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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休斯敦的办公室里,柯德维尔向亨特讲述了暗中盘踞在整个世界若干世纪的权力网络,它所做的就是通过反对并操控科学进程来维护特权,提升自身利益。他们先是拖延与苏利恩之间的通信,然后干脆彻底断掉联络,这种手段与这样的权力结构和政策似乎颇为一致。

  早些时候,丹切克一脸兴奋地从麦克拉斯基打来电话,说卡伦•赫勒尔给整个事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维度。之后的几个小时,亨特和柯德维尔到达阿拉斯加后,知悉了杰乌伦人干涉地球技术发展的一些迹象,那是从地球历史发端时就开始的。当时杰乌伦人的数量开始激增,他们进行了整顿,并通过学习伽星人的知识而获益匪浅。这一推断实在令人惊诧,原本谁都没法在那两方面的信息之间找出什么联系,直到琳从华盛顿带来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斯威兰森不仅跟杰乌伦人有联系,而且这事儿他显然已经干了好些年了;还有,从那尊雕塑来看,杰乌伦人还在持续亲自造访地球,至少会不时造访。换句话说,杰乌伦人在早期通过不止一种手段对地球进行干涉;佩希和索波洛斯基揭露的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杰乌伦人一手操作的。

  这个消息立刻引发了一大堆全新的问题。斯威兰森只是一个充当合作者的土生土长的地球人,还是他实际上是安插在地球社会里的杰乌伦人特工,利用着若干年前在非洲被杀的一个瑞典人的身份?不管答案是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多少?都是谁?为什么杰乌伦人要歪曲他们的报告,把地球塑造成好战的样子?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他们想找个借口向伽星人证明,他们保有自己的军事力量是一种“保险措施”,以防未来地球人飞出太阳系对他们进行侵略?

  如果是这样,杰乌伦人指挥军事力量打算对付的是谁?苏利恩人?以此作为伽星人统治时代的终结?或者是针对地球?借此清算五万年前的旧账?如果是地球,那斯威兰森的关系网络近几十年推动战略裁军与和平共存的行动算不算是一种深谋远虑的策略?谋划着让地球失去防御能力,让它在被接管的时候是一个工业与经济的实体,而不是因全力抵抗最终化为一片焦土的星球。如果真是这么回事儿,那杰乌伦人当时是怎么跟苏利恩人达成协议的?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苏利恩人不太可能坐视不管。

  有这些原因便足以跟伽星人单刀直入地讲了,于是,凯拉赞在苏里奥斯召集来了每一个人,包括“沙普龙号”上的加鲁夫、施洛欣、孟查尔。经过两个多小时喋喋不休的辩论之后,维萨打断了他们,通知说有什么东西刚刚摧毁了“沙普龙号”的替代物。几分钟后,伊麦尔斯•布罗格胡里奥,杰乌伦诸世界的首相,联系凯拉赞,请求立刻约见。

  亨特跟来自麦克拉斯基的其他人坐在苏里奥斯行政中心一所房间里的一端,紧张地等候着第一次跟杰乌伦人面对面的会见,这些人随时都会出现。来自“沙普龙号”的加鲁夫和他的两个同伴组成了另一群人,坐在对面;凯拉赞、伊希安、肖姆,还有其他几个苏利恩人则聚在另一端。伽星人仍然因为刚刚获知的这些尔虞我诈的计谋坐立难安,这远远超出他们最疯狂的想象。甚至连芙瑞努•肖姆也承认,如若没有能力非凡的人类看穿这样的狡诈欺瞒,真怀疑伽星人能否探出底细。怀疑一件事另有玄机这种能力似乎是伴随着猎食者的思维所产生的,而伽星人偏偏就不是猎食者。“地球上有句老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鲁夫说道,“显然换个说法也没错,要想制伏一群人类,就得把这事儿交给另一群人类。”

  卡伦•赫勒尔在丹切克耳边低声道:“他们可能是伟大的科学家,但肯定是很糟糕的律师。”丹切克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凯拉赞很好奇,想要看看如果放出足够长的引线,杰乌伦人还会编造出多少东西来;还有,他希望在暴露自己掌握了多少情况之前,从他们身上了解到更多的东西。出于这些原因,他并不想在地球人和“沙普龙号”的伽星人在场的情况下,马上跟他们会面。因此,他命令维萨将这两组人员的所有信息全都从发往杰乌克斯的数据流当中删除掉,因此杰乌伦的参与者无从知晓他们的存在。这就意味着,亨特、加鲁夫以及他们的同伴虽然在场,但对于杰乌伦人来说,他们是完全隐形的。这么个花招对于苏利恩的公序良俗和法律来说,简直骇人听闻。无数个世纪以来,他们都不曾如此使用过维萨。然而,凯拉赞判定,鉴于杰乌伦人自身的所作所为,此事另当别论。亨特眼巴巴地盼着看个究竟。

  这时候,维萨一一介绍道:“首相布罗格胡里奥,秘书长维洛特,科学顾问埃斯托杜。”亨特紧张起来。只见三个人影出现在房间另一头凯拉赞和一众苏利恩人的对面。亨特立刻就看出来了,中间那位必定就是布罗格胡里奥。他站着至少有六英尺三英寸高,漆黑的眼睛闪着凶光,一头浓密的黑发,桀骜不驯的嘴,胡须修得很短,这一切让这张脸显出威吓之势。他的身材粗壮魁梧、肩宽背厚,穿着散发出金色光泽的短外套,内衬紫红色束腰上衣。

  凯拉赞用一种不寻常的短促音调问道:“‘沙普龙号’怎么了?”亨特本想着鉴于布罗格胡里奥的级别,用某种正式的开场白应该是比较合适的。他注意到另外两个杰乌伦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其中一人望向亨特坐着的地方,目光直接穿透过去。这感觉真够奇怪的。

  布罗格胡里奥开口了:“很抱歉我如此打扰。”他的声音低沉却刺耳,说起话来很紧绷,那姿态就像是在尽职尽责地进行表演,而这场表演所需要的情感远超他所能表现的。“我们刚刚收到性质最为恶劣的消息:那艘飞船所有的踪迹都从我们的追踪数据中消失了。我们只能断定它被摧毁了。”他顿了顿,目光环视了一圈看看效果,“有一种可能性不容忽视,这可能是一次蓄意的破坏。”

  苏利恩人默不作声地回视着,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们并没有试图假装关切或是沮丧的样子……哪怕是惊讶都没有。布罗格胡里奥在伽星人的脸上搜寻着反应,他的目光有了一丝游移。显然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另两人中的一个,个头也很高,一身深蓝与黑色相间的衣服颇显阴沉,蓝眼睛里透着冰冷,一头油光锃亮的银发向后梳得平平整整,红润的脸蛋略显浮肿,似乎并没有看出这些迹象。布罗格胡里奥说道:“我们想要警告你们。”说着恳切地摊开双手,按照预想中苏利恩人此时可能会有的那种悲痛,像模像样地装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我们之前极力向你们提议拦截那艘飞船。”这真是无中生有。他在话语中投入了无比的真挚。“我们告诉过你们,地球绝不会允许‘沙普龙号’抵达苏利恩。”房间另一头,加鲁夫的目光变得无比坚毅,他的神色已经是伽星人所能达到的最接近于恶狠狠的样子了。“耐心点,加鲁夫。”亨特叫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开火了。”

  加鲁夫答道:“幸运的是,伽星人最擅长压住火。”这些话杰乌伦人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真的吗?”凯拉赞顿了顿才说道。听起来他既不信服也没被打动,“你们的关切太令人感动了,维洛特秘书长。听上去你几乎都像是相信你自己的谎言了。”

  维洛特僵住了,张着的嘴合不拢了,显然是大吃一惊。第三个杰乌伦人肯定就是埃斯托杜了,他身材颀长,面容消瘦,鹰钩鼻,穿着一身精心修饰的两件套淡绿色服装,黄色的衬衫上饰以金色的刺绣。他猛地抬起双手,“谎言?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说?你们自己也在追踪那艘飞船啊。维萨难道没有确认数据?”

  布罗格胡里奥的表情阴沉下来。“你羞辱了我们。”他阴恻恻地嚷着,“你是不是在对我们说,维萨没有证实我们所说的事情?”

  “我并不是对数据提出质疑。”凯拉赞告诉他,“但我会忠告你们再好好想一想你们对此做出的解释。”

  布罗格胡里奥挺起身来,强硬地面对着苏利恩人。显然他是打算无耻到底了。“你自己先解释一下,凯拉赞!”他号叫起来。

  “但我们是在等待你们亲自做出解释。”肖姆从凯拉赞身边发话了。她的声音很低,犹如耳语,但气势逼人。布罗格胡里奥猛一转脸望向她,他的眼睛惊疑不定地转来转去,好像是第六感告诉他,自己已经走进了陷阱。“咱们暂且把‘沙普龙号’放在一边。”肖姆继续道,“杰乌克斯篡改地球的报告有多长时间了?”

  “什么?”布罗格胡里奥的眼珠子鼓了出来,“我不明白。这又是什么……”

  “多久了?”肖姆又问了一遍,她的声音突然升高,犹如半空中的霹雳惊雷。她的语气和其他苏利恩人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表明,任何打算否认此事的企图都将是徒劳的。布罗格胡里奥的脸涨成了酱紫色,但他似乎彻底晕了,根本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你们如此指控有何证据?”维洛特问道,“实施监控的部门由我负责。我将此认定为是对个人的攻击。”

  “证据?”肖姆十分轻蔑地复述这个词,就好像这个问题太荒唐,没必要严肃对待,“地球在其本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就做了战略性的裁军,自此之后便走上各国和平共存的道路,但杰乌克斯从未提及此事。相反,杰乌克斯汇报说核武器部署在轨道上,辐射发射器安置在月球上,军事设施遍布太阳系,全都是些从来都不存在的胡编滥造。你否认吗?”

  埃斯托杜一边听着,一边发了疯似的想着对策。他突然脱口而出:“校正,那些都是校正,并非篡改。我们的消息源令我们相信地球的政府发现了监控,所以密谋隐藏他们的好战倾向。我们指示杰乌克斯通过推算来引入校正元素,推算出如果监控没被发现,会发生什么样的进展,我们将这些作为事实呈上,为的是确保我们的保护性措施不会松懈。”苏利恩人投来的目光里透出明白无误的蔑视,他只得给自己打圆场,“当然了,也有可能是那些校正……一定程度上被无意识地夸大了。”

  “那我再问你们一次,多久了?”肖姆说道,“这种做法实施多久了?”

  “十年,也许二十年……我不记得了。”

  “你不知道?”她看着维洛特,“这可是你的部门啊。你们没有记录吗?”

  “杰乌克斯保留着记录。”维洛特木呆呆地答道。

  “维萨,”凯拉赞说道,“从杰乌克斯那里为我们调取记录。”

  “这是不可接受的!”布罗格胡里奥喊了起来,他的脸都气得发黑了。“监控程序是根据长期协议委托给我们的。你们无权做这样的要求。这是经过谈判商定的。”

  凯拉赞没有理会他。几秒钟后,维萨通知他们:“我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响应。要么是记录讹误,要么是杰乌克斯得到指示不释放信息。”

  肖姆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没关系。”说着,她望向埃斯托杜,“咱们就按你说的,二十年。因此在那之前,杰乌克斯汇报的任何东西都不曾被更改过。这么说对吧?”

  “也许更久一些。”埃斯托杜匆忙说道,“也许二十五年,三十年也不一定。”

  “那咱们干脆再往前一些。地球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于八十六年前。我查看过一些那个时期的记录,也就是杰乌克斯在那个时候汇报的。我来给你们找几个例子。根据杰乌克斯所说,汉堡、德累斯顿、柏林这些城市并不是因为常规饱和轰炸遭到破坏的,而是因为核武器。还有,20世纪50年代的朝鲜半岛冲突升级为美苏军力的大规模对抗。可实际上呢,这类事情根本没有发生。60年代和70年代的中东战争并没有使用战略级核武器,90年代也没有爆发中苏战事。”肖姆总结的时候,声音变得冷若冰霜,“而且‘沙普龙号’也没有被木卫三上的美国军事要塞俘虏。美国在木卫三上从来都没有军事要塞。”

  埃斯托杜无言以对。维洛特呆若木鸡,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布罗格胡里奥似乎义愤填膺。“我们要求出示证据!”他大发雷霆,“这都不是证据。这都是信口雌黄。你的证据在哪儿?你的证人在哪儿?你这番令人无法容忍的行为用什么予以证实?”

  “交给我吧。”赫勒尔说着,从柯德维尔身旁站起身来。这一次,可别想着让他挡了她的道儿。从亨特坐着的地方看,什么变化都没有,但是那三个杰乌伦人的脑袋猛地转过来盯住了她,毫无疑问,维萨突然间把她推上了舞台。

  不等他们当中有人说话,凯拉赞开口了:“请允许我介绍,这位也许能满足各位的要求——卡伦•赫勒尔,美国国务院派驻苏利恩的特使。”

  埃斯托杜的脸登时就白了,维洛特的嘴一张一合,半天发不出声来。布罗格胡里奥站在那里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哆嗦。凯拉赞说道:“我们有很多证人,实际上有九十亿。但是目前呢,有几个代表就足够了。”其余地球人代表现身时,杰乌伦人的眼睛都瞪圆了。但他们当中没有人去看对面的方向,这表明凯拉赞还没有命令维萨让加鲁夫和“沙普龙号”上的其他人露面。

  卡伦•赫勒尔已经就杰乌伦人涉嫌操纵地球事件的问题编纂了一份长长的明细,其中没有哪条是她能证实的。可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合适的机会对杰乌伦人虚张声势一番了,她径直上前,没留给他们一丁点儿喘气的时间,“自从慧神星大战后,兰比亚人就被苏利恩人从月球带走,他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跟赛里奥斯人之间的敌对关系,一直都将地球看作潜在的威胁,终有一日必须将其消灭。他们期待着那一天来临,于是利用伽星人的科技取得优势,并且制订了详尽的计划确保宿敌处于落后状态,阻止他们重新对自己构成挑战,直到吸收掉最后一丁点儿知识和技术,认为自己能够无敌于天下为止。”她下意识地向着凯拉赞和苏利恩人说着这番话,仿佛他们是法官和陪审团,而这是在进行诉讼审理。他们安静地听着,她停了一下,转到另一个话题。

  “知识是什么?”她问他们,“真正的知识,现实的知识,而非它可能表现的,或是一个人可能希望它所呈现的那样,它是什么?能够有效地从谬误中分辨出事实,从神话中分辨出真理,从错觉中分辨出现实的唯一的思想体系是什么?”她又停了停,然后说道,“是科学!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的真理,都是通过科学方法所提供的理性的过程来揭示的,而并非有些人盲目选择的信仰,仿佛他们信仰的力量是能够影响事实的。只有科学能产生出理性的信仰的基础,而这种信仰的正确性可以得到证实,因为它们预言的结果是可以经受检验的。另外……”她的声音一沉,转过头扫视着坐在周围的地球人,“数千年来,地球上的种族坚守着他们的宗教、迷信、不合理的教义和那些百无是处的偶像,拒绝接受眼睛告诉他们的那些事情——他们所信仰的、所渴求的那种魔法般的神秘力量其实都是虚假的,其成效甚微,预言毫无力量,缺乏实用性。简而言之,它们都是毫无价值的,当然也不会造成任何对你们有害的结果。而这对兰比亚人,或者说是杰乌伦人,构成了一个显然很便利的局面。对他们实在太有利了,不可能只是巧合。”赫勒尔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杰乌伦人,“我们知道,它不仅仅是一个巧合。绝非如此。”

  丹切克一脸惊讶地转向亨特,凑近了点,低声道:“太出色了!我从来都不相信能听到她做出如此精彩的演说。”

  “我也从来不相信能有这事儿。”亨特咕哝着,“你对她都做了些什么?”

  赫勒尔仍然看着杰乌伦人,继续道:“我们知道早期那些超自然的信仰是由你们招募并训练的‘奇迹缔造者’建立起来的。他们作为特工安插下来,推广了大量建立在神话之上的运动和反文明行为,就是为了破坏并诋毁任何通往思维理性体系的萌芽,因为那可能会带来先进的科技、对环境的掌控,并挑战你们的地位。你们否认吗?”她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这番虚张声势卓有成效。他们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震惊之余已然麻木,无力反应。赫勒尔感觉更有信心了,她望着苏利恩人,继续道:“地球上早期文明的迷信和宗教都是经过仔细策划并培养起来的。比如巴比伦、玛雅、古埃及那些信仰,都是建立在超自然、魔法、传奇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的,就是为了削弱他们发展逻辑思维的任何潜在可能。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文明修建了城市,发展出艺术和农业,建造船只和简单的机械,但从来不曾发展出真正的科学,而只有科学才能够在宏大的尺度上解放出真正的力量。所以,他们对你们构不成威胁。”

  低低的议论声在苏利恩人中间扩散开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才刚刚开始意识到地球人所揭示的这些东西蕴含的全部分量。“那地球后来的历史又怎样呢?”凯拉赞问道,因为还有些苏利恩人并不像他这样深谙此事,他是替他们问的。

  “同样的模式贯穿着更近的时代。”赫勒尔答道,“那些通过传达神谕和表演奇迹创造了传奇的圣徒和幽灵都是杰乌伦派遣的特工,就是为了强化刺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些将信仰永远拘泥于招魂术与奥义秘术的宗教及各种运动都是有意的、人为的,就是为了减缓真正的科学与理性的进程,超自然科学与其他这类毫无意义的事物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和北美就十分流行。甚至在二十世纪,所谓的反对科学、反对技术、反对经济增长、反对核能之类的流行行为,实际上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你的回应呢?”凯拉赞盯着布罗格胡里奥,简短地问道。

  布罗格胡里奥抱着双臂,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脸转向赫勒尔站立的地方。他似乎是缓过劲儿来了,显然还远远不会承认失败呢。他挑衅地盯着地球人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望向凯拉赞,“是的,就是这样。事实正如她所述。然而动机并非如此。只有地球人的思想才会构想出这样的动机,这其实反映了他们的邪恶。”他伸出一只手责难地指向地球人,“你们知道他们行星的历史,凯拉赞。毁灭了慧神星的所有暴力和嗜血之心都存续在如今的地球上。我没有必要向你重复他们那无休止的充满了争吵、战争、暴力、杀戮的历史。提醒你一下,这还是在我们努力扼制他们的情况下!是的,我们安插了特工去引导他们远离科学,远离理性。你能责备我们吗?你能不能想象得到,如果允许他们在数万年前就重返太空,今天便会有席卷银河系的大灾难?你能否想象得出那对于你们和我们都会造成的威胁?”他又看了看地球人坐的地方,一脸厌恶地怒目而视,“他们就是原始人。疯子!他们永远都是。我们让他们的星球保持落后,其原因正如同我们不会让孩子玩火——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保护我们自己,更是为了保护你们。就算从头再来,我们仍会这么做。我无须道歉。”

  “你的行为违背了你的言语。”芙瑞努•肖姆反驳道,“如果你相信你们已经平定了一颗好战的行星,那你就应该对此成就感到骄傲,就不会隐藏事实。但你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你献上一幅篡改过的图景,显示出地球好战的特性,而实际上它正是朝着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你成功地延缓了它的进步,直到它的慧神星遗产被最大限度地稀释掉,令其无法发展。可你不但隐瞒事实,还去篡改。对此你做何解释?”

  “他们的表现只是一时的异常。”布罗格胡里奥答道,“但是究其根本并没有变化。我们修改的是更为近期的发展,以便于你们不被误导。这一问题仍然必须诉诸最终的解决方案。”

  赫勒尔听着的时候,心思飞转。“最终的解决方案”,必定意味着杰乌伦人已经利用地球的好战性作为借口积蓄着自己的军事力量,正如她所怀疑的那样。这似乎也支持了另一条思路,她的研究使得她做出了那样的思考,此刻正好有机会验证它。但这么做,她就不得不再次采取虚张声势的手法。“我对这种解释表示不满。”她说道,“到目前为止,我所讲述的只是杰乌伦人所作所为的一部分。”房间里所有的脑袋一齐转向她。“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尽管他们做出了种种努力想要阻挠地球的发展,但很显然,西方文明已经在全球迅速传播科学和工业技术。就在那时,杰乌伦人改变了策略。他们开始通过在不同领域泄露信息来刺激并加速科学发现,进而促使出现诸多重大的突破。”她稍稍转过头去,“亨特博士,是否能请您做一番评论?”

  亨特正盼着呢。他站起来说道:“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在物理和数学方面引发重大突破的那种显著的不连续性和非线性发展,长久以来都是不解之谜。依我看,如果没有某种外部影响,这种现象级的科学革命在那个时代是无法发生的。”

  赫勒尔说道:“谢谢。”亨特坐了下来。她的目光转回苏利恩人,他们当中不少人一脸迷惑。“那么,为什么杰乌伦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他们的政策之前一直都是阻碍对手的发展啊。这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没法再继续压制地球的发展了。因为,不管怎样,地球都要变成一个高度技术化的行星了。既然如此,杰乌伦人就决定使用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那套用以施加影响的系统来予以引导,让这种进步转向另一种方向,让他们的对手自我毁灭。换句话说,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布局工程技术,在他们引导之下发展起来的科学不会用于根除那些深植于人类历史中的各种灾难祸患,而是以史无前例的强度来进行全球规模的战争。”她说话时仔细观察着布罗格胡里奥,看来自己确实击中了要害。现在,她要发出致命一击了。

  “杰乌伦人的特工在十九世纪末渗透进欧洲贵族当中,制造内部矛盾,最终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告终。”她突然提高声音厉声质问,“另外,组成国际联盟本该是通过和平手段来消除仇恨,而你们在战后德国的废墟上设立的杰乌伦人集团则是为了重燃仇恨。这些你们都要一一否认吗?这些事情都是由某些经过精心挑选、刻意训练的人来引导的,对吧?真正的阿道夫•希特勒怎么样了?或者,也许是你们藏在幕后来操纵……也许是利用了阿尔弗雷德•罗森堡[1]?”那三个杰乌伦人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们僵硬的姿态、眩晕的神情,无不是此番讲述的证实。赫勒尔转过头望向苏利恩人,解释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本是要打一场核战争。所需的科学、政治、社会、经济方面的先决条件都被精心设置好了。虽说并没有按他们的计划运作,但也就是毫厘之差。”

  苏利恩人中间又爆发出一阵低声的议论。赫勒尔等着静下来,然后用更为平静的声音说道:“紧张局势持续了超过半个世纪,但不管杰乌伦人如何努力,他们所期望的世界性灾难却并没有发生。”下面这部分就纯属猜测了,但她的语调毫无波澜,“他们推断,自己有一天将不得不亲自面对对手,于是着手实施一个计划,夸大地球的战争和军备发展,向苏利恩人证明他们创建自己的‘保护性’力量是正确的。与此同时,他们扭转了针对地球的方针,利用他们的关系网来缓和紧张局势,促进裁军,允许地球人按照他们一直以来想要的方式去创造性地发展他们的天赋和资源。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地球成为一个毫无防御能力的目标。为了让他们自己不断增强武装力量有正当的理由,他们向苏利恩人提供的信息逐渐变成了完全虚假的东西,都是通过杰乌克斯人为编造出来的。”

  赫勒尔又停了停,但这次周围一片寂静。她转过身朝向杰乌伦人,声音提高了,充满了谴责的味道:“他们指责我们相互杀戮,但他们一直以来都很清楚,是他们的特工密谋策划了地球历史上最惨无人道、最血腥的浩劫。他们杀害的人要比地球上所有的首领杀害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祥的意味,“不过,‘沙普龙号’出人意料的到来打乱了所有计划。因为这群伽星人如果与苏利恩接触,一定会戳穿谎言。所以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沙普龙号’的存在从未被他们透露过。”布罗格胡里奥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维洛特满脸通红,似乎都喘不上气了;而布罗格胡里奥另一侧的埃斯托杜已经是汗如雨下,浑身战栗。房间另一头,加鲁夫、施洛欣、孟查尔坐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着,他们感觉自己露面的时刻就要到了。

  赫勒尔说道:“现在,我们就得谈谈‘沙普龙号’的问题了。”她的语调很柔和,但注视着杰乌伦人的眼睛里闪着威慑的光芒,“我们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地球人蓄意将其摧毁。这个说法是建立在众所周知的谎言上的。‘沙普龙号’在地球的六个月期间从未遭遇过任何危险。相反,我们跟伽星人的关系很友好。我们有海量的记录可以证明。”她稍做停顿,“而我们倒也不必依赖那些记录来证明地球并没有伤害过飞船及船上人员。我们有更为直观的证据。”房间另一头,加鲁夫和他的同伴一挺身。凯拉赞就要给维萨发布指令了。

  可就在这时,杰乌伦人消失了。

  他们站立的地方突然空空如也。四面八方传来惊讶的低语声。过了几秒钟,维萨说道:“杰乌克斯切断了所有链接。我没有任何权限接入它了。它对于重新建立链接的请求毫不理睬。”

  “什么意思?”凯拉赞问道,“你跟杰乌伦星的通信完全断掉了?”

  “整颗星球把它自己隔离起来了。”维萨答道,“杰乌伦人所有的星球都断掉了联系。杰乌克斯孤立出去了,成了一个独立的系统。在它运行的地区内,无法再进行通信或是访问。”

  苏利恩人中间爆发出一阵惊恐,这意味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亨特看到了丹切克询问的目光,耸了耸肩,说道:“看上去像是杰乌克斯破坏了外交关系。”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丹切克问道。

  “谁知道呢?听起来像是封锁。他们躲在了杰乌克斯控制的地盘里,而杰乌克斯不跟任何人交流。所以我猜除了派飞船过去,没有其他办法建立联系。”

  “可能没那么简单。”琳在亨特另一侧说道,“如果他们正在将自己打造成银河系警察,那就有问题了。”

  苏利恩人突然静了下来。凯拉赞和肖姆不安地注视着对方;伊希安目光低垂,笨拙地摆弄着指节。地球人和“沙普龙号”的伽星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最终,凯拉赞叹了口气,抬起眼来,“如何从杰乌伦人那里得到真相,你们的展示令人赞叹。然而,你们的假设当中有一个错误。我们从未同意过任何杰乌伦人关于维持军事力量的提议,不管是为了地球可能带来的侵略性扩张,还是任何其他原因。”

  赫勒尔坐下来的时候似乎并不太信服这番话。“现在你们知道他们的作为了,”她说道,“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没有秘密发展武装力量呢?”

  “我们不能确定。”凯拉赞承认,“如果他们做了,那情况对于我们两个文明来说就很严重了。”

  柯德维尔还是不明白。他的眉头皱了半天,好像是在整理脑子里的头绪。他盯着赫勒尔看了一会儿,然后望向凯拉赞。“但这很可能就是他们伪造那些故事的原因。”他说道,“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还会是什么?”

  苏利恩人看上去更加不安了。肖姆转向凯拉赞,摊开双手,仿佛是要退一步,承认有些事情不能再隐瞒了。凯拉赞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现在,对我们来说有件事很清楚,就是杰乌伦人为什么要篡改他们的报告。”肖姆说着,转头环视整个房间。随着她话语一顿,全场安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都感觉还是不提此事为妙……”她转头看了加鲁夫和同伴们一眼,“向你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要提。”他们等着。她接着说道:“长久以来,伽星人都担心慧神星的悲剧会重演,而这一次可能会扩展到整个银河系。就在不到一个世纪之前,杰乌伦人让我们的先辈相信,地球正处于那样的边缘,我们急需寻求一个解决方法来永久性地抑制地球的扩张。苏利恩人据此开始制订一项应急计划。由于杰乌伦人给了我们虚假的信息画面,我们一直持续地为实施该计划做着准备。如果我们早就知道地球的真实情况,肯定会终止那个想法。显然,杰乌伦人误导了我们,以便利用我们的科技来永久性地抑制他们的对手,并在以后的时代里消除银河系中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敌手。当布罗格胡里奥提及最终解决方案的时候,他指的就是这个。”

  地球人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肖姆说的是什么。“我不确定我跟上你的意思了。”丹切克最后说道,“抑制地球的扩张,用什么手段?你说的自然不是武力。”

  凯拉赞缓缓摇头。“那不是伽星人的方式。我们说的是抑制,不是反对。用词是很斟酌的。”

  亨特一皱眉,揣摩着凯拉赞到底是什么意思。抑制地球?现在已经迟了;人类的文明已经远远散播到地球之外了。那它只能意味着……他的眼睛突然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然,就算是苏利恩人的思维也不可能想到如此宏大的规模。“不会是太阳系吧?”他喘了口气,惊骇地盯着凯拉赞。“你们不会是打算封闭整个太阳系吧?”

  凯拉赞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们设计了一个方案,使用我们的重力科学制造一个重力梯度陡变的壳层,一切物质……地球人、地球人的侵略,甚至连光本身都无法从中逃离出来。壳层内部的环境依然是正常的,地球还会自由追寻它选择的任何道路。而壳层之外,我们也一样。”凯拉赞四下看了看,惊骇而又厌恶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他又说道:“那便是我们的最终解决方案。”

  [1].阿尔弗雷德•罗森堡(1893-1946),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德国的一名重要成员,是纳粹党党内的思想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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