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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II 玛丽·费伊的复活

玛丽·费伊临终的房间里有一面朝东的大窗户,暴风雨几乎到了最猛烈的时候,透过窗子我只能看到暗银色的雨幕。尽管有台灯,这间屋子仍是一个阴影盘踞的巢穴。我的左肩蹭到了雅各布斯刚刚提到的五斗橱,但我完全没去想顶层抽屉里的左轮手枪。我的全部注意都被医院病床上那具一动不动的躯体所吸引。我看得很清楚,因为各种显示器都关掉了,静脉输液架也被推入角落。
她很美。死亡抹去了感染她大脑的疾病所留下的印痕;她上扬的脸颊,那浓密的深棕色头发映衬下乳白色的皮肤,完美得足以媲美任何一尊浮雕。她的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嘴唇微微张开。被单拉到了她的肩上。她双手扣在一起,放在被单上面,胸部隆起的位置。脑中浮现中学英语课上学过的诗歌片段,十分应景:
你典雅的脸庞,你的鬈发……
我看见你看着,多像尊雕像……
珍妮·诺尔顿站在现在已经没用的呼吸机旁,焦虑地拧着自己的双手。
闪电划过。在刹那的强光下,我看到了天盖的铁杆,伫立了不知多少年,迎战最恶劣的暴风雨。
雅各布斯把盒子递给我:“帮我一下,杰米。我们得快!拿着然后打开它,剩下的我来。”
“不要,”珍妮从角落里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她安息吧。”
狂风暴雨之下,雅各布斯可能没有听到她的话。我听到了,但选择不去理会。我们就是这样把自己推入地狱——忽略乞求我们停止的声音,乞求我们趁来得及的时候停手。
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没有钢棒,也没有控制盒,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金属头箍,薄得就像女子晚礼服鞋子上的扣带。雅各布斯小心翼翼,几乎是毕恭毕敬地将它拉出来。我看到头箍拉伸了一下。下一道闪电来临时,再一次有微弱的“咔嗒”声先行,我看到头箍上划过一道绿光,它看上去不再像一块死硬的金属,或许更像一条蛇。
雅各布斯说:“诺尔顿小姐,帮我把她的头抬起来。”
她用力摇头,连头发都甩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杰米,你来。”
我就像身处梦中一样游走到床边。我想起帕特里夏·法明戴尔往自己眼里撒盐,想起埃米尔·克莱因吃土,想起休·耶茨看着丹尼牧师帐篷复兴会上的会众一个个化作巨蚁。我心想,每次治疗都是有代价的。
又是“咔嗒”一声,紧接着是一道闪电。雷霆轰鸣,摇撼着房子。床头灯熄灭了。一时间房间被黑影吞噬,这时一台发电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开始运转起来。
“赶快!”雅各布斯的声音像是忍痛发出的。我看见他的两个手掌均被灼伤,但他没有放下头箍。这是他的最后一个传导器,他通往“宇宙驱动力”的导体,我相信(当时和现在都是)他哪怕是被电击至死都不会松手。“快,在闪电击中杆子之前!”
我抬起玛丽·费伊的头。栗色头发从她完美的脸庞(此刻完全静止)上倾泻下来,就像一股深色的洪流在枕头上汇聚。查理在我的身边,弯着腰,激动地喘着粗气。他的气息中有股年老体衰的臭味。我心想,他本可以再等几个月,然后再亲自研究门的另外一边是什么。不过,当然,他不愿如此。但凡创立宗教,核心都有一个神圣之谜来支撑信仰,让信徒效忠,乃至以身殉教。他是想知道死亡之门的另一头是什么吗?是的。但他想要更多,我由衷相信,他是想要亵渎那个谜。他要把它拿到光下,举起来高喊:就是这个!你们打着上帝的名义所做的十字军东征和屠戮,为的就是这个!你们看到啦,感觉如何?
“头发……把她头发撩起来。”他转身朝畏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女人发难:“该死的,我不是让你把它剪掉吗?”
珍妮没有反应。
我撩起了玛丽·费伊的头发。它们像绸缎一样柔软而厚重,我知道为什么珍妮没剪掉它,因为她不忍心。
雅各布斯把头箍卡在她额头上,紧紧固定在她太阳穴上。
“好了!”他说完直起身子。
我轻轻把这个死去女人的头放回枕头上,当我看见她深色的睫毛拂过脸庞时,脑中有个自我安慰的念头:不会成功的。治疗是一回事;复活一个已经死15分钟,不对,死去近半小时的女人,那完全是另一回事。这根本不可能。如果一束蕴含数以百万计伏特电压的闪电真能做什么,也不过是让她抽一下手指,转一下脑袋,并不会比用电池电击死青蛙看到蛙腿抽动更有意义。他希望达到什么效果呢?即使她的大脑原本完全健康,现在也开始在她头颅里腐烂了。而且脑死亡是不可逆转的,这连我都懂。
我后退回去:“现在干吗,查理?”
“我们等着,”他说,“不会太久的。”
床头灯第二次熄灭后,等了三十几秒,也没再亮起来,我没再听到狂风呼啸之下有发动机的低声咆哮。把金属头箍放到玛丽·费伊的头上以后,雅各布斯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他盯着窗外,双手在背后反扣,就像站在舰桥上的船长。暴雨如注,看不见铁杆,连影子都没有,但一旦被闪电击中,我们就能看见,如果有闪电击中它的话。目前为止还没有。也许真的有上帝,我心想,而上帝站在了与查尔斯·雅各布斯对立的一边。
“控制盒在哪儿?”我问他,“是怎么连接外面那根铁杆的?”
他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低能儿:“闪电之上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哪怕是钛金属的盒子也会瞬间烧成灰烬。至于连接……那就是你,杰米。你难道还没猜到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你认为我让你来只是为了给我烧饭?”
他说完我竟不知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想明白,怎么会现在才想到。“奥秘电流”从未真正离开我,没有离开过任何丹尼牧师治好的人。有时候电流处于休眠状态,就像在玛丽·费伊的脑部潜伏的疾病;有时候它会苏醒,让人吃土,或往眼里撒盐,或用裤子上吊。那道门需要两把钥匙来解锁,玛丽·费伊是其中一把。
而我是另一把。
“查理,你必须停手。”
“停手?你疯了吗?”
不,我心想,疯的是你,我已经恢复理智了。
只是不希望为时已晚。
“另一边有东西在等着,阿斯特丽德管它叫妖母。我不认为你想见到她,我确信我不想见她。”
我弯下腰想摘掉玛丽·费伊额头上的铁箍。他一把抱住我,把我推开。他的胳膊骨瘦如柴,我本应能够挣脱开,但却做不到,至少一开始不行。他用尽全力抱住我,那股执念的力量。
正当我们在这阴沉、阴影笼罩的房间里挣扎时,风骤然停下,雨势放缓。透过窗户我再次看到了铁杆,天盖的花岗岩基座上,雨水沿着裂缝往下流。
感谢上帝,我心想,风暴要过去了。
就在我即将挣脱的那一刻,我停止了挣扎,错失了阻止这次恐怖事件发生的机会。暴风雨还没有结束,它只是在发起总攻前喘一口气。大风席卷归来,这次是以飓风的速度,在闪电来临前不到一秒钟的瞬间里,我再次感觉到那天跟阿斯特丽德一起来这里时的感觉:身上的所有毛发都变硬,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油腻。这次不是“咔嗒”声,而是“噼啪”声,像小口径枪支开火时一样响。珍妮因恐惧而尖叫。
云端一束火焰击中了天盖上的铁杆,杆子通体发蓝。我的脑中有各种尖叫交织在一起,我知道这是查尔斯·雅各布斯所治愈的所有人同时尖叫,外加他用闪电相机拍照过的所有人。不光是那些遭受后遗症的人,是所有他治疗过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如果那尖叫声持续10秒钟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不过随着那包裹铁杆的电火退去,留下烧得通红的铁杆,像刚出炉的烙铁,那些痛苦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还有阵阵冰雹相伴。
“哦,我的上帝!”珍妮尖叫道,“哦,我的上帝,快看!”
玛丽·费伊头上的铁箍开始发出耀眼的绿光。我不光是亲眼看到,更是大脑深深感受到,因为我就是那连线,我就是那导体。闪光开始消失,紧接着一道闪电击中了铁杆,那混作一团的尖叫声再度入耳。这次头箍从绿色变成了亮眼的白色,亮度太强让人不敢直视。我闭上眼睛,双手堵住耳朵。黑暗中,头箍的残影一直萦绕不去,现在变成了天蓝色。
我耳中的尖叫声停止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头箍的光亮也在消失。雅各布斯睁大眼睛无比惊奇地盯着玛丽·费伊的尸体,口水从他不能动的那边嘴角流下来。
冰雹发起最后一次怒吼,然后就退场了。雨势渐缓。我看到闪电分裂劈到天盖之外的树上,不过暴风雨已经东移了。
珍妮突然从房间向外跑,门都没关。我听到她出客厅时撞上了什么东西,还有她“哐当”一声推门,门撞在外面墙上的声音——是我之前费力关上的那扇门。她走了。
雅各布斯毫不理会。他弯下腰去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双眼闭着,乌黑的眼睫粘着下眼皮。那头箍又成了一块死硬的金属。在那阴影笼罩的房间里,它连反光都没有。如果烧焦了她的前额,那印痕就会在头箍下面,我不认为烧到了,否则我应该闻到烧焦的味道。
“醒醒,”雅各布斯说,没有反应,他开始向她大喊,“醒醒!”他摇晃她的胳膊,开始是轻轻地摇,之后越来越用力。“给我醒醒!妈的,你快给我醒过来!”
他摇动尸体时,她的头左摇右晃,仿佛在表示拒绝。
“醒醒,你个婊子,给我醒醒!”
他要把她拉下床,如果再不停手就会把她拖到地上,我无法坐视他继续侮辱她的遗体。我抓住他的右肩膀,把他拽走。我们跌跌撞撞地后退,撞上了五斗橱。
他转身面对我,脸上充满狂暴和挫败。“放开我!放开我!你这条烂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命令你——”
就在这时出事儿了。
床上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我松开雅各布斯。尸体像之前一样躺在那里,在查理的摇晃下,她双手掉下挂在病床两边。
这是风声而已,我心想。我确信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就能说服自己相信,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去想,又一阵微弱的嗡鸣从床上的女人身上传来。
“她要起死回生了。”查理说道。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从眼眶凸出来,就像被恶童攥着的蟾蜍的眼睛。“她要复活了。她活了。”
“不会的。”我说道。
就算他听到了,他也没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那女人的身上,她那苍白而椭圆的脸一直藏在笼罩着整个房间的阴影之中。他拖着不灵光的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就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走在裴廓德号的甲板上一样。他的舌头舔了舔他能动的那半边嘴,还喘着气。
“玛丽,”他叫道,“玛丽·费伊。”
嗡嗡声再次传来,声音很低,没有调子。她的双睛依然闭着,但我毛骨悚然地发现,那对眼珠竟在她眼皮下面移动,她仿佛死后还在做梦。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干巴巴的声音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如果你听到我说活,给我一点儿表示。”
嗡鸣持续不断。雅各布斯把手掌放在她左胸上,然后转身对着我。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咧嘴一笑。在幽暗之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骷髅。
“没有心跳,”他说道,“但她活了,她活了!”
不,我心想。她在等待。但等待快要结束了。
雅各布斯回头看她,他低下他不能动的那半边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就像罗密欧对着他死去的朱丽叶:“玛丽·费伊!玛丽·费伊!回到我们身边!回来,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事情,回想起来都很困难,更别说诉诸文字,但我必须努力写下,就只为了警告他人不要做这种遭天谴的实验,希望他们能读到这段文字然后回心转意。
她睁开了她的眼睛。
玛丽·费伊睁开了眼睛,但那一双已经不再是人类的眼睛:闪电击碎了那扇永远不应开启的门上的锁,妖母从门那边过来了。
那双眼一开始是蓝色的,亮蓝光。没有瞳孔,一片空白。那双眼穿透雅各布斯殷切的脸,直盯天花板,又穿过天花板,直盯那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那双眼又回来了。它们注意到了他,眼中仿佛出现了某种认知,某种理解。她再次发出那非人类的声音,但我没见她呼吸过一次。还有什么呼吸的必要?她是一件死物……除了那对非人类的双眼在瞪着别的东西。
“你去哪儿了,玛丽·费伊?”他的声音颤抖着。口水继续从他不能动的嘴角往外流,在被单上留下潮湿的斑点。“你去哪儿了?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死亡的尽头是什么?另外一边到底有什么?告诉我!”
她的头开始搏动,仿佛死去的大脑在猛涨,脑壳已经无法容纳。她的眼睛开始变深,先是淡紫色,又变成紫色,然后变成靛蓝。她的嘴唇后收,渐变成微笑,继续扩大,成了咧嘴大笑。嘴唇一直后收,直到她的全部牙齿都清晰可见。她的一只手支起来,像蜘蛛一样爬过床罩,抓住了雅各布斯的手腕。他被她的手冰冷一握,倒抽一口凉气,挥着另一只手努力不要摔倒。我抓住他那只手,我们三个——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就这样联结到一起。她的头在枕头上搏动,生长,膨胀。她不再美丽动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房间没有消失,它仍在这里,但我觉得这只是个幻觉。小屋是一个幻觉,天盖是一个幻觉,度假村也是。整个活人的世界就是一个幻觉。我所以为的现实,其实不过是一层薄纱,就像丝袜一样薄。
真正的世界在它后面。
高耸的玄武岩石块后面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戳穿天空的是咆哮的星辰。我感觉这些石块是一座巨大古城毁灭后留下的残骸,处在一片荒芜的图景之中。荒芜,不错,但并非空无一物。一列赤裸着身体的人类队伍正跋涉而过,队伍很宽,长得没有尽头,他们低着头,脚步踉跄。这噩梦般的队伍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天际。驱赶着这些人的,是蚂蚁一般的生物,大多数通体黑色,小部分像静脉血液一样呈暗红色。如果有人跌倒,蚁人就会朝他们扑过去,啃啮,撞击,直到他们重新站起来。我看到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我看到青年人怀里抱着孩子。我看到了孩子在彼此帮助。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十足的恐惧。
他们在咆哮的星辰下行进,摔倒,被惩罚,被迫站起来,胳膊、腿部和腹部被咬出又宽又深的伤口,却没有血往外流。不流血,是因为这些人已经死了。红尘世界愚昧的海市蜃楼被撕碎,等待他们的并非任何教派的传教者所期许的天堂,等待他们的其实是一座巨石死城,而上面的天空本身是一块薄纱。咆哮的星辰并非星星,它们是孔洞,从它们传出的咆哮声来自那真正的“宇宙驱动力”。天空之上是诸神。它们还活着,无所不能,而且丧心病狂。
那些后遗症是我们生命之外的一种未知存在所残留的碎片,查理曾说过,而那种存在就在这贫瘠的大地上,真相如此疯狂,这个棱镜虹光的世界,凡人只要一瞥就会立即发疯。蚁人为诸神效力,正如行军中赤身裸体的死人为蚁人所奴役。
或许这座城市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个蚁丘,地球上的死人在这里先被奴役后被吃掉。被吃掉之后,他们就真正永远死去了吗?或许不是。我不愿去想布里在电子邮件提到的那个对句,但无奈还是想了起来: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之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
行军队列中的某处,帕特里夏·雅各布斯和“小跟班”莫里在跋涉。克莱尔也在队伍某处,她本该上天堂,却来到了这里:空洞的星星之下的贫瘠世界,一个尸体横行的国度,那些蚁人卒子有时爬行,有时直立,它们丑陋的脸有几分像人。这种恐怖就是来生,它等待的并非我们之中的恶人,而是我们所有人。
我的心智开始动摇。这是一种解脱,我几乎要放手了。一个念头拯救了我的神志,我仍然在坚守这个想法:这噩梦般的图景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幻象。
“不!”我吼道。
行进中的死尸朝我的方向回头。蚁人也一样,它们的下巴在咬啮,丑恶的眼睛(丑恶却存在智力)对我怒目而视。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天空开始撕裂开来。一条覆盖着簇簇毛刺的巨大黑腿踩了下来。腿的尽处是多张人脸组成的巨爪。腿的主人所想的就只有:平息否定之声。
它就是妖母。
“不!”我又一次吼道,“不,不,不,不!”
这是由于我们与那复活的女尸相连才造成的幻象;即便在极度恐惧之中,我也清楚这一点。雅各布斯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就像一个手铐。如果是他的右手——那只还好用的手,我绝对无法及时挣脱。不过这是那只力量薄弱的左手。我用尽全力扯我的手,而那条污秽的腿正伸向我,那尖叫的人脸形成的爪子在摸索着,仿佛要将我揪起来,拽进那漆黑天空之上未知的恐怖宇宙。此刻透过苍穹的裂隙,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亮和各种色彩,绝不是肉眼凡胎所应看见的。那些颜色是有生命的,我能感到它们在往我这儿爬。
我最后猛力一扯,从查理的手中挣脱,向后摔了一跤。那荒芜的平原,巨大的古城残骸,四处摸索的魔爪,通通都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小屋的卧室,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我的“第五先生”站在床边。玛丽·费伊——又或是经雅各布斯“奥秘电流”的召唤,侵入她的尸体和死亡的大脑里的某种黑暗生物,抓住了他的手。她的头已经变成了搏动中的水母,上面依稀能看出一张人脸。她的双眼黑暗无神,她的笑容……如果说“笑到见牙不见眼”只是一种修辞的话,这个半死不死的女人却真正做到了。她的下半边脸变成了一个黑坑,不断地颤抖抽动。
雅各布斯瞪大眼睛盯着她,他脸色变得蜡黄:“帕特里夏?帕齐?你在哪儿,莫里在哪儿?”
这家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说话。
“去虚无之境服侍支配者了。那里没有死亡,没有光明,没有停歇。”
“不。”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尖叫道,“不!”
他试图挣脱,但她——它——将他抓得牢牢的。
从那女尸的血盆大口中伸出一条黑腿,末端是弯曲的爪子。爪子还活着,那是一张脸。一张我认得的脸。是“小跟班”莫里,他尖叫着。那条腿从她嘴唇之间穿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阴沉的磨擦声;我在噩梦中仍能听到这个声音。它不断延伸着,触到了被单,就像没有皮肤的手指一样在上面摸索,所到之处留下灼烧的痕迹和烧焦的味道。原本属于玛丽·费伊的那双黑眼睛在凸起和膨胀。两个眼球在鼻梁上触碰合并起来,成了一个巨大的单个眼球,贪婪地看着四周。
查理猛地扭过头,发出一种作呕的声音。他踮起脚来,仿佛要进行最后一搏,从那怪物手中挣脱,那个怪物正试图从死亡冥界出来,我这才知道阴曹地府离我们这个世界如此之近。他倒下来,双膝跪地,额头顶着病床,看上去像在祈祷。
那家伙将他放开,它难以名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它掀开被单,挣扎着要起来,那条黑色的虫腿还在从血盆大口里往外伸。现在莫里的脸上又加上了帕特里夏的脸,两张脸融合到了一起,扭曲着。
我用后背顶着墙,双腿撑地站起身来。玛丽·费伊那膨胀、搏动中的脸逐渐变暗,仿佛在扼住她体内的东西。那光滑的黑眼球还在盯着看,从那只眼睛里我看见了巨石城,和那无穷无尽的死尸大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拉开书桌最上层抽屉的了,我只知道自己手里突然拿了枪。我相信如果这是一把自动手枪,而且还上了安全锁的话,我会直直地站在原地,一直去扣那扣不下去的扳机,眼看着那怪物起身,摇摇摆摆地走过房间,把我抓住。那只魔爪会把我扯进它的血盆大口,丢进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我会因为说了“不”而遭到难以想象的惩罚。
不过这不是一把自动手枪,而是一把左轮手枪。我连开五枪,四发子弹打进了试图从玛丽·费伊临终的病床上爬起来的怪物身上。我知道自己开了几枪是有原因的。我听到枪的轰鸣声,一次次在黑暗中看到枪口的火焰,感受到枪的后坐力,但却感觉这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那东西摇摇晃晃,退了回去,融合起来的两张脸,用黏在一起的嘴巴在尖叫着。我记得当时在想,杰米,你不可能用子弹打死妖母的。不,不可能打死她的。
但它不再移动了。从它嘴里出来的东西绵软地摊在枕头上。雅各布斯妻子和儿子的脸开始隐去。我捂住双眼,一次又一次地尖叫,把嗓子都喊哑了。当我把手放下来的时候,爪子已经不见了。妖母也不见了。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出现过,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不怪你;要不是亲身体验,我也无法相信。但我人在现场。他们也在——那些死去的人。妖母也在。
然而现在只剩玛丽·费伊,她死亡的宁静已被射进尸体的四发子弹摧毁。她歪斜地躺着,披头散发,嘴巴大开。我可以看到她的睡衣上有两个弹孔,还有两个在她身下的被单上。我还能看到那恐怖魔爪留下的灼烧痕迹,不过却没留下其他痕迹。
雅各布斯开始慢慢往左蹭。我伸手过去,但动作却慢得不真实。我压根儿没能抓住他,手还差得远呢。他砰地侧身倒在地上,膝盖还是弯着。眼睛还是瞪得很大,眼神却已然呆滞了。难以描摹的恐怖表情印在了他的五官上。
查理,你看上去就像个刚触电的人,我想着竟笑了出来。噢,我真是笑翻了。我弯下腰,抓住我的膝盖以免跌倒。那笑声几乎全无声音——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喊哑了,但却是真真切切的笑。因为真的很好笑,你也看出来了吧?雅各布斯触电!真搞笑!
但我笑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要笑出病来了,眼睛却一直盯着玛丽·费伊,等着那带有簇簇毛刺的黑腿再次从她嘴里吐出来,把那一张张尖叫的脸带出来。
最后我跌跌撞撞地走出这个死人的房间,来到客厅。几根断枝散落在地毯上,是从珍妮·诺尔顿之前打开的门里吹进来的。踩在脚下,树枝嘎吱作响,仿佛骨头碎裂一般,我又想尖叫,不过太累了。是啊,我实在太累了。
层层叠叠的暴雨云开始东移,一路上任性地劈下几道闪电,很快不伦瑞克和弗里波特的街道就会被水淹,排水管暂时被冰雹碎块堵住了,不过在乌云和我所站的位置之间,一道七色彩虹横跨整个安德罗斯科金郡之上。我跟阿斯特丽德来这儿的那天不是也有彩虹吗?
“上帝与挪亚定下‘彩虹之约’”,我们以前会在周四晚的团契上唱,帕特里夏·雅各布斯坐在钢琴凳子上摆动着身体,她的马尾巴左右摇摆。彩虹本是一个好兆头,意味着暴风雨已经结束,但看着这景象,我反而有了新的恐惧和反感,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休·耶茨,休和他的棱镜虹光。休也见过蚁人。
世界开始变暗。我意识到自己在眩晕的边缘,这是好事儿。或许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会从我的脑中抹去,那就更好了。就算发疯也好……只要疯子的世界里没有妖母。
死亡或许是最好的。罗伯特·里瓦德知道这一点,凯茜·莫尔斯也知道。我想起了那把手枪,里面的确留了一颗子弹给我,但这似乎并非解脱之道。要不是我听到妖母对雅各布斯说的话,我或许会以为这是解脱。“没有死亡,没有光明,没有停歇。”
只有支配者,她这样说道。
在虚无之境。
我的膝盖发软,人往下坠,倚着门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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