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活该的人
一年半前
现代女人的地位是什么?加丝娜.科林如此撰述。虽然许多其他学者都问过同样的问题,我却对此相当反弹。这个问题本身代表的歧视观点,他们似乎视而不见。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进步,因为他们愿意挑战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观点。可是他们忽视了更大的理所当然──亦即女人的「地位」是需要被定义且确认的。有一半的人类必须被贬低、成为仅仅一场对话中被界定的角色,无论这个角色的定义有多广泛,其本质便已限制住女性可以成为的无数样貌。
我的看法是,女人没有所谓角色,而是每个女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角色,这个角色必须靠她自己建立。对于有些女人来说,那会是学者的角色;对于别人来说,那会是妻子的角色;对于其他人来说,那会是两者兼是的角色。但也有人两者兼非。
不要误会我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成为的角色有优劣之分。我的重点不是要将社会分割成更多阶级──我们在这方面已经过于完善──而是要让论述更多元化。
女人的力量不应来自于她的角色,无论她做何选择,而是她选择角色的权力。我很意外我必须特别明述这点,因为我认为这原应是此类对话中的基础概念。
纱蓝阖上书。父亲两个小时前才下令要刺杀赫拉伦。纱蓝回到她的房间以后,父亲的一对侍卫便出现在外面的走道中,应该不是为了监视她──她不觉得父亲知道她听见了杀害赫拉伦的命令。那些侍卫是为了要看住玛丽丝,纱蓝的继母,不让她逃走。
也许她想错了。纱蓝甚至不知道玛丽丝是否还活着,因为她父亲离开之前曾经如此愤怒、冰冷地怒吼。
纱蓝想要躲起来,想要缩在柜子里,用棉被裹住自己,紧闭起眼睛。加丝娜.科林书中的文字让她获得力量,虽然对她来说,光是去读这本书就是种可笑的行为。加丝娜光主描述选择权的高贵,彷佛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在加丝娜的看法中,选择成为女人或学者似乎是个困难的决定。那根本不难!她觉得那根本是一个很棒的处境!相较于生活在充满愤怒、忧郁、绝望的家庭中,过着充满恐惧的一生,那两者都是太令人愉快的选择。
她想象科林光主会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不会按照别人坚持她该有的样子行事。一个有力量、权威的女人,一个有资源可以去追寻梦想的女人。
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纱蓝站起身。她走到门边,偷偷开了一条门缝。虽然天色已经变暗,两名侍卫仍然站在走道尽头。纱蓝的心跳纷乱,她咒骂自己的胆怯。为什么她不能表现得像是个有所作为的女人,而不是只当个躲在房间里,用枕头盖住自己的人?
她全身颤抖地从房间出去,慢慢地走向士兵,感觉他们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其中一人举起手。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以前知道每个侍卫的名字,但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人,现在都被替换掉了。
「我父亲要找我。」她没有因为侍卫的动作而停下。虽然他是浅眸人,但她不需要服从他。她也许在房中足不出户,但她的位阶仍然比他高出太多。
她走过那些人身边,颤抖的双手握紧成拳。当她经过父亲的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啜泣声。谢天谢地,玛丽丝还活着。
她在宴会厅中找到父亲,他独自坐在里面,两个火堆都燃烧着熊熊火焰。父亲趴在主桌边,被严酷的火光点亮,盯视着桌面。
纱蓝趁他注意到她之前进入厨房,调了他最喜欢的深紫酒,加上肉桂,加热后可以驱走一天的寒气。她走回宴会厅,将杯子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今天里面没有阴霾,只有他。这些日子以来,这样的情况很难得。
「他们就是不听话,纱蓝。」他低声说。「没有人听话。我居然要这样与自己的家人敌对,实在令我痛恨。他们应该要支持我的。」他拿起酒杯。「维勤大半时间只知道盯着墙壁,杰舒根本没用,巴拉特无时无刻反抗我,现在玛丽丝也是。」
「我会去跟他们谈谈。」纱蓝说。
他喝下酒,然后点点头。「好,好,这样好。巴拉特还跟那些该死的野斧犬尸体待在一起。我很高兴牠们死了,那一窝根本都是没用的崽子,反正他也不需要牠们……」
纱蓝走入冰寒的空气中。太阳落下,可是宅邸的屋檐下吊着灯笼。她鲜少在夜晚时看过花园的模样,黑夜里的花园多出一股神秘的气息。藤蔓看起来像是从虚空中伸出的手指,想要抓住什么,拖进夜色里。
巴拉特躺在一张长凳上。纱蓝来到他面前时,感觉脚下踩碎了些什么东西。克姆林虫的爪子,被一根一根从身体拔下,丢到地上。她打了个哆嗦。
「你该走了。」她对巴拉特说。
他坐起身。「什么?」
「父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纱蓝轻声说。「你得趁还可以走的时候赶快走。我要你带着玛丽丝一起走。」
巴拉特扒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玛丽丝?父亲绝对不会放她走。他一定会来追捕我们。」
「他反正都会追捕你们。」纱蓝说。「他正在追捕赫拉伦。今天稍早的时候,他命令一个侍卫去追杀我们的哥哥。」
「什么!」巴拉特站起身。「那个混账!我要……我……」他在黑夜中看着纱蓝,脸庞被星光点亮,然后整个人重新软倒在长凳上,双手捧住头。「纱蓝,我是个懦夫。」他悄声说。「啊,飓父啊,我是个懦夫。我无法反抗他,我办不到。」
「去找赫拉伦。如果有必要,你能找到他吗?」纱蓝说。
「他……可以,他留了一个在法拉斯的联络人名字,必要时可以联络到他。」
「带着玛丽丝跟爱莉塔离开,去找赫拉伦。」
「我没办法在父亲找到我们之前找到赫拉伦。」
「那我们来联络赫拉伦。我们来安排你跟他会面,然后你可以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安排逃亡。他正在计划几个月后要去费德纳一趟。趁他离开时快走,躲得远远的。」
巴拉特点点头。「好……好,这样好。」
「我会写封信给赫拉伦。你必须警告他父亲已经派出杀手,我们可以趁机要求他收留你们三个。」纱蓝说。
「小东西,妳不该担心这些。」巴拉特垂着头。「赫拉伦以后就是我最大。我应该要阻止父亲,我应该有办法的。」
「把玛丽丝带走。这就够了。」纱蓝说。
他点点头。
纱蓝回到房间,经过父亲,他还在思索他不听话的家人。纱蓝从厨房拿了点东西,然后回到台阶口。她抬起头,深吸几口气后,默念几遍如果被侍卫拦下该如何应对的说词,然后冲上台阶,打开通往父亲起居室的门。
「等等。」走廊的侍卫说。「他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纱蓝喉头一紧,虽然她已经演练多次,说话时仍然结结巴巴,「我刚才跟他说过话。他要我跟她谈谈。」
侍卫打量她,嘴里嚼着什么。纱蓝感觉自己的自信畏缩,心跳剧烈。她居然得跟人面对面地对峙。她跟巴拉特一样,都是懦夫。
他朝另一个侍卫挥手,后者下楼去询问。终于,他回来,点着头,先前的人不情愿地挥手让她进去。纱蓝进了房间。
进到那个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来这个房间。在那件事发生之后……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
她举起手,遮住眼睛,挡住图案后方散发的光。父亲在这里怎么能睡得着?为什么没有别人去看,没有别人在乎?那光亮到要让人瞎眼了。
幸好,玛丽丝缩在面对那道墙的躺椅上,方便纱蓝背向图画,挡住光线。她一手轻放在继母的手臂上。
虽然两人住在一起很多年,她还是不觉得自己认识玛丽丝。这个女人是谁,居然会嫁给一个所有人都偷偷议论杀死自己前任妻子的男人?玛丽丝负责纱蓝的教育──意思是每次家教逃走之后,她都得找新的教师──可是玛丽丝本身没有多少能力教纱蓝。自己都不懂的事情,怎么能教导别人。
「母亲?」纱蓝出声询问。她用了那个字。
玛丽丝抬头。虽然房间中的光亮刺目,可是纱蓝还是看到那女人的嘴唇裂开,正在流血。她捧着自己的左臂。没错,断了。
纱蓝拿出从厨房找来的绷带与布块,开始替玛丽丝擦拭伤口。她得找别的东西替那只手臂弄个绑带。
「为什么他不恨妳?」玛丽丝厉声问。「他恨所有人,只除了妳。」
纱蓝擦拭着女人的嘴唇。
「飓父啊,我为什么来到这个鬼家族?」玛丽丝连续打颤。「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一个一个击溃、杀死。他的内心充满黑暗,我从他眼底看见过,有一头野兽……」
「妳得离开。」纱蓝低声说。
玛丽丝猛然大笑。「他永远不会放我走。他什么都不会放手。」
「妳不要问他。」纱蓝低声说。「巴拉特要逃去跟赫拉伦在一起。赫拉伦有强大的朋友,他是个碎刃师,他会保护你们。」
「我们绝对做不到。」玛丽丝说。「如果我们去了,赫拉伦为什么要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
「赫拉伦是个好人。」
玛丽丝在座位上扭过身,看着纱蓝的反方向。纱蓝继续包扎她的手臂,不再回答问题。终于,纱蓝收起沾满鲜血的布料,准备丢掉。
玛丽丝低声说:「如果我走了,巴拉特也跟我走了,他会恨谁?他会打谁?也许终于会打妳?那个真的活该被打的人?」
「也许吧。」纱蓝低声回答,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