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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866年10月,天气格外凄冷多雨。我把白天和夜晚的时间分配在俱乐部、家和拉萨里王的地底烟馆之间,周末经常到盖德山庄做客。
某个下着雨的周六午后在盖德山庄,我处于鸦片酊带来的微醺状态,跟狄更斯分享我下一本书的点子。
“我想写些超自然现象的东西。”我说。
“你是指鬼故事吗?”狄更斯问。我们在他书房享受温暖的炉火。他已经完成当天的圣诞节故事,而我告诉他外面的雨太冷,不适合出门散步。雨水被强风吹刮,斜打在他书桌后方的凸窗上。“比如通灵之类的?”他微微皱眉。
“不是那种。”我说,“我想的是巧妙融合我不久前跟你提起的那些主题,比如侦查、窃盗和神秘事件,加上某种受诅咒的物品。当然,诅咒是真是假就由读者去断定了。”
“什么样的物品?”狄更斯问。我看得出来我已经挑起他的好奇心。
“应该是宝石。红宝石或蓝宝石,甚至钻石。我已经看到情节随着诅咒,在所有接触那块宝石的人身上产生的作用开展。不管取得手段是不是正当,没有人能幸免。”
“有意思,亲爱的威尔基。有趣极了。那块宝石或钻石是不是带着古老家族的诅咒?”
“或宗教性质的诅咒。”我说。午间鸦片酊加上狄更斯的赞赏,让我心里暖洋洋的。“也许是某个信仰鬼神的古老社会遗失的宝石……”
“印度!”狄更斯叫道。
“其实我想的是埃及。”我说,“不过印度也可行,应该很适合。至于书名,我暂定‘灵蛇之眼’或‘蛇眼’。”
“有点儿耸人听闻。”说着,狄更斯十指竖成尖塔状,双脚往前伸向炉火,“但还是很吸引人。你会把你的‘卡夫探长’放进去吗?”
我两颊微热,只耸耸肩。
“鸦片也会是这本小说的重点吗?”他问。
“有可能。”我不服气地说,早先他的好奇带来的暖意消失殆尽。我听几个朋友提到过,狄更斯对我的《阿玛达尔》里莉迪亚称颂鸦片那段很不以为然。
狄更斯改变话题:“我猜你是以1850年6月在水晶宫的万国博览会展出、后来献给女王那颗钻石‘光之山 [1]  ’为范本。”
“关于那颗钻石我也做了些笔记。”我口气很僵硬。
“亲爱的威尔基,当年‘旁遮普雄狮’——也就是那个异教徒兰吉特大君——抢到‘光之山’献给女王后,确实传出诅咒之说。当时印度总督达尔豪斯阁下在叛军持续作乱的情况下亲自把钻石从拉合尔偷渡到孟买,光是这段真实故事,写出两三本精彩小说还绰绰有余。据说达尔豪斯夫人把钻石缝在腰带里,达尔豪斯阁下连续几星期腰带不离身,这才顺利把钻石送到孟买港,交给英国军舰的舰长。据说他每天晚上在营地床铺旁绑两条凶猛的军犬,万一有小偷或刺客进他的帐篷,他马上会察觉。”
“我没听过这些。”我坦言。我原本构想的是一颗被某个古埃及教派视为圣物的红宝石或蓝宝石。但狄更斯这段“光之山”的真实故事听得我手发痒,很想马上拿笔记下来。
当时我们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是乔吉娜,她泪流满面,整个人显得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经过狄更斯安抚后乔吉娜情绪渐趋稳定,她说那条爱尔兰猎犬苏丹又攻击了另一名无辜受害者,这回是家里某个女佣的年幼妹妹。
狄更斯派她去安慰伤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打开柜子门,拿出两个月前的圣诞夜我见到的那把双管猎枪。他又走到书桌前,从右边底下的抽屉里取出几颗大型子弹。外面的雨水已经停止敲打窗子,但我看得见落叶中的树林上方一朵朵乌云在飞快移动。
“看来我不能再纵容这条狗了。”他轻声说道,“苏丹心肠很好,而且对我忠心耿耿,可惜它的侵略性是在地狱之火中炼造而成。它拒绝学习。不管狗或人,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没能力学习或拒绝学习。”
“不再给它警告?”我起身随他走出书房。
“不了,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说,“早在这条猎犬还没离开妈妈的奶头之前,已经有某种远高于我们的力量宣判了它不可避免的死刑。现在只剩下刑罚的执行了。”
行刑队理所当然都是男性:除了苏丹、狄更斯和我,十四岁的普洛恩也被从房间里叫了出来。我弟弟查理陪着他太太凯蒂刚到不久,他婉拒参与。马路对面那个满脸沧桑的铁匠正巧在马厩里帮狄更斯的两匹马换铁蹄,于是也加入我们的行列。原来这位铁匠跟苏丹相识已久,苏丹小时候他常逗它玩,所以一干人马还没出发,他已经拿着手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再来是狄更斯的长子查理和两名男仆,其中一个正是被咬的小女孩的姐夫。两名仆人一个推独轮车,准备运苏丹的尸体;另一个轻手轻脚拿着粗麻袋,几分钟后要充作受刑者的裹尸布。家里的女眷和其他用人都在窗口观看我们一行人走过后院、经过马厩,去到六年前狄更斯焚烧信件那块田地。
起初苏丹开心又兴奋地左蹦右跳,它的新嘴套好像对它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它显然以为它要去打猎。嗅到鲜血了!苏丹在一个个穿高筒靴披过蜡棉外套举步维艰的男人之间跳来跳去,脚掌踩中小水坑溅起水花,还扬起湿泥。可是没有人愿意正眼看它,它站在查理拉着的狗链另一端,好奇地观察狄更斯腋下的猎枪,也看着那部过去猎松鸡行动中没出现过的推车。
行刑队走到距离马厩大约一百米处停下。苏丹的眼神像在沉思,甚至有点儿阴郁,它望着持枪主人的眼神先是探询,又变成哀求。
查理放开狗链后退一步。我们其他人也跟着退到狄更斯背后,狄更斯仍然站在那里跟苏丹对望。苏丹头歪向一边,为它的无声疑问句补上问号。狄更斯将两枚子弹装填妥当,沉重猎枪咔嗒一声。苏丹的头愈向左倾,目光始终锁定主人。
“约翰,”狄更斯轻声对站在我们新月形队伍最左端的铁匠说,“我想让它转头。能不能请你扔一块石头到它后面。”
铁匠约翰咕哝一声,又擤了最后一次鼻涕,把手帕塞进雨衣外套的口袋,然后弯低身子捡起一块通常会拿来打水漂的扁平石头,扔向苏丹的尾巴。
苏丹转过头去。狄更斯趁它还没来得及回头,轻巧地举起猎枪,射击两发。尽管我们心中早有预期,那两声枪响在潮湿、寒冷又浓密的空气里仍然特别响亮。苏丹的胸腔爆出模糊的鲜红血丝条状肌肉和破裂骨头。我相信它的心脏瞬间粉碎,没有任何神经末梢的信息有时间传递到大脑。强大的冲击力将它震得飞越湿漉漉的草地,落在我们几米外的地面上。它没有发出任何哀鸣或吠叫,我深信它落地前已经死亡。
仆人片刻间就把它庞大的尸骸装入麻袋送上推车。他们把独轮车推往屋子的方向。我们聚拢在狄更斯身边。狄更斯折弯枪管,取出两枚空弹壳,小心翼翼收进口袋里。
他一面收弹壳,一面抬头看我。我跟他紧盯彼此,就像几分钟前的他和苏丹一样。我真的以为他会开口对我这么说,也许用拉丁语:“背叛我者必死。”但他保持沉默。
空中的血腥和弹药味似乎让小普洛恩特别兴奋,他突然大叫:“太猛了,父亲!实在太猛了!”我记得前不久狄更斯才跟我聊起他这个儿子,说这孩子基于某种“天性上无可救药的懒散,欠缺明确而长远的目标”。
狄更斯没有回应。我们缓步走回温暖的屋子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我们还没走到后门,风雨已经再度增强。
进屋后,我转身上楼,打算回房间换套干爽衣裳,再多喝点儿鸦片酊。此时却听见狄更斯喊我,于是我在楼梯上停了下来。
“开心点儿,威尔基。我也会这样去安慰波希。苏丹的两个孩子这个时候正在谷仓的草堆上打滚儿。血脉的遗传是铁一般的定律,那两只小狗之中肯定有一只会遗传到苏丹的凶猛,最后也肯定会遗传到子弹。”
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只能点点头,上楼喝我的止痛剂。
苏丹被处死之前两个月,也就是1866年8月底某个夏夜,我第一次重回拉萨里的鸦片馆,这位华裔鸦片活死人之王似乎在等我。
“欢迎您,柯林斯先生。”我拨开布帘,跨进他位于坟场底下的地下墓穴下方的墓槽之间的隐秘王国时,老拉萨里轻声对我说,“您的床铺和烟管已经准备好了。”
那个8月深夜,黑彻利探员把我安全地带到坟场,帮我打开大门和地窖门,移开棺木基座,再次将他那把离奇沉重的手枪借给我。他把牛眼提灯交给我,答应会在地窖里等到我回来。坦白说,这次穿过那些墓室和神秘通道到更底层的过程不像上次跟着狄更斯那么轻松。
这回拉萨里王的丝袍和头饰换了颜色,但仍旧跟我和狄更斯一起来那次一样干净鲜艳,熨帖平整。
“你知道我会来?”我问。此时我尾随他往内走向墓槽最深最阴暗的区域。
拉萨里王只是笑笑,招手要我继续往前。紧贴洞穴墙壁架设的三层木床上面似乎躺着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瞥见的那些老烟鬼。每具干尸都抱着一根装饰华丽的烟管,唯有喷在这灯火通明的狭窄通道里的缕缕青烟证明他们在活着。
所有床铺都有人,最里面这张以深红色布帘区隔的三层床铺却是空的。
“您是我们的贵宾,”拉萨里王用他那一口很不真实的剑桥英语流畅说道,“因此您将享有个人空间。可汗?”他打个手势,有个穿深色长袍的男人交给我一根末端附有漂亮陶瓷琉璃钵的烟管。
“那根烟管还没人用过,”拉萨里王说,“是您的专属烟管,永远都是。这张床铺也是您专用,永远都是。永远不会有别人躺上去。今晚您要体验的产品是国王、法老、皇帝和那些希望变成神明的圣人专用的。”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巴太干。我舔舔嘴唇,再试一次。“价格……”我说。
拉萨里王用他的黄色手指和黄色长指甲碰碰我,打断我的话。“柯林斯先生,绅士不谈价钱。今晚先好好体验,之后您再告诉我这产品的等级和独特性值不值其他这些绅士……”说着,他那些又长又弯的指甲往外一挥,指向那些沉默的床铺,“付给我的价钱。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值,那就免费。”
拉萨里王滑进黑暗里。那个身披长袍、名叫可汗的人扶我爬上床铺,在我脑袋底下枕上一块凹陷的木头——感觉异常舒服——再帮我点上烟。然后可汗也走了,我侧躺着,吸着那股清香,让它驱走我的焦虑与烦忧。
亲爱的读者,你想知道这种终极鸦片的滋味吗?也许到了你的时代所有人都在使用这种物质。即使如此,我也不认为你的鸦片的功效赶得上拉萨里王的秘密配方。
如果你只是对普通鸦片的效果感到好奇,就让我为你引述狄更斯所写的最后一本书——一本他无法完成的书的第一段吧:
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这里怎么会有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古代英国大教堂那闻名遐迩的巨大灰色方形塔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从哪个具体角度看去,我的眼睛跟那塔楼之间都不该有生锈的尖铁。那么隔在中间的尖刺又是什么?是谁装设的?或许是苏丹下令装设,要一个接一个地刺穿一整群土耳其盗匪。确是如此,因为铙钹击响,苏丹声势浩大地经过,朝他的王宫而去。一万把短弯刀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三万名舞姬撒着鲜花。接下来是披挂千变万化艳丽色彩的无数白色大象与侍从。大教堂塔楼仍然高耸在背景里,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无情尖刺上也还没出现痛苦挣扎的身躯。等等!莫非那根尖刺位置极低,就像崩塌歪斜的老旧床帷柱顶端的生锈尖铁?这种念头不能不伴随几段模糊的沉闷笑声。
就这样。黎明时分鸦片烟鬼在破落烟馆里挣扎着想恢复意识。一万把短弯刀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三万名舞姬。白色大象披挂着千变万化的瑰丽色彩。多丰富的诗意!多深刻的洞见!
多可笑的蠢话!
狄更斯对鸦片的威力和效果根本一无所知。他曾经对我吹嘘他第二次巡回朗读时——即将到来的1866年夏天与秋天——身体疼痛难忍,也无法入睡,所以他准许自己膜拜“鸦片酊睡神”。可是根据我进一步查证(我问的是多尔毕,不是狄更斯,因为我想要真相)的结果,我发现他臣服于睡神羽翼之下的方式,其实只是在很大一杯波特酒里掺入极微量的两滴鸦片酊。当时的我一口气至少都要喝几波特杯的纯鸦片酊,完全不需要葡萄酒送服。
狄更斯根本不了解鸦片酊的功效,更别提高纯度鸦片。
亲爱的读者,让我来为你描述一下拉萨里王鸦片的效力:
——那是一股从腹部和血管传来的暖流。有点儿像上等威士忌,但它与威士忌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会停止扩散或增强。
——它是一种仙丹,可以把原本娇小、天真无邪、通常很讨人喜欢,却总是不被看重的威尔基·柯林斯这个有着荒谬巨额、模糊视力、滑稽大胡子的家伙,这个“总会逗人发笑”、始终是美国人所谓“两肋插刀”好友的人,转变成他内心深处自我认定的那个自信满满的巨人。
——它是一种变身触媒,可以消除从幼年起就纠缠我、让我积弱不振的那种摧折心志的焦虑与深刻的自我认知。它更让你对人们、自己本身以及人际关系产生洞见,用一种想必是神灵目光的璀璨金黄光线,照亮最世俗最平凡的物体或情境。
这些词语恐怕还不足以说明,但我不敢放胆将那个中国老头子的鸦片的独到处与妙效描述得太过淋漓尽致。(有太多人可能会跃跃欲试,比如那些对于这种药物人尽皆知的负面作用欠缺我这种与生俱来的抵抗力的人,他们不知道在伦敦或其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找得到拉萨里王那种等级的鸦片。)总而言之,那里的鸦片确实值拉萨里王几个小时后向我索取的价格。(之后我被那个名叫可汗的暗影扶下床铺,一路送到那道陡峭阶梯底下,忠心耿耿的黑彻利就在上面等我。)它也值未来那些年月里我支付的那几千又几千英镑。
谢天谢地,《康希尔》杂志的乔治·史密斯给了我大笔《阿玛达尔》的预付款。当然,这笔横财不是全花在鸦片上,我记得其中三百英镑拿来买酒,另外一千五百英镑投资基金,当然,还买了些礼物送卡罗琳和凯莉,寄了些给马莎。不过,史密斯给我的那五千英镑有一大部分确实落入了地底下那个蓄留黄色长指甲的中国人手中。
不管我回来得多晚(有时到下午),身材魁梧、相貌粗陋、戴着圆顶帽的黑彻利永远都在遥远上方的地窖里等我。每次他都会收回他的超大手枪(尽管我觉得拉萨里烟馆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但我在那里时还是习惯把手枪摆在床边)。黑彻利会扶我一路走出地窖、坟场和贫民窟,回到那些没有见识过拉萨里优质鸦片、忧伤哀怨、浑浑噩噩、视而不见的凡人之间。
我几乎跟我那个牢骚满腹的卡罗琳一样渴望搬进格洛斯特街那栋房子。我们目前在梅坎比街9号的房子尽管也够舒适,但如今卡罗琳成天吵闹,凯莉也慢慢长大,房子似乎变小了。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那些不速之客让房子变得很拥挤。
楼梯间没点灯时,那个绿皮肤黄獠牙的女人就会伺机出没。但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另一个威尔基。
另一个威尔基从来不说话,他只会冷眼旁观、耐心等候。我看见他的时候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他总是衣领、衬衫、背心、领带一应俱全。我知道即使我突然刮掉我满脸的大胡子,他也还会留着胡子(如今我的胡子几乎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平时对着镜子时,除非修剪它,否则我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如果我摘掉眼镜,他会继续戴眼镜。他从来不会离开我的书房,而且只有晚上才出现,可是我碰到他的那些夜晚里,他的行为却愈来愈乖张。
每次我意识到书房里还有别人时,一抬头总会看见另一个威尔基静静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张黄色椅垫、网状靠背的椅子上。有时那张椅子会背面朝外(我敢说一定是他挪的),他张开双腿反向跨坐,双手搁在椅背上,低垂着头,眼神专注,灯光从他小小的眼镜片反射出来。我会低头继续工作,等我再次抬头察看,他已经悄悄往前移动,坐在我书桌附近供客人使用的弧形靠背木椅上。他那双小眼睛会全神贯注,在我看来有点儿饥渴,盯着我正在创作的手稿。他从来不眨眼睛。
最后,我会猛一惊地抬起头,看见或感觉到他站或坐得离我非常近,我们的手臂几乎互相碰触。那时我会无比惊吓或恐惧。如果他突然扑过来抢我的笔,情况就更糟糕。我百分之百肯定,他想要继续完成我的文稿,我先前也描述过这种争夺笔、墨水瓶和手稿的过程有多么暴力、结果多么惨烈。到后来我干脆放弃夜间工作,只选在他不会出现的白天里创作。
到了1866年秋天,即使白天里我都能听见另一个威尔基的呼吸和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从我紧闭的书房门外传来。那时我会蹑手蹑脚走到门后,希望门外是家里的仆人,或卡罗琳跟凯莉在恶作剧。等我霍地拉开门,走廊上通常连个人影都没有。但我总能听见跟我相同尺码的鞋子嗒嗒嗒走下阴暗的仆人用梯,也就是绿皮肤女人所在的地方。
当时我就知道,另一个威尔基白天跟我一起出现在书房只是迟早的事。于是我开始带着笔记本和书写用具到雅典娜神庙俱乐部,在那里的窗子旁找张舒适的皮椅和桌子,平静地写作。
问题在于,我根本没东西写。打从十年前狄更斯聘请我(大约在我跟他结识的五年后)加入《家常话》写作团队至今这么多年来,我的创作点子第一次没办法凝聚出故事情节。我跟狄更斯闲聊那本我打算命名为“蛇眼”的灵异探险小说之后,写下了一些点子。只是,事后我除了在俱乐部图书室查阅1855年出版的第八版《大英百科全书》,抄下一些印度珠宝的相关条目,别无进展。我又回头去探索早先那个前警探转行当私家侦探,也就是以卡夫探长面貌呈现的菲尔德探长。但我情有可原地想尽量避免跟菲尔德碰头,加上打从心底嫌恶侦探那种狡猾的侵略性调查,所以那条线发展也不顺利。
我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写作。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星期四夜晚,可以在黑彻利探员陪同下前往圣阴森恐怖教堂,享受接下来那好几个小时的狂喜与突飞猛进的洞察力。最令人挫败的是,这种神灵般的洞察力无法诉诸笔墨,就算是全世界最顶尖的文字工作者都办不到。处于周四夜晚到周五早晨的才情焕发中的我十分确定,即使莎士比亚或济慈突然转世来到伦敦的鸦片烟馆,也无能为力。更别提狄更斯这个胆小男人兼想象力贫乏的作家。每星期我都能从拉萨里王的深色眼眸中看出他完全能了解我日渐增长的神性和愈来愈强烈的挫折感,只因文字这种死东西只能像墨渍斑斑的甲虫,被羽毛笔推着往前移动,根本不足以表达我的全新见地。如今我明白了,这种拙劣的书写文字,充其量只是描绘盘古开天以来那些寂寞人猿发出的哀愁声响的简略符号。
1866年那个晚秋,回旋在我身边的其他事物太过荒谬,根本毫无意义:祖德与非祖德这没完没了的鬼话;菲尔德、狄更斯和我之间这走不完的争权棋局;我生命中的女人们的诱惑与欢爱;我没办法在我下一本书的纸页中找到入口;我跟狄更斯之间没有说出口、胜负未定的竞争……
这一切转眼就要改变了,因为11月下旬某个星期五,我在拉萨里王的墓室里度过甜美的长夜,带着满身鸦片烟味回到家时,发现狄更斯跟卡罗琳正坐在我家客厅。卡罗琳闭着眼睛,头往后仰,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痴迷表情。狄更斯双手在她脑袋上方与四周挥舞着催眠手势,偶尔停下来碰触她的太阳穴或对她低语。
我还没出声,他们已经转过头来。卡罗琳张开双眼,狄更斯一跃而起,大叫道:“亲爱的威尔基!我专程来找你,我们要马上出发到火车站去。我带你到罗切斯特观赏奇景,顺便见见某个人。”
[1] Koh-i-noor:产自印度安得拉邦的钻石,曾经是世界最大钻石,19世纪辗转落入英国东印度公司手中,被献给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王。后来皇室将钻石送往荷兰切割,目前镶在伊丽莎白女王皇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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