,道:“寻找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长头发,血色指甲。如果你找到了,啄一啄这里的窗子。”
小鸟在西奥妮的掌心跳了跳。她松开手,让鸟儿飞向广场上空。
西奥妮抓住教堂大门厚重的铁扶手,使劲拉开门,跨进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才迈出第三步,她就发现自己被再次移换了地方,走到第四步时,她已经站在了礼拜堂后面一个窄小的阳台上,阳台两端各有一扇彩色玻璃圆顶窗。两排Y形立柱在她眼前排开,每对立柱之间各有两排祈祷用的棕色长椅。立柱后镶着更多的圆顶窗户,透进阳光。阳光之外,还有顶上的三层枝形吊灯洒下的亮光。礼拜堂前面的那扇窗户最大,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从她站立的地方,西奥妮能看到彩色玻璃上镶画的图案,却又说不清画了什么。教堂里祈祷的人,更是在她面前一目了然。
他们坐满了一半的长椅。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站在礼拜堂前端,肩上挂着深色的圣带,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翻看得很旧的《圣经》。他口中念着什么,但西奥妮听不见。
“真羡慕他们。”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男中音。
西奥妮差点儿跳起来。艾默里·塞恩就站在她身边,稍稍离阳台栏杆远一点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的模样和在西奥妮失去奖学金和工作的那个晚宴上一样。深色的双眉虽然轻拧着,却看不出到底是惊恐、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和姿势都非常镇定。他垂着眼睛看着下面的牧师,因此西奥妮看不到他的双眼,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她感到后颈麻酥酥的,好像有一尾羽毛轻轻拂过。如果他看起来和那时一样,她或许能和他说上话?
“塞恩!”她大声喊道,“我需要你帮我!”
但魔法师毫无反应,仍旧凝视着下面。西奥妮咬了咬嘴唇,决定再试一次。
“你羡慕谁?”她问,向他靠近一步。
“他们。”塞恩朝下面椅子上虔诚的人们扬了扬下巴。西奥妮舒了口气——他终于回答她了。看来,这个塞恩,虽然出现在幻境中,却是塞恩真实自我的分裂体—— 一个在他第二心室的分裂体。“真的,我羡慕他们所有人,羡慕他们有信仰。”
西奥妮看着教堂里的众人,“你也想成为一名英国国教会教徒?”
她的朋友安妮丝·海特就是英国教会的成员,这个教会管辖介质魔法。西奥妮只参加过一次教会弥撒。
“如果一个人能信仰什么的话,我觉得生活应该会……更简单……”他回答道,仍旧没有看她,“东信一下西信一下,对灵魂无益。全盘接收或全盘否定也不好。这就跟一个魔法师不能操控所有介质一样,同样的道理。魔法师只能选择一种介质。可他怎么知道选哪一个才对?这些人又怎么知道选择哪种信仰?不过,他们看起来很幸福。”
西奥妮摸了摸他的手肘,实实在在的手肘——再一次证明这个艾默里·塞恩并非幻象。“你得先都了解一下,我想。”她说,“直到找到适合你的那种。”
他看了她一眼,绿色的眼睛陷入沉思,带着几分忧郁,“西奥妮,你有可以信仰的东西吗?”
当他说出她的名字时,她的心跳加快了。
她认真想了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还没有可信仰的东西。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所有的信仰中,所有的神灵里,所有的执念里,都有值得称许之处。如果真要我好好想一想的话……我会这里取一点,那里借鉴一点,收集对我有益的部分,塑造我自己的信仰。信仰是很个人的,真的。不会因为你没有每周与和自己信仰相同的人见一次面,就说明你没有信仰。”
他还是刚才的表情,却点了点头。
西奥妮望着他硬朗的下巴。她怎么也想不到,像艾默里·塞恩这样一位纸魔法师,竟会渴望信仰。自从他们初次相遇,她就把他锁进了一个片面的一维世界,一直没变。还有塞恩的学徒郎斯顿,也曾被她胡乱下过定论。她这样先入为主地判断了多少人?片面地了解他们,就像片面地只了解纸页的一面?
他们交谈的间隙,西奥妮仍能听到远处艾默里“怦、怦、怦”的心跳声。那声音现在听起来非常……倦怠。一阵战栗滑下她的脊背,像一道诅咒。她抱起“茴香”,从阳台上转过身。她必须继续往前走,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她必须赶在塞恩的两颗心中任何一颗停止跳动之前,回到真正的塞恩身边。
她找到楼梯,迅速走下了阳台。虽然阳台只在二楼,楼梯却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比通常的楼梯长出许多。终于,感觉好像下了四层楼似的,西奥妮在楼梯尽头看到了一扇发光的门——白色门体,猩红的门框,没有圆形手柄,也没有扶手。
西奥妮将“茴香”紧紧抱在怀中,伸出手去,推开了门。
身边的教堂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议会广场。西奥妮又一次站在一个高大的、血肉铸就的心室里,四周布满了蓝色的血管,血液在主动脉里汩汩流动,“怦、怦、怦” 的心跳声在艾默里创造的幻境中回荡,敲鼓一般震着她的耳膜,力量足以穿透地面。西奥妮能感到,此时的心跳比刚才的缓慢了一些。
在距西奥妮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她看到了另一条灌满鲜血的河流,还有一个瓣膜——不是她曾穿过的那一个。这个瓣膜通向塞恩的第三个心室。不会错。
忽然,西奥妮感到手臂上汗毛倒竖。她转身快速查看四周,没有发现里拉的黑头发。她有些担心地板下会钻出更多的断手抓住她。一想到那个血割者里拉,她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艾默里的一样响亮。不知道在里拉追上她之前,还剩多少时间?里拉会不会就埋伏在下一间心室里……
她恐惧地咽了一下唾沫。“茴香”用纸舌头舔了舔她的下巴。
“折起来吧,小狗狗。”她小声说,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在她的一生中,她从没像过去的二十四小时这样颤抖得这么多!她不禁骂了艾默里·塞恩一句,这个世上最难解救的人!
“茴香”很听话,乖乖折成一个不对称的五边形,西奥妮把它小心翼翼地压在包里的两叠纸页之间。她瞟了一眼瓣膜,嘴里又冒出一句咒骂。她清晰地记得穿越瓣膜时那令人窒息的墙壁,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太热,而且太黑。她恐惧地舔了舔舌头,感觉满嘴都是生萝卜的苦味儿。如果她无法穿过这一层瓣膜,将会怎样?如果她被永远夹在瓣膜墙壁里,又会怎样……
她咽下恐惧,喉咙就跟冒出了一颗毒瘤似的。但是,不管发生什么,都比失败好。如果西奥妮失去了艾默里,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陷得太深,已不能回头。
西奥妮咬紧牙关,侧过脸迎向瓣膜,伸出一只手往厚厚的墙内使劲儿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搭在后腰上的挎包,脑子里默数到三。
数到“二”时,她大叫道:“等这一切结束了,应该给我发奖金!”声音节拍错乱地回荡在心跳声中。
数到“三”时,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挤进墙壁。
缠绕在她身上的盾链保护着她,炽热的墙壁拉开了不多的几英尺,让她有呼吸的余地。她放松下来,舒了口气,可没过多久,她就领教了瓣膜的其他威力。
鲜血如洪水般在她脚下奔涌,直接漫到大腿。每一声心跳发出的“怦” 然巨响都令她摇晃,身体发僵。她的头发像绳索一般缠在脖子上。她刚才咬牙过紧,嘴里流出的鲜血在舌尖跳跃。
她又一次不能呼吸了。丝毫不能。
她用力往前伸出脚,伸手找着可以抓住的地方。额头上的汗滴进眼里,她不得不紧闭双眼。
她觉得肺都要被挤炸了。忽然,她摸到瓣膜的另一边是空的。她抓紧了瓣膜的边缘,使劲挤进了一间黑暗的心室,用力大口地喘息着。她用肮脏的衣袖擦了擦脸,抬头打量四周。她好像是站在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三步开外那扇对开窗户,没有百叶窗也没有窗帘。窗外,深邃湛蓝的天空上,几颗星星微微闪烁着。这会不会是艾默里写书的那一间?西奥妮胡乱猜想着,从挎包里掏出叠平的“茴香”。
一连串的脚步声让她从窗外收回目光。她扫视房间,寻找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但黑暗的阴影隐藏了一切。
她把“茴香”紧紧抱在前胸,问道:“谁在那儿?”
影子动了,飘向她,突然像一列火车一样猛冲过来。西奥妮后退撞上墙,后脑勺磕在壁板上。她感到肺里的空气又被挤了出去。袭击她的人抓住了她的衣领。而同一瞬间,黑暗的房间飞速转动起来。里拉!
很快,西奥妮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将她甩出去的不是里拉。怒气冲冲威胁她的人有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不是里拉。
而是艾默里·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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