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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落的未来

莉芮尔扑倒在床上,试图战胜自己的绝望情绪。时候不早了,她该起来穿衣打扮,好去参加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但每次她准备站起来,都感到难以为继,只好重新呆坐回去。这种时候起身,完全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她能做的只有一遍遍回想在底层餐厅没有听到自己名字时那可怕的一刻。但她终于竭力转开自己的念头,转向片刻之后的未来,而不是过去。莉芮尔决定了:不去参加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
不大可能有人想起她来,但也许还是会有人来找她。这种想法总算给了她足够的力气,让她站起身,开始寻找躲藏的地方。传统的做法是藏在床下,问题是莉芮尔没有遵守隔周打扫的规定,简陋的架子床下面又窄又脏。
她琢磨着衣柜。狭长的盒子形状,松木板的材料,感觉像一口竖放的棺材。对莉芮尔来说,这不是什么新想法。她经常会产生姐妹们称为“病态”的想象。很小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扮演著名故事里那些戏剧性的死亡场景。这种表演虽然在多年以前停止了,但她却从没停止对死亡的思考。特别是她自己的死亡。
“死亡。”莉芮尔喃喃自语,颤抖地听着这个词语。她又说了一遍,稍稍提高声音。一个如此简单的词语,一个如此简单的方法,能让她消除一切苦恼。她可以逃避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但她不可能逃避以后将会到来的所有事情。
莉芮尔分析着,如果杀死自己,她就再也不用眼看比她年纪小的姑娘们一个个获得预视之力,也不用和一群穿蓝外衣的孩子站在一起。在以前的觉醒仪式上,那些孩子全都从睫毛底下偷偷地瞥她。莉芮尔明白这种目光的内容,也能察觉到其中的恐惧。她们害怕以后也许和她一样,命中注定缺少一生中唯一一件真正要紧的东西。
而且,当坷睐们以怜悯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再也不用强作欢颜了。那些人总是停下脚步,问她过得怎么样。好像语言真的有这种本事,能描述她的感受。就算真的存在这样的词汇,莉芮尔也不会告诉她们,十四岁还没有预视之力是什么滋味。
“死亡。”莉芮尔又一次低语道,同时用舌头品味着这个词。她还能有什么呢?原来心里总还藏着某天可以获得预视之力的希望。可现在,她已经十四岁了啊。有谁听说过一位坷睐到了十四岁依然还没有预视的力量?现实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绝望。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莉芮尔断言道,语气就像给一位朋友提供重大建议一样坚定。声音听起来倒是蛮自信,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确定。自杀不是一个坷睐做的事。那么,杀死自己也许是她做的最后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以此证明她不属于这里。但她要怎么实行呢?莉芮尔的眼睛瞟向插在门后剑鞘里的练习用剑。那是把钝剑,由软钢制成。让自己戳到剑尖上,大概也死得了,但那种死法既缓慢又痛苦。而且,说不定有人会听到她的惨叫,跑来救她。
应该有个咒语可以让她的呼吸中止,肺部干涸,封闭她的喉咙。但是哪里都找不着这个咒语的影子,学校的课本里没有,几步外书桌上的咒契法书练习册里没有,那本《咒印索引》里也没有。这类咒语只能去大图书馆查找,可是那种魔法书都被咒语和锁头牢牢地禁锢着。
要结束这一切,只剩下两种可行的办法:寒冷和高海拔。“冰川。”莉芮尔低语道。就是它了,她暗下决心,趁其他人出席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她可以爬上星辰山梯,然后纵身跃入冰中。这样的话,即使有人愿意去寻找她,也只会发现她破碎结冰的躯体——然后,这里所有的人才会理解一个没有预视之力的坷睐的日子是何等艰难。
莉芮尔想象着众人围成一圈,看着她的躯体抬进大厅,蓝色的儿童罩袍因为冰雪覆盖而变成了白色。她不由得泪流满面。
一声敲门打断了她可怕的白日梦,莉芮尔惊跳起来,然后全身轻松,如释重负——九日预视轮值守的人一定“看到”了她,头一次“看到”了她。她们“看到”她爬上冰川,纵身跳下,所以才派什么人来阻止这个未来,告诉她总有一天她会获得能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没等莉芮尔来得及说“请进”,门打开了。来人的身份便足以说明,根本不是哪个九日预视轮值守者关心她的安全。来的是吉瑞丝姨妈、孩子们的监护人。这两重身份或许应该颠倒过来说,因为她对待莉芮尔向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完全没有姨妈应有的关爱之情。
“原来你在这儿!”吉瑞丝用她那讨厌而又伪善的声音毫无必要地大声嚷嚷道,“我从早餐时间就开始找你,可人实在太多了,怎么都找不到。生日快乐,莉芮尔!”
莉芮尔盯着吉瑞丝,还有她递过来的包裹。包裹很大,长方形,外面包着红蓝相间的包装纸,还有细碎的金色装饰。吉瑞丝姨妈以前从未送过她任何礼物。她的解释是她自己也从没有收到过礼物。莉芮尔觉得,吉瑞丝姨妈完全误解了礼物的意义。它的意义在于付出,而不是得到。
“拿着,打开它。”吉瑞丝道,“觉醒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快没时间了。竟然是小安妮瑟利,真好!”
莉芮尔接过包裹,软软的,但相当沉。一瞬间,所有想自杀的念头都被好奇心赶跑了。这份礼物到底是什么呢?
她又捏了捏包裹,突然间,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快手快脚地在包装纸一角撕开一个破口,然后便看到了蓝色。一切都明白了。“束腰外衣,”声音仿佛出自莉芮尔之外、离这里十分遥远的另一个人之口,“孩子穿的外套。”
“没错。”吉瑞丝说。她身穿白色罩袍,月长石银冠端正地环箍在长满金发的头上,模样看上去棒极了,“我注意到你那件旧的已经太短,再穿不太合身,再说你又长得这么快……”
她自顾自地说着,但莉芮尔已经听不进去一个字了。眼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她手里的新外衣如此,吉瑞丝姨妈的喋喋不休同样如此。无一例外。
“快呀,赶紧穿好!”吉瑞丝鼓励地说,同时用手抚平自己罩袍上的褶皱。她的身材又高又大,是最高的几个坷睐中的一个。在她面前,莉芮尔自觉非常渺小,跟那身闪闪发亮的白色罩袍相比,还觉得自己脏兮兮的。她盯着那片白色,再次开始考虑有关冰雪的问题。
吉瑞丝拍打她的肩膀,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
“什么?”莉芮尔问,意识到吉瑞丝的话她绝大多数没听见。
“快穿好衣服!”吉瑞丝姨妈重复道。她前额微微蹙起,头冠也随之下移,将眼睛掩在阴影里,“迟到可就太失礼了。”
莉芮尔机械地脱掉自己的旧外衣,换上新的。衣服的料子是厚亚麻,崭新的衣服浆挺得厉害,吉瑞丝阿姨替她拽好衣服。胳膊穿进袖筒、外套在肩膀上固定好以后,下摆几乎够到她的脚踝。
“再长大些也完全能穿。”吉瑞丝姨妈满意地评论道,“现在咱们得走了。”
莉芮尔低头打量这件把自己全身套进去的海蓝色外衣,心想,这么多富余的空间,自己一辈子也别想填满。吉瑞丝姨妈一定觉得她永远也穿不上能力觉醒以后才有的白袍。这么宽大的衣服,哪怕她的个头一直长到三十五岁,肯定也还穿得下。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来。”她撒了个谎,同时想着星辰山梯、它前方的峭壁,还有正在等待她的冰雪世界,“我要去趟洗手间。”
“好吧,”吉瑞丝急急忙忙进到走廊里,“快点,莉芮尔!别拖拖拉拉的。想想你母亲会怎么责备你。”
莉芮尔跟着她,左拐走向最近的一间盥洗室。吉瑞丝转向右侧,拍手催促三个边走边穿衣服的八岁大的孩子。她们还没穿好衣服,外衣蒙着脑袋,捂住了里面发出的嬉笑声。
说起母亲对人对事的态度,莉芮尔一点儿也不知道。还是个小孩子时,人们就常拿她母亲的事笑话她,直到她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外人,这种嘲笑才停止下来。坷睐在来冰川的旅人中间挑选临时爱人是非常普通的事,就算出去找爱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孩子的出生记录上没有记载父母的名字,这种事实在闻所未闻。
离开冰川,还有五岁的小莉芮尔——这件事更加强化了母亲的怪异。她是被她预见到的某些未来事件召唤走的,至于这些事件具体是什么,她从来没告诉别人。许多年以后,吉瑞尔姨妈忽然告诉莉芮尔,说她母亲阿瑞丽已经去世了,怎么死的却不得而知。莉芮尔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阿瑞丽进了北方冰冻荒原里某个野蛮的贵族的宫廷,被嫉妒她的竞争对手毒死;也有的说是被野兽咬死。阿瑞丽显然曾被视为一位先知,没有哪个坷睐觉得这个职业适合自己的族人。
莉芮尔将失去母亲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但还不至于深得无法揭开。而吉瑞丝姨妈正是揭这个疮疤的高手。
吉瑞丝和那三个突然变乖的小姑娘刚离开,莉芮尔马上以双倍的速度冲回寝室,去拿出门用的装备:一件厚羊绒的外套,羊绒被羊毛脂凝得一绺一绺的;一个用双层毡料做成的有遮耳罩的帽子;油布的防水套鞋;镶了毛皮的手套;还有皮质风镜,镜面是茶色绿玻璃磨成的。她自己的一部分思想嘀咕着准备这些东西真是愚蠢,反正她是要去结束自己生命的,但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的内心说,即使这样,她也应该穿戴整齐。
坷睐领地的居住区都有蒸汽管道供热,蒸汽来自地下的地热温泉。因此,莉芮尔决定先不穿这身御寒行头。外出装备都扛着,小件东西裹在外套里。不穿羊绒外套,攀登星辰山梯也够热的了。还有最后一个显示藐视的举动:她扯掉身上的新外衣,把它扔在地板上。莉芮尔穿上一身看不出身份的衣服,一般是坷睐在底层餐厅的厨房或者是碗橱间值日时才穿的。这是一件灰色的棉布长衬衣,长及膝盖,遮住了蓝色的薄羊毛护膝。这套服装还包括一条帆布围裙,但莉芮尔没穿。
正常情况下,沿北路走时总会碰上几十个坷睐匆匆来去。有的是去九日预视轮值班,有的从那里回来,也有许多忙于无数更加平凡的集体日常事务。坷睐的冰川地区很像个小城镇,虽然是非常另类的那种。因为它的主要业务是拨开迷雾看到未来。或者像坷睐们反复向世人解释的那样,看到无数可能的未来。
在北路与之字路的交叉口,莉芮尔确定她没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她沿着之字路走了一小段,边走边寻找一个应该在齐腰高位置的黑色小锁眼。找到以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所有坷睐都有这样的钥匙,基本上可以打开所有普通门锁。星辰山的大门并不经常打开,但莉芮尔认为这里不会安排一扇需要特殊钥匙才能打开的大门。
钥匙孔附近找不到任何门的痕迹,直到莉芮尔把钥匙伸进去转动了几下。然后,一道淡淡的银线从地面向上升起,在黄色的石头上慢慢勾勒出一道门。
莉芮尔推开那道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闪身冲出去。如果附近还有其他人,她们会立即发现这股寒风。坷睐虽然住在一座一半布满冰川的大山里,但她们并不喜欢寒冷。
门在莉芮尔身后缓缓关上,标出轮廓的银线也慢慢消失。面前就是那道陡直的阶梯。上方有提供照明的咒印,比中央大厅里黯淡多了。阶梯也比其他地方高许多。直到这时,莉芮尔才想起多年前那次班级远足时的印象,当时觉得这些台阶真是太高了。开始攀登时,她的面孔皱了皱,知道这些比别的梯级高出六英寸的台阶很快会让她小腿的肌肉大吃苦头。
前一百级左右旁边还有一溜青铜扶手,阶梯在前面排成一条绝对的直线,一直向上、向上。攀登的时候,莉芮尔紧紧抓住扶手,手中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安心。她按自己的老习惯数着阶梯,数数的节奏可以让她的头脑暂时不去想象自己坠落冰崖的情景。
不知不觉间,扶手到了尽头。台阶从这里开始转向里侧,旋转向上,可以带她直达星辰山的山顶。它的姊妹山名叫日落峰,这两座山把冰川夹在中间。冰川曾经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早已被人们遗忘。几千年里,世人一直用在这里定居的坷睐一族的名字称呼它。这么多年来,坷睐始终住在这里,有时在冰川之上,有时在它旁边,有时干脆住在它下面。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名字的范围逐渐扩大,这一大片地区中无尽的巨冰和无数石室都被世人合称为坷睐冰川,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一样。
倒不是有什么规定,要求坷睐必须住在冰川附近。几千年中,她们一直住在这片山区,住在隧道里。这些隧道有的是现在已经几乎完全灭绝的挖掘虫掘出的,有的是靠魔法或纯粹的人力掘成。与此同时,冰川不可阻挡地沿着山谷缓缓下滑,伸进群山。寒冰碾碎山石,有时也会碾碎坷睐的隧道。
坷睐当然能“看到”没有头脑的冰川的流向,但这并没有阻止过去那些雄心勃勃的建筑者。原因很简单,她们觉得自己的劳动成果可以维持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还能一直维持到她们以后的三四代人。这么长时间,付出的劳动完全值了。
莉芮尔想着那些建筑者,不知她们为什么非要把楼梯修成这么不舒服的高度。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甚至机械地数台阶也无法继续约束她的想象力了。莉芮尔开始想象安妮瑟利这一刻是什么模样。或许她这会儿正站在中央大厅那些孩子的队尾,万蓝丛中一点白。她无疑会愣愣地盯着对面,却几乎看不见那些身着白袍的坷睐。白袍坷睐一排排坐在环绕大厅的长凳上,总共二十一排,在大厅中足足列了几百码宽。长凳由古老的黑色桃花心木制成,上面铺着丝绒垫子。垫子每五十年一换,更换时还会举行相当隆重的仪式。
大厅尽头是九日预视轮值守者的发言人。如果事务不太忙的话,其他轮值守者也会出席。她们会站在从大厅地面升起的咒契石周围。那块咒契石汇集了所有咒印,咒印流光闪烁,不断变化,描述了世间万象,不管是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新坷睐的月长石银冠就高高地放在咒契石上,反射着石上咒印的光芒,除了手持金属头手杖的发言人,任何人都够不到它。
莉芮尔强迫自己疲惫的双腿又攀上一级台阶。安妮瑟利也要攀爬台阶,但一点不会感到疲惫,只有一两百级,何况周围还簇拥着欢笑的脸庞。然后,当银冠最终戴到她头上的时候,全部坷睐都会站起来,发出响彻整座大厅的欢呼。安妮瑟利的觉醒仪式,一名真正的坷睐、预视之力的驾驭者,接受所有人的欢呼喝彩。
不像莉芮尔自己,总是那样孤独,无人留意。
她感到自己又哭了,伸手抹掉眼泪。只剩下几百级台阶,她很快就能到达星辰山的大门。一旦穿过大门,穿过前方那片宽阔空地,她就可以站在冰川边缘,俯视冰冷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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