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
威尔只想沉睡,在睡梦中忘却雅各布胸前的鲜血。
他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察觉不到皮肤和内心的变化,死去的哥哥是唯一连接着现
实与梦境的纽带。他的耳边隐约传来两个声音,一个沙哑,一个如同冰冷阴暗的水流。
“睁开眼睛。”她说。
可他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沉睡,即使在梦中出现的全是雅各布的鲜血。
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柔软而冰凉的触感,不是一只石手。
“威尔,醒来吧。”
可他希望醒来的时候,自己已回到镜外世界。在那儿,雅各布胸口的血水,玉石皮
肤,还有他体内长出的那个陌生人,都只是一场梦。
“他曾经去过你那个红女妖姐姐那儿。”
凶手的声音。威尔想用新长出的利爪撕破他的铁石英皮肤,然后冷眼看他像雅各布一
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可是睡意困住了他,比任何镣铐都更有力地锁住了他的肢体。
“什么时候去的?”那声音里有怒意,像一把冰刀,“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怎么阻止?你又没有告诉我怎样才能绕过那群独角兽!”充满恨意的声音像对抗寒冰
的烈火。“你比你的姐妹们都要强大,直接破了她对他施的魔法不就了结了?”
“这是刺魔法!没人能破解。我曾经看见有个姑娘在他身边,她人呢?”
“我没接到命令说要把她也带过来。”
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威尔想不起来了。鲜血淹没了她的脸庞。
“把她带来见我!国王的命运就系在她身上。”
威尔又感觉到柔软而冰凉的手指在抚摸他的脸颊。
“玉之盾牌从敌人的身体里长出来。”她的声音拂过他的皮肤,“我的梦境从不说谎。”
云雀之水
起先,瓦里安特信心满满地带着他们在夜幕中穿行。可渐渐地,两旁的山坡越来越
陡,他们从河边一路走来的那条小道也淹没于碎石和荆棘丛中。矮人停住驴子,茫然四
顾。
“怎么了?”雅各布策马走到他身旁,“别告诉我,你已经迷路了。”
“我上次来的时候可是明晃晃的大白天!”瓦里安特激动地反击,“现在这天比在巨人
肚子里还黑,让我怎么去找隐蔽的入口?不过那入口肯定就在这附近!”
雅各布从马上跳下来,塞给他一把手电筒。“给!”他说,“赶紧找,最好今晚就能找
到。”
矮人疑惑地在黑夜中摆弄着手电筒:“这是什么?女妖的法术?”
“差不多吧。”雅各布答道。
瓦里安特用手电筒照着他们左手边被灌木覆盖的斜坡:“我敢打包票,入口就在下
面。”
狐狸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往下走的矮人。
“跟着他,”雅各布说,“不然他又跑没影了。”
狐狸虽然不大情愿,还是跟上了矮人。
克拉拉也下了马,把马拴到近旁的树上。她裙子上的金线在月光下越发闪耀。雅各布
摘了几片橡树叶子递给她。
“用手磨碎它们,然后涂在刺绣上。”
克拉拉照做了,金线随着她手指的动作逐渐暗淡,就好像她用手中的蓝色叶片擦去了
线里的金子。
“这是精灵纱线,”雅各布解释道,“虽然很漂亮,可石人在几里外就能看到你。”
克拉拉捋了捋金色的头发,仿佛想把头发的颜色也改了。
“你想一个人进去?”
“嗯。”
“如果当时你是一个人过河,你已经死了!求求你,让我和你一起走。”
雅各布摇摇头:“这太危险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威尔就没指望了。接下来他会比
我更需要你。”
“为什么?”天很冷,克拉拉的呼吸在嘴边呵成一团白气。
“你要负责唤醒他。”
“唤醒他?”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那朵玫瑰……”她呢喃着。
王子弯下腰,用一个吻唤醒了她。
两轮弯弯的月牙悬在他们头顶漆黑的夜空中,仿佛被饿瘦了一般。
“你为什么会相信我能叫醒他?你弟弟已经不爱我了!”她努力掩藏住自己语调中的哀
伤。
雅各布脱下那件把他扮成富商的外套。石人都城中仅有的人类全是奴隶,他们的领子
上肯定没有皮草装饰。
“可是你爱他,”他说,“这就够了。”
克拉拉默默地站在那儿。
“如果不够呢?”她还是开口了,“如果仅仅有我的爱还不够呢?”
他没有回答她。他们都想起了荆棘城堡,还有那些被层层落叶所掩盖的尸体。
“威尔那小子从认识你到约你出去,用了多久?”雅各布套上他的旧外套。
回忆让克拉拉暂时忘记了恐惧。“两个礼拜。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约我呢。那时候他
去医院照看妈妈,我们天天都能见面。”
“才两个礼拜?对威尔来说已经算快的啦。”他们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雅各布正要掏
枪,发现只是一只在树丛里找路的獾,“他约你去哪儿?”
“去医院的咖啡厅。不是什么特别浪漫的地方。”克拉拉微笑着,“他说他发现了一条
被车撞了的狗。我们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把那条狗也带来了。”
雅各布忽然发现,克拉拉说起威尔时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地嫉妒起弟弟来。
“我们去找水吧。”他解开了马。
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水塘,水塘旁停着一辆废弃的手推车。车轮陷进岸边的淤泥里,一
只池鹭在长满青苔的车板上筑了巢。马儿贪婪地把嘴伸进水中,瓦里安特的那头驴更是走
到了齐膝深的浅水里。克拉拉正准备喝水,雅各布把她拉了回来。
“小心鱼人。”他说,“那辆推车也许是哪个乡下姑娘的。鱼人喜欢抢人类姑娘做新
娘,他们肯定在这儿守株待兔很久了。”
克拉拉从水塘边退了回来,雅各布仿佛听到了鱼人的叹息声。鱼人很卑鄙,捕猎的方
式与河妖不同。他们先把女孩拖进洞里而不是水里,因为只有在那儿她们才能呼吸,随后
给她们食物和礼物:贝壳,淡水珍珠,溺水之人留下的首饰……雅各布曾有一段时间替那
些失去女儿的双亲寻找女孩们的下落,最终让三个女孩得以重见天日。可怜的姑娘们已经
神志不清,永远无法摆脱过去数月在阴暗洞穴中的记忆:遍地的珍珠和鱼骨,鱼人黏糊糊
的亲吻……有一对夫妇甚至拒绝付给雅各布报酬,因为他们已经无法认出自己的女儿。
雅各布让马儿继续饮水,自己动身去找注入这片水塘的活水。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条从
附近岩缝中流出来的潺潺小溪。雅各布摘掉水面上的落叶,克拉拉用手掬了一捧冰凉的溪
水,溪水的清冽中夹杂着泥土的味道。他们刚喝完水,雅各布忽然看到两只死去的云雀并
排卡在潮湿的溪石中间。他立刻吐出溪水,拉着克拉拉起身。
“怎么了?”她一惊。
她的皮肤散发着秋风般的寒香。雅各布,别这么做。太晚了。他抱住克拉拉,她并没
有挣扎。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她的嘴唇,感觉到她的心跳和他一样剧烈。云雀小小的
心脏会因为愤怒而爆裂,“云雀之水”由此得名。那水清澈而甘洌,可只需一口,便能让人
失去理智。雅各布,放开她。可他继续吻她,克拉拉低声呼唤的是他的名字,而不是“威
尔”。
“雅各布!”狐狸用力咬了雅各布一口,疼得他放开了克拉拉,可是想拥抱克拉拉的念
头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克拉拉踉跄着退了几步,擦拭着嘴唇,仿佛想把他的吻也一并抹去。
“瞧瞧,瞧瞧!”瓦里安特用手电筒照着他俩,一脸猥琐地坏笑着,“这是不是说,我
们已经把你弟弟丢到脑后啦?”
狐狸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被踹了一脚。人与兽,狐狸与少女,在她身上两者并存。当
她跑到溪边查看那两只死鸟的时候,她变成了一只纯粹的狐狸。
“你什么时候这么蠢了,连云雀之水也敢喝?”
“该死。狐狸,天太黑了。”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什么是‘云雀之水’?”克拉拉没有看雅各布,用还在发抖的手拢了拢头发。
“非常卑鄙的玩意儿。”瓦里安特笑得好像他真能感同身受,“只要喝一口,就连最丑
的姑娘都会被按倒。不过这水对矮人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惜呀,”他幸灾乐祸地看了看雅
各布的方向,“当时在这儿的是他不是我。”
“那效果会持续多久?”克拉拉的声音几不可闻。
“有些人说,只要发作一次,就没事了。不过也可能持续几个月。那些女巫……”他话
中有话地冲雅各布一笑,“那些女巫说啊,云雀之水不过是让潜藏着的想法暴露出来而
已。”
“你看起来很了解云雀之水嘛。要不要灌上几瓶拿去卖?”雅各布回敬瓦里安特。
瓦里安特遗憾地耸耸肩:“可惜效果既不持久又反复无常,而且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你觉得用这水能做成什么买卖?”
雅各布感觉克拉拉在看他,可当他回应她的目光时,她转开了头。他的指尖仍残留着
她的发香。
雅各布,够了。
“你们找到入口了吗?”他问狐狸。
“找到了。”狐狸背过身,“不过闻上去全是尸体的气味。”
“别瞎说。”瓦里安特轻蔑地反驳,“那是一条天然的地道,通向他们的地下道路。大
多数地道都有人把守,不过这条相当安全。”
“相当安全?”雅各布背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你怎么知道的?”
瓦里安特无视雅各布的怀疑:“他们的国王禁了一部分紧俏半宝石的买卖,不过幸好
他有几个和我一样爱做生意的手下。”
“我说了,那条路闻上去有死亡的气味。”狐狸的声音比往常沙哑。
“要不你们试试走主干道!”瓦里安特嘲讽道,“说不定雅各布·雷克里斯是唯一一个能
在石人都城里大摇大摆散步还不被封进琥珀里的人类。”
克拉拉把手放到背后,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忘记它们曾抚摸过谁。
雅各布尽量避免去看她。他给手枪上子弹,从马鞍囊里取出望远镜、鼻烟壶、绿玻璃
瓶和夏努特的匕首,又在衣兜里塞满了子弹。
狐狸坐在灌木丛下,雅各布一走近她,她就蜷起身体,就像当初他在陷阱中找到她时
一样。
“当心石人的哨兵。”他说,“你们最好躲到岩缝中去。如果明天晚上我还没回来,你
就带她去废墟城堡。”
她。
他没有勇气说出她的名字。
“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
“狐狸,算我求你。”
“这一次,你回不来了。”
她龇着牙,但没有咬下去。她总是用牙印表达爱意。
“雷克里斯,”矮人不耐烦地捅了捅雅各布背上的火枪柄,“你最好抓紧点儿。”
瓦里安特把火枪改造成了适合探险的武器。传说金属到了矮人手里甚至能开出花来。
雅各布站起身。
克拉拉仍然站在溪边。雅各布走到她身边,她转过身去,可雅各布把她扳了回来,他
的眼中没有矮人,也没有狐狸和她的愤怒。
“看着我。”
她想挣脱,可他抓得太紧。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克拉拉,这不代表什么,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眼睛因为羞涩而暗淡。
“你爱的是威尔,听见了吗?如果你忘了这一点,我们就救不了他了,也没人能救他
了。”
她点点头。然而,雅各布在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狂热。云雀之水的效力会持
续多久?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计划吗?”雅各布握住她的手,“我必须找到黑女妖,然后逼她还
回威尔的皮肤。”
他看见她眼中的惊慌,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唇。“不能让狐狸知道,”他悄声说,“不然
她会跟上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女妖的,然后你来唤醒威尔。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
他想抱住她,只想抱住她。
雅各布跟着瓦里安特消失在夜色之中,没有回头。
狐狸没有跟他走。
地下城
狐狸是对的。瓦里安特带雅各布去的那个山洞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无需狐狸灵敏的鼻
子,雅各布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洞里住着什么。
地面上堆积着累累白骨,食人魔就住在他们的食物残渣之间。虽然名为“食人魔”,他
们也拿石人和矮人填肚子。白骨间散落着受害者的遗物:一只怀表,一截被撕碎的衣袖,
一只小小的童鞋,一本沾了血的笔记本,本子上的血迹早就干了。雅各布想回头去提醒克
拉拉小心食人魔,可矮人推着他继续前进。
“别担心,”矮人低声说,“石人早把这一带的食人魔杀光了。幸好他们没发现这个地
道。”
瓦里安特钻进洞壁上的一道裂口,裂口的宽度对于矮人来说绰绰有余,可雅各布必须
使劲儿把自己挤进去。裂口背后的地道很矮,起初的几米路雅各布几乎无法直立行走,越
往深走,路越崎岖。狭窄的甬道让雅各布呼吸困难,当他们终于到达连接地下都城的道路
时,雅各布松了口气。这条路和人类的街道差不多宽,路面上铺着莹光石,石头在手电筒
的照射下散发着幽幽的微光。雅各布似乎听到远处有机器的轰鸣,还有仿佛马蜂群涌过落
满水果的草地时发出的嗡嗡声。
“什么声音?”雅各布压低嗓子问矮人。
“替石人清理废水的昆虫。他们的城市闻起来可比我们的好多了。”瓦里安特从外套里
取出一支笔,“弯下腰!我要在你头上画一个奴隶的标记,‘P’代表‘普鲁桑’。”矮人边说边
在雅各布额头上画了一个石人族的字母,“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普鲁桑’是你主人的名
字。普鲁桑是个商人,我和他做过生意。不过他的奴隶可比你干净多了,而且肯定不会在
腰带上别武器,所以你最好把那条腰带给我。”
“多谢。不必了。”雅各布扣上外衣纽扣,遮住了腰带,“万一他们截住我,我肯定不
能指望你。”
接下来这条路的宽度堪比人族首都的大道,不过两旁环绕的不是绿树,而是岩壁。瓦
里安特用手电筒光沿着岩壁扫了一圈,黑暗中忽然显现出许多张脸。传说石人族要塞城市
的城墙是用英雄的头颅砌成的,雅各布一直当这是个童话,现在看来,所有童话故事的背
后都隐藏着一个阴暗的真相。成百上千个死人正俯视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头颅紧挨着彼
此,像是嶙峋的石块。石人死后,脸部并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原本金光灿烂的眼睛被黄
水晶取代了。
瓦里安特并没有在这条亡者大道上逗留很久,他选了一条山路般狭窄的地道继续深入
地下。雅各布时不时能看到支路尽头的灯光,感觉到马达的轰鸣声在他皮肤上激起的震
颤。好几次,马蹄声和车轮声迎面而来,幸亏路旁有很多昏暗的洞穴,他们可以借助石笋
堆或钟乳石躲藏一阵。
水滴声无处不在。滴水穿石,千万年不绝的水滴在黑暗中冲刷出一个奇迹般的世界:
石头瀑布从岩壁上倾泻而下,仿佛冰冻凝固的白色水流;洞顶上倒垂着砂岩丛林;水晶花
朵在黑暗中怒放。许多岩洞中并没有石人的踪迹,偶见几条穿过石头灌木丛的小径,几个
开凿在岩壁上的正方形暗道入口。有的岩洞中还残存着年代久远的石屋和马赛克,石柱间
遗留着废墟的痕迹。
正当雅各布错以为他们已经在这地下世界绕了几天几夜的时候,眼前蓦然出现一个岩
洞,岩壁上长满无需阳光的植物,洞中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地下湖,湖上建了一座望不到尽
头的桥。说是“桥”,其实就是一段用钢铁加固过的拱岩。每在桥上走一步,巨大的回声就
会传进别的岩洞中,惊飞一群悬挂在洞顶的蝙蝠。
他们刚走出一半路,瓦里安特冷不防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雅各布撞到了他身上。拦
住他们去路的那具尸体并不是石人,而是人类,他的额头上刻着石人国王的奴隶标记,胸
口和喉咙有被咬伤的痕迹。
“一个战俘,被石人当奴隶使唤。”瓦里安特细细打量起头顶的岩壁。
雅各布拔出手枪:“谁杀了他?”
矮人用手电筒照亮从洞顶垂挂而下的钟乳石。
“石人养的看门怪。”矮人低声说,“它们像看门狗一样守着外围的暗道和通路。只有
闻到不同于石人的气味时,它们才会出击。可我在这条路上没招惹过它们呀,等等!”
手电筒光在钟乳石间照出一排大得吓人的孔穴,瓦里安特骂了一声。
一声啼叫撕破了宁静,尖厉得如同警笛。
“快跑!”矮人拽着雅各布越过死尸。
空中忽然间布满了扑扇着的翅膀,石人的看门怪如猛禽一般从钟乳石间俯冲下来。那
是一群人形的怪物,浑身惨白,长了一对翅膀,翅膀最顶端是尖锐的利爪。它们的眼睛如
盲人般浊白,全凭耳朵辨别方向。
雅各布杀了两只正在飞翔的看门怪,瓦里安特射中了一只企图用翅膀上的爪子攻击雅
各布后背的怪物。他们头顶的孔穴中又飞出了三只,其中一只想来抢夺雅各布的手枪,被
雅各布一肘正中脸颊,又趁势砍下了它的一只翅膀。怪物惨叫一声,雅各布害怕它的叫声
会引来更多的同伴,不过所幸不是每个孔穴中都住了石人的看门怪。
这群怪物行动笨拙,可快到桥头的时候,瓦里安特又被其中一只掀翻在地。它正欲张
嘴去咬瓦里安特的喉咙,雅各布的匕首扎进了它的双翅之间。近看时,它的脸像人类的婴
孩,就连身体也和人类的孩童有几分相似,雅各布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别扭的犯罪感,仿佛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雅各布和瓦里安特带着伤痕累累的肩膀和胳膊钻进了下一条暗道。伤口都不深,瓦里
安特气昏了头,都没感觉到雅各布正往他的伤口上滴碘酒。
“但愿那棵金子树能多活几年。”雅各布给矮人的手缠上绷带,矮人则忙着骂骂咧
咧,“反正你现在欠了我的!”
暗道外,两只怪物还在桥上盘旋。它们没有跟过来,但之前的激战让雅各布到现在还
缓不过气来。黑暗的甬道仿佛无穷无尽,雅各布不断问自己,矮人究竟是不是又在玩什么
肮脏的把戏。忽然之间,暗道拐了个弯,有光线从尽头处传来。
“就是这儿了!”瓦里安特对雅各布耳语道,“你站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龙潭虎穴。”
暗道通往一个巨大的岩洞,大到雅各布都无法确定它的边际在哪儿。无数盏灯发出幽
暗的光,正是石人眼睛所能适应的亮度。看起来,它们都是靠电力而不是煤气发光。整座
城市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自己蹦出来的。房屋、塔楼、宫殿,各种建筑如同蜂房一般填满洞
穴的地面和岩壁。一座座铁桥架在建筑群之间,看来,凌空架桥对石人而言并非难事。桥
柱像树木般矗立在顶盖下,其中几座颇似镜外世界的中世纪廊桥,四周环绕着房屋。砂岩
天空下,条条小巷纵横交错,宛如铁质的蛛丝。雅各布的目光移向洞顶,三座宏大的钟乳
石堡垒垂悬而下,其中最大的那座石堡上布满水晶塔楼,像一把把利剑直指地面,塔壁闪
闪发光,就像被地上世界的月光晕染过一般。
“那就是宫殿吗?”雅各布悄声问矮人,“难怪他们对我们的建筑不屑一顾。这些桥是
什么时候建的?”
“我怎么知道?”瓦里安特低声说,“矮人学校里又不教石人族历史。听说那座宫殿有
七百多年的历史,不过他们的国王觉得它过时了,计划翻新。旁边的另外两座钟乳石石堡
是军营和监狱。”矮人狡黠地一笑,“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你弟弟藏在哪座石堡里?你的
金币肯定能让石人开口,不过可不能少了我那份。”
雅各布把两枚金币扔进矮人手里,瓦里安特再也按捺不住,踮起脚,短小的手指伸进
雅各布衣兜里。
“没有金币!”他咕哝着,“什么也没有!莫非这件衣服有什么古怪?不可能。你穿别
的衣服也能变出钱来!难道钱是从你手指里长出来的?”
“没错,”雅各布趁矮人还没摸到手帕,赶紧把他的手从衣兜里拔了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的!”矮人嘀咕着把金币扔进自己天鹅绒的口袋里,“现在,低
头,眼看地面,记住,你是一个奴隶。”
岩壁上的羊肠小道比特尔佩法斯城中的小巷更难走,路面常常会陡然升高,雅各布双
脚时时踏空,不得不靠门框或窗台做支点,瓦里安特倒是像石人一样行走自如。他们在这
儿遇见的人类,皮肤都因为缺乏光照而变得灰暗,许多人的额头上还烙着主人的姓氏字
母。他们并没有对雅各布多加注意,那些穿行在迷宫般小道上的石人也没有留意雅各布,
他身边的矮人已经足够说明他的身份。瓦里安特很享受让雅各布帮他驮货的感觉,他一个
劲儿地往商铺里钻,以打听威尔的下落为名大肆搜罗货物。
“有眉目啦!”瓦里安特把雅各布晾在一家珠宝铺门口,让他等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兴
冲冲地跑来跟雅各布咬耳朵,“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已经查到我们要
找的消息了。据说黑女妖让国王的副官去找一个人,现在那副官已经把人带回都城了。那
家伙铁定就是我们的铁石英老对头。不过没听说那犯人的皮肤是玉石的。”
“坏消息呢?”
“他现在在宫殿里,和女妖在一起,睡死过去了,没人能叫醒他。我猜,你知道这是
怎么回事?”
“没错。”雅各布抬眼望向钟乳石群。
“别做梦了!”矮人小声说,“你弟弟说不定已经化成飞灰了。女妖的房间在最上面,
你得闯过整座宫殿才能到那儿。你失心疯了才会想要去送死。”
雅各布注视着闪闪发亮的石屋和阴暗无光的窗户。
“你不是和一个石人军官做生意吗?能不能从他那儿弄到进宫的机会?”
“弄到又怎么样?”瓦里安特嘲讽地摇摇头,“宫里的奴隶额头上都烙着国王的标记。
就算你那伟大的兄弟之情能让你心甘情愿在头上烙字,奴隶们也不允许离开他们的住
地。”
“从桥上走呢?”
“你觉得行得通吗?”
通往王宫的桥有两座。一座是铁路桥,桥身隐没在最上端的隧道里;另一座是廊桥,
半桥高的地方固定在最大的钟乳石上。桥身与宫殿相接处没有建筑物,黑玛瑙的宫门和岗
哨的排布一览无遗。
“看你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准没好事!”瓦里安特咕哝着。
雅各布顾不上去管瓦里安特。他观察着支撑廊桥的钢铁支架,从远处看,支架像是后
来才加上去的,为了支撑先前的石头架构。它们像铁钩一般插进与王宫的连接处。
雅各布一边试着在房屋的入口处找一个可供隐蔽的地方,一边用望远镜观察钟乳
石。“那些窗户都没安栅栏。”他自言自语。
“安栅栏做什么?”瓦里安特反问,“只有鸟和蝙蝠才能靠近那些窗户。看来你已经把
自己当成鸟和蝙蝠了。”
一群孩子拥过小巷。雅各布之前从未见过石人族的孩子,他一晃眼把其中一个看成了
威尔。孩子们都散去了,瓦里安特还在仰望那座廊桥。
“等等!”他恍然大悟,“现在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了!那是自杀!”
雅各布把望远镜塞回衣袋里。“你想要金子树,那就带我去桥边。”
他会找到威尔的。
虽然他吻了他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