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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境界

在我出生三百周年这一天,我终于成功征服了世界。全世界。这个生日礼物还满有纪念价值的。不过不可否认,在我被置入这世界时,对于自己总有一天将统治它这件事,早有预谋和预期。
接下来的五十年,我面临无聊危机。说实在的,一个人征服世界以后,还能拿什么事来打发时间呢?
以我来说,我找了个死对头。
「薛尔(Shale),他在计划什么事?」我边搅拌着刚加了糖的茶边说。
「谁?」薛尔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能穿着全套金属盔甲闲晃的人。他几乎从不脱下那身盔甲,那是他「概念(Concept)」的一部分。
「你想还有谁?」我说完啜了一口茶,翻动书桌上的信件,每封信都有一团暗红色的封蜡。我们两人坐在一块大飞行石台上,周围有几把椅子和像是露台上的那种栏杆。我使用了「矛术」(Lance)替我们在头顶造了个屏蔽,以阻隔外头的倾盆暴雨。大极光在上方隐隐发亮——即使隔着乌云都看得见;它照耀着我们下方的大地,将它漆成淡淡的蓝色。
经常劈下的闪电照亮了以整齐阵形飞在我周围的另外一百座平台,那些平台上载有一小群士兵随员——只有六千人——充当我的御前侍卫。
暴雷震得我们微微摇晃。薛尔打了个呵欠。「你真的得好好研究一下天气了,阿盖。」
「我迟早会办到的。」过去五十年来,我对于应用矛术方面的研究有很大的进展,但是控制天气——至少是大范围的天气——我还没摸到窍门。
我小口喝茶。茶水变冷了,但我好歹还能改善这件事。我解开右手袖子的扣子,将皮肤曝露在天空不停变幻的紫蓝色光芒中。大极光包围着整个世界,就算是最强大的暴风雨,也只能微微扰动它珠母贝般的光泽。大极光能战胜暴风雨,所以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到。
我切换到「矛视」(Lancesight),周遭的一切都变暗了,除了大极光之外。我沐浴在它温暖的光芒里,现在我突然能感觉到光芒以一阵阵的节奏感敲打着我的皮肤。我把魔力汲入手臂,再从手指将能量释放到茶杯里。
茶水开始冒出热气。我啜了一口,脱离矛视,拆开一封信。这封信上的蜡封刻着我的谍报军的符号。
启禀陛下,信上的内容写着,微臣相信有此必要通知您,沃德卷轴再度——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
「哎呀。」薛尔说。
「没什么。」我边说边丢下纸团,把袖子扣好。这封信根本不是我的谍报军寄的,只是贝斯克(Besk)知道我会先看谍报。
另一阵隆隆的雷声使平台为之震撼,我浏览着好几份报告,每张纸顶端都有我的皇家徽记。
「你没办法让这玩意儿飞得更快了吗?」薛尔问。
「你应该庆幸我们不必采取老派作法。」
「老派作法?像是骑马吗?」薛尔抓了抓下巴。「我倒是挺怀念的。」
「真的吗?腰酸背痛、淋雨、被咬、替畜牲找吃的……」
「马儿是有个性的,这座平台可没有。」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的概念的关系,」我说。「英俊潇洒的骑士坐在马背上,赢得美丽少女的纤纤玉手。」
「对啦、对啦,我搜集了不少只手,还有两条手臂,偶尔还来一只脚……」
我笑了。薛尔现在有美满的婚姻,生了五个孩子。他现在消磨时光的对象,只有叫他「把拔」、跟他要糖吃的那种少女。
我继续看我的报告。下一封是一份草稿,画着一组今年年底要铸造的新钱币样式,上头有我的肖像。图案大致上没问题,描绘出我鲜明的五官和华丽地垂到肩头的卷发,不过胡须太夸张了。我的胡须整齐方正,保持在刚刚好一根手指的长度,能呈现出强烈的视觉效果。草图里的胡须简直像草丛。
我在草稿上做了注记,然后继续往下看。至于被我丢在地上的纸团,我当作没看见。贝斯克实在太聪明了,对他可不是好事。我需要解雇那个家伙,改聘一个愚昧的大臣。要不然就是骇进贝斯克脑袋里,改写他的概念。
不过改写概念很困难。老实说,我的黑客技巧糟透了,所以尽管我已经跟贝斯克纠缠了几世纪,却始终改变不了他。当然,这不是因为我很喜欢他。这个像巨魔的家伙从来不照我的吩咐做。我统治的人口扎扎实实有几十亿人之多,只有这一位不在乎我想干嘛。
「来,」我说着举起一份报告给薛尔看。「看看这个。」
薛尔慢吞吞地晃过来,身上的盔甲咔啦作响。「又是机器人?」他打了个呵欠。
「密尔西(Melhi)的机器人很危险。」
「呵欠。」
「你刚刚已经打过呵欠了,不必再讲出来。」
「呵欠。阿盖,你的雄心壮志到哪去了?猎龙啊、寻找魔法宝剑之类的?你这阵子成天只是研究魔法,还有和其他境界的实生人(Liveborn)斗来斗去。」
「我变老了啊,薛尔。」我再度审视着那份报告。我的间谍在一个边陲境界偷听到几个密尔西的手下在吹嘘他的新机器人。我摇摇头。密尔西还因为我在勒寇司对他做的事耿耿于怀。勒寇司是另一个边陲境界,我和他都能进得去。当时他确信他的大军能征服我的军队。
「变老了?」薛尔笑道。「跟变老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死之身耶,你的身体还很年轻。」
我没办法向他解释。他提到的雄心壮志——建立王国、寻找秘宝和谜题、集结愿意追随我的人、征服不愿意追随我的人……嗯,这些是我年轻时需要的东西,它们使我成为现在这个人,能治理一个帝国的人。
这个帝国最近算是自治型态。我们有帝国元老院、外交官、部长。我很谨慎地不予干涉,除非真的出现什么蠢到爆的事情。说实在话,我很享受夜里待在我的书房做实验或冥想,只有偶尔召开的政治集会——例如今天稍早那场活动,我们聚集起来庆祝世界大同五十周年——才能把我拖出门。
嗯,除此之外,还有密尔西的攻击。
外头的狂风暴雨突然消失无踪,天空大放光明。大极光还在,但它现在悬浮在蓝色的天空中,而不是乌云密布的天空。我们抵达亚隆尼亚了。我从桌边站起身,走到平台边缘,俯瞰从底下模糊掠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大街小巷。
至少在这里,在我的权力中心,我能阻止暴风雨侵袭。总有一天,我心想,总有一天我能做到,不必像现在一样用一颗极光石来镇住市中心。
亚隆尼亚市内有许多细如手指的高塔,上头顶着球状的金色穹顶。平台依循默认路径开始减速,朝下方的城市俯冲,后头跟着搭载我的御前侍卫的一百座平台。底下的人群等着目送我们经过——我的动态是举国瞩目的大事——下方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像条溪流涌动、推送我们行进。
我露出微笑。也许我该多出门才对。我身边的薛尔手搁在剑柄上,瞇起眼睛打量底下的人。
「离那么远,没人能攻击到我。」我忍俊不住地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阿盖。」
平台朝位于市中心山丘上的皇宫下降,停靠在我的大塔楼侧边,再度恢复它露台的功能。我大步走进我的书房,同时一群穿着背心、宽裤、袒露胸肌的仆人匆匆走到露台上,抬起书桌跟在我们后头。
薛尔伸了个懒腰,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跑这一趟感觉越来越漫长了。」
「也许不穿盔甲会舒服一点。」
「阿盖,我是你的贴身保镳。」薛尔说。「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做好准备吧。还记得有一回天空游牧族想偷你的东西吗?」薛尔露出深情的笑容,好像回想起年少轻狂的恋情时那样。「或是我们被困在萨辛之须那次?」
「当然记得。你背我走了……多远来着?」
「足足五十哩。」薛尔说。「天啊,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对吧?」
我没答腔。薛尔没变老——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我在恶龙盖尔伯麦斯的巢穴里发现了永生秘饮。最近我在想,那瓶秘饮是不是刻意摆在那里让我找到的,好让我有不会老化的合理原因。我到了五十岁才知道自己的真实本质,因为五十岁是沃德的知天命年。
薛尔又伸了个懒腰。「嗯,最好保持警觉,天下太平的时候才是最需要提高注意的时候。」
「说得有道理。谢谢你今天来帮忙。」
「是啊,有我在身边是件好事对吧?话说回来,我要去看看辛菊雅,看看小鬼们有没有捣蛋,你懂吧?」
「好主意。」我看着仆人小心地整理着我书桌上的小东西。我还有时间把报告归档吗?
不,我得赶快闪人了。我朝薛尔走去,他正拉开通往走廊的门。他用眼神询问我要干嘛。
「如果我动作快点,」我向他解释。「也许还能溜到楼下的实验室里,趁贝斯克还没——」
薛尔把门整个拉开,贝斯克就站在门口。
「哎呀呀,」薛尔说。「抱歉啦,阿盖。」
贝斯克扬起一道画上去的眉毛。他整个人活像人民在建筑外侧刻出的雕像:过长的四肢、过硬的长袍、毫无表情的脸孔。许久以前,我分了他一滴我的永生秘饮,从那之后他就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他鞠躬行礼。「参见陛下。」
「贝斯克,」我说,「恐怕你的每日会报要等一等了,我在矛术方面有非常重要的突破性想法,一定要赶快记录下来。」
贝斯克眼睛眨都没眨,凝视我很长一阵子。他的指间握着一块特殊的石板,尺寸和书本差不多大,厚度却极薄,全帝国再也找不到第二件类似的东西了。我用眼角余光瞄到一名仆人尽责地把我留在露台上的纸团拿进屋,放在桌子上,以防它是什么重要文件。
贝斯克的眉毛更抬高了一寸。「那我就陪您走到实验室吧,陛下。」
薛尔拍了拍我的肩膀当作道别,然后就咔嗒咔嗒地走了。他曾面不改色地应付过刺客、怪物和叛军,但相处了这么多年,贝斯克还是让他很紧张。
「陛下,您可能可以考虑让薛尔爵士退休。」我们迈开步伐后贝斯克说。
「他喜欢他的工作,我也喜欢有他在身边。」
「当然,您的旨意就是王法。」
「是啊,除了跟沃德有关的事之外。」
「您已经登上王位超过一世纪了,这是沃德召唤您的唯一一次。」贝斯克举起他手里的石板。那就是沃德卷轴,与外界联络的唯一一件官方工具。
卷轴上写满了字,我一个字都不想读。不过从我瞄到的少数几个字看来,沃德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了。我已经忽视他们太久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终于离开走廊,踏上塔楼之间的通道。我知道不该对贝斯克太过苛责,他只是依照他的概念行事,而且以他自己的方式表现忠诚,即使有时他并不服从。
底下传来一阵欢呼声,我心不在焉地举起一只手回应子民。那是乐队演奏的声音吗?大极光在天空中熠熠生辉,不过这次它的光芒难得没能给我安慰。
「陛下,真的有这么为难吗?」贝斯克问。「沃德只要求您拨出一天的时间,去做一件多数人都认为愉快的事。」
「我在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像这样被……召唤的感觉。如果别人可以这么轻易地使唤我,好像我只是普通的斟酒人或送信小差,那当皇帝还有什么威严可言?我的所有功业、所有成就好像都被推翻了。」
「他们只是请求您克尽对您同类的义务。」
「我的同类又对我尽过什么义务?」
「陛下,」贝斯克在通道间停下脚步。「您这么说真是有失身分,我竟想起您从前的孩子模样,而看不到您现在该有的君主风范。」
我很想抛下他径自往前走,但我的鞋子感觉像塞满铅块。我在他前方几步的距离停下来,没回头看。
「这是您的义务。」贝斯克重复。
「贝斯克,我是装在罐子里的大脑耶,」我说。「几兆个大脑之一,他们为什么不能去烦别的大脑?」
「他们判定您成就了伟大的——」
「我们全都成就了伟大的功业。」我蓦地转身说,朝城市大手一挥。「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那几兆个大脑中,有多少个像我一样,在『主要梦幻境界』里过人生?」
「程序设计容许——甚至要求——每个境界都量身打造。」
「那不是重点好吗,贝斯克。」我说。天啊,我痛恨思考这件事。
沃德只干扰过我的人生两次。第一次是我五十岁的时候,他们告知我——我认知中的现实,其实是多层次的仿真环境。
现在又要求我繁衍下一代。
「这没有意义。」我朝贝斯克跨出一步。他当然不是沃德的人,我从来没真正见过他们。他是我这个现实的一部分,我的「境界」的一部分。但他就和我周遭的一切事物一样,在必要的时候会替沃德办事。程序操纵在他们手中,如果逼不得已的话,他们能改变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除了我本人之外——来强迫我服从。
天啊,想到这点就使人难受得要命。
「这种要求简直不可理喻,」我继续说,「他们需要我的DNA来创造新的实生人?那好,他们可以拿去啊。把一根针之类的插进我的罐子吸一点啊,很简单。」
「陛下,他们要求您和一名女性互动。戒律说您必须选中她,她也要选中您,然后您和她必须见面、做该做的事。」
「我们的身体只是模拟状态,为什么非见面不可?」
「微臣也不知道。」
「呸!」我大步离开通道,回到皇宫里。
贝斯克跟了过来。「陛下,微臣已命人在狩猎场放了许多小公鸭,是我们能找到最凶狠的一批小鸭。也许消灭牠们能让您心情愉快一点。」
「也许吧。」
光是想到沃德就让我又变回孩子似的,贝斯克这一点说得没错。我曾统御几千大军,也曾只手开创横跨数块大陆的帝国。但这个……这让我变成被宠坏的小混蛋。我在楼梯间停下来。
「陛下,微臣也不了解每条规定背后的理由。」贝斯克改用较为柔和的语气说,并且跨上前来,一手扶在我肩头。「但那些规定沿用已久,而且应用在您的同类身上效果很好。辛威学说表示——」
「别对我说教。」我说。
他沉默了,可是……该死……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脑中继续说话,因为他实在太常碎念这些规则给我听了。
辛威学说表示,人类最基本的伦理,就是运用最少的资源,在最多的人身上创造最大的幸福。
结果运用最少资源来创造心满意足人类的最佳方式,就是在胎儿时期取出他们的大脑,连接到为他们渐渐浮现的人格而量身打造的虚拟现实中。每个实生人都能获得一整个世界,而他们就是那世界当代最伟大的人。有些人成了艺术家,有些人是政治家,但每个人都有机会登峰造极。
这一切耗费的只有甜瓜大小的盒子所占的空间——盒子里包含模拟机器、大脑和营养液。超级有效率的装置。而且……老实说,我并不怨恨这种设计。该死,我根本爱死它了。我可以当皇帝,而且尽管虚拟现实赋予我机会,每一步——每一项折磨人的考验或成就——都必须由我自己完成。这人生是我赚来的。
不过一想到还有几百万、几千万个人都和我一样……就使我忐忑不安。世界上是不是有几百万个贝斯克、几百万个薛尔、几百万个我,都在大极光的光辉底下生活着?
我生命中其余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很独特、很重要、很强大。我对于自己可能只是另一个「人」这种想法极度排斥。
「花不了多少时间的,陛下。」贝斯克说。「请您从名单上挑一位女士,发送会面邀请给她吧——沃德已经根据您和各女士间的预测速配度排名了。也许您和她可以共进晚餐。」
「他们名单上的女人,」我没好气地说。「一个实生女人,统治着她自己世界的女人。天啊,她肯定让人难以忍受。」我愿意和另一个实生人保持的最近距离,是隔着边陲境界的整个战场,就连那么做,我都得好好心理建设一番。我和密尔西初次相遇的时候——
「陛下,」贝斯克说。「墙壁。」
我心头一惊,这才发现楼梯间的石墙有所变化。石壁上浮现一些文字,像是用凿子刻出来似的,一笔一画都陷进石头。
儿皇帝。我替你制造了一个惊喜。
「密尔西,你这条毒蛇!你怎么骇进我的皇宫的?你破坏了接触的规章!」
规章只是文字,尖叫也是。我会听到你尖叫的,因为你羞辱了我。
「我的间谍已经告诉我机器人的事了,密尔西。你最好别再派机器人来,它们在我的境界里总是不太灵光。」我没提到我很讶异它们已经够灵光,比起矛术在他的境界能发挥的作用强多了,因为那里的物理定律不一样。
你会尖叫的,儿皇帝。你会尖叫的。
我切换到矛视。进入这种状态以后,即使隔着皇宫的石墙,我也能看到大极光——但我还是后退到门口,让大极光的光芒能直接照射我。我从温暖的光芒将力量汲入手臂,再用波状方式推出去。我用矛视能看到一切事物的核心运作模式,看到能量——或是思想,或管它是什么——的微粒,它们构成我的现实。
我也能直接看到密尔西骇进来的痕迹,它看起来就像红色的卷须,充满毒液地蔓进我的宫殿。我浑身充满力量,狠狠斩断他的杰作,摧毁那些卷须。它们强度并不高——他不能骇得太扎实,否则会跟沃德的保护程序相冲。
墙壁表面回复原状,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融化那里的石材,重塑成新的款式,再眨眨眼回到正常的视界里。
「天啊,那家伙真该学习尽释前嫌,」我说。「他绝对打不赢我的,他到现在总该明白这一点了吧。」
「的确,」贝斯克说,「他似乎确实粗鲁、固执、不成熟、未深思熟虑地走在不尽理想的道路上,您说是吗?」
「够了,贝斯克。」
「微臣已经尽可能顺势而为了,陛下。」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没用。「好啦,好啦,随便啦。从名单上挑一个女人吧,我会和她见面,把这件事搞定,然后我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微臣要选哪一位呢?」贝斯克问。「沃德认为速配度最高的吗?」
「天啊,不要。」我马上驳斥,同时转身离去。「挑名单上排名最后的。反正都得做了,不如找点乐子。」
会面地点约在公共境界。任何实生人都能出入公共境界,不过我从来没去过。我哪里需要进一步提醒自己有多平凡呢?
当然,薛尔不喜欢我离开我们的境界。
「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不能去。」他边说边拦在我前面,不让我进入传送门。「你每次去边陲境界都有我陪啊。」
「边陲境界和我们的世界密合得很完美,」我说。「他们用的是我们的程序设计。公共境界不一样,那是特地保留给实生人去的地方。就算我们找到什么方法把你弄进去,你也会被当地的程序设计吸收——他们会给你别的人生、记忆、背景故事,让你能适应公共境界。这会改变你的人格——本质上和杀了你没两样。」
「我一向准备好为你献出生命,阿盖。」
「我一向很感激你这么做。要是我有危险的话,我会接受你为我牺牲,可是我才不会眼看着你自寻死路,只为了……为了让我去交媾。」
天啊,听起来真是蠢毙了。
「都怪我,阿盖。」薛尔说,「要是茉莉还活着,他们绝不会挑中你。沃德只会选落单的人。」
「是啊,嗯,总之她不在了。」
已经有……九十年了吧?我真该接受围绕在我身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才对,我大可以组个后宫——天啊,我的确曾经有个后宫,在茉莉出现以前。
「这件事势在必行,薛尔。」我说。「别逼我用矛术把你扫开。」
他不情愿地垂下双臂。「阿盖,你到另一边以后就不能用矛术了,你会毫无法力,只是……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尽然。」贝斯克说。
我转头,看到大臣走进这间宽敞的传送室。他越过地板,地板是由闪闪发亮的浑动石铺成的,那是一种会随着压力变换色彩的宝石。浑动石是拉克人送的礼物,就在他们国王将王位让给我之后。我把石材用在我鲜少造访的传送室,因为变来变去的色彩会害我的胃翻来搅去。
「陛下,」贝斯克递给我一个包裹。「微臣一直在研究您在巫妖王大本营里找到的那些卷帙,根据那个先知对其他境界的看法,微臣认为您通过传送门以后,还能保有若干能力。您会把原本境界的一些内建程序带过去。」
「矛术吗?」我满怀希望地问。「可是……不,当然不行。那里没有能量来源。」
「你可以带一块极光石过去。」薛尔说。
「在我通过传送门的时候它就会消失了。」我说。「任何不属于我身体一部分的东西,或是专为我要去的境界设计的东西,都无法跟着传送成功。不过这表示……当然了,我的心智爆发力还是会发挥作用,不是吗?」
「是的,」贝斯克说。「它们能加快与你的实体大脑直接连接的处理器。」
「沃德会阻止它们吗?」我深思地问。「他们会不会中断处理器,把我的思绪抑制到正常速率?」
「微臣说不准他们会不会这么做,」贝斯克说。「微臣不认为您要去的那个境界里会发送这种爆发力,但从外界携带进去或许是可被接受的。微臣会限制爆发力的用量,以免让沃德注意到您在做什么。」
「那我的疗愈爆发力呢?」
「启禀陛下,微臣同样不确定。」贝斯克说。「能用的可能性高一些。毕竟公共境界在规划上是要保护实生人的。」
我点点头,切换到矛视。我向内看,将心智爆发力——它能让我周遭的一切呈慢速播放——设定成自动模式,会在我附近有爆炸或是我的皮肤受伤时自动启用。
「我还是不喜欢这状况。」薛尔说。「疗愈爆发力并不是万无一失的,要是那里有人成功杀了你,你就……」
我就会脑死。这也是辛威学说提到过的:人必须体验到真正的危险,否则他们永远不会在卓越中找到喜悦。失败的风险、死亡的机率必不可缺。
当然,我不会只因为失足跌下楼梯就摔死了,我的命太贵重了。不过,我最终会因为阳寿已尽而死亡——那是几百年后的事;更重要的是,我也可以被杀死,尤其是另一个实生人攻击我的话。如果天时地利人和,就连薛尔或贝斯克这类模拟存在都能杀了我。
嗯,我小心一点就是了。「这是适合那个境界的服装是吧?」我举起包裹问。
贝斯克点点头。「您通过传送门的时候,衣服会平平整整地套用到您身上。包裹里还有一件适合那个境界的武器,这是您的吩咐。」
「谢了。」
「陛下,您应该完全用不着它。公共境界不该是个危险的地方,而这一个公共境界更是受到严密监控。微臣猜想,除非沃德特别核准,否则您的武器可能根本不能发射。」
「我带着武器比较安心,」我说。「千万别毫无防备地去约会。」这是我父亲的至理名言。嗯,应该说我的养父,我当然是个孤儿,最伟大的君主一向是孤儿出身。
「陛下,微臣会跟您保持联络,」贝斯克说。「造访这个公共境界的实生人,被允许保有直接的心智联机。」
「太好了。」我说完深吸一口气。我把包裹夹在腋下,然后——因为没有别的好借口再拖时间了——我跨进传送门。
我通过一道闪光,然后跨出一扇金属门。我回头看,发现我像是钻出一个有轮子的奇怪管状机器。它像是由许多勾在一起的车厢组成,每个车厢都有自己的门和窗户。
陛下,这东西叫火车。贝斯克用心电感应告诉我,微臣读过关于火车的事,很迷人。您或许能用矛术机械学复制火车的概念,人民应该很高兴能用更快的方式往返城市间。
叫大图书馆馆长记下火车的描述,我回应他,等我回去再细看。
天是黑的,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奇怪城市外围的平台上。这里的建筑盖成方形盒状,高高地耸入天际,建筑上的许多窗户都透出光点。天空中云层颇厚,尽管时间显然已很晚了,这座城市看起来仍然相当活跃。
我的衣着朴素昏暗,包括看起来相当不实用的长裤和黑鞋子、白上衣、某种系在脖子上的细围巾,还有一件外套。每件衣物都很合身,而且比起我平常的服饰轻得多。我感觉身上有好几个诡异的部位被衣服拉扯着,而且领口的扣子离我脖子太近了,感觉很不舒服。
我头上原本戴了皇冠的位置,被一顶奇特的宽边帽取代。我摘下帽子抛开。把我华丽的卷发遮住实在太不应该了。周围有许多从我出来的那列火车上下来的人,男人的打扮和我类似,都戴着那种宽边帽。没人留胡子,让我感觉自己很醒目。
这座城市的名字是马尔地斯,贝斯克用心电感应说,不过多数人把整个境界都叫作马尔地斯,而不是使用它的官方名称「夜莺一二四」。当地的武器放在您腋下的特制隐藏式皮套里,这种武器的名称是手枪,使用方法是将枪管对准敌人,然后扣下底部的扳机。
就像十字弓?
是的,陛下。我的研究表明手枪难以瞄准,这个境界里没有为瞄准而设计的变型共生体。
真是太好了,我回应,一边走下平台。我要往哪里走?
沿着前面那条街直走,找一栋散发蓝光的高楼,然后向看门人报上您的名号。您在那里有预约席位。
我依照他的指示,走上一条满是自动驾驶的金属马车的宽敞街道。我的王国里多数城市也有类似的器具,不过我的马车都和嵌在路面中的极光石矿床相连。
空气里闻得到淡淡的雨味,地面也是潮湿的。贝斯克喋喋不休地讲着他从我们的卷帙中读来的马尔地斯相关信息。这个境界设定成永夜,位于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里,根据那本书的形容,这座城市的设计大致上是以「地球二十世纪初的西方文明」为基础。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雨时有时无,不过再大也只是毛毛雨的程度。
我点点头,边走边好奇地倾听城市里的声音。这个境界不见得比我的王国嘈杂——亚隆尼亚有时候可是吵翻天的——但这里的声音很不同,很陌生。路上的马车会互相发出趾高气扬的喇叭声,也会发出像野兽般的咆哮声。也许车壳底下藏着某种提供动力的活体动物。
我经过的一名街头表演者正在吹一支很大声的铜管乐器——听起来就像宣布开战似的。不过这首曲子听起来含混不清,几乎像音乐本身都喝醉了。我很庆幸模拟存在不能进入这类境界,例如我的子民。我可不希望家乡的街头表演者来到这里,发现这类管乐器可以如此有效地把声音传遍群众的耳朵。
而且还是很聒噪的人群!他们都裹着太过死板的衣着在大街上游走。我朝餐厅的方向走,跟在一群男男女女后头,听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当地的政治。
选举?我问贝斯克。
是的,他说,每两年的时间,当地人民会选出一位新的实生人来统治。
那太可笑了,我回应。我的很多属国都会用选举的方式推举官员,不过如果民意太过愚蠢的话,我当然可以介入,直接指派某人。是谁让虚拟人(Machineborn)选择他们的实生人该怎么做的?再说了,在这么短的统治期限内,一个国王能成就什么大事?
启禀陛下,那很可能只是一个头衔罢了,贝斯克响应。这个境界里没有原生的实生人,只有像您这样的外来访客有资格统治。实生人造访此地的其中一个原因,似乎就是与其他实生人竞逐统治权。不过由于外界的军队进不来,候选人必须藉由当地的虚拟人才能达到目的。他迟疑了一下。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一项挑战。
并不会,我嗤之以鼻地响应,如果头儿老是在换人当,这个职位就不可能真的具有很高的权力。我可没兴趣蹚浑水。事实上,这整个境界的性质,彷佛都在强调政治权力只是一种假象,作用是吸引实生人的注意、挑起我们的兴趣。
我依照贝斯克的指示走向一栋又高又方的建筑,餐厅显然在接近顶部的位置。我刚要走过去,又猛然停住脚步。我右边那一连串的砰砰声是什么?
我前方的那群人——从对话分析,他们很可能是模拟存在——也停下来,不过马上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贝斯克,那个砰砰声是什么东西?
手枪的射击声,他回复。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朝声音来源奔去。
陛下,您该不会要去蹚浑水吧?贝斯克隐含笑意地问。
闭嘴。
我一边靠近,一边准备好心智爆发力。我没让这股力量接触那个声音;我必须先抑制住它,以免运用力量时引起沃德的注意力,但我还是希望有所准备。
我穿越两条这个境界特有的那种太过平滑的街道,然后钻进一条较狭小的巷道,那里有一群戴着帽子的男人,正在逼近一名穿着长裤和外套的年轻女子。她勉强以一道内嵌式的门廊做为掩护,绝望地拿着一把小手枪射击攻击者,她身后的门显然上了锁。她唯一的同伴是另一个女人,已面朝下趴在街上,一头金发呈扇状在头颅周围铺开,洋装背后染着鲜血。
通知沃德,我对贝斯克说,这里有不法情事。
接着我切换到矛视。感觉就像跨入空无,这里没有大极光的温暖,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寒冷。
白痴。我边想边在黑暗中踉跄前进。不然我以为会是如何?我脱离矛视,一把抓起腋下的武器。手枪握起来感觉很笨重,枪柄的形状像个盒子,而不像剑柄那样光滑圆润。我把枪管有洞的一端朝向那群男人,扣下扳机。手枪发出砰然巨响,还在我手里暴冲,差点直接飞离我的手。天啊!这玩意儿简直不可驾驭。还有它发出的噪音——谁会想要用这么高调的武器?
幸好因为我来得突然——再加上我又多扣了几次扳机,制造出惊天动地的杂音——转移了那群男人的注意力,让那女人能趁机从她的壁龛冲到更安全的位置:一个大金属箱后头,金属箱顶部溢出一些垃圾。我跑去和她会合,背靠着垃圾贮藏器,感觉兴奋又刺激。
「妳对这个区域比我熟,」我对女人说。「我们该往哪里跑?」
她仔细看我一眼。她长得很标致,脸型有棱有角,肤色黝深。这时她举起枪来对准我开火。
我闪过这一击。
嗯,严格说来我不是闪过了这一击,而是在她开枪前就从射击路径上移开。我用了心智爆发力——让我看出去的世界速度变慢——使我能够判断那女人的枪要对准哪里。我运用能力时动作并没有变快,但因为我有审视她的肌肉运作和研究她姿态的优势,让我能扭向一侧,以至于她真的开枪时,发射出来的东西会与我擦身而过。
不过还是很惊险。射出来的东西从我身侧飞过去,我向后摔倒在地,关闭心智爆发力——我通常只想短暂运用——把我的手枪对准那女人。我从这么近的距离能够妥善运用这种武器,在她胸口射中两枪,同时想着和运用大极光的力量相比,使用这金属管真是原始做法。
陛下,您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贝斯克表示。他替我计算东西的时候最开心了。
谢了,我响应,不过我不认为我还需要这件武器。那些男人朝我逼近,我将手枪抛向其中一人,然后抓住从垃圾贮藏器上方凸出来的某样东西末端。是一根细金属棒。我在手里转着棒子,感觉它的重量,再转身面向离我最近的歹徒,他正手忙脚乱地试着抓牢我丢向他的武器。
我挥出棒子。这根棒子无法媲美印戴勒碧恩——我的魔法宝剑——但重量很足,在空中发出令我满意的呼咻一声,再与那个人的手相触。只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痛叫一声抛开手枪。我跨向前,举起金属棒,暗自期盼我的疗愈爆发力足以应付被其他人开枪射中——
「住手!」我面前的人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我的天啊,你疯了不成?」
另外两人举起手,移开原本对准我的武器,一步步后退。「冷静点,陌生人,」其中一人说。「暂停,休战。」
离我最近的人咒骂一声,我退后,谨慎地戒备着。
「劳尔,」还站着的其中一人对我打到的那人说。「都怪你,是你制造混战场面的。」
「那也不表示他可以拿一根臭棒子打我啊。」地上的男人说,同时把他受伤的手腕捧在怀里。
「其实他可以。」另外那人说。
我警戒而困惑地站着,以剑士的姿态擎着金属棒。
「该死,」第三个男人低头看着被我杀死的女人。「他射到洁丝敏了。陌生人,你是哪一个派系的?」
「……派系?」我问。
「看一下纪录就知道了。」第二个人检视着绑在他手腕上的一个小装置。
躺在不远处的地上那个女人呻吟着爬起身来。我瞠目结舌,用棒子对准她,准备随时出手。是妖术吗,还是疗愈爆发力?不对……我讶异地发现我开的那两枪根本连她的衣服都没射破。我瞥向我闪开的那一枪打在地上的位置,发现它在街道上溅出一片血红。
是颜料。子弹击中物体时就爆开溅出颜料。
「这是什么圈套啊?」女人用质问的语气说,还指着我。她的朋友——另外那个女人——也从附近的地上爬起身。「劳尔,你以为我会相信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就有人来救我吗?」
「跟我们无关。」被我打断手腕的男人说。看来这个伤不会自动痊愈。「他是别的派系的。」
所有人都望着我。
「我是……呃……」我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地说。「我是亚隆尼亚的盖洛米纳斯(Kairo­minas),堂堂天帝——」
「哎唷喂呀,」女人说。「是个中世纪咖。」
「没错。」其中一人附和,眼睛盯着手臂上的装置瞧。「刚才的杀戮在纪录上显示的是万用卡。」
「我懂了,」我说。「这是……一场游戏?」
他们不甩我。那女人——洁丝敏——躺回地上,毫不在意自己的外套和上衣都沾满颜料。「你的意思是我接下来两个星期在本地人工智能的眼中都是隐形人,结果我的牺牲还不会让任何相关人士得分?」
「至少他没打断妳的腕骨。」劳尔埋怨地说。他已经站起来了。「我要怎么把手治好?马尔地斯连编织骨头的技术都没有。」
「谁管你啊,」洁丝敏说。「被万用卡杀死,你到底懂不懂这会害我的等级有什么变化?」
「是妳自己答应要内哄的,」另一个男的说。「妳自己要让我们偷袭妳的,这可怪不了我们。」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她看看他,然后愤怒的目光扫向我。「都怪他。」
他们又都打量着我,我手持就地取材的武器,感觉自己非常突兀,不过我仍然直视他们,毕竟我贵为一国之尊。
他们也一样,我提醒自己。我从他们的态度看得出来——包括洁丝敏拒绝别人帮忙,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劳尔把疼痛吞下去,刻意忽略他的伤。他现在正跟某人通话——朝着他没受伤的手腕上的装置发言——针对我的杀戮行为提出质疑,宣称应该把功劳记在他身上,因为是他设下了陷阱。眼前每一个人都习惯当在场最重要的那个人。
等他们决定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之后,他们便散开来站着,有的在朝手腕上的装置说话,有的在彼此交谈。第三个男人,也就是一直没说话的人,与我到场时已经死在地上的那个女人一起漫步离开。
「奇幻咖啊,」他对女人说。「妳真该看看他怎么冲过来,一副要英雄救美的姿态,就只缺一套盔甲和一匹骏马。」
「我真不懂沃德干嘛做这种事,」女人回应。「让他们在那种野蛮又原始的环境里长大。」
「这不是沃德的错,」男人说,他们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只留我一个人在街道上。「他们是根据每个人呈现出的人格来分配境界的,他属于那里。」
而不是这里——他的语气隐然透露这股意味。我把金属棒丢到一边。天啊,我讨厌这个地方。
陛下,贝斯克的声音带着颓丧在我脑中响起,微臣联络了沃德,他们一开始反应还满积极的,可是没多久就回复讯息说您不会有事。他们……他们听起来乐在其中,陛下。
太好了,这下我在沃德眼中也成了个傻瓜。我走过去,从街上捡起我的手枪,然后把最后一发子弹射向地面,看着它喷溅开来的颜料痕迹。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贝斯克问,由共感连结分析,您似乎心情不佳。
我没事,我边回答边离开游戏现场,只留下一些在我看来仍旧怵目惊心、极像真血的颜料。这是场游戏,贝斯克。
一场游戏?
没错。你给我的那种武器已经被这个境界的程序改造过了,它们只会发射非致命性子弹。实生人利用这项事实发明了一种彼此暗杀的游戏,之类的。
有意思,贝斯克回应,我们的卷帙说在马尔地斯发射手枪会有相应的后果,我解读为沃德禁止这种行为。
不,我响应,所谓的后果是如果你被「射杀」,当地的虚拟人就会看不到你,效果持续几周时间。
这倒也说得通。如果说这个境界的政治主流就是巴结选民,那么彻底「被迫暂停」几周时间确实是很严重的后果。这样会使得游戏更刺激却不危险。尽管这个境界的多数地区都很平静,很适合开会、用餐、享受夜生活,不过政治次主题让实体人也能加入游戏。你可以加入一个帮派,试着占领一片市区,打造你的犯罪帝国。
也许在我七十岁出头的时候会觉得有意思吧,因为那时我还童心未泯。现在呢,这种游戏实在太单纯了。想到如果遭遇真正的危险,我腋下的武器一点用也没有,只让我心情更加阴沉。
餐厅位于市中心一栋大楼的高楼层,有一条人龙正等着进大楼,不过我直接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我当然不会慢慢排队。
没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感觉真奇妙。没有仆人,也没有卫兵。守在门口的男人鞠躬行礼,然后挥挥手放我进去。我瞄到他拿着一个夹纸板,纸上印满人脸,包括我在内。先前那场枪战中的几个人也出现在页面中,我猜这张纸让他知道目前有哪些实生人来到这座城市,好让他知道该服从他们。住在本市的实生人数量很少——几百万人之中也许只有一百多个,剩下的都是虚拟人,就和其他境界一样。那些模拟存在在境界内出生,一生都将待在同一个地方。
沃德大可以直接写入守门人的程序,让他不必拿着名单就能辨认实生人,但那样会破坏假象。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的本质?我的境界里只有少数人知道而已,知天命年的规则不适用于他们,所以他们唯一能听说真相的来源,就是我或沃德卷轴。
我搭乘一个用电线吊起的玻璃板箱子上到顶楼,由侍者引领到一张离其他人稍远的两人座桌子。从这个座位能欣赏到朦胧的城市。好多盏灯啊,这个地方似乎有股活力,我喜欢,虽然它和大极光仍然没得比。
我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把外套交给旁边的仆人,我相信它最终还会回到我手上。我浏览菜单,点了一小套酒水——十六杯的酒,每一杯各装一口分量的不同酒款——好让我决定要用哪一款来佐餐。仆人听了我的要求拚命眨眼睛,也许我点太少杯了。虽然我没听过这些酒的确切名称,不过品名的用语和我那里倒是相差无几。
有意思的装饰风格,我用心电感应向贝斯克说,一边打量着放在我的桌子中央、用玻璃罩住的小蜡烛。完全没有壁炉。有柔和的音乐、幽暗的灯光,气氛挺不赖的。
陛下,您希望我解散皇家鼓乐队吗?
不用,但替我查出这里的音乐是用什么乐器奏出来的。
一名仆人端着满盘的酒杯走过来,我选了一杯凑到嘴边,然后僵住了。
有个女人婀娜多姿地穿过一张张桌子,朝我的方向走来。她穿着一件红色长礼服,但和我的境界里的服装风格大不相同。这件衣裳很贴身,侧边开了衩,领口设计得很典雅,有好几层褶边。她穿着后端有尖刺状鞋跟的鞋子,留着及肩的深色秀发。
我放低杯子。这女人浑身散发着某种气势,仆人纷纷让路给她,她走路的姿态也像是势不可挡。她的步伐缓慢、自信,有人甚至把桌子挪向旁边,以免挡了她的道。她完全没往下看或停顿脚步,她只是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酒杯从我指间溜走,红色的汁液洒在桌布上。我咒骂一声,张开手掌来汲取极光能量,用来……
嗯,我原本打算摧毁酒汁的色素,使它变得无色透明,再汲出水气,将它分割成组成水分的两种基础气体,这样桌布就变干了——前提是我要能使用矛术。
结果我瞪着桌布,眼神涣散地切换到矛视状态,却置身全然的黑暗中,又赶紧跳回正常视界。
「你就是那个人吗?」女人走到桌边问。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你应该知道和女士会面时,应该要站起来才合乎礼节吧?」
「向天帝行礼也是合乎礼节的表现。」我边说,边用餐巾盖住酒渍。
「噢,真是太好了,」她边说边坐下来。「你是那种人。」
「我是亚隆尼亚的盖洛米纳斯一世,」我伸出一手说道。「十七盏灯笼之守护者,终极矛术之大师,盖尔伯麦斯屠龙者。」
「魔法王国境界,」她忽视我的手,径自滑坐到椅子上。「你是骑独角兽来的吗?」
「我们没有那种东西,」我没好气地说。「妳呢?」
「叫我苏菲(Sophie)就好。」
「妳从哪来?」
「一个新兴平等境界,」她说。「我发起全球性的公民权利运动,带领人民进入革新时代,然后以首位女性全球总统的身分连任五届。」
「了不起。」我试着展现礼貌地说。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着朝一名仆人招招手,要他给她送酒来。「我只是扮演他们给我设定好的角色。」
「这样啊。」
我们瞪视着对方。刚才洒的酒已像血一样渗透餐巾,不过苏菲似乎并不在意,她一直在看我。
「干嘛?」我终于沉不住气问。
「我正在想办法摸透你。」她说。
「听起来妳好像自认为已经摸透我了。」
「你很自大,」她说。「但我们都一样。你服膺权力主义,你来这里是因为接到命令,即使你并不想。你偏好掌控周遭的一切——我会在你的宫殿里看到完美无瑕的花园,还有中规中矩的画作,挂在老实的建筑师打造的建筑物里。我早见过几百个像你这样的人了,或许有几千个。你们权倾一时,本人却枯燥乏味。」
你知道吗,我在心里对贝斯克说,也许我终究不该故意选名单上最不速配的……
贝斯克设法克制住自己,没有响应我说的话。
「我说啊,」我费了点工夫控制我的语气。「如果妳对我有这么多成见,干嘛还来见我?我可以从妳的语调猜到妳对威权很不屑,不过对统治全世界的总统来说,这点还满奇怪的。」
「我辞掉了。」她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说。
「妳……什么?」
「我放弃当总统了,」她说。「在某一次全球理事会会议中间,我直接走出会场。我这么一搞,在那些程序脑组成的蚂蚁窝里引起很大的骚动,然后我溜进一个高科技境界,学会一些严格说来我的境界并没有禁止使用的科技,然后回到我的境界,组织一支拥有先进武器的反叛军。我们摧毁了世界和平,开启一场现在还在进行的世界大战。」
我张口结舌。
她耸耸肩,有个仆人拿了一瓶酒来,替她斟了一杯。
「那……那太可怕了。」我说。「要牺牲多少性命啊?」
「什么?难道你就没有发动过任何战争吗?」她打趣地问道。「皇帝先生,我猜程序跑了一圈,你就坐上王位了?」
「战争是必要之恶,」我说。「为了一统的大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境界是由四十个王国组成的,全塞在同一块大陆上。流血厮杀是家常便饭,只有统一才能阻止这种情形。」
「当然,」她说着吞下一口酒,她似乎毫不在意这是哪一款酒。「你找到失落的大陆了没?」
「没有这种东西。」
「当然有啊,」她说。「一定会有失落的大陆,一旦你开始觉得人生乏味厌腻了,程序设计师就会变出失落的大陆,它可以给你带来新的挑战,让你重新动起来。它应该会占据你一两个世纪的时光,让你老到连沃德的科技都没办法使你的大脑继续运作。到时候他们会再给你几年平静的日子过,然后你就死了。」她得意地冲着我笑。「我读过奇幻境界的事,失落的大陆通常只是在你的魔法之下保持隐藏的几个地方之一。」
贝斯克,把她说的话都记下来,我心想,但表面上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们自有应对之道。我比较好奇妳和妳的战争。的确,我做过一些可怕的事,但至少我的残暴是有意义的。但听起来妳发动战争只是为了破坏别人的生活。」
「破坏别人的生活?我很怀疑沃德会注意我在干嘛。」
「我指的不是沃德的生活,」我说。「我指的是在妳的境界被杀死的人民,那些因战争而死的人民。」
她摇了摇手指。「那些人?只是计算机里的几位罢了。」
「只是几位……」我歪着头。「我觉得这是我听过最粗糙的发言了,而我还曾经和蛮族作战呢。」
她耸耸肩,把剩下的酒喝掉。
「妳真的不认为虚拟人是真正的人类?」
「当然不认为。」她说,「他们所有的『感觉』都是虚构的。」
「我们的感觉也是虚构的。」
「我们有身体,嗯,至少有一点残存的部位。」
「身体有那么特别吗?」我质问。贝斯克和薛尔……都是我的朋友,我觉得必须护卫他们,以及他们的同类。我的子民才不只是计算机里的几位。「妳和我,我们是有大脑没错,我们的『感觉』和『思想』都是在我们脑子里游走的化学造成的结果,这和虚拟人的情绪又有什么很大的差异吗?管它是位还是荷尔蒙,有差吗?」
她冷冷地瞪着我。「当然有差,这整个世界,每个世界……都是假的。」
「『真实世界』也是假的啊。外头的人触摸一样东西时,他们所谓的『感觉』,也只是物质中的电子反推他们指尖的电子所造成的电磁推力罢了。当他们『看见』东西,实际上只是光子击中他们的眼睛。一切都是能量,规模很小的能量。」
「对一个奇幻咖来说,你的科学涵养还真不赖。」
「奇幻未必就和原始画上等号,」我说。「我相当确定我读到过,沃德是认可虚拟人拥有人权的。就算某个境界的实生人死了,他们不也会让那个境界持续运作吗?」
「是啊,」她说。「但他们迟早会把那个境界推导成乱世,然后送进一个刚出生的实生人,让他在里头成长,并且再度统治它。言归正传。你这辈子有什么成就,真正的成就?」
「我统一了——」
「我问的是他们不能打从一开始就写好程序的成就,」她说。「真实的东西。」
「我已经说过我不认同妳对『真实』的定义了。」
「但你认同他们大可以在创造你的境界时,就设定成祥和的社会吧?设定成有妥善运作的世界政府?」
「应该吧。」
「他们觉得需要找事情给我们做,替我们找乐子,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的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复杂的模拟娱乐世界。他们让我出生在一个深受旧地球过时社会制度所苦的境界里,好让我能改良这个制度——达到真实世界早在几世纪前就完成的进度。真的很没意义。」
我扠起双臂靠在桌上,眼睛望向窗外。
「怎样?」她问。
「我讨厌辩输,」我说。「但妳说得没错,那部分……那部分让我很在意。」
「哈,」她说。「没想到你会承认。」
「问题不是出在模拟环境上,」我说。「虚拟人也是人,他们的感觉——我的感觉——都是真实的。我讨厌的是沃德会暗中破坏我们的权威。我原本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他们刻意把挑战设定在刚刚好的难度,够刺激却又不会难到让我们输掉。至少我们还是会死。」
「哈,」她摆摆手说。「那是个迷思。」
「什么?才不是。」
「我向你打包票,没有一个实生人会有老死之外的死法——他们至少要活到只剩几百年寿命,沃德才会开始容许他们影响彼此的境界。我们可以杀害彼此,但是我们的模拟环境……不,那是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看过一些境界的实生人,他们简直废到了极点,却还是有办法完成他们该完成的小小成就。」
我没回答。
「你不相信我,」她说。「我可以提出——」
「我相信妳,」我说。「我本来就知道了。」
这是事实。噢,我本来不想讲出来,连想都不敢多想,但我早就怀疑是这么回事了。打从我第一次到边陲境界去过以后,就开始担心这件事。
这也是我之所以避着其他境界和其他实生人的真正原因。我们做的一切就像街上那群玩漆弹的人一样,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我心底暗藏的忧虑不只是怕自己很平凡,更怕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家伙,有如摇篮里的婴儿。
「很抱歉,」她说。「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过日子还是比较好,对吧?」
「比较好这个形容词有点暧昧不明。」我再度望向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我还是觉得我们的人生可以是有意义的,意义就在我们拚斗的过程里,在我们的人格里。」
「噢,我的意思并不是人生没有意义,」她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让他们用银盘端给我们的意义成为真正的意义,就像这次会面。先前要求和我会面的实体人,统统都被我拒绝了。」
「那妳这次为什么来了?」
「因为你是第一个从速配度垫底的名单上挑中我的人,我很好奇。」她打量我,搧着长长的睫毛。她说因为好奇?那又为什么要特地挑一件漂亮礼服,还化妆?
天啊,我看着她心想。天啊,我竟然对她感兴趣了。真是意想不到。我伸手去拿新的一杯酒。在桌面上——看起来就像刻在桌布里似的——我泼洒的酒渍旁边出现一些字。
我要来了,儿皇帝。你会尖叫的。为了你好,我必须做这件事。
该死,是密尔西,我心想。真会挑时间。我连猜都不想猜他是怎么骇进公共境界的。
「我们走吧。」我说着站起来,把餐巾移过去盖住密尔西的讯息。
「走?」
「我对食物没什么兴趣。」
她耸耸肩,站起身。「我们都只是浮在营养液里的大脑,食物是一种安慰剂,能帮助我们假装正常。」
我们离开桌子,从一名困惑的仆人身边走过,他正用推车装了丰盛的餐点朝我们的桌子走。我走回门厅,运送我上楼的箱子就在那里,但我没走进去,反而推开一扇标注着「楼梯」的门。
苏菲跟着我通过那扇门。「这个舞台变换还真不错。」她边说边打量冷清的石板楼梯间。
我开始爬楼梯。「这里的人穿的鞋子太可笑了,靴子有什么不好?」
「除了不雅观之外吗?」
「这话竟是从穿着鞋跟和手掌一样长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双鞋在一般人眼里非常时髦,」她说。「而且用它搭配我身上的礼服,可以完美激发我的女性主义灵魂。」她露出灿烂笑容。
「妳真是特别。」
「当你发现守旧的环境迫使你为了全体的权利而成为激进的自由斗士,你的心理会有很奇怪的变化。」她开始跟在我身边爬楼梯。「我得反抗这件事,却不晓得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才好。我唯一能想到的——真正困难的挑战——就是成为彻底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替我打造了完美的世界,所以我得把它给毁了。」
「破坏并不困难啊。」
她露出凶狠的笑容。「如果你反抗的是沃德想要的结果,你才能成为真正的战士,才能面临真正的挑战。别无他法,一定要跟他们唱反调。」
我咕哝一声表示赞同。
「话说回来,」她说。「刚才桌布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妳看到啦?」
「我当然看到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在藏一小瓶毒药呢,结果只是字而已。」
「那是一段讯息,」我说,这时我们已经爬上一层楼了。「我的死对头传的。」
「死对头?」她打趣地说。「你才国中二年级吗?」
「我不知道国中是什么。」
「让孩子们去的地方。」
我没说话,只是靠着楼梯扶手停了一会儿。
「说真的,」苏菲说。「你怎么会有死对头?是你家乡某只打不死的恶龙之类的吗?」
「是另一个实生人。」
「噢,这就难怪了。你应该知道你只是落入沃德的布局了吧?跟另一个实生人缠斗,可以让你们双方都有事忙。」
「也许吧,」我承认。「一开始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我不觉得密尔西的表现符合他们的预期。」
「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
「看起来我们还剩很多阶梯要爬,如果你打算爬到顶楼的话。」
我叹了口气,开始爬接下来一层楼。「我和密尔西第一次打交道的地点在一个边陲境界里……」
我和密尔西第一次打交道的地点在一个边陲境界里,不过我甚至不确定那次的谈话对象就是他。
我带着整支军队进到边陲境界,共有五万人之众。当时边陲境界对我而言还是一片新天地,我可不敢抱持任何侥幸心理。
我是搭乘一座小型悬浮平台去的,宽度大概只有五步的距离。平台的前端和侧边都加高了,看起来像一辆战马车——不过少了轮子和马。我身边的空间勉强够让薛尔和贝斯克容身。
我的前锋部队已经在巨大山谷的边缘就定位,那座山谷占据了边陲境界的大部分面积。我们抵达之后,我转身回望穿过森林的宽阔道路。我们是从我的境界内的伊瓦斯提丛林上路的,在这条魔法之路上飞了大约半小时后,四周的树木便开始转为这里的松木和山杨木,最后,这条路把我们带到这个地点。
「看来我们脱离我们的世界了。」我身上穿戴着灿亮的护胸甲和头盔。「我怎么还能看见大极光?」
我一路上都隔着云层在观察它,带着恐惧等着它消失的一刻降临,结果这一刻一直没来。的确,从这里看去,它显得异常遥远——在森林后方的山峰高空焕发着它气象万千的光芒,但我还是能看到它,而且切换到矛视后,我也确认了自己还能感应到它的脉动,尽管比较微弱。
「真是令人诧异啊,陛下。」贝斯克捧着一本翻开的巨大卷帙,页缘用大头针钉住,以免在飞行途中被吹得乱翻。「这个境界并不是完整的世界,它的范围就只有这座山谷,以及环绕它的森林。到了那边的森林边缘,这个境界就这么……淡化了。要是有人朝那个方向走的话,他们会陷入浓浓的迷雾中,然后再从山谷另一头穿出来!」
薛尔咕哝了一声。「那表示唯一的出口……」
「没错,就是我们来的路。」贝斯克边说边指。「还有另外两条类似的出路,各自通往其他两个实生人的境界。若是没有实生人的帮助,虚拟人是没办法由魔法道路进出这座山谷的,而这个境界的原住民就只有模拟存在而已。这个境界的存在意义完全是为了让我们去游览。」
「或是去征服。」我说着,同时用心念指示我的平台升高。
平台戏剧化地向上升,冲到比我的军队更高的位置,不过二十几座和它极为相似的平台——上头站满我最优秀的弓箭手——立刻跟进以提供保护。从底下向上看,每座飞行战车长得都很像,想攻击我的军队很难辨明我在哪一座上头。
我从这个优越的位置能看到贝斯克提到的浓雾,它先是吞噬掉我们后方的森林,再一路延伸到山脉那里,看起来只是单纯的美景。不晓得用飞的能不能到达山脉。
虽然这个境界到森林里就消失了,不过它还是有不小的领土。我勉强能看到森林另一头的浓雾外围。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组织一支军队驻守在森林里,用我的兵力堵死另外两条出入道路。我们绝对可以善加利用这个境界的特性;要是我需要在短时间内把部队弄到战场另一头的话,只要派他们向后穿过浓雾就行了。
其实一切似乎都太过美好了。在我已经拥有全世界的现在,竟然又让我发现这样一个地方,使我心痒难耐,有如芒刺在背。我以为已经无事可做了,但若是还有很多像这样的边陲境界存在,那么我还有很多可征服的目标。
我下令平台俯冲飞回军队前端。这个边陲境界的原住民战斗装备很原始——用的是矛和木头盾牌。他们皮肤是深紫色的。我瞥向贝斯克。
「我们派出的先遣侦察兵回报说,他们的肤色源于吃下大量当地树木制造的香料。」贝斯克说。「这种香料能使人变成优秀战士,不但能毫不疲倦地连战好几个钟头,连致命伤口都能复元。此外,他们似乎还能取得一种从山谷某处开采的奇特金属,但他们对此事三缄其口。他们用金属做的矛能切开钢铁,就像切奶油一样,陛下。」
「阿盖,他们会是很好的子民。」薛尔说,一边遥望着排列整齐的原住民,他们排成作战阵式后蹲下——跟我的大军相比实在少得可怜,而且我的飞行平台也让他们看傻了眼。「你的将军们早就抱怨底下的精兵数量不足了,再说那种金属……」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饥渴。「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总不能永远依赖魔法宝剑,因为对你来说,为极光石充电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陛下,这座山谷也有非军事方面的用途,至少我们可以和他们交易,」贝斯克说。「微臣相信您的科学家们看到那种香料时都会大为振奋的,它的疗效能拯救数千条性命呢。」
「是啊,」薛尔说。「如果你想把每个摔断腿的小孩都改造成超级战士的话。」他搓摩着下巴。「其实这主意似乎不错——」
「那种香料要先频繁使用,才会发挥那种功能,薛尔。」贝斯克说。
「你是说我得先打断很多条腿啰?」
我通常不会认真听他们斗嘴,不过这种情形让我欣慰。最近薛尔在贝斯克面前总是有点放不开。我由着他们你来我往,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原住民的首领身上。他们的首领是三个持矛的女人,脸庞涂成白色和红色。我切换到矛视,向大极光汲取能量。能量传输拖拖拉拉的,热力波的温度也没平常高,但我的魔法仍然有效。我在我们的战车周围包了个小型隐形气泡,然后俯冲而下,悬浮在三位首领面前。这个气泡能反弹任何攻击,也会改变穿透气泡的声音,使它……
「你好。」其中一个女人说。我听得懂她说的话,因为用矛术制成的防护罩还兼具翻译机的功能,因此她说着我的母语。
「妳应该尊称他为皇上。」薛尔说。
「他并不是我们的君主,」女人说。「他的军容是很壮盛没错,但如果他打算用武力夺取这座山谷,他将见识到他的能力有多贫乏。」
「想必,」贝斯克说。「你们能理解与我们结盟有多大的好处吧!虽然你们的战士充满傲气,却也忍不住敬畏地仰望我们的飞行机器。盖洛米纳斯天帝如果想的话,绝对能够征服你们,但何必逼他出手呢,我们一定能谈出两全其美的结果来。」
他们在交涉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知道首领们会说什么了。倒不是因为我懂读心术,而是因为这个局面太明显了。隐密的山谷,加上通往不同境界的道路,彷佛有人在向我轻声诉说这地方存在的目的。
「你们要知道——」酋长开口说。
「他在哪里?」
「谁?」
「另外那个实生人,」我说。「妳正准备告诉我们妳遇见了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还在这里吗?」
薛尔和贝斯克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疯了似的,不过那个原住民女人对我的询问并不讶异。
「沃德,」我对同伴说。「他们刻意让我们发现这个地方,他们创造它时让它与好几个境界相连,并且使它蕴含我们都会想要的珍贵资源。想在这里取得胜利的关键,不在于说服这里的人,而在于打败另一个实生人。」我看向那个女人。「这就是妳刚才想讲的事,对吧?你们见到我军的雄伟,知道你们避免不了被征服的命运。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要臣服于哪一个实生人。」
「我们会选的,」女人语带不满地说。「你要证明你比其他人强,赢取我们的效忠。到时候我们会喊你皇上的,陌生人,但不是现在。」
显然这是她的「概念」:勇敢又务实的酋长,她已经看透这些侵略行动的本质。不用怀疑,如果我赢得她的忠诚,她一定会是个持久而强大的盟友。为了达到那个目标,我必须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击败另一个实生人。
我发现这种概念让我很亢奋。在这个时间点,我的领土已经维持了二十年的和平。我渴望新事物,渴望我的境界无法提供的挑战。
另一个实生人。另一个帝王,就像我一样。这会是我从未交手过的敌手。
「我重复我的问题,」我对那女人说。「他还在这里吗?」
「是的。」
我精神一振。「在哪里?」
「在我们的村庄里,如果你想见这位密使的话,就得和我们一起走。」
「这不是——」薛尔想反对。
「我们就这么办。」我边说边迫不及待地爬下战车。
薛尔看起来闷闷不乐的——贝斯克也是,我要他留下来坐镇当指挥官,以防万一。我并不担心,只要有大极光当我的后盾,我自己就等于千军万马。
酋长说她的名字叫勒梅,她带着我们通过木栅门,进入满是茅草屋和石舍的村庄。村民的肤色是淡淡的紫色;我猜想战士香料主要是保留给上流阶层使用的。我不用问就知道,他们世世代代都在和这个境界里的其他部落战斗,因此而深谙战争之道,而且相信他们的山谷就是全世界。
我跟着原住民仪队一起走,直接进入他们的村庄,而之后我熟悉的生物——密尔西就在村里等我。
我在楼梯间的顶端停下来。
「然后呢?」苏菲问,一边跟在我身后爬完最后几级阶梯。
我们来到一扇门前,我希望它会通往屋顶,但有条铁链将门锁住了。我切换到矛视,汲取大极光的力量来——
不,我没能这么做。该死。过去两世纪以来,造物的力量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积习难改。
「来。」苏菲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某样东西,同时我脱离矛视。那是一把很小的手枪。「把耳朵塞住,皇帝老哥。」
「那没用的,」我说着,还是塞住了耳朵,因为我想起今晚稍早时这种武器制造的巨响,「手枪的程序已经被改写过了,只会射出颜料——」
枪口迸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打断我的话。这次我没有直接控制我的心智爆发力,因此突如其来的爆破瞬间启动它。我以慢速看着铁链碎裂。苏菲的手枪射出来的绝对不是漆弹。
「这种东西在这里不该存在的。」我放下塞住耳朵的手,她则把手枪收好。
「我很擅长做不该做的事。」她说着踢开那扇门。
她绝对不可能用那双高跟鞋踢得这么有力,我用心电感应对贝斯克说,她用了黑客技巧。要不是她的腿上装了力量强化器,就是那双鞋只是幻象。
没有回应。
贝斯克?
心灵连结一片沉默,我最后一次听到他发言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有不祥的预感。我该赶快跑吗?
别傻了,我对自己说。我在没有贝斯克的照顾之下也好好地活了几百年。话虽如此,我踏上屋顶时还是有一点小心翼翼。
天空正飘着雨,不过只是细致的雨雾。「我说啊,」苏菲边说边横越屋顶。「在你的境界里,爬楼梯算是很浪漫的约会行程吗?」
「屋顶是我们不该来的地方,」我走过去和她一起站在屋顶一侧,那里有个凸起的架子能避免我们失足坠楼。「我想妳会喜欢。」
「我们到不了不该来的地方,」她说。「每个境界,每一寸数字空间,都是为我们制造的。」她迟疑了一下。「但我很怀疑沃德会料到我们这么做,所以我也够满意了,即使爬上来这里的过程还挺讨厌的。」
「妳并不喘啊,」我说。「妳的体能有助力。」
她笑而不答。
我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我有多久没到外头来淋雨了?我周围一向有能量气泡来保护我免受日晒雨淋。
「也许他们不该告诉我们的,」我说。「关于我们的现实世界只是模拟环境的事。」
「别说蠢话,无知并不是福。」
「我不知道……」
「你应该为了谎言和虚假而愤怒才对。」
「为何?」我问。「他们等我们年纪到了就告诉我们真相,而且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的人生更美好。」
「我们就像笼子里的小白鼠,」她没好气地说,倚靠着护栏眺望阴暗的城市,看着在雾雨中闪烁的万家灯火。「这笼子很漂亮,但仍然是个笼子。」
「也许吧,」我学她倚靠栏杆往前倾。「但我实在很难对沃德生气。要是没有这个系统,妳和我很可能都不会存在了。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地球哪里能供应这么庞大的人口?我们的人生很充实,每个男人都是英雄,每个女人都是领袖,只是……」
「感觉有点空虚?」她问。「好像我们都活在电影里?」
我不知道什么是电影,但还是点点头。「当然,有一部分还是很真实的,苏菲,像是我的成就、我学习到的事。即使整个框架是虚构的,我还是真的办到了一些事、拯救了一些生命。」
「假的生命。」
「是人命,我保护了他们,英雄精神是真实的。」
「英雄精神?皇帝老哥,你根本死不了,哪来的英雄精神可言?他们就像往水里丢了一些小纸人,而你跳下水去救起几个来,还引以为傲,可是事实上沃德名副其实地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再制造出十亿个小纸人——甚至让已经死去的小纸人复活。至于你的『成就』,我猜他们把什么东西悬在你面前引诱你,例如只有你才能学习和精进的特殊技能?」
「我们称之为『矛术』,」我承认。「妳大概会称之为魔法。我一直在探索矛术最深层的秘密。」
「我心目中的胡萝卜是境界本身的性质,」她对于雨水毁了她的妆容和发型毫不在意。「我想知道现实的真相,那驱使我研究、学习。我越是深入,越能体会到他们的幻觉扎根得多深。他们甚至利用我的求知欲来对付我,一次给我一点点信息,好让我保持兴趣、保持好奇。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要让我们的人生看似充满意义。」
「很难为此责怪他们。」
「但也不会使我们的人生令人称羡,」她说。「沃德只是照顾者而已,他们每天都坐在终端机前面,以清淡无味的汤裹腹。」她敲了敲护栏。「我说过你应该愤怒,我也是。不过说实话,最近我很难对任何事生气。」
「所以妳才……」
「所以我才为所欲为。」她说。「我制造冲突,挑起战争,紧抓住任何能触动我情绪的事物。我本来满心期望今晚见到你会讨厌死你,因为速配度预测结果显示我们绝对合不来。」
「他们说对了吗?」
「不,真不幸。」
「真不幸?」
「我说过啦,冲突很有趣。」
「如果妳想要的话,我可以揍妳一拳。」
我们沉默地站着,这时我发现一件事。我最近都没在外头淋雨是有合理原因的,我觉得又冷又不舒适。我把外套和帽子留在别处了,也许有这两样东西会好一点。
「这太蠢了,」我说。「我得赶快把这件事办完,回到我的子民身边。」
「啊,没错,真是老套。」
「妳这话的意思是……?」
「你符合原型啊,」苏菲说。「我们才刚进行了一场有深度的谈话,探讨我们毫无意义的人生——结果你还是急着想回去当皇帝。」
「我就是我自己。」
「而你自己是他们做出来的。你有你的『概念』,就和其他模拟存在一样根深蒂固。」
「我是真的,」我回嘴。「而且可不会只因为有存在主义的危机,就弃我的王国于不顾。」
「我猜你这样想很高尚吧,」她说。「人造的高尚,这是你的金字招牌,角落里还有小小的版权符号,不过仍然只是真品的表亲而已。」她两手伸向背后,拉下礼服拉链。
「我……妳在做什么?」
「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吗?」她说着同时将一条手臂由礼服的肩带下抽出来。「好让沃德他妈的别来烦我们。繁殖我们的物种,让生命之轮永恒地转下去。」
「妳要在这里、在雨里做?」
「对啊,又不用搞得多唯美,只要完事便成了。我们就在这个小数字箱里做爱,然后沃德会采集我们的基因,合成一个新的孩子。我会让你挑选孩子的姓名缩写,我可能会为了好玩而帮他们乱取可怕的双关语。」
她上半身的礼服褪下了,衣服底下什么也没穿。她瞥见我露出讶异的表情,伸手到背后把拉链更往下拉,它卡在她背部中间的位置。「怎么,你难得看到女性裸体吗?」
「难得?我之前有一整个后宫耶,苏菲。」
「还真没想到呢,」她说。「男人。」不过她的脸颊还是涨红了。「仇女的、可怕的、粗野的男人。」
「妳在想象年轻时那个奉行女性主义的妳,会对跟一个有后宫的男人上床有什么反应吗?」
「当然,」她说。「只要我对自己在做的事感到惊恐,就表示我一定选对路了。你可以帮我拉一下这该死的拉链吗?雨水的关系……」
我走过去帮忙。虽然淋着雨,我却觉得燥热。我伸手探向拉链时,手从她赤裸的肩头擦过。我的体温和她的体温混杂在一起。
天啊,我突然醒悟,我有好多年没有这么渴望一个女人了。应该说有好几十年了。
「真希望我们能处理一下这阵雨,」她说。「等一下应该会有点干扰。」
「在我的境界里,我只差一点就能控制天气了。一旦我搞懂这件事,我就是全能的。」
「他们会给你找别的猎物,」她说。「一向如此,他——」
整座城市都在摇撼。
我僵住了,拉链头已经几乎降到苏菲背部底端。城市再度轰隆震动。雨势突然很不自然地加强了一会儿,好像有人突然转动莲蓬头开关,结果我们两人被淋得浑身湿透。
第三声轰隆声传来,音量比前两声小。「怪了,」苏菲半裸着身子转身察看,雨水由她的胴体流淌而下。「怎么……」
阴暗的天际线后方,有个庞然大物阴森地冒出来。那东西有一双火红的眼睛,头部和大楼一样高。它笨重地缓步穿过漆黑,天空中不时闪现的闪电映在它的表皮上。
我发出呻吟声。「妳还记得我说我有个死对头吗?」
「记得啊,你还欠我后半段故事呢。」
「嗯,他放话说要用新的机器人对付我。」我边说边匆匆越过屋顶,走到最接近那台机器的位置。它离得还很远,不过从建筑物之间挺进的方向,显然是直冲我们而来。它跨出的每一步都撼动天地。
「哇。」苏菲来到我身旁说,手还揪着礼服以防它整件脱落。「我以为没人能够侵入公共境界呢。」她仍然几乎全裸。我发现她在雨中湿淋淋的身体,以及另一个方向的死亡机器,竟有一种性质类似的奇特吸引力。
我有种回春的感觉,我意识到,好像回到帝国统一之前。
「现在呢?」她问。
「我……」
「晚点再碰胸部,先对付大机器人。你这个死对头黑客功力很强啊?」
我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她的脸。「强过头了。」
「是啊,」她边说边拉起已经湿透的礼服。「如果他能骇进公共境界……嗯,我们有两个选项。我们可以一直躲他,撑到沃德因为他公然违反边境规定而来对付他,或是我们干脆跑到另一个公共境界去,在那里把正事办完。我倾向选后者。」
「不,」我倾听着咚咚声,街上开始传来尖叫。「伤亡人数正在增加,我可不会把那东西留在这里,仰赖沃德去阻止它。」
「真的假的,你要挑战那玩意儿?怎么做?」
「我会找到办法的。」我说完大步朝楼梯走去。
「你们这些奇幻咖实在很像童子军耶,」她跟在我后头说。「等一下,让我把这该死的衣服穿上。在这个境界里,实生人的身分并不会让我有妨害风化罪的豁免权。」
我在楼梯口等她,急得坐立难安,她则把礼服的上半部也套上。要从这栋楼下到平面会是缓慢的过程。「我应该要料到的,」我在她走进楼梯间时说。「我稍早时和我的大臣断了联系,我敢说一定是密尔西想办法切断连结的。」
我们开始下楼梯。我不敢信任用电线吊起来的那个玻璃箱子,因为密尔西已经骇进这个境界。
「他切断你的心智联机,」她说。「真危险,你应该要警觉到才对。」
「我心有旁骛。」
「那我们回去你的境界吧,」她说。「我能忍受唱歌树和精灵的时间,应该久到够享受鱼水之欢。」
「我不走,」我一边奔下楼梯一边说。「他会撕裂整座城市只为了搜找我。」
「为什么?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啊?」
我回头看着她。「我不确定。」
「什么?」
「快走吧,我们边下楼,我边解释就我所知的状况。还记得我去那个边陲境界的事吗?嗯,我进入村庄和他见面……」
我进入村庄和他见面,结果其中一间茅草屋走出一个钢铁人。
我曾经用死人骨头造出魔像,用大极光的力量赋予它们动能。不过实验证明,金属对我来说是不堪用的素材,因此我对走到阳光下的这个类人生物相当感兴趣。原住民都紧张地将矛尖对准它。勒梅酋长事先已警告过我,这个怪物刚来到山谷时,就杀死另一个村庄的几十个人,然后才撤退。
它没有眼睛或嘴巴,只有灿亮平坦的青铜脸皮,几乎像戴着面具一样。它的其余部分轮廓和人类一样,不过材质是银色的纯钢。
它用没有眼珠的视线对准我。「啊,」它说,它的声音是金属般的嗡鸣,显然与人类不同,「看来你就是要和我竞争这里的对手了?」
「你是谁?」我问,同时示意薛尔稍安勿躁。我的保镳已经拔出武器、跨步向前。「你是金属做的生物?」
「我和你一样是实生人,」密尔西上下打量我。「这只不过是我使用的其中一种造型而已。你是从奇幻境界来的吗?他们真的以为这对我是种挑战?我的机器人军团要不了几个钟头就能歼灭——」
我转身走开。
我没办法确切说明是什么原因驱使我这么做的,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越来越觉得是因为一切都太顺水推舟了。这么完美的战争地点,在我的境界能安全无虞的地方,还拥有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理想战略位置?还有提供给抢先攻占这个境界的人的丰富资源,而且竞争者恰恰好是三个实生人——不是两人——有种鼓励我们找人结盟的意味?
整件事的虚伪简直就像甩了我一耳光。我们两个人各自是整个世界至高无上的霸主,却在操弄之下面对面、唇枪舌战,像是酒吧中的战士为了讨好荡妇而猛吹嘘当年勇。
在那短暂的瞬间,我原本对于和同类对决的兴奋感消失无踪,不过之后密尔西试图侵略我的境界时,兴奋感又会再度出现。后来我们也在别的边陲境界里战斗过,我得承认我觉得那种竞争相当有意思。
但是就那一天而言,我总算看透事情的真貌了。这是一座竞技场,而我们就像被丢进场中的两条狗,等待分辨出谁会先让谁见血。我一点都不想参与这件事。
所以我转身就走。
「现在是怎样?」我经过勒梅酋长时她问我。
「酋长,妳得和那个金属人结盟了,」我摆摆手说。「我没兴趣。」
「可是——」
「小皇帝,你怕啦?」金属人在后头叫嚣。
「是啊。」我转身回应,不过我怕的不是他,或许是我脆弱的自我吧。只要我待在自己的境界里,我就能假装,就必须假装。至于到了另一个境界时,尤其像这里如此做作的境界时……不,我办不到。目前还办不到。
「这里归你了,」我说。「除非第三个实生人已经接到提示。是的话,你也可以跟他们对战。替沃德跳舞吧,做他们的小傀儡。我可不干。」
「我不是傀儡!」机器人的躯壳大声嚷嚷。「你听到没,奇幻人?我不是傀儡!」
「我相当确定,」我气喘吁吁地说,奔到下一层楼梯平台。「我不肯和他对战冒犯到他了。我把边陲境界拱手让给他,他却只是把它洗劫一空——抢走他们的资源,杀害大部分居民。我后来还不得不重新开启我这一侧的通道,派人援助残存的原住民重建家园。「大概又过了十年吧,他攻击在我附近的另一个边陲境界,这次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再忽视他了。从那之后,我们就经常会斗斗法。现在我和他的纠葛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从第一次见面算起的话更有三十年之久。最近他甚至开始侵入我的境界,不过他的机器人在我那里运作得不太正常。」
「哈,」苏菲说,我们几乎快走到楼梯底端了。「你应该明白在这里和他对决有多疯狂吧。」
我不发一语。
「他的机器人在这个境界里能够运作,」她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马尔地斯有腕表型手机和一些在年代对应的真实世界里没有的新奇玩意儿,你朋友可以利用这些科幻种子发挥长才,骗过程序让他的机器能正常运作。我敢用任何东西来赌那台机器很危险,真的很危险。沃德的防故障装置对它起不了作用。」
我点点头,爬到了三楼。只剩一小段路了。
「所以麻烦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还要准备战斗?」苏菲紧跟在我身后质问。「我们可以闪人啦。」
「听着,」我猛然转回身面向她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一定要知道,好吗?如果我们先前谈的事都是真的,如果现在以前发生的一切都有安全网在撑着……那么我就不知道、没办法知道我是谁。在这里面对另一个实生人是找出答案的一个方法。」
她在楼梯间里停住脚步,她脚下的台阶上开始积了一滩水。「你是认真的,对吧?」
「认真得不得了。在这里等我,我把他引到人口比较少的地方。」
「在这里等你?」她问,我转回身继续下楼,她也跟过来。「在这里等你?我可不是你那群头脑简单、穿着锁子甲内衣的奇幻小妞,皇帝先生。我也是一国之君,你给我搞清楚,而且我不需要靠极权独裁方式去保住那个位置。我——」
「好吧,妳能战斗吗?」
「不太擅长。」
「那妳打算做什么?」
「当黑客。」
那倒挺有用的。「妳能做什么?」
「我可以让手枪在这里发挥功能,应该不需要我说吧。」
「我们还需要别的,」我说。「妳能让我的魔法生效吗?」
「那可是很高阶的黑客技巧呢,小伙子。」她说。「这里是非常不魔法的境界,就像我说的,连机器人都比魔法合逻辑多了。」
「对啦,那妳到底能不能办到呢?」
「我应该可以试试吧,我们先去机器人进入这个境界时的地点。」
「有差吗?」
「不应该有差才对,」她边说边绕过我后头的栏杆,我们的鞋子在裸石上敲出响亮的声音。「技术上来说,这些全是程序代码,没有什么远近之分。但是依照系统特性,如果我们靠近进入点,就能『接近』你朋友突破境界防护网的位置。那里的构造会比较脆弱,而且他很可能没有妥善掩藏轨迹。不严谨的程序代码能让我更容易借用来再多骇几回。」
「好的。」
「我看我是在跟山顶洞人解释吧?」
「奇幻风不等同于未开化。」
「嗯哼,那你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过计算机?」
我可以想象。荧荧的亮光、能量——像闪电——闪烁着将电力传送给机体。
「我简化一下好了,」她说。「如果我能让你的魔法生效,地点会是在机器人闯进来的地方。到时候你就可以召唤你会说话的马之类的出来,飞过去用你的魔法彩虹把那个太夸张的机器打得满地找牙。」
我们总算走到一楼,我推开门跨到被雨水淋湿的街道上。苏菲跟了过来。我开始朝机器人慢跑,但她冲向一旁,目标是其中一台自己会动的交通工具。路边停着很多辆没有乘客的这种物体。
我暗骂自己蠢,又往回冲向她。我们坐上交通工具,她使这东西发出咆哮声,它像头苏醒的动物浑身颤抖。
「原来它真的有生命。」我说。
「是啊,你就继续保持这想法吧,小伙子。」她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她使交通工具动了起来,动得很快。
我大叫一声,拚命攀住手边任何可以攀抓的位置。我们旋风般地扫过街道,速度超过马匹能奔驰的极限。但在我看来,我们的控制力也远不及骑马。「这个境界的行事作风实在有够不文明!」
「不文明?」她大声回应。
「先是击毁铁链的手枪,现在又是这个。我看不到优雅,只有蛮力。当心那群人啊,老天!」
她以荒谬的速度驱使我们绕过街角。一匹良驹绝对不会带我们这般横冲直撞,而我的飞行战车更是精确无比。我们绕到机器人侧面,它正边穿过城市边制造碎裂声,目标仍是我们刚才用餐的大楼。它没看见我们经过它。
它没办法直接追踪我,我心想。一定有什么事让它得到情报,知道我在哪里。
嗯,我在餐厅有订位——而且我的脸还出现在核准进场的名单上——要追踪我大概不算难事。我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枪。「妳能让这个发射吗?」
「我不确定在你使用这种玩意儿时,我该不该待在你附近。」她说。
「我不会拿它对着妳啦,苏菲,」我没好气地说。「让它变得能用吧。」
她伸手过来,用一根手指触摸它。我们差点辗过一群逃离机器人的虚拟人,让我瞬间懊悔害她分心,但她及时扭转交通工具。
「好了。」她抽回手指说。「它已经重新填好弹了,现在会射出真正的子弹。很简单的黑客技巧。」
「是啊,嗯,好像有人注意到了。」我说。
机器人那个有一双红眼睛的巨头转朝我们。它是目前为止密尔西派来对付我的机器人中体型最大的。
「该死,」她说。「你朋友大概在监看这个境界,注意任何不寻常的活动。我做任何事都会使他提高警觉。」
我用手推我那一侧金属车厢上的玻璃窗。「我可以……」
「门上有控制杆,」她说。「用转的。」
玻璃随着我转动控制杆而降下来。真是巧妙的设计。我探出身去,用手枪对准机器人,快速连开三枪;在开第一枪时我的心智爆发力就启动,为我放慢了时间。
果不其然,怪物开始摇摇晃晃地追赶我们,眼神追踪我们的行动。我使用武器让它能锁定我的位置,因为这种武器在这个境界不应该发射真正的子弹才对,因此射击会在境界的结构上留下记号。
「你干嘛射它啊?」苏菲质问。
「我要它跟着我们。」
「见鬼了,为什么?」
「因为如果它回头朝这里走,就会经过它已经蹂躏过的地区,这样伤害比较小。」我说。「再说如果我想打败它的话,也需要和它距离近一点。」
我又多开了几枪以确保机器人继续跟上,它果真加快了脚步。我吞了吞口水,缩回交通工具内。「真不敢相信我要说这句话……不过,我们还能再开快点吗?」
显然是可以。苏菲咧嘴而笑,我为求保命拚死抓牢。
「在那里。」苏菲说。
在我们前方——悬在路面上空大约十呎高处,周围全是城市的断垣残壁——有一种荧荧的波动,散发着珠母贝般的白炽光,显然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使我联想到大极光,不过它的形状像是我来到这里时走的传送门放大版。
苏菲停下交通工具。好吧,或者应该说她停止驾驶它——但它没有完全停住,它横向滑过地面,撞进一栋建筑物,最后剧烈摇摆地停下,震得我差点吐出来。
「妳真是疯子。」我说。
「我们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她回答,貌似有点头晕眼花地爬出金属车体,不过脸上仍挂着笑容。
我迈开颤抖的双腿跟着她出去。机器人靠近的速度比我预期中快,而且不幸的是,这片区域净空的速度又没有我期望中快。四处可见一家老小蜷缩在残破的建筑内,淋着雨,饱受威胁。有个不到四岁的女孩在啜泣,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母亲为什么地面在摇晃。
他们不得不住在只有黑夜的世界里,我心想,好让实生人有个娱乐场所。
我踉踉跄跄地远离他们,跟着苏菲走向裂口。
「把手给我。」我们走到亮光前之后她说。
我照办,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单膝跪地,闭上眼睛。
我感觉到一股麻痒感。
「我没办法直接改变你的程序代码,」她说。「我不敢。」
「我有程序代码?」
「你会担心吗?我以为你认为模拟存在和实生人是平等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是说虚拟人也是人,杀死他们是不对的。实生人当然更重要。」
「很高兴你能明辨是非。」
「嗯,我可是堂堂天帝啊。妳刚才为什么说我有程序代码?」
「放轻松,我们的核心自我周围都有程序代码标记,就像有人为考试复习时在课本上添加的注脚。」
「什么是课本?」我说,片刻后又加了一句。「什么是考试?」
「别害我分心。呣……没错。我如果想改写你的魔法,就得冒险把你整个脑袋都烧坏。」
「不要改变魔法,只要让它在这里生效就好。」
「我不确定这是可能的耶,我得修改整个境界的规则才行。不过或许……」
「什么?」
机器人的脚步震得我牙关格格作响。我已经能越过附近一栋建筑的顶端看到它的头了,那双红眼睛在雨中发着光。
「嗯,」苏菲说。「所有能说明你的魔法如何作用的程序代码标注都还在,都还附在你身上,它们连回你的境界。你的境界是不是有某种内嵌的能量?」
「是啊,」我说。「妳不能改变魔法……但妳能改写魔法的力量来源吗?让这个世界的某样东西能提供我施展矛术的能量?」
「唔……聪明。或许可以,等我一下。」
风势开始增强了,雨雾转变为细雨。我的上衣已经黏在身体上,头发和胡须都湿透了。
那东西迎向我们,绕过近处一栋建筑物,身体侧边顺势刮掉一些石材。
「一下子就好……」苏菲重复。
「苏菲,我们快没有一下子了!」
「在试了……尽快在试了……」她说。「噢,看来我得东拼西凑才行。电力,也许我能用电力取代你那个极光什么的……」
「苏菲!」我大叫。机器人抬起巨足踏在我们抛弃的交通工具上,把它踩得稀巴烂。雨变得更大了,像石子般击打我们。
「好了!」苏菲说。
比雨水更冷的刺激感席卷我,使我警醒、兴奋、焕然一新。成功了,我能感觉到她成功了。
苏菲呻吟一声,手从我掌心里溜开。她颓然倒向地面,但我接住她,将她扛在肩头,顶着越发猛烈的豪雨奔向街道,努力拉开我们和机器人之间的距离。
「放开我,」苏菲神智不清地嘟哝。「我不是你那个蛮荒之地的弱女子……」
我跑到一处机器人视线之外、有遮蔽物的小巷弄里,把她放了下来。她四肢瘫软、眼皮低垂。「我不是……」她说。「我不需要人来救,我……」
「换个角度想吧,」我说。「妳内心的女性主义灵魂想到要被人拯救一定会气疯的。」
「你才没救我呢,是我救了你……用魔法……和……」她深吸一口气。「我在这里等你。」
「明智的抉择。」我说,并回头望向大街。我听得到机器人嘎答嘎答的脚步声,感觉到它震撼附近的窗户。我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再度回到街头。
机器人正蹲下来,用巨灵之掌捻起一辆交通工具。它回头看我,红眼睛在雨夜中炽热地发着光,然后它掂了掂那辆交通工具,彷佛想抛掷它。
我露出笑容,心脏跳得比几世纪以来都快,然后我切换到矛视。
能量四面八方地包围住我。它让大地为之活跃,它在建筑物里搏动,也从灯光中发散。我汲取能量,制造出奇特的劈啪声响。我全身充满力量,立刻重新编织空气,让我自己能升上空中,并形成一道能保护我的屏障。
什么都没发生。
「啊,该死。」苏菲的声音由后方传来。
机器人抛出交通工具——身处矛视中的我能看到能量描绘出所有东西的轮廓——我咒骂一声,扑向一旁。我在湿漉漉的地面打滚,交通工具则砸在近处的街道上,沿着石地弹跳滑行。
我虽然保住一命,却头晕目眩地倒在地上。我甩甩头,仍处在矛视的作用下,我瞥向在不远处巷弄里的苏菲。她趴伏在地,一手按在墙壁上,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团炽亮的能量泉源。
等等,不对啊,她为什么会发光?
「皇帝老哥,我的黑客工作有一点误差!」她大喊着盖过淅沥沥的雨声。「我不小心把你改造成能汲取热能,而不是电力。」
天啊!我甩甩头站起身来。机器人从我前方走来,距离已经不远了。我能听到雨声哗哗地打在它的金属上。我汲取更多能量,发现苏菲是对的。身处矛视状态的我,能感应到周围所有东西的个别原子。每当我汲取力量,那些原子的运动速度都会变慢,接着停止。我跨出一步都会踩裂一层薄冰。
黑客工作并没有成功,而且不只如她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每次尝试使用能量时,都没有任何反应。我可以汲取热能,但它接着就挥发掉了,消失无踪,连周围的空气都不会因此变热。
这个境界的结构抗拒我使用力量,表示我不能改写空气来保护自己,不能创造闪电来击倒机器人,完全不能使用魔法。
机器人现在近在咫尺,居高临下地笼罩着我,在我眼中成了一具冰冷的——几乎隐形的形体。随着它跨出脚步,它随兴地将一手往旁边挥,扫烂一堵墙和躲在墙后的人。
「没有用!」苏菲大叫。「我们得离开,现在就离开。」
人群。我现在能轻易看清他们,甚至包括躲在房间里的人,因为在这片雨湿的寒冷大地上,他们就像一团团高温物体。许多人缩成一团躲在街上,带着女儿的女人已经逃离了机器人,却不幸跌倒在附近的地面。那孩子用力拉扯母亲的手臂,吓得放声尖叫。
他们都是真实的人,有情绪、家庭、情感。现在还加上我,没有安全网的保护,我觉得无助。几十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无助。
真是不可思议。
我穿过雨幕走向机器人。
「阿盖!」苏菲对着我尖叫。
我举起双手汲取能量,它消散无踪。
雨下得更大了。
机器人刚出现的时候带来一阵大雨,我心想,这场暴雨是黑客行为的连带效应。贝斯克说过这个境界里从来就只有毛毛雨。
我汲取更多热能。暴雨下得更剧烈了,天空雷电交加,雷声比机器人的脚步声还洪亮。机器人离我只剩几码距离了。
我所在的地面里的原子都静止不动,使我必须将脚由结冻的鞋子里拔出来才能移动。寒冷对我的皮肤影响不大,显然是因为我身上保存的魔力在起作用。我原本就有一种绝缘力,不受大部分矛术制造的效果影响。
机器人砸下拳头想敲扁我。
我的心智爆发力立刻启动。我能判断拳头落地的位置,及时闪开。那只手敲碎了地上的冰和石头,再朝我横扫而来。
我任由那只手将我握在冰冷的钢铁中。
「我逮到你了!」上方有个声音隆隆地说,和我多年前在边陲境界听过的声音一样,是有金属感的嗡鸣。「我终于逮到你了!儿皇帝,我可以用手指把你捏爆!你马上就会知道羞辱密尔西的下场了。」
雨势更强了,我汲入更多能量。
「蠢人,你没办法吸走这个机器人的热能。」密尔西笑着说。
的确,我能看到它的核心深藏在层层迭迭的绝缘金属内,不管我再怎么试,也没办法吸取那里的热能。我并不在乎。我驱使暴风雨增强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雨水像一把把利刃,在碰到我之前已冻结成冰,不断划破我的皮肤。
我的疗愈爆发力启动了,比凌迟般的冰刃稍早一步保护着我。我汲入的热能大到使得空气中的原子都静止了,气体也因此而液化。空气转变为诡异的蒸气状态,又几乎在瞬间沸腾而回复到气体状态,发出嘶嘶的声响。
「……一部分的我反抗着……会继续前进……不是……他们的傀儡……」
我听不清密尔西在说什么,暴雨的声音太过嘈杂,再加上冰和雨敲打机器人的身躯,发出有如石头撞击锡板的噪音。雨水像是巨浪朝我们头顶泼下,雷声、闪电、撕裂的天空,这个境界的结构正在崩解。
我汲取这一切,享用这一切。这是我从未聆赏过的音乐。机器人捏紧掌心,但它的手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制造的压力没有原本该有的那么惊人。我露出微笑,然后伸手触摸握住我的大手。接着我从机器人的外层金属壳汲取热能。它的金属是完美的传导体,我像用吸管喝水一样不断把热能往身体里送。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只知道暴风雨一直在增强,就像上神本人都震怒了,因为我破坏了现实世界的规则而朝着我咆哮。
机器人开始迸裂,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水。一些水渗入它的关节,然后结冰。更多水接踵而来,然后又结冰了,范围不断扩大。关节不断被撑开,最后断裂。
整具机器人四分五裂,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而轰然垮下。
我重重摔出,痛得昏天暗地,矛视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机器人的残骸之间。雨势开始减缓,我放掉一直把持着的剩余能量。附近的环境——残破的建筑、碎裂的街道——都覆着一层厚冰。我吃力地呼吸着温度太低的空气,衣服都变得破破烂烂的,因为先前它在我身上结冻,然后又像玻璃一样碎裂。
我从残骸间爬出来,把一大片令人反胃的皮肤留在机器人冰冻的掌心里。幸好我的疗愈爆发力还运作得很好,让我的皮肤立刻又长了回来。
我转身面向残破不全的怪物,露出灿烂笑容。我赢了。在这个我不具备预设胜利优势的场景中,在这个并非由沃德创造的战场上,我赢了。在这里,没有算法驱动着我的行为。
我感觉充满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我找到某样真实的东西了,就像……就像我是刚刚苏醒的新生命。
苏菲站在冰冻地面的边缘,天啊,她可真美。我从不知道我是如此渴望认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一个不是专为我创造出来的人,一个除了我的人生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的人。这样的人真是性感得要命。
苏菲对我甜甜地笑,然后从手提包拿出她的小手枪,抵住她的头,扣下扳机。
爆破声触动我的心智爆发力,我极为清晰地看到她的头侧喷洒出鲜血,像是一条条和她礼服同色的缎带。我以慢动作看着这个过程,我的新生命化成碎片,随着她眼中的光采消逝而死去。
心智爆发力的作用结束了,苏菲的尸身颓然倒地。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她,看到冰上有文字。字母深深刻入冰里,像是工匠用凿子凿出来的。
我告诉过你我的新机器人会很棒,我花了很多工夫让苏菲完美无瑕。我很高兴她掳获了你的心。你欠我的债还清了。
「陛下,微臣很遗憾,」贝斯克说。「不过她不是真实的。微臣已经发现了,但密尔西切断了微臣和系统的联机。那个女人只是类似我们在边陲境界遇过的那个密使——是由远程遥控的虚拟人物,只不过这次刻意打造成和人类难以分辨的外形而已。」
我沉默地站在窗户边,俯瞰我的城市。我的书房感觉起来太暖和、太友善、太像个谎言了。
「微臣一直得不到沃德的响应,」贝斯克继续说道。「微臣……微臣不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们要挑哪一个女人。」
「他不知道,」我说。「密尔西拦截了我们挑中的女人的详细信息,不让讯息传到本尊那里,然后另外派出替身。」
「啊,原来如此。」贝斯克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淡。
「有任何一个是真人吗?」我轻声问。「我是说我救的人,还是那个境界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密尔西创造出来的?」
「微臣不知道。」
我和她谈到的一切……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茫然若失,连自己该有什么感觉都不知道了。
贝斯克把我留在书房里。他显然不知所措,自从我回来以后,他一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温过的酒端放在我壁炉边的桌子上,一口都没碰。
我来回踱步,觉得愤怒、被背叛、空虚。
最后,我拿起沃德卷轴,写下简单的要求。我左右两侧十个罐子中的实生人是谁?我希望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他们境界的标识符。
我等着。半晌之后总算有响应了,石板上浮现字母,就像有人用墨水写下一样。
我们为你遭受的创伤致歉,密尔西将受到惩戒。我们不知道他怎么骇进那个境界的,理论上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已获免除繁衍的义务,这是一致同意的结论。你可以回到统治之位了。
我盯着石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再次提笔。离我最近的十个罐子中的实生人姓名和境界标识符是什么?我想联络他们。
长久的停顿,然后名字终于出现。
该是停止活在隔离世界的时候了。
〈完美境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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