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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雪先生每天用杀菌红叶泥为史蒂夫治疗,他脸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只留下了两个十字型的苍白疤痕。仪式第二天,史蒂夫就发现很多过去给他冷脸看的穆卡尔人变得友善了许多。他已经从失去武器受人鄙视的入侵者,变成了满足众人好奇心的对象,还头一回吸引到了几个追随者。史蒂夫向他们询问来意,那几个家伙扭扭捏捏地说,他们想问他几个问题。但史蒂夫发现,这些人对答案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因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个一干二净,他们只是想听他说话。
除了被穆卡尔部落接纳以外,史蒂夫还得到了一项特权。他接到邀请,在卡迪拉克的陪伴下来到雪先生的帐篷,长者把彩虹草介绍给了他。因为巴克·麦克唐纳以铁腕管理着贵妇号,所以老兵们偷偷摸摸吸食这种迷幻烟草的流言从没传进史蒂夫的耳朵。
史蒂夫接过递来的烟斗,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这才试探着吸了一口。尽管执行地表任务的开拓兵们早就用上了烟草,但在联邦内部,吸烟可不属于合法社交行为的范畴。实际上,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想法简直是荒诞不经。既然香烟并不存在,对它也就从来不曾产生需求。
第一口烟让史蒂夫觉得恶心,咳嗽连连;第二口吸进肺里,几乎让他喘不上气,但却产生了一种惬意的眩晕感;第三口让他的耳朵变成了翅膀;抽了第四口后,雪先生把烟斗从他手中拿走。
“嗨,嗨,嗨,别着急。你想干什么,放把火吗?”
史蒂夫晃晃悠悠地傻笑着说:“抱歉。”
“你应该感到抱歉,”雪先生严肃地说,“你和另外那个小子扔的炸弹烧掉了至少两亩这东西,我们到现在还很痛心。”
 
脸上穿洞还产生了另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副作用。当初轮流给他送饭的那十来个女性变种人中,有个叫夜疯狂注释1的女人开始向史蒂夫抛来火辣辣的媚眼。她用野牛皮编成细线,将史蒂夫咬断的两截箭杆做成项链送给他,还长时间蹲坐在他的帐篷外。史蒂夫把此人的相貌归在最没吸引力的那一堆儿里,所以夜疯狂毫不掩饰的欲望让他觉得很郁闷。同样令人郁闷的是来自摩托头的潜在威胁。这种种因素本该促使史蒂夫着手进行为卡迪拉克建造滑翔机的计划,但他却什么也没做。史蒂夫只觉得精神倦怠,没事就在营地里四处游逛,好像被仪式中看到的那双明亮眼眸催眠了。无论是醒还是睡,他在火光中瞥见的那张面庞都挥之不去。这些稍纵即逝的画面所激起的情感,史蒂夫无法用语言表达。因为和“自由”一样,它们早就被人刻意从联邦字典中删除了。
逃跑仍旧是史蒂夫的最终目标,但他所有的方案,所有为控制穆卡尔人而制订的计谋都搁浅了。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出那张脸的主人。史蒂夫心中备受煎熬,急于纾解那张俏脸难以置信的美貌所激起的情绪。一句话,史蒂夫坠入了爱河。虽然在和雪先生对谈之前,他从没听说过“爱”这个字,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它的确切含义,但史蒂夫注定要像一首旧纪元的歌里唱的那样“意乱、心忧与情迷”注释2
她是谁?她在哪儿?史蒂夫百分之百相信,自己已经把营地外加周边地区都探了个遍,部落中所有人都至少见过一次。但自从咬箭的那晚之后,他就再没瞥见过那个神秘女孩。被俘之后,史蒂夫学到了不少平原人的社会习俗,知道她肯定不是客人。那么,女孩与穆卡尔部众隔绝的事实,说明她不是被视作某种特殊人物,就是因为他的存在而被藏了起来。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穆卡尔人不想让他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没过多久,卡迪拉克就依约给了史蒂夫一把长刃猎刀。不是变种人惯用的尖铁,而是标准的开拓兵款式。起初史蒂夫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那把,但仔细观察后,他发现刀把上刻有L.K.N的字样:卢·肯尼迪·内勒。就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被法兹蒂攻击,坠毁在森林中的那名飞行员。史蒂夫的希望正逐渐变成现实,穆卡尔人也许真的保存了内勒的天鹰残骸,没准还包括他自己那架。“多谢。”他掂了掂猎刀,“你不怕我会杀人吗?”
卡迪拉克抿着嘴耸耸肩,“除非是在单挑中杀了对方,否则你也难逃一死,而且是缓慢而痛苦地死。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有什么好处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没有,但……”史蒂夫迟疑片刻,继续说,“雪先生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辟邪主的影子落在我身上吗?这是否意味着我在他的保护之下?”
“是的,没错。”卡迪拉克说。
“那如果他真的存在,真像你们所说的那么强大,我岂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史蒂夫得意洋洋地把刀抛到空中,等它落下时又接住刀柄。“他把我从玉米地救出,从摩托头的锤子下救出,所以——”
卡迪拉克听懂了史蒂夫的意思,眼光一闪,“他也许还会救你,但你必须像武士一样约束自己的言行。”
史蒂夫看着卡迪拉克走出帐篷。穆卡尔部落这两个代言人有一大堆托词,什么都能说得一套一套的,说不定他们没事就在雪先生的帐篷里背诵这些东西。他回想着卡迪拉克隐晦的警告。这些家伙外加他们的神祇——他们一心想说服你万事都已注定,世间变化早被某个云端之上的人物安排好了。但他们却总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以防发生预言没能实现的情况。
只有一种力量可以改变世界的命运,那就是人力,而联邦知道如何将它组织起来。等到美铁联邦夺回地表世界,扫清变种人,他们就可以改变大地的面貌。所有变种人魔法中蕴藏的自然伟力都将被观察、分析、理解和驾驭,向雪先生下达旨意的天音们会发现他们的话再也无人聆听;摩城和辟邪主将变成历史档案中的几行笑话,一段冗余资料。在联邦将要建造的新美国中,没有这种谬论的容身之所,只有努力工作和幸福生活,这就是变种人烟雾弥漫的幻象和激励寻道民的愿景之间的区别。得益于第一家族的聪明才智,蓝天世界尽在掌握,阳光下的空旷平原上,终将升起一座座闪耀的城市,而那也将是变种人的埋骨地。是的……
但石锤爆炸的事还真是诡异……
 
史蒂夫觉得与其费时费力避免与摩托头发生冲突,倒不如提前做好准备。他借了一柄弯刀,给自己削了根格斗杖,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他还用树枝和野草做了个假人靶子,每天练习,直到棍术恢复到他在飞行学院时的水平才罢休。他的木杖练习吸引了穆卡尔熊群的兴趣,没过多久,史蒂夫就发现自己成了个棍术教练,他的学员人数很快增长到五十多个,其中甚至包括可怕的摩托头。史蒂夫要求学徒们制作并配戴木头和皮革做成的防护垫,但摩托头对此嗤之以鼻,坚持穿自己那身石头装饰的盔甲。
在他们的对打练习中,史蒂夫发现摩托头勇猛无畏,不受疼痛影响,而且悟性很强,速度和力量弥补了他在技巧上的欠缺,史蒂夫仅凭艰苦训练得来的高超棍术和心智修为,才能略占胜场,避免受伤。他和摩托头的交手总是格外激烈,尽管史蒂夫规定,练习赛在一方两次击中对手的“有效杀伤”区后就该结束,但他们势均力敌的搏斗每次都要打到摩托头摔倒在地才算收场。很明显,不把史蒂夫打翻,重新赢回第一武士的地位,这个强健的熊武士是不会罢休的。
史蒂夫也想过放一次水,安抚一下摩托头的骄傲情绪,但在这个问题上,他顽固的性情压过了天生的狡猾。被俘以来,史蒂夫小麦色的头发长了不少,一直盖过耳朵,垂到肩膀上,早就看不出原先的平头发型。一次,在不理智的冲动驱使下,他让夜疯狂用蓝色太阳能电池薄膜为自己编起辫子,以后每击败摩托头一次,就多梳一根。史蒂夫知道这种招摇的头饰会惹恼摩托头,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但他坚信,凭借自己卓越的棍术、出众的智力和惊人的第六感,足可以巧取胜,打败这个强大骇人但痴傻愚顽的战斗机器。
给熊群做棍术教练,让史蒂夫有机会对他们的学习能力进行更为客观的评估。和所有寻道民一样,他从小就认为呆瓜全是白痴,遇到卡迪拉克和雪先生后,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同时也对变种人记忆力的普遍缺乏有了足够深入的认识。他和整个联邦过去的错误在于,把变种人记忆力上的一个缺陷同智力低下等同起来。
史蒂夫最终的发现是,他们不仅可以吸收信息,也能保存这些信息,变种人缺失的是信息检索系统。他们的大脑就像个可以输入资料、但没有输出设备的电脑,他们知道二加二是多少,但没法告诉你答案是四,因为记忆中心和语言中心的链接始终没有连通。有些人的记忆链接间断太频繁,完全不起作用,但也有些人,比如三度,他们的记忆链接中断时间很短,或是被限制在某些特定的知识领域。所以那个老变种人拥有他展示过的高超木工手艺,而且有时能认出史蒂夫,第二天却又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举例来说,这种有限的特殊记忆功能让穆卡尔熊群得以学习并掌握战斗和狩猎的技巧。但即便如此,临时短路的可能性显然是存在的。史蒂夫心想,要是在敌人冲进你的领地时出了这种事,那麻烦可就大了。
史蒂夫还注意到第三个记忆要素,但是尚未完全理解。三度做拐杖时,他就发现卡迪拉克的存在对老变种人的工作大有助益,每当三度的双手迟疑不动,卡迪拉克就会用古怪的口语或是肢体接触帮助他建立记忆回路。史蒂夫观察到的情况足以让他相信,穆卡尔人不需要语言也可以进行交流。他把这种能力归结于一种领悟力——这个词不知从何而来,凭空跳进了他的大脑。他和两个字匠吸彩虹草时,视觉受到影响,觉得可以在两人身体周围看到某种光环,或是某种高级自我。史蒂夫的大脑开始在这些陌生概念中辗转反侧。致幻药、被提升的知觉层次和感官失真之类的概念,在联邦是完全不为人知的。两个字匠是否扮演着某种幕后角色,倚仗他们过人的智力,行使一种部落管理机能?一种集体记忆,一种……史蒂夫寻找着恰当的词汇,试图回忆起他曾在彩虹之路上了解到的东西。一种……主宰?抑或他们只是为某些外在力量提供通道?
这些想法有趣,但也很危险。他应该更仔细、更客观地观察这两位字匠,回到联邦以后,抛出半生不熟的概念对他的职业前景可没有好处。事实,布里克曼,事实才是联邦所需要的,这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好好活着,记住你看到的每件事,为那些“掉电”的伙计们挣回几分,然后上路。
但必须在你找到那个蓝眸女孩之后……
 
光阴荏再,史蒂夫有天半夜里醒来,发现卡迪拉克的睡席是空的。第二天晚上,年轻的字匠仍然没在帐篷里睡觉,可转天早上又同往常一样回来和他一起吃早饭。史蒂夫等着卡迪拉克向他解释,但年轻变种人对自己突然改变的睡觉习惯只字不提,他的沉默更激起了史蒂夫的好奇心。
第三天夜里,他接到邀请,和两位字匠第二次共享彩虹草。他的精神在彩虹世界徜徉时,又听到了那些遥远的声音,明白了很多事情。最后卡迪拉克扶着他晃晃悠悠走回两人的帐篷,年轻字匠把他放到床上,史蒂夫咕哝了几句感谢的话,随后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卡迪拉克钻出帐篷。史蒂夫掀开身上的毛皮,三两下爬到门口,把头探出门帘。借着渐渐熄灭的篝火,他发现卡迪拉克正朝与雪先生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打起精神,集中心智,摇晃着站起身,等卡迪拉克隐入夜色之中,便追了下去。天空中没有月亮,在残火余辉之外,黑暗密不透风。史蒂夫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卡迪拉克正走在一条满是落叶的小径上,便跟了过去。他绊到一段树根,摔倒在地,躺在那里,神志恍惚地思索着自己为什么对卡迪拉克的夜生活这么感兴趣。伴随着一阵超然的欢欣感,刚刚兴起的那股好奇心渐渐消散。史蒂夫就这么睡了过去,几个小时后才慢慢醒来。此时黎明即将到来,泛着深紫色的灰雾在他身边飘荡。
史蒂夫的脸被露水打湿了,周身上下只觉得冷透骨髓。他跌跌撞撞跑回帐篷,拼命拍打着双臂和身体,嘴巴哆哆嗦嗦抽着气,满心欢喜地钻进睡榻上的毛皮,真暖和啊。史蒂夫的脑子肯定是上了冻,居然过了几秒钟才搞清为何这么暖和。一条赤裸的胳膊随着答案一起到来,揽住他的胸膛,一具有软有硬的身躯贴了上来,下巴靠在他的肩膀,呼吸温暖着他的耳朵。史蒂夫躺在原处不敢回头,生怕动起来会惊醒这位闯入者。
史蒂夫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他慢慢抬起右手,抚过紧紧抱在他身上的小臂,用手指辨识着上面独特的皱褶斑痕。这条手臂曾为史蒂夫多次送来饭食,他早已烂熟于心——这位床伴是夜疯狂。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
想到正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变种人躺在床上,史蒂夫只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幸亏还穿着衣服。他支起耳朵倾听夜疯狂深沉呼吸的每一分变化,一点一点转过身背冲向她。女变种人半睡半醒地动了动,合身压住史蒂夫,吓得他连忙屏住呼吸。夜疯狂半张的大嘴就靠在他的颈静脉上,这可不妙,她结实的下颌上生着尖利的犬牙,简直就跟挖掘机的斗一个样。万一她醒了,发起情来,听他说声“不行”,没准就要在他气管上留下褪不掉的印记。啊,管他呢……史蒂夫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他肯定早就染上了地表世界的致命疾病,只要待在飞行服里,拉好拉链背冲着她,应该没什么大事。我们这位英雄首先是个讲求实际的年轻人,再说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即便以第一家族的过人天赋,也不可能想出比这更好的取暖方法了。
 
除了格斗杖的每日教习外,史蒂夫仍旧继续执行着自己制订的身体锻炼计划。他现在可以轻轻松松进行冲刺跑,做五十个俯卧撑右臂也不会抽痛,身体总算恢复到了毕业时的水平。
一天下午慢跑时,史蒂夫选择从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路跑向下方平原,他想模仿熊群一口气跑回营地,以此测验自己的耐力。到达平原后,他跑过一根标志着穆卡尔部落领地的木桩,然后转身往营地北方一里处的山坡跑去。到目前为止情况还不错,但和往常一样,他觉得脚下的斜坡要比刚才跑下山时陡峭得多。史蒂夫的决心略微有所动摇,但他没有停步,而是以之字形路线继续前进。他的本意是向南穿越斜坡,回到下山时走的那条小路上,结果却被一段刚才没有发现的岩层山体挡住了去路。爬过它就意味着丧失之字形跑带来的动能,所以史蒂夫只得再次折向北方,把小路甩在身后,被迫选择了一条新路线。路途愈加艰难,他几次滑倒,把宝贵的气息浪费在连珠炮似的咒骂上,经过一片碎石地时还失足扭到了脚踝。
跑过三分之二后,史蒂夫意识到体力已经耗尽,不可能跑完这段路程。但他那惊人的自制力再次占据上风,驱使双腿不断向前。史蒂夫抬头望向左前方,发现一小蓬水流从岩架落下。一个念头变得不可抗拒,他决定跑过这道瀑布,让它冲刷自己滚烫的面庞,再用嘴接上几口,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涩。他改变方向,仍以之字路线向水流前进,先前敏捷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一阵阵抽痛,仿佛所有血管都着了火。史蒂夫集中起全部意志力,只求跑到这道细细的瀑布。他的心脏在肋骨上怦怦乱撞,如同一只愤怒的笼中困兽,脑袋里的闷响已经淹没了脚步落在岩石上的声音,吞下的空气沿着食道燃烧,如同滚烫的流沙。在绝望的倦意中,史蒂夫意识到即便他跑到水瀑,山顶也还有百码之遥,这一百码简直就跟一百英里没什么两样。跌跌撞撞跑过岩层后,他终于放弃了冲回山上的决心,跪在水流下往前一趴,然后翻过身,享受着冰凉山泉从身上冲刷而过的快感。
二十到三十分钟后,他的心跳渐渐平复,脸上的热度也被水流洗去。史蒂夫艰难地爬出瀑布,脱去湿透的衣服:包括红黑棕相间的迷彩裤、战斗靴、蓝色飞行汗衫和衬裤。他把衣服拧成一根棍,挤掉大部分水,然后按照变种人的方式,在一块平坦岩石上摔打,去除剩余的水分。午后的太阳正向西方群山落去,把山坡罩在阴影之中。史蒂夫用潮湿的汗衫使劲擦干身体,然后收好剩下的衣服,光着脚爬上瀑布旁陡峭的岩面,这并非通向山顶的最轻松的路线,但无疑是最短的。
走到秋季温暖的阳光下,他把衣服铺开晾晒,然后坐到旁边一片黄粉色的长草中。小溪从他身旁流过,在下方五十英尺左右的山坡处从光滑的石崖落下。在他身后,地面隆起形成波浪形岩脊,上面覆盖着密密实实的长草、蕨类和苔藓,一直延伸到高大的红树林,小溪的源头就隐在其中。史蒂夫躺在温暖的土地上,听着潺潺水声,很快睡了过去。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下山,落日余辉将层云边缘染成透亮的金色。变种人有种古怪的念头,认为太阳每天走过西方天空中的一扇大门,门一关上,世界就变得漆黑,直到太阳穿过东方地平线上类似的大门再度进入尘世。史蒂夫突然感到一股凉意,他套上蓝色衬裤,伸手去拿汗衫,但手伸到一半就定住了。衣服的胸口处有一片红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八个黑皮小圆果,他知道这是一种野生李子。
史蒂夫飞快查看了一下周围的高地,又走到斜坡边缘往下望了望,什么都没有。没有移动的迹象,没有扬尘的痕迹,没有人。他走回来,把叶片和李子小心地挪到一旁,随后穿好衣服。衣服还有点潮,但体温很快就能把它们供干。他系紧战斗靴的鞋带,把卡迪拉克给他的刀鞘绑在右小腿上,捡起李子,随后,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下,他沿着溪流慢慢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吃着果子。
他咬了口鲜美多汁的果肉,揣摩着送礼人的身份和动机。史蒂夫相信自己已经猜出是谁干的了,但她为什么不把他叫醒?这些礼物仅仅是出于“为一个精疲力竭的跑步者送点食物”这种单纯的关怀,还是蕴藏着某种更深的含义?表明她的存在?是在说“我在这儿,我也喜欢你,继续找”?表示她也正被同样强烈的好奇心所吸引?抑或他完全误解了四目相对那一瞬间的目光?这会不会是他的臆想?或者更糟的,会不会是某种陷阱?一丝苦笑爬上史蒂夫的面庞。凭他的运气,没准儿会发现躲在第一棵树后的是那位夜疯狂,也可能是摩托头。
史蒂夫心中暗笑,要真是那个狗杂种,发现他精疲力尽地睡在地上,礼物就不会是八颗野果,而是胸口上的八块大石了。不,这事肯定和他没关系。但一想到摩托头,史蒂夫就记起自己需要谨慎行事,过剩的好奇心应当抑制。虽然卡迪拉克说他想去哪儿都行,但要是有人发现他在一片被视作禁区的地方游荡,那可对健康不利。可话说回来,没人告诉他哪儿是禁区,他又怎么会知道呢?史蒂夫估计,这片刻的迟疑多半是内疚引起的,他耸耸肩,摆脱这种情绪,继续往前走。自从史蒂夫在火光中第一次见到神秘女孩的面容,某种陌生但绝非令人不快的情感就始终困扰着他。眼下危机暗伏的处境,在他那种执拗任性的视角看来,更在这种情感上平添了几许诱人的香料。
史蒂夫缓步穿过溪流旁茂密的蕨草,顺着岩脊朝树林行进。每走二十五步,他都会蹲下来,仔细察看前后左右的情况。他屏息凝神,专心聆听周围的动静,希望捕捉到些许人类活动的声响。小溪流过褐色苔藓覆盖的岩石河床,发出无尽呢喃。在这寂静的背景音中,除了间或几声鸟鸣乌啼,再无其他响动。
史蒂夫向树林里走了一百来码,周围的松树长得甚是茂密,条条粗枝细桠从他膝盖往上织起一道松散的墙壁。有几株小树被冬季融雪汇成的山溪冲倒,歪歪扭扭横在水流上,挡住了他沿岸而行的路径。史蒂夫只得绕路,但从林中径直走过去就意味着要在枝桠间砍出一条路来,无法做到悄悄潜行。眼前只有两个可行方案:匍匐前进从树枝下爬过去,或者找条路绕行。
史蒂夫不知道自己会闯进什么地方,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可不想趴在地上,困在一堆枝桠中。他正准备放弃探险往回走,却突然瞥见前方的一条断断续续的黄色帘障。卡迪拉克曾给他讲过地表世界一年中的几个季节——新土季、中土季、收获季、泛黄季和白死季。现在还不到黄叶飘零的日子,史蒂夫突然意识到那是特意砍下的枯枝做成的帷幕。神秘的第六感告诉他,要找的东西就在前方。
史蒂夫尽可能蹑足潜踪,绕过溪流,在密匝匝的松林间匍匐而行,朝可疑的黄叶帘障前进。爬近一点后,他看到几乎密不透风的树墙中间,竟有一片草类、蕨类和齐胸高的灌木组成的不规则空地。那片黄叶帘障就在蕨草绿洲的另一边。他从最后几根树枝下爬出来,谨慎小心地探头从灌木上方看去,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空地,然后伏在高大的蕨草茎干中潜到帷幕跟前,马上发现眼前这片“树丛”是由砍下来的枝桠松散堆积而成。
史蒂夫深吸一口气,等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支棱着耳朵,捕捉周围最细微的声响,但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他探出手,从插在地上的矮树丛中小心拔起一根树枝,枝条底部明显有个用弯刀削出的尖头。史蒂夫把它轻轻推到一边,从缝隙中望进去,一顶变种人帐篷就坐落在枝叶帘幕围成的小块圆形空地中。帐篷的门洞正冲着空地对面帘幕上的一个小口子,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帐篷顶上的圆形气孔中没有炊烟升起,周围也没有惯常可见的生活垃圾,即便如此,史蒂夫的第六感还是告诉他这里面肯定有人。等一会儿!他能听到某种声音,是什么人在哼……曲子?她就在这儿!肯定是她,绝不可能是旁人!
史蒂夫带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绕过叶幕在蕨草中爬向对面的口子,直到距离一码左右才停下来。他像一只捕食的螳螂,轻手轻脚从地上挪开一根树枝,把头和肩膀小心探过枯叶幕帘。
出现在史蒂夫面前的并非期待中的绝世佳人,而是内勒和法兹蒂的腐烂头颅,分别戳在门洞两侧的棍子上。一只黑色大鸟正停在法兹蒂的脑袋上,从空眼眶中扯下一条肌肉。他吓得猛往后缩,黑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尖叫一声飞上天空。
史蒂夫干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根据变种人的传统,他这两位同僚的头颅是帐篷中人的战利品,一个更为迫切的念头涌进史蒂夫的脑海:如果是帐篷里的人打下了这两个飞行员,那么,此人拿走的可能不止是他们的头颅,也许还包括部分装备,比如地图、气手枪、燃烧手雷、压缩食品包,正是计划逃跑的人所需要的东西。史蒂夫强迫自己面对棍子上的两个朋友,把头伸回叶幕下的缝隙。他刚一转头,就见两根头柱间的门帘被掀了起来,走出来的正是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只见她站直身,像头刚睡醒的小猫似的,姿态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这是清水。史蒂夫当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这几秒钟里,史蒂夫的目光已把她赤裸的身躯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修长柔软而笔直的四肢,细腰窄臀,浑圆的椒胸,结实的肩膀,肌肤光滑如镜,完全不像其他变种人那样长着树皮状斑痕和肿瘤似的骨突。除了那些颜色各异的旋涡图案以外,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艺术这个词在联邦并不存在,所以寻道民们对和谐的形体与颜色、优美的线条和比例这些特质都不太敏感,但史蒂夫内心深处还是做出了反应。尽管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仍旧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变种人拥有无上的美丽。他被两种完全相反的情感所淹没,一种是想拥有她的毫无理性的欲望,一种是对这种欲望的震惊乃至厌恶。用二十世纪的术语来讲,他的反应很像白人霸权重镇——极右翼组织阿非利堪兄弟会注释3的某个奠基人,突然发现自己对“黑肉”有着不可告人的偏爱。这几秒钟里,史蒂夫心中涌起的情感是他不能容忍的。把夜疯狂当做床上暖炉已经够糟了,但主动去追求……打住!他心中喝道,到此为止吧!
清水走回帐篷。史蒂夫听到一阵响亮的笑声,另一个人的声音随之响起,调门喑哑低沉,更多的笑声传了出来,门帘又被掀开,清水挣脱卡迪拉克的怀抱,打闹着退出帐篷,年轻的字匠也是不着片缕。
史蒂夫一动不敢动,生怕暴露自己。他注视着这两个人,心中百感交集:失望、愤怒、极度的尴尬,还有一点点妒忌。他们又胡闹了一会儿,轻轻吻了一下,便站起来,走到环形叶幕外面,开始从某种植物上采集有五个尖的粉色大叶片。清水四下寻找这种叶子,离史蒂夫越来越近。飞行员抬起头,发现自己藏身的这丛蕨草中也有几株同样的粉叶植物,他必须赶在两人接近之前躲开。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穿过他在叶幕上掏出的小洞,进入帐篷所在的空地。但要是这些叶子是用来煮汤的,他们马上就会回到帐篷,那可怎么办?史蒂夫打定主意,准备绕到帐篷后面,然后从那儿赶紧掏出一个小洞溜走。他刚钻过叶幕,变种人女孩就走过来,俯下身开始采集叶片。史蒂夫趴在叶幕对面纹丝不动,真悬!再慢几秒钟,她就要绊在他身上了。哎呀!没想到,没想到。嗨,很高兴遇见你们!史蒂夫在脑子里预演着被发现时的台词。伙计们,别误会,四肢着地爬行是我健身计划的一部分……
变种女孩摘了一大捧叶子,她刚一转身,史蒂夫就朝帐篷后面爬去。幸好空地里的蕨草并不太短,但也不算长,他们要是回来,这片草里可藏不住人。史蒂夫匍匐前进,尽量压低身体,保持在草叶以下。他意识到自己的蓝色制服在橙草黄叶间异常醒目,幸好卡迪拉克和女孩转身背冲着他,手牵手向远处走去了。
两个变种人走出视线以后,史蒂夫站起身,蹑手蹑脚来到叶幕上的通道附近,扒着边往外看。他刚才的视线范围被小洞所限,看不到附近的情况。现在他可以看见一个齐腰深的小石湖,正是刚才那条小溪的源头,卡迪拉克和变种人女孩就在湖里玩闹,女孩同时还用一把刚摘来的粉叶子给字匠擦背。叶片沾着水,摩擦在字匠背上,溢出稀薄的皂沫。鸳鸯浴,哦,真妙……史蒂夫巴不得跟卡迪拉克换换位置。他估计这两个人还得忙上一阵子,此刻正是搜查帐篷的大好时机。
帐篷的帘门,叶幕的出口和小池塘几乎在一条直线上。但史蒂夫矮下身之后发现,从水池望过来的话,帐篷底部的三分之一会被地面上一个小突起挡住。他匍匐在地,绕过法兹蒂的头柱,从门帘下面爬了进去。和变种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他对这些腐臭味道早就习以为常了。史蒂夫跪起身,通过门帘向外看了看,卡迪拉克和女孩还在水池里。他的心略微放下了一点,盘腿坐在地上,扫视着帐篷里的东西。
这顶帐篷不像雪先生的住处那样杂乱不堪,满是垃圾,不过地方倒也不大。水牛皮围幕下面堆着几个干草编成的大小不一的篮子,还有几卷衣物。几串水果、干肉条和泛着甜味的花朵,挂在把帐篷支成低矮六边形的弯柱上。卡迪拉克和女孩躺过的毛皮凌乱地铺在地上,史蒂夫吃惊地发现帐篷里还有两套毛皮,按照变种人白天的习惯,卷起来放在一边。这说明可能有两个母狼跟女孩一起住。史蒂夫转念一想,就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说这女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穆卡尔人视作重要人物,那她肯定不会没人保护。她那两个室友显然是为了给卡迪拉克腾地方,这才出去了。史蒂夫早就发现,变种人在这类事上很注意保护彼此的隐私。这就意味着在她和卡迪拉克雨住云收之前,这两位部族姐妹八成不会回来,但她们也不会离得太远,而且帐篷附近的区域必定有人定时巡逻。该死!史蒂夫暗自咒骂。他刚才一时冲动,只想着沿河而上找到她,全然忘了这些潜在的危险。好了,布里克曼,你已经找到她了。而她属于卡迪拉克,这可是你准备拉关系交朋友的人。所以忘掉这些白日梦吧,毕竟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疯狂念头,赶快找出藏起来的宝贝,然后拍屁股走人。
他又看了看正在沐浴的情侣,才开始翻腾那些带盖的篮子。史蒂夫干得很小心,如果他被迫匆忙离开,之后进来的人不会马上发现有人闯入。他在第二个篮子里发现了求生包,又在第五个篮子底部找到净水器。史蒂夫高兴得吻了它们一下,随即装进裤子口袋。气手枪……史蒂夫在其他篮子里飞快翻找,没有。这可能是期望过高了……地图……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到底在哪儿?他拿过最近的一堆衣物,把手探进卷得松松垮垮的皮毛,想看看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有。他把衣物随便往回一扔,又抓起另一堆。就在这时,一阵凉意窜上他的脊梁骨。史蒂夫扑到门帘前,掀开一条小缝,正好看到赤身裸体的变种人女孩一面把湿漉漉的头发拢起盘在脖子上,一面往帐篷这边走。
这一瞬,史蒂夫好像着了魔似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她的皮肤居然……
史蒂夫的目光越过女孩,正好看到卡迪拉克爬出池塘。克里斯托夫!他被困住了!史蒂夫回头看了看,考虑要不要从帐篷后面割开一条接缝爬出去,但这会露出马脚,再说时间也不一定够。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绝望地环视帐篷。躲起来……但躲哪儿呢?毛皮下面?不,这可没戏,布里克曼,不够长。赶快回忆,你现在是个武士,拿出点尊严来吧,被人发现藏在床底下可不漂亮。要是在他们的激烈运动中漏了馅,就更不妙了。有门,厚着脸皮编吧。等等!先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可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偷了东西。史蒂夫赶忙把求生包和净水器掏出来,放到最近的篮子里,盖上盖子,一伸手从帐篷立柱上挂着的那串果子里摘下颗野李子,随后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往熊皮垫上一躺,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枕在脖子后面。
门帘一掀,女孩走了进来。她矮身单膝跪下,正好看到史蒂夫,不觉愣在当场。
史蒂夫只听得自己的心跳怦怦直响,他慢慢把另一只手伸向女孩,递过一颗李子,“我给你留了一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里蹭了两步,让门帘在身后落下。
“给你,吃吧。”史蒂夫努力掩饰着话语中轻微的颤抖,“味道很不错。”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距离如此之近,史蒂夫可以看出她不光有张漂亮脸蛋,这是个很难骗过的人。她轮廓清晰、外形秀美的面庞上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清澈如水,炯炯有神,还有种不可思议的深邃感。它们散发出的不仅是令人紧张的智慧,还蕴藏着几分危险——就像你看着一挺上了膛的三管步枪时隐隐体会到的那种威胁。
而且现在她的皮肤……
我不相信,史蒂夫想。
他们对视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实际上也不过两三秒钟。女孩从史蒂夫手中拿过李子,咬了一半,用白皙整齐的牙齿剔出果核,然后将剩下的一半还给史蒂夫。
有门儿,史蒂夫暗想。“多谢。听着,你……”
话刚出口,他放在一摞衣物上面的那个藏装备的篮子就翻倒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撒在变种人身边的席子上。他什么也不用说了,史蒂夫明白,女孩肯定知道这两件东西不是放在这个篮子里的,而且也知道史蒂夫对此心知肚明。此刻他做什么都没用了,只好吃着半颗李子,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变种人女孩慢慢拾起求生包和净水器,出人意料地把它们放在史蒂夫手边。清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待着别动,随即拿起两张草席卷,矮身退出帐篷。史蒂夫控制住惊异的心情,抓起两件装备塞回裤袋。
十五秒后,女孩又钻了回来,动作很小,没把帘子掀得太大。她在帐篷后面史蒂夫还没来得及查找的一堆东西里飞快翻出一卷塑料纸,扔在他的胸口上。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拾起来看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走运。这是法兹蒂的空中导航图!他的回程车票!史蒂夫兴奋地张开嘴想要欢呼,还没出声就被女孩一把捂住。清水把他的脑袋按在毛皮上,探身越过他身体,从墙角取来一个草编的长方形篮子。
史蒂夫抓住她的手腕,把手从嘴上移开。“你叫什么?”他小声说,“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女孩低头看着他,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史蒂夫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我叫清水,阳舞和雷鸟的头生女。”她悄声说道。
史蒂夫拍了拍放着求生包的口袋,又举起地图,“这些都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永远不会忘记。”
“这些东西不是我送你的,它们是辟邪主的礼物。”她压低声音催促道,“你得赶快走!”
“对,但怎么走?”史蒂夫说。
清水指了指门帘,食指在空中绕了一圈,指着帐篷背后,然后双手并在一起,做了个鸟翼飞翔的动作,“听到我唱歌,你就走。”
史蒂夫点点头,把地图放进另一个口袋里。清水拿着长方形篮子走出帐篷,史蒂夫刚才搜索时打开过这个篮子,那里面有六罐颜色各异的黏稠糨糊,其中一罐是黑的,其他的则是深浅不一的棕色。这些东西他只看了一眼,没搞清楚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但现在他明白了。
史蒂夫跪在地上,蹭到门口,透过帘子往外看。卡迪拉克背对帐篷坐在地上,清水跪在他身后,正用一根小棍沾着黑色颜料,在他肩胛骨上画一条直线。史蒂夫看着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卡迪拉克周身上下的皮肤此刻都是古铜色,清水则是天鹅绒似的黄褐,只比萝兹的肤色稍深一点。平原人和他们的南方变种人兄弟一样,身上都有不可磨灭的标志,也就是变种基因缺陷造成的不规则图案。但卡迪拉克和清水身上的花纹不过是让他们融入部落的保护色,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此时的卡迪拉克都和寻道民毫无差别。尽管跟雪先生一样,他不会读写,但年轻的字匠吐字清晰,天资聪颖,记忆力多半也高人一等。虽然史蒂夫无法测试清水的记忆力,但刚才的表现已然说明她思维敏捷,可能同样聪明。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他们跟真正的人类一样!
清水开始轻声歌唱。
史蒂夫立即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和种种推想抛在脑后,轻轻掀开帘门爬了出去,然后一点点站起身。他的听觉提升到了极致,衣服摩擦皮肤的声音,靴子蹭在草上的声音,还有胸中的心跳声,都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卡迪拉克肯定能听见!肯定知道他在这儿!但事实并非如此。不可思议的是,年轻的字匠头都没转一下。他盘腿而坐,双手放在大腿上,掌心朝天。清水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和史蒂夫短暂交汇,马上又扭了回去。她拢起卡迪拉克的长发,然后开始在他脖子上绘制黑色图案。史蒂夫大气都不敢喘,悄悄绕到帐篷后面,从叶幕下钻了出去,然后穿过蕨草,从周围的松树枝桠下爬回山坡。
清水帐蓮里多出来的那两个铺盖卷提醒了史蒂夫,让他决定回程时要格外小心。幸好发现了那两个铺盖卷,既然穆卡尔人费了这么大力气想阻止他了解清水的存在,那他们必定会做好准备,防范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比如史蒂夫本人。如今他发现了宝物的真面目,更容易招来部落中潜在敌人们的攻击。一时冲动把他置于双重危险之中,在再次见到清水之前,他是不会安心的。但在此以前,史蒂夫必须躲过可能在附近巡逻的岗哨,赶在日落前回到营地。
追踪术并非寻道民的特长,但遇见清水使史蒂夫的心情异常激动,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感官水平提高了不少。所以他足以察觉到树林中的风吹草动,神奇的第六感也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第一次把地表的各种声音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能够分辨头顶叶片的飒飒声,脚下草地的簌簌声;能够区别鸣禽的啼叫和变种人巡逻队扮作鸟鸣的应答;甚至可以察觉到这伙人正顺着斜坡往北走,慢慢向他逼近。等到树木稀疏到可以起身步行时,史蒂夫便悄无声响地迅速越过巡逻队的行进路线,向小溪走去。他计划原路退回高地边缘,利用水流的声音掩盖他沿河前进的足音,同时两岸的蕨草也会隐藏他的行踪。他会在水流开始下落的石脊处转向右方,选择一条小路返回营地。然后,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史蒂夫来到河边,转向右方,趴在地上掩蔽身形,观察着南面的树林。没有任何移动迹象,被肾上腺素提升的感官意识到树林寂静得有些异样,但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变种人巡逻队的踪迹。他正要钻出岸边的蕨草,开始自己的撤退计划,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史蒂夫站起来转过身,刚一哈腰,就觉得脑后生风,耳边嗖的一声。他猛回头,前额正好撞到一支弩箭的箭杆,这支箭就钉在他刚才靠着的树干上。好悬!稍慢一点,他的脖子就要被钉穿了。史蒂夫没有停下来查看射箭的人是谁,他们没能射中,说明还有一段距离,也说明他还有机会。史蒂夫转回身改变路线,朝斜坡上方冲去,稀里哗啦地趟过小溪,冲过蕨草,钻进前方树林。他一边跑一边拼命挥舞双臂,希望让追兵认为他正在盲目恐慌之下瞎跑乱撞。逃跑过程中,他听到身后的变种人追了上来,不住呼啸呐喊。史蒂夫以之字形路线往北跑了大概八十码,然后向右急转,连滚带跳地往下猛冲,接着又是个右急转,趴在草丛中匍匐前进,向溪流折返。
在飞行学院进修时,他曾在徒步进攻课程上下过不少工夫,但这一次大概要算他有生以来爬得最快的八十码了。他一头扑进浅水,玩命地在阶梯状岩石和松散的鹅卵石河床上爬行。到达一处差不多完全没过身体的深水区后,史蒂夫便往左岸一趴。岸上长着稀疏的蕨类植物和宽叶草,点点叶尖弯成道道优美的弧线,扎在水中,正好帮他隐藏身形。
他的计策奏效了。史蒂夫把头缩在水里,只有眼睛留在外面。他看到一群嗷嗷乱叫的变种人从上游山坡处跳过小溪,朝对面的树林奔去。一、二、三,有三个熊武士挥舞着刀杖,第四个拿着张弩弓,还有三个母狼。七……天哪!这儿到底有多少人啊?又一个熊武士拿着刀跃过溪流,朝他的同伴们追去。八……史蒂夫知道自己不能久留,要是头前跑过去的那几个变种人找不到他,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就会用那些刀杖把他从水里扎出来,跟对付鲑鱼没有两样。他用手和膝盖支起身子,刚有一半探出水面,只见又有两个变种人一声呼啸,几乎从他正上方跃过小溪。史蒂夫脸朝下往河底一趴。克里斯托夫啊!他慢慢露出水面,只见两个母狼从前方跃过。十二,两只手,看样子就这些了。快动起来,布里克曼!
史蒂夫跳起身,顺着河床往下跑,不顾一切地蹿过一连串岩脊,也不管下面是什么情况。他几次在苔藓覆盖的岩石上失足滑倒,或是撞上岸边的树干,磕到浮石,大头朝下扑倒在水里。刚刚愈合的肋骨狠狠地撞了一下,胳膊肘、膝盖和下巴都有严重擦伤,但他没有停下来查看伤势,更奇怪的是,他甚至没感到疼。史蒂夫只管爬起身继续前进,顺着小溪跌跌撞撞朝下游奔去。那副狼狈相就好像在迷雾重重的旧纪元中,周六晚上圣地亚哥城里一个喝得烂醉的水手。
跑到石崖后,史蒂夫斜刺里跳出小溪,跪在地上。他觉得这个姿势很疼,于是坐在地上蜷起腿来。直到这时,史蒂夫才察觉到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躺在地上,想平复一下呼吸,但发现这样更难受,便又坐起来,脱掉湿透的汗衫和战斗靴,站起身,把迷彩裤和衬裤也扒下来,一天中第二次把里面的水分拧干拍净。这套动作也使他浑身疼痛,但起码有点好处,能让衣服别那么水淋淋的。他穿上湿衣服,把战斗刀的刀鞘插在裤腿上的套环中,将地图和清水给他的其他东西揣进裤兜。很好……史蒂夫抬起右脚,躲在旁边的岩石上,扣好靴子上的侧带。太阳已经落在远山之后,空气很快变得冷冽起来。他换了只脚,开始系左边的鞋带。史蒂夫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暗自欣赏自己成功避开变种人巡逻队的计谋。他在地上跺跺脚,把靴子穿得舒服些,然后快活地双手一拍。成了,该上路了。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格斗杖连同上面的背带,都落在清水帐篷外面的某个地方了。
史蒂夫暗想,这才是真疼啊……
进入营地前,他先离开小路,找了些宽大叶片把求生包和净水器裹起来,埋在一棵大树下,又用刀在树干上刻了个小小的火焰标志。至于地图,他早就想好了,准备藏在自己的毛皮褥子下面充作地板的一张双层席垫里。等地面收拾得差不多,看不出任何异常后,史蒂夫便忍住膝盖的疼痛,向营地快步跑去。
 
在黄叶帷幕隐藏着的帐篷外,清水正满怀爱意地在卡迪拉克身上重新绘制那些标志性涡旋图案。等她结束后,便轮到卡迪拉克给她画了。尽管清水的头脑比不上字匠,但她和卡迪拉克都得到了摩城赐予的一项大礼,也就是图像记忆能力,所以他们可以把头脑中的图案绘制在对方身上。卡迪拉克的后背就像一张空白画布,清水可以“看到”每种颜色的正确位置。她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填上。
清水一边画,一边想着刚才的云武士。他是被辟邪主送到穆卡尔人手中的,而且天音们曾通过雪先生之口,称他为死亡使者。清水第一次看到云武士时,他刚被人从玉米田中抬出来,满身血污,伤势很重。史蒂夫当时还昏迷未醒,所以没有看到她,没等他醒来,清水就被打发走了。部落长老们跟她说,云武士被俘的这段时间里,她必须在穆卡尔营地之外生活,决不能让史蒂夫发现她生来就有一副光洁的皮肤,而且肤色与他相同,身体与沙穴人毫无区别。
和卡迪拉克一样,她小时候也因为这种“异常”受了不少罪。完美的身体反倒让他们成了丑小鸭,正是这种痛苦让两人走得更近。尽管卡迪拉克很早就身负重任,开始学习雪先生浩如烟海的知识,但每当她被其他幼兽戏弄嘲笑时,年轻的字匠总会跑来保护她。而卡迪拉克被人欺负时,清水也会扑上去,用细小的拳头猛捶他的对手。等她长到七岁,已经可以理解在蓝天之上、青草之下还有其他世界后,雪先生便向清水解释说,和卡迪拉克一样,她的身体被塑造成这副形状,正是因为她生来就注定要为三赐之人辟邪主效劳。清水接受了这种说法,并从中获得慰藉。但她真正相信这番话还是最近的事,在她的召唤师之力觉醒,又发现卡迪拉克拥有从石头中抽取画面的能力之后。雪先生说得没错:未来的道路已经注定,大多数平原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一步路,但卡迪拉克拥有先知之能。等他技艺增长、心智成熟后,就可以洞穿时间迷雾,看到远方的道路。
雪先生对未来已经略有所知,因为天音们会通过他发言。他们是万物之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地平线是时间的始与终。他们住在一座巍峨高峰上,可以俯瞰下界的一切,知道过去未来。天音们曾对雪先生说,尽管部落长老极力阻止,清水脚下的道路仍会与死亡使者交叉。清水从不怀疑雪先生的智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的指引。即便如此,向卡迪拉克隐瞒自己的想法和行为,还是让她觉得心绪烦乱。他们不是已经应允要交换血吻吗?他们不是已经像狐和熊那样合为一体了吗?他虽然不是穆卡尔部落中最强壮的武士,但不正是最勇敢、最机警、最坚韧的吗?即便他还不如雪先生那么睿智,可他不是舌头快如尖铁、头脑亮若明星吗?一想到卡迪拉克,她的心不是会感到温暖吗?她不要用一生来守护他吗?
是的……这都是真的,清水感到迷惑和愧疚。在云武士咬箭的那天晚上,清水透过火光看到了他的身影。从那天起,她的心就被撕成了两半。她感到耻辱,因为她心中萌生了血吻之律所禁止的念头,也就是在月黑之夜同死亡使者躺在一起的画面,这些画面让她身子发烫。卡迪拉克的眼睛是黑的,他是蓝的,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注视着波澜不兴的石湖水面上自己双眸的倒影。卡迪拉克的肩膀宽阔结实,但他的不是更宽更结实吗?他不是更高吗?卡迪拉克的头发像鸦翼又直又黑;他的头发像在风中泛着浪花的面包杆田,它绽放出的光芒,犹如初升的太阳照在草地上。还有他的声音,啊……他的话语像深邃的流水,顺畅有力。听到他的声音,清水的心跳就如同山狮在咆哮,肚子里仿佛燃起一团火焰,腿骨像积雪般融化。
没人发现她偶尔会在摩城缀满繁星的大氅遮盖下,偷偷溜回营地。她曾蹲在雪先生的帐篷外聆听他们的谈话,曾听史蒂夫说起大地之下的黑城。云武士描绘的世界让清水恐惧莫名,但她觉得,哪怕一连好几天坐在那儿听他的声音,她也不会厌烦。
部族姐妹们对她的行为毫无察觉,有些人跟清水说,他有毒蛇的信子、郊狼的笑容和岩石的心。还有人告诉她,她们让夜疯狂去试试他的本领,可他居然碰都不碰一下。她们嘲讽说,云武士用长木棍战斗,但双腿间却没有尖铁,只有折断的嫩枝。清水同她们一道开怀大笑,可这些话她半点都不相信。他的蓝眸被偏见遮蔽,心神也蒙着尘埃,但她不在乎。一看到史蒂夫,清水就能感到他体内的力量,心中的活力,这就够了。一句话,云武士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灵。
依照平原人的部落律法,清水知道,存有这种欲望的她,理应死在卡迪拉克手中。但她也知道,如果能死在云武士怀里,她是心甘情愿的。这些情感带来的内疚之情,以及掩饰它们所产生的苦痛折磨,每天都在加剧。令她惊奇的是,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但清水相信雪先生对此心知肚明,就像他知道云武士注定与她相遇一样。
清水开始在卡迪拉克胸口绘图。她用扁木片沾了些颜料,一抬头正好看见字匠的双眸,它们正注视着渐渐泛红的天宇外的另一个世界。清水在他胸膛正中画了两条曲线,然后在线条间上色。
她心中暗自思量,不知卡迪拉克是否知道,是她隐身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唤起体内的力量,从摩托头的石锤下救了云武士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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