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亡者迫近则觅奔腾之水流”
萨姆斯骑着嫩芽全速前进。在莫格神乎其神的直觉引导下，他们很快离开了这片无名的小树林，比预料的更早。第一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在田野那边青翠起伏的远山之间了。这一区域属于古国中部地带。辽阔的原野上星星点点嵌着小小的村庄和农场，羊群悠然漫步其间。大地向西延展，与埃斯特维尔和奥蒙德交界，从辛德尔一路往南直到雅尼尔都杳无人迹，长达二十里格的瑞特林河道蜿蜒转折，勾勒出东部边界的轮廓。在无人执政的二百年间，该地区人口曾一度锐减，直到塔齐斯顿统治时期才再次恢复生机，但跟王国全盛时期的繁华胜景依旧无法相比。
此前的伪装现在已经成了负累，萨姆斯收起法术，恢复了本来面貌。至于嫩芽，就凭马腿上的泥污、平平常常的模样，它已经伪装得非常成功了。现在，从萨姆斯脏得看不出本色、散发出汗臭的衣服上，任何人都别想看出关于他的身份的蛛丝马迹。他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词，如果有人盘问，他会告诉对方自己是拜里塞尔某个商人的保镖头子的小儿子，从北边过来走访一位住在查塞尔附近的表亲，谋求一个扈从的职位。
一番努力之后，萨姆斯终于把血淋淋的伤腿重新包扎妥当，又设法用裤子遮住。但是跛脚可没法像帽子那么轻易伪装，对于后者，只需要把帽边剪掉一半，让它看起来帽檐短一点、不那么显眼，就算大功告成了。
走出森林以后，他们进入一个村庄，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营地。整个村子唯一值得骄傲的财产只有七栋小屋，然而离村子不远处却有一块咒契石。萨姆斯能感觉到它，就在屋后的什么地方。石头散发出诱人的魔法气息。只要能借助它的力量，他就可以使用更强力的复原咒语。只是那样做的话，村民们肯定会注意他。
村里没有旅店，躺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上休息的愿望成了泡影。一名妇人赶着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从集市回来。萨姆斯设法从她手里买到一些不很新鲜的面包、刚煮熟的兔肉，还有几个很甜的小苹果。
买东西的时候，莫格一直躲在宽大的鞍袋底部呼呼大睡。这样挺好。真要让他解释为什么随身带着一只白猫，他简直没法开口。还是让他在鞍袋里睡觉为好，以免激起别人的好奇心。
天色暗到看不清道路之前，他都在马不停蹄地前进，直到最后闯进一片沼地，迷了路。满地泥泞，瞧不见半点儿路的影子。萨姆斯用咒契魔法招出微弱的灯光，借助这簇光，他找到一个草垛，刚好可供他们藏身过夜。莫格睡得很死，一路上不住颠簸，泥浆落到皮毛上，都没能打断他的熟睡。
萨姆斯本想唤醒白猫，从他嘴里得到更多有关闪电圈的信息。然而法铃的魔力效果斐然，每当莫格翻转身体，看似即将醒来的时候，它就会奏出柔和甜美的低音，催人入眠。靠得太近的话，就连萨姆斯都无法抵挡这只小型版岚纳的威力。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倒在莫格旁边，以最别扭的姿势坠入梦乡。
第二天和前一天差不多。由于睡的是只铺了薄薄一层麦秸的露天铺，萨姆斯很容易便早早起身，以嫩芽非常不喜欢的速度飞快前进。
这一路上他们没碰到多少行人，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不比车辙宽多少的东西叫做“路”。为了避免身份暴露，除非迫不得已，萨姆斯几乎不和人交谈。无论是买食物时，还是打听从辛德尔森林到瑞特林河最便捷的道路时，交谈越少越好，以不使人生疑为度。
萨姆斯在一个村庄停留片刻，给嫩芽买了草料，给自己买了一袋洋葱和防风草。就在此时，两名骑马的警官径直朝他走过来。好在他们并未停下，只向他点了点头便折向东边的道路。一场虚惊。显然，要么是关于“穷凶极恶的危险役亡师”、“失踪的王子”的消息尚不曾传到这里，要么就是他的模样既不像役亡师，也不像王子。不管是哪种情况，萨姆斯都庆幸不已。
旅行让人疲乏不堪，不过大体总算平安无事。萨姆斯时常想起尼克、父母，还有他自己的不足之处。思虑千头万绪，最后总会停在他的对手身上。越是深入思考，他便越是确信那名烧伤他的役亡师便是一切祸事的元凶。那是个力量强大的役亡师，萨姆斯曾一度险些落入魔掌，沦为他人唯命是从的奴仆。因此，他深知对方是个实力高深、手段凶险之人。
最让萨姆斯痛苦的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他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许多骇人的场景。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他该采取什么行动？萨姆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每过一天，可怕的前景便似乎看得越清楚。萨姆斯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尼古拉斯极有可能已经在闪电圈中找到了某种饱含敌意的东西，甚至可能是某种将招致他自身灭亡的东西。
遇见警官以后的第四天，辛德尔森林终于出现在萨姆斯视野之中。站在一座青郁的小丘上，他居高临下眺望着这片浓绿葱茏的古老森林。辛德尔森林宽广、幽暗，林木高耸，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两相比较，他遇到莫格的那片森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森林边缘，一棵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萨姆斯凝神细望，却没有在那些高大的树木间窥见任何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
他的目光凝视着近前的森林，心绪却已飞向远方。尼克的境遇像一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亡者之书》与法铃也同样是副重担。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如果尼克现在身陷险地，萨姆斯想助他脱身，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磨砺自己的阿布霍森技艺。假若尼克已经落入敌手，对方一定会以他为人质，要挟安塞斯蒂尔总理，阻挠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防止屠戮南方难民的计划。结果就是亡者的大举侵入，古国的末日，以及……
萨姆斯叹了口气，收回的目光落在鞍袋上。一个个念头脱缰野马一般在他脑子里失控地飞驰狂奔。不管最后会发生什么，除了拼尽全力习读《亡者之书》外，他别无选择。他的目的是成为援兵，而不是当一个跑去白白送死的傻瓜。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也不得不考虑。莫格。他有可能说谎。萨姆斯并非全然信任莫格，在他模糊的早年印象中，除非阿布霍森离开宅邸，白猫一向是足不出户的。诚然，萨布莉尔是作为外交使节出访安塞斯蒂尔，不可能让莫格跟着她。她很可能同意莫格可以自由出入宅邸。但萨布莉尔持有戒指，一旦肆行魔法造物脱缚而出，戒指可以镇压他。但如果没有戒指，身为莫格本体的肆行魔法造物一旦脱缚，它势必会杀死力量不足以对抗它的阿布霍森——目前来说就是萨姆斯本人。如果不能确保白猫将戒指带给萨姆斯，萨布莉尔是不会把莫格放出来的。
或许，正因为萨布莉尔目前在安塞斯蒂尔，在界墙另一侧，莫格才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或者，正是由于敌人的唆使，莫格才引领他踏上这趟旅程，一步步走向毁灭……
思维转得飞快，各种绝不能算“振奋人心”的念头纷纷掠过。萨姆斯一边想，一边指挥嫩芽找一条好走的路下山。就在这时，一波冰寒战栗突如其来卷过他的背脊。同一时刻，萨姆斯意识到：是亡者！它们盯上他了。
一段古老的诗歌，自孩提时代便牢牢铭刻于心的词句，蓦然跃入脑海：
亡者迫近则觅奔腾之水流，
临水处，往生者驻足难前。
湍急河流，抑或幽深大湖，
阻据亡者，缔结庇护之所。
若水弃汝而去，火为汝友。
二者尽去，大难临头。
这些句子还在脑子里打转的同时，萨姆斯抬头朝太阳望去。天光渐暗，一个小时之内，大地就会被黑暗笼罩。就在这时，他在森林边缘曾见一道流水——一条河或者一条小溪，在阴影中，粼粼水波闪烁出银色微光。可惜稍稍远了些。
萨姆斯策马前行，恐惧从心底里升起，灌入四肢百骸。萨姆斯看不到暗中窥视他的死物，但能感到它就在附近。亡灵的气息像冰冷黏湿的手爪般贴上他的肌肤。对于亡者而言，就算渐弱的夕阳残照也是可怕的威胁。敢于在阳光下冒险行动的必定是极其强大的怪物。
萨姆斯双膝猛地一夹，不可抑制的冲动驱使他狠狠踢着马腹，嫩芽沿着凸凹不平的地面一路朝山下狂奔。如果落马就全完了，萨姆斯心想，他会被轻而易举地逮住，成为亡者掌心的猎物……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萨姆斯撇开不祥的念头，再次环顾四周。落日散发出金红色的柔光，低悬在地平线上方。亡者就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在右边。
一共两只，也许更多。这个发现使得萨姆斯更为惊恐。他确信跟着他的亡者一定是影手卒，这种怪物潜行于岩石的阴影当中，只等时机一到便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发动突袭，扑向防范不及的牺牲品。
萨姆斯向身后伸出手去，摸索着打开鞍袋。如果来不及赶在天黑前到达流水之处，法铃就成了对抗影手卒的唯一希望——微茫的希望。萨姆斯全然不知道如何操铃，一步走错就很可能适得其反，招来恶果。
一个亡者手卒又开始活动了，萨姆斯能够感到它的速度快得可怕。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它在右侧，就在身旁，明亮的阳光铺满萨姆斯的视野，可他依旧看不到那东西！萨姆斯仰起头。一道黑影宛若离弦之箭，掠过他的头顶，盘旋不去。第一只后面更远的高处还有另一只。
不是影手卒，是血鸦！有两只就可能就有更多。血鸦总是成批制造的。它们是役亡师以特殊的仪式成批杀死的普通乌鸦，鸟尸中注入同一个亡魂的碎片。这样一来，它们体内的亡魂虽然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但驱使鸟群的却是同一个亡魂。溃烂恶臭的毛羽肉块挂在血鸦的森森白骨上，全凭肆行魔法之力托起早已腐朽的翅膀。血鸦是集体捕猎的杀手。由此可知，跟上来的绝不止两只，看不见的某处必定还有整整一群之多。它们的力量在于它们的数量。
萨姆斯谨慎地反复打量天边，却并没有看到其他血鸦的踪影。不会有哪个役亡师愿意把气力浪费在区区一对血鸦身上。单只血鸦战力奇弱，随手一剑就能砍个稀烂，然而一旦它们成群结队扑杀而来，哪怕最优秀的勇士也无法抵挡它们的攻势。锋锐如刃的鸟喙戳入猎物的双目，割断他们的咽喉，顷刻便可将对手送入冥界。
另一个古怪之处便是，这两只恶鸟居然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在阳光下穿梭。血鸦的行动全仗法术维系，不等烈风撕碎它们腐败不堪的躯体，热力与强光就会迅速销蚀策动它们的咒文。
除非它们……一个念头猛然闯入萨姆斯脑中：血鸦的确只有两只，然而注入其中的亡魂却足以令数百只鸟尸活动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它们能够抵挡住阳光照射，久久徘徊空中。这样大费周章造出的一双腐鸟，只是用来袭击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两只尸鸟没有继续靠近。它们在他头顶徘徊，翅膀画出弧形轨迹，仿佛正为夜幕中暗藏的掠食者标示出猎物的位置。萨姆斯的心直坠下去。
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较远处的那只血鸦张开漆黑的长喙，尖鸣一声。叫声如同抓挠玻璃般刺耳，又好像磔磔的嘲笑。它双翼一展，掉头向南飞去，一簇簇腐烂的毛羽在风中脱落，偶尔扑腾一下的翅膀早已丧失了托起那具已然朽坏的躯壳的能力，现在，血鸦的飞行完全是靠魔法在驱动。
飞走的血鸦肯定是送信的。另一只依旧在高处盘旋，徘徊不去，如影随形般追着萨姆斯，使他无路可逃也无所遁形。
一瞬间，萨姆斯萌生出强烈的冲动，想要念动咒语，将上方的监视者打得形神俱灭。但这种鲁莽的念头转瞬即逝。一是因为那只血鸦一直只是远远盯着他，显然有人命令它要严加小心；再者萨姆斯此刻也不在状态，他腿伤未愈，身体衰弱，必须保存实力，全力应付接踵而至的黑夜。
萨姆斯一边小心翼翼戒备上方的黑影，一边催促嫩芽急速前进。从这里望去，溪水不能算丰沛，但多少能起到点保护作用。犹豫片刻后，萨姆斯还是抽出铃带挂在胸前，法铃散发出魔力的气息，沉甸甸压在胸口。它们的重量和咒契之力压得他呼吸维艰。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他只好根据母亲的教导使用法铃，先用威力比较小的。母亲教的内容不多，只是正式修习之前的辅导。但如果只用岚纳，他也许不会觉得太害怕。至少它不会把他生生拖入冥界。
意识深处出现了一个声音，挥之不去：现在翻开《亡者之书》还不算太晚，学习它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可是，那本书带给萨姆斯的恐惧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东西，他宁可对付最难缠的亡者，也不愿碰它一下。萨姆斯知道，一旦打开书页，他也许会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冥界。是进入亡者的国度对抗它们，还是凭借自己仅知的皮毛法术在现世与之缠斗？萨姆斯心中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后者。
背后有动静。萨姆斯的耳朵捕捉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声响，那瓮声瓮气的低笑与莫格的声音截然不同。他的手指本能地下滑，紧紧握住腰际的剑柄。萨姆斯转身朝后望去，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熟悉的鞍袋，一侧袋子里蜷着熟睡的莫格，《亡者之书》静静地躺在另一侧袋子中。萨姆斯松了一口气，掌心已满是汗水，手指也抖个不停。他松开剑柄，转而再次低头打量溪流。如果溪底平坦，他可以一直顺着小溪涉水前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幸运的话也许能够到达西边的瑞特林河。那条河水势浩大，流速湍急，即使高等亡者也不敢逾越。
而且在那里……一个怯懦微弱的隐秘声音在他内心深处悄声细语：在那里你能弄到一条船，弄到一条带你去阿布霍森宅邸的船，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不会有亡者沿途追袭，不会有任何东西来伤害你。可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发问：那么尼克呢？还有你的父母和王国呢？你就不管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嫩芽跑起来，萨姆斯收回思绪，将两种声音驱离脑海，全神贯注策马朝山下奔去。山下便是溪水，在暮色中闪烁着让人安心的流光。
夕阳的最后一丝残照消逝在四下流溢的幽暗之中，森林阴沉的暗影与天边垂落的浓黑夜色缓缓融为一体。夜幕阻断了他的视线，看不到血鸦，但萨姆斯依然能感觉到那邪恶的亡灵还在空中回旋，渐渐降低高度，四周厚重的夜色更助长了它的淫威。
但萨姆斯的临时营地被奔流的溪水环绕着，即使有黑夜助阵，血鸦也不敢靠近。溪边春汛退去的痕迹清晰可辨，溪流本身仅有三十英尺宽，浅得可以涉水而过，但毕竟还是帮上了忙。萨姆斯的宿营地位于一座小岛——或者说一条窄窄的沙洲上，汩汩的溪水从沙洲两侧流过，将它拥进透明的怀抱中。
岛上空空荡荡，从上空看下来，整个营地一览无余。于是萨姆斯不考虑隐蔽问题，生了一堆火。只有一个办法能保护自身和马匹、营火——在营地四周画出菱形保护法阵。但自己未必有余力完成法阵，萨姆斯心下暗自揣度。思虑再三，他最终还是解下显得越发沉重的铃带。拖着跛脚，转向遵从命令默默站立一旁的嫩芽，摆出施法的姿势站定，拔剑出鞘。他举起长剑，缓慢地深深吸气，然后吐出，如此反复四次，向疲累的躯体中输入足够的氧气。
他用意识勾画出四个主咒印的形状，东西南北各一，形成菱形的四角。咒印从奔流不息的咒契之流中一一浮出，在萨姆斯的脑海中具现成形。
他全力将它们封存脑中，提剑在面前沙地上画出第一印——东印。剑尖停驻之时，萨姆斯驱动脑中的咒印，东印随即出现在手中，流火一般沿剑身游走而下，融入沙中。地上的印记蓦地亮起，根根线条光华璀璨，炽烈欲燃。
南印与东印相对。萨姆斯背向嫩芽，跛着脚绕过火堆，画下南印。印记灼灼闪耀，如同获得生命一般。燃烧的金线从东印伸出，将两印结为一体，筑起阻挡亡者与一切险恶之物的壁垒。萨姆斯咬紧牙关，全神贯注，竟无暇分神瞥一眼刚刚形成的咒印。体力消耗已经近于极限，然而倘若此刻倒下，法阵必将功亏一篑。
从前他也曾屡次结出法阵，但没有一次是在如此孱弱伤痛的困窘境况下。当最后一印——北印——骤然喷出辉光之际，他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长剑脱手，萨姆斯颓然倒地，躺在潮湿的沙地上，疲累地大口喘息。
嫩芽站在原地，掉转颈子，好奇地回头望着他。坐骑可能无意间走出法阵。萨姆斯本想对它施法，然而嫩芽仿佛明白黑暗中潜藏着危险，纹丝不动。或许它嗅到了血鸦的腐臭。
“我猜我们碰上麻烦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萨姆斯挣扎着坐起来。鞍袋躺在营火和一小堆充作木柴的潮湿树枝之间，莫格打着哈欠钻了出来。
萨姆斯点头。施法消耗了太多体力，此刻他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困难。他指指上方。疏朗的星星点缀在夜幕上。漆黑的云团堆叠在南方天际，如同巨大阴沉的岩石。极遥远处，电光如蛇一般游走在乌云之间，却并没有降雨的迹象。
看不到血鸦，然而莫格似乎知道萨姆斯指的是什么。白猫坐在后腿上，昂首挺身，翘起鼻子，深深地嗅了嗅空气，顺便一爪拍扁了一只特大号蚊子。这只蚊子也许刚刚把萨姆斯当成美味夜宵，好好享用了一番。
“血鸦，”他说道，“只有一只。奇怪。”
“它一直跟着我们。”萨姆斯一边解释，一边打死几只落在额上的蚊子，“原来有两只，但其中一只朝南飞走了。也许是回主人那里接受命令去了。该死的蚊子！”
“看样子，有个役亡师在忙活。”莫格赞同地说，又吸了一大口气，“不知他……也可能是她……是专门来找你的，还是随随便便碰上哪个倒霉蛋都可以。”
“也许是上次抓我的那个人，对吗？”萨姆斯问道，“我是说，板球比赛那次，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或许吧。”莫格回答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血鸦未必还在那儿。另外，我不觉得有哪个二流役亡师这么胆大包天，敢对你下手。假如有幕后黑手唆使，那当然另当别论。唔，这些臭鸟的确嚣张过头了。你给我抓鱼了吗？”
“没有。”萨姆斯答道，话题突然转移，让他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可真是够体贴的。”莫格抱怨道，四周嗅了嗅，“估计我只好自己去抓了。”
“别！”萨姆斯大叫着跳起来，“你会把菱形法阵弄坏的！我可没精力再做一个。哎呀！咒契在上，诅咒这些见鬼的蚊子！”
“我不会破坏它的。”莫格说道，走到西印跟前，小心地伸出舌头舔舐。咒印蓦地绽出炫目的白光，强光刺得萨姆斯差点失明。视力恢复正常的时候，莫格已经站在法阵外头了。只见它两眼紧盯河水，举起一只前爪，姿势活像一头正在捕鱼的熊。
“你就显摆你的本事吧。”萨姆斯低声咕哝。不过他确实想知道莫格是怎么做到的。菱形法阵完好无损，闪闪发光的主印之间，流火似的魔法线条没有一处切断。
要是法阵也能驱逐蚊子就好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伸手拍向叮在颈后的迷你吸血鬼。可惜，法阵显然不觉得蚊虫叮咬算得上需要它抵御的攻击。萨姆斯突然微笑起来，他记起自己还带着一样东西……
西印再次闪烁，宣告莫格回来了。萨姆斯正翻着鞍袋，在里面寻找他要的东西。白猫走过来，嘴里衔着两条小鲑鱼。在火光和咒印的奇异光芒下，鱼鳞闪出虹彩一样的色泽。
“这条归你。”莫格把略小的一条放在火边，问道，“那是什么？”
“给我母亲的礼物。”萨姆斯骄傲地回答，手里捧着一只饰有珠宝的精巧机械蛙。更神奇的是，它背上居然有一副青铜羽毛缀成的翅膀，“一只飞行蛙。”
莫格饶有兴趣地看着萨姆斯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青蛙背上，将咒契魔力注入它的机械身体，把它从沉睡中唤醒。青蛙首先张开一只绿松石制成的眼睛，接着睁开另一只。淡淡的金光从它背上流溢开来，裹住整个身体。它拍打着翅膀，青铜羽毛相互撞击，发出清越的脆响。
“漂亮是漂亮，”莫格道，“除此之外，它有什么用？”
飞行蛙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莫格的问题。只见它忽地一跃而起，跳到空中，闪电一样吐出一条长而柔软的鲜红舌头，一眨眼就逮住好几只蚊子。飞行蛙猛拍翅膀，在空中一圈圈盘旋，捉住蚊子然后吃掉。一会儿之后，它心满意足地落到地上，蹲在萨姆斯脚边。
“它能捕虫。”萨姆斯骄傲地看着青蛙，说道，“母亲经常需要进入沼泽驱散亡者，我想它说不定能帮上她的忙。”
“你做的。”莫格问道，飞行蛙又跳起来，旋转着，兜着圈子追逐它的猎物，“完完全全是你设计制作的吗？”
“没错。”萨姆斯简短地回答，期待对方对自己的作品作出评价。但莫格却不做声了，只默默地看着青蛙的特技飞行，眼珠随着它的动作而转动。而后，那对绿色的猫眼又转到萨姆斯身上。被莫格这样盯着，萨姆斯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试图迎上那两道绿色的视线，然而最终败下阵来，转开脸。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亡者！许多亡者，就在附近。正朝这里来，每秒钟都更加接近。
莫格显然也察觉到了亡者的存在。白猫跳起来，弓起后背，毛发倒竖，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吼叫。嫩芽也闻到了它们的气味，四条腿不住地颤抖着。飞行蛙飞向鞍袋，落在它上面，一头钻了进去。
萨姆斯望向周围，火光只能照亮有限的空间，更远的地方一片漆黑。月亮隐没在云层里，只有水面反射着星光。他能感到亡者就藏在林中，藏在大树交错纠缠的枝叶的黝黑的阴影深处。他看不到它们，他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但他听得到细枝折断的声响，听得到枝条向后弹去的声音，甚至偶尔还能听到笨重的脚步声从林间传出。低浊的杂音和清亮连绵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极不和谐的旋律。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肯定有一部分有物理形态。当中可能有影手卒，也许还有格里姆斯或是殁督，或是别的什么低等亡者。没有更高等级的往生者存在，眼下还没有。
至少有十二个亡者——不管它们是哪一种——两岸都有。萨姆斯一下子忘掉了疲累和伤痛，他绕着法阵巡视，检查每个咒印。溪水既不够深也不够急，如果流水不足以震慑对方，菱形法阵就必须承担起保护他们的全部任务。
“天亮前你可能还得重做一次咒印。”看着萨姆斯在法阵里转来转去四下检查，莫格说道，“你的法阵结得不算太好。在重新施法之前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我怎么睡得着？”萨姆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好像想极力避免谈话落入亡者耳中似的。它们已经知道了他的位置，正一步步逼近。现在他甚至能闻到亡者的气味——腐肉和墓穴散发出的恶臭，令人欲呕。
“不过是手卒，”莫格盯着森林，说道，“保护法阵的咒印熄灭以前，它们大概不会攻击。”
“你怎么知道？”萨姆斯问，伸手擦去额上渗出的汗水，也碾死了几只倒霉的蚊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它们了——树木的黑影间那些比夜色还要黯淡的畸怪形体。役亡师将亡魂召回现世，迫使它们栖于尸身内。这些早已不属于人世、拖着腐烂骇人的躯壳活动的亡者失却了生前的智力与人性，在噩梦一样骇人的躯壳中，只余下非人的力量，以及对生命——它们再也无法获得的生命——永不满足的饕餮之欲。
对他的生命。
“你可以出去把它们全体打发回冥界去嘛。”莫格建议道。他正津津有味地大嚼第二条鱼，由尾至头细细品尝。萨姆斯根本没留意他什么时候把第一条给吃了。
“换了你妈，肯定会那么干。”看到他不出声，莫格落井下石地补上一句。
“可我不是母亲。”萨姆斯用干涩的声音抗议。他能感到法铃就在那里，躺在沙地上，召唤他，渴望奏响驱遣亡者的音律，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他没有勇气执起它们。对于执铃者来说，法铃同样是危险的，至少威力最大的那几只如此。萨姆斯固然可以摇响基佰司，将亡者遣回冥界，但谁又能保证基佰司不会将他一道送入死者之国？
“是行路者选择路，还是路选择行路者？”莫格突然发问，眼光再次落在萨姆斯爬满汗水的面孔上。
“什么？”萨姆斯心神不宁地反问。母亲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但萨姆斯不太明白它的意义，“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亡者之书》。”莫格的语气十分奇怪。
“那个……确实没有。”萨姆斯徒劳地解释，“我会看完的，只不过……”
“另一个意思是我们这回真的有麻烦了。”莫格打断他的话，扭过头，死死盯着黑暗深处，“现在你最好知道怎么自保。”
“你看见什么了？”萨姆斯急忙问道。上游突然传来奇怪的动静，似乎是树干开裂和石块落进水中的声音。
“影手卒来了。”莫格冷冷地回答，“树后面有两只影手卒。它们在指挥手卒修筑堤坝。我猜它们打算先截住溪水，然后袭击我们。”
“我真希望……希望我是个真正的阿布霍森。”萨姆斯喃喃地说。
“到你这个岁数，早就应该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了！”莫格说道，“但我想，现在我们只能用你知道的那点儿知识凑合下去了。顺便问一下，你的法剑呢？没有附加咒印的兵器伤不了影手卒。”
“我把它留在拜里塞尔了。”萨姆斯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想着尼克可能遇到麻烦了，就这个，根本没仔细考虑。”
“这就是当王子的问题。”莫格抱怨道，“总觉得所有事情都该事先为你安排、解决好。像你这号家伙，真要能做点什么，那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萨姆斯恭谨地问。
“在溪水断流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莫格回答，“尽可能想办法往你的剑上灌入咒印。既然你能做出那种玩具，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对，”萨姆斯迟钝地说，“我知道怎么做。”
萨姆斯将全副精力集中在剑刃上，让意识深入流转不休的咒契之流，从中拣选主宰锋锐与掌管分解的印记。前者能够击溃腐败的肉体，后者给予亡者的精神毁灭性的打击。
他奋力驱动脑中咒印，印记朝向手中兵刃缓缓游弋，油脂一般漫过整块金属，渐渐渗入其中。
“蛮顺手的嘛，”莫格露出赞许的神色，“真让我吃惊。几乎让我想起……”
一声可怕的尖啸撕裂夜空，吞没了莫格的声音，啸声里夹杂着狂暴激烈的溅水声。
“怎么了？”萨姆斯惊叫道，横剑当胸朝北印跑去，剑身上刚刚蚀刻的咒印光华流转。
“亡者手卒而已。”莫格幸灾乐祸地笑着，“一只亡者手卒掉进水里去了。不管是谁在操纵这批怪物，他离这儿远着呢，我的王子。所以，就连这里的影手卒都又蠢又弱。”
“所以我们也许还有机会。”萨姆斯低声道。上游的堤坝没能奏效，溪水依旧奔流着，菱形法阵也熠熠生辉。也许他们真的有办法一直撑到黎明。
“机会相当大。”莫格说，“至少今晚如此。但是明天晚上呢？或者后天？只要我们一天没到达瑞特林河，这班家伙就会一天跟我们过不去。你打算怎么办？”
萨姆斯琢磨着，就在这时，第一批亡者手卒冲了过来。一只亡者手卒尖叫着穿过溪水，径直向保护法阵闯来。刹那间，一团团银色的火花在漆黑的夜色中骤然炸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此前的伪装现在已经成了负累，萨姆斯收起法术，恢复了本来面貌。至于嫩芽，就凭马腿上的泥污、平平常常的模样，它已经伪装得非常成功了。现在，从萨姆斯脏得看不出本色、散发出汗臭的衣服上，任何人都别想看出关于他的身份的蛛丝马迹。他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词，如果有人盘问，他会告诉对方自己是拜里塞尔某个商人的保镖头子的小儿子，从北边过来走访一位住在查塞尔附近的表亲，谋求一个扈从的职位。
一番努力之后，萨姆斯终于把血淋淋的伤腿重新包扎妥当，又设法用裤子遮住。但是跛脚可没法像帽子那么轻易伪装，对于后者，只需要把帽边剪掉一半，让它看起来帽檐短一点、不那么显眼，就算大功告成了。
走出森林以后，他们进入一个村庄，或者也可以说是个营地。整个村子唯一值得骄傲的财产只有七栋小屋，然而离村子不远处却有一块咒契石。萨姆斯能感觉到它，就在屋后的什么地方。石头散发出诱人的魔法气息。只要能借助它的力量，他就可以使用更强力的复原咒语。只是那样做的话，村民们肯定会注意他。
村里没有旅店，躺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上休息的愿望成了泡影。一名妇人赶着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从集市回来。萨姆斯设法从她手里买到一些不很新鲜的面包、刚煮熟的兔肉，还有几个很甜的小苹果。
买东西的时候，莫格一直躲在宽大的鞍袋底部呼呼大睡。这样挺好。真要让他解释为什么随身带着一只白猫，他简直没法开口。还是让他在鞍袋里睡觉为好，以免激起别人的好奇心。
天色暗到看不清道路之前，他都在马不停蹄地前进，直到最后闯进一片沼地，迷了路。满地泥泞，瞧不见半点儿路的影子。萨姆斯用咒契魔法招出微弱的灯光，借助这簇光，他找到一个草垛，刚好可供他们藏身过夜。莫格睡得很死，一路上不住颠簸，泥浆落到皮毛上，都没能打断他的熟睡。
萨姆斯本想唤醒白猫，从他嘴里得到更多有关闪电圈的信息。然而法铃的魔力效果斐然，每当莫格翻转身体，看似即将醒来的时候，它就会奏出柔和甜美的低音，催人入眠。靠得太近的话，就连萨姆斯都无法抵挡这只小型版岚纳的威力。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倒在莫格旁边，以最别扭的姿势坠入梦乡。
第二天和前一天差不多。由于睡的是只铺了薄薄一层麦秸的露天铺，萨姆斯很容易便早早起身，以嫩芽非常不喜欢的速度飞快前进。
这一路上他们没碰到多少行人，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不比车辙宽多少的东西叫做“路”。为了避免身份暴露，除非迫不得已，萨姆斯几乎不和人交谈。无论是买食物时，还是打听从辛德尔森林到瑞特林河最便捷的道路时，交谈越少越好，以不使人生疑为度。
萨姆斯在一个村庄停留片刻，给嫩芽买了草料，给自己买了一袋洋葱和防风草。就在此时，两名骑马的警官径直朝他走过来。好在他们并未停下，只向他点了点头便折向东边的道路。一场虚惊。显然，要么是关于“穷凶极恶的危险役亡师”、“失踪的王子”的消息尚不曾传到这里，要么就是他的模样既不像役亡师，也不像王子。不管是哪种情况，萨姆斯都庆幸不已。
旅行让人疲乏不堪，不过大体总算平安无事。萨姆斯时常想起尼克、父母，还有他自己的不足之处。思虑千头万绪，最后总会停在他的对手身上。越是深入思考，他便越是确信那名烧伤他的役亡师便是一切祸事的元凶。那是个力量强大的役亡师，萨姆斯曾一度险些落入魔掌，沦为他人唯命是从的奴仆。因此，他深知对方是个实力高深、手段凶险之人。
最让萨姆斯痛苦的是接下来必须做的事，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他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许多骇人的场景。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他该采取什么行动？萨姆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每过一天，可怕的前景便似乎看得越清楚。萨姆斯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尼古拉斯极有可能已经在闪电圈中找到了某种饱含敌意的东西，甚至可能是某种将招致他自身灭亡的东西。
遇见警官以后的第四天，辛德尔森林终于出现在萨姆斯视野之中。站在一座青郁的小丘上，他居高临下眺望着这片浓绿葱茏的古老森林。辛德尔森林宽广、幽暗，林木高耸，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两相比较，他遇到莫格的那片森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森林边缘，一棵棵参天巨木拔地而起。萨姆斯凝神细望，却没有在那些高大的树木间窥见任何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
他的目光凝视着近前的森林，心绪却已飞向远方。尼克的境遇像一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心头。《亡者之书》与法铃也同样是副重担。所有的事情都一团糟。如果尼克现在身陷险地，萨姆斯想助他脱身，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磨砺自己的阿布霍森技艺。假若尼克已经落入敌手，对方一定会以他为人质，要挟安塞斯蒂尔总理，阻挠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防止屠戮南方难民的计划。结果就是亡者的大举侵入，古国的末日，以及……
萨姆斯叹了口气，收回的目光落在鞍袋上。一个个念头脱缰野马一般在他脑子里失控地飞驰狂奔。不管最后会发生什么，除了拼尽全力习读《亡者之书》外，他别无选择。他的目的是成为援兵，而不是当一个跑去白白送死的傻瓜。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也不得不考虑。莫格。他有可能说谎。萨姆斯并非全然信任莫格，在他模糊的早年印象中，除非阿布霍森离开宅邸，白猫一向是足不出户的。诚然，萨布莉尔是作为外交使节出访安塞斯蒂尔，不可能让莫格跟着她。她很可能同意莫格可以自由出入宅邸。但萨布莉尔持有戒指，一旦肆行魔法造物脱缚而出，戒指可以镇压他。但如果没有戒指，身为莫格本体的肆行魔法造物一旦脱缚，它势必会杀死力量不足以对抗它的阿布霍森——目前来说就是萨姆斯本人。如果不能确保白猫将戒指带给萨姆斯，萨布莉尔是不会把莫格放出来的。
或许，正因为萨布莉尔目前在安塞斯蒂尔，在界墙另一侧，莫格才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或者，正是由于敌人的唆使，莫格才引领他踏上这趟旅程，一步步走向毁灭……
思维转得飞快，各种绝不能算“振奋人心”的念头纷纷掠过。萨姆斯一边想，一边指挥嫩芽找一条好走的路下山。就在这时，一波冰寒战栗突如其来卷过他的背脊。同一时刻，萨姆斯意识到：是亡者！它们盯上他了。
一段古老的诗歌，自孩提时代便牢牢铭刻于心的词句，蓦然跃入脑海：
亡者迫近则觅奔腾之水流，
临水处，往生者驻足难前。
湍急河流，抑或幽深大湖，
阻据亡者，缔结庇护之所。
若水弃汝而去，火为汝友。
二者尽去，大难临头。
这些句子还在脑子里打转的同时，萨姆斯抬头朝太阳望去。天光渐暗，一个小时之内，大地就会被黑暗笼罩。就在这时，他在森林边缘曾见一道流水——一条河或者一条小溪，在阴影中，粼粼水波闪烁出银色微光。可惜稍稍远了些。
萨姆斯策马前行，恐惧从心底里升起，灌入四肢百骸。萨姆斯看不到暗中窥视他的死物，但能感到它就在附近。亡灵的气息像冰冷黏湿的手爪般贴上他的肌肤。对于亡者而言，就算渐弱的夕阳残照也是可怕的威胁。敢于在阳光下冒险行动的必定是极其强大的怪物。
萨姆斯双膝猛地一夹，不可抑制的冲动驱使他狠狠踢着马腹，嫩芽沿着凸凹不平的地面一路朝山下狂奔。如果落马就全完了，萨姆斯心想，他会被轻而易举地逮住，成为亡者掌心的猎物……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萨姆斯撇开不祥的念头，再次环顾四周。落日散发出金红色的柔光，低悬在地平线上方。亡者就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在右边。
一共两只，也许更多。这个发现使得萨姆斯更为惊恐。他确信跟着他的亡者一定是影手卒，这种怪物潜行于岩石的阴影当中，只等时机一到便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发动突袭，扑向防范不及的牺牲品。
萨姆斯向身后伸出手去，摸索着打开鞍袋。如果来不及赶在天黑前到达流水之处，法铃就成了对抗影手卒的唯一希望——微茫的希望。萨姆斯全然不知道如何操铃，一步走错就很可能适得其反，招来恶果。
一个亡者手卒又开始活动了，萨姆斯能够感到它的速度快得可怕。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它在右侧，就在身旁，明亮的阳光铺满萨姆斯的视野，可他依旧看不到那东西！萨姆斯仰起头。一道黑影宛若离弦之箭，掠过他的头顶，盘旋不去。第一只后面更远的高处还有另一只。
不是影手卒，是血鸦！有两只就可能就有更多。血鸦总是成批制造的。它们是役亡师以特殊的仪式成批杀死的普通乌鸦，鸟尸中注入同一个亡魂的碎片。这样一来，它们体内的亡魂虽然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但驱使鸟群的却是同一个亡魂。溃烂恶臭的毛羽肉块挂在血鸦的森森白骨上，全凭肆行魔法之力托起早已腐朽的翅膀。血鸦是集体捕猎的杀手。由此可知，跟上来的绝不止两只，看不见的某处必定还有整整一群之多。它们的力量在于它们的数量。
萨姆斯谨慎地反复打量天边，却并没有看到其他血鸦的踪影。不会有哪个役亡师愿意把气力浪费在区区一对血鸦身上。单只血鸦战力奇弱，随手一剑就能砍个稀烂，然而一旦它们成群结队扑杀而来，哪怕最优秀的勇士也无法抵挡它们的攻势。锋锐如刃的鸟喙戳入猎物的双目，割断他们的咽喉，顷刻便可将对手送入冥界。
另一个古怪之处便是，这两只恶鸟居然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在阳光下穿梭。血鸦的行动全仗法术维系，不等烈风撕碎它们腐败不堪的躯体，热力与强光就会迅速销蚀策动它们的咒文。
除非它们……一个念头猛然闯入萨姆斯脑中：血鸦的确只有两只，然而注入其中的亡魂却足以令数百只鸟尸活动起来。如果真是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它们能够抵挡住阳光照射，久久徘徊空中。这样大费周章造出的一双腐鸟，只是用来袭击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两只尸鸟没有继续靠近。它们在他头顶徘徊，翅膀画出弧形轨迹，仿佛正为夜幕中暗藏的掠食者标示出猎物的位置。萨姆斯的心直坠下去。
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较远处的那只血鸦张开漆黑的长喙，尖鸣一声。叫声如同抓挠玻璃般刺耳，又好像磔磔的嘲笑。它双翼一展，掉头向南飞去，一簇簇腐烂的毛羽在风中脱落，偶尔扑腾一下的翅膀早已丧失了托起那具已然朽坏的躯壳的能力，现在，血鸦的飞行完全是靠魔法在驱动。
飞走的血鸦肯定是送信的。另一只依旧在高处盘旋，徘徊不去，如影随形般追着萨姆斯，使他无路可逃也无所遁形。
一瞬间，萨姆斯萌生出强烈的冲动，想要念动咒语，将上方的监视者打得形神俱灭。但这种鲁莽的念头转瞬即逝。一是因为那只血鸦一直只是远远盯着他，显然有人命令它要严加小心；再者萨姆斯此刻也不在状态，他腿伤未愈，身体衰弱，必须保存实力，全力应付接踵而至的黑夜。
萨姆斯一边小心翼翼戒备上方的黑影，一边催促嫩芽急速前进。从这里望去，溪水不能算丰沛，但多少能起到点保护作用。犹豫片刻后，萨姆斯还是抽出铃带挂在胸前，法铃散发出魔力的气息，沉甸甸压在胸口。它们的重量和咒契之力压得他呼吸维艰。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他只好根据母亲的教导使用法铃，先用威力比较小的。母亲教的内容不多，只是正式修习之前的辅导。但如果只用岚纳，他也许不会觉得太害怕。至少它不会把他生生拖入冥界。
意识深处出现了一个声音，挥之不去：现在翻开《亡者之书》还不算太晚，学习它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可是，那本书带给萨姆斯的恐惧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东西，他宁可对付最难缠的亡者，也不愿碰它一下。萨姆斯知道，一旦打开书页，他也许会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冥界。是进入亡者的国度对抗它们，还是凭借自己仅知的皮毛法术在现世与之缠斗？萨姆斯心中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偏向了后者。
背后有动静。萨姆斯的耳朵捕捉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声响，那瓮声瓮气的低笑与莫格的声音截然不同。他的手指本能地下滑，紧紧握住腰际的剑柄。萨姆斯转身朝后望去，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熟悉的鞍袋，一侧袋子里蜷着熟睡的莫格，《亡者之书》静静地躺在另一侧袋子中。萨姆斯松了一口气，掌心已满是汗水，手指也抖个不停。他松开剑柄，转而再次低头打量溪流。如果溪底平坦，他可以一直顺着小溪涉水前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幸运的话也许能够到达西边的瑞特林河。那条河水势浩大，流速湍急，即使高等亡者也不敢逾越。
而且在那里……一个怯懦微弱的隐秘声音在他内心深处悄声细语：在那里你能弄到一条船，弄到一条带你去阿布霍森宅邸的船，到了那儿你就安全了。不会有亡者沿途追袭，不会有任何东西来伤害你。可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发问：那么尼克呢？还有你的父母和王国呢？你就不管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嫩芽跑起来，萨姆斯收回思绪，将两种声音驱离脑海，全神贯注策马朝山下奔去。山下便是溪水，在暮色中闪烁着让人安心的流光。
夕阳的最后一丝残照消逝在四下流溢的幽暗之中，森林阴沉的暗影与天边垂落的浓黑夜色缓缓融为一体。夜幕阻断了他的视线，看不到血鸦，但萨姆斯依然能感觉到那邪恶的亡灵还在空中回旋，渐渐降低高度，四周厚重的夜色更助长了它的淫威。
但萨姆斯的临时营地被奔流的溪水环绕着，即使有黑夜助阵，血鸦也不敢靠近。溪边春汛退去的痕迹清晰可辨，溪流本身仅有三十英尺宽，浅得可以涉水而过，但毕竟还是帮上了忙。萨姆斯的宿营地位于一座小岛——或者说一条窄窄的沙洲上，汩汩的溪水从沙洲两侧流过，将它拥进透明的怀抱中。
岛上空空荡荡，从上空看下来，整个营地一览无余。于是萨姆斯不考虑隐蔽问题，生了一堆火。只有一个办法能保护自身和马匹、营火——在营地四周画出菱形保护法阵。但自己未必有余力完成法阵，萨姆斯心下暗自揣度。思虑再三，他最终还是解下显得越发沉重的铃带。拖着跛脚，转向遵从命令默默站立一旁的嫩芽，摆出施法的姿势站定，拔剑出鞘。他举起长剑，缓慢地深深吸气，然后吐出，如此反复四次，向疲累的躯体中输入足够的氧气。
他用意识勾画出四个主咒印的形状，东西南北各一，形成菱形的四角。咒印从奔流不息的咒契之流中一一浮出，在萨姆斯的脑海中具现成形。
他全力将它们封存脑中，提剑在面前沙地上画出第一印——东印。剑尖停驻之时，萨姆斯驱动脑中的咒印，东印随即出现在手中，流火一般沿剑身游走而下，融入沙中。地上的印记蓦地亮起，根根线条光华璀璨，炽烈欲燃。
南印与东印相对。萨姆斯背向嫩芽，跛着脚绕过火堆，画下南印。印记灼灼闪耀，如同获得生命一般。燃烧的金线从东印伸出，将两印结为一体，筑起阻挡亡者与一切险恶之物的壁垒。萨姆斯咬紧牙关，全神贯注，竟无暇分神瞥一眼刚刚形成的咒印。体力消耗已经近于极限，然而倘若此刻倒下，法阵必将功亏一篑。
从前他也曾屡次结出法阵，但没有一次是在如此孱弱伤痛的困窘境况下。当最后一印——北印——骤然喷出辉光之际，他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长剑脱手，萨姆斯颓然倒地，躺在潮湿的沙地上，疲累地大口喘息。
嫩芽站在原地，掉转颈子，好奇地回头望着他。坐骑可能无意间走出法阵。萨姆斯本想对它施法，然而嫩芽仿佛明白黑暗中潜藏着危险，纹丝不动。或许它嗅到了血鸦的腐臭。
“我猜我们碰上麻烦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萨姆斯挣扎着坐起来。鞍袋躺在营火和一小堆充作木柴的潮湿树枝之间，莫格打着哈欠钻了出来。
萨姆斯点头。施法消耗了太多体力，此刻他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困难。他指指上方。疏朗的星星点缀在夜幕上。漆黑的云团堆叠在南方天际，如同巨大阴沉的岩石。极遥远处，电光如蛇一般游走在乌云之间，却并没有降雨的迹象。
看不到血鸦，然而莫格似乎知道萨姆斯指的是什么。白猫坐在后腿上，昂首挺身，翘起鼻子，深深地嗅了嗅空气，顺便一爪拍扁了一只特大号蚊子。这只蚊子也许刚刚把萨姆斯当成美味夜宵，好好享用了一番。
“血鸦，”他说道，“只有一只。奇怪。”
“它一直跟着我们。”萨姆斯一边解释，一边打死几只落在额上的蚊子，“原来有两只，但其中一只朝南飞走了。也许是回主人那里接受命令去了。该死的蚊子！”
“看样子，有个役亡师在忙活。”莫格赞同地说，又吸了一大口气，“不知他……也可能是她……是专门来找你的，还是随随便便碰上哪个倒霉蛋都可以。”
“也许是上次抓我的那个人，对吗？”萨姆斯问道，“我是说，板球比赛那次，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或许吧。”莫格回答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血鸦未必还在那儿。另外，我不觉得有哪个二流役亡师这么胆大包天，敢对你下手。假如有幕后黑手唆使，那当然另当别论。唔，这些臭鸟的确嚣张过头了。你给我抓鱼了吗？”
“没有。”萨姆斯答道，话题突然转移，让他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可真是够体贴的。”莫格抱怨道，四周嗅了嗅，“估计我只好自己去抓了。”
“别！”萨姆斯大叫着跳起来，“你会把菱形法阵弄坏的！我可没精力再做一个。哎呀！咒契在上，诅咒这些见鬼的蚊子！”
“我不会破坏它的。”莫格说道，走到西印跟前，小心地伸出舌头舔舐。咒印蓦地绽出炫目的白光，强光刺得萨姆斯差点失明。视力恢复正常的时候，莫格已经站在法阵外头了。只见它两眼紧盯河水，举起一只前爪，姿势活像一头正在捕鱼的熊。
“你就显摆你的本事吧。”萨姆斯低声咕哝。不过他确实想知道莫格是怎么做到的。菱形法阵完好无损，闪闪发光的主印之间，流火似的魔法线条没有一处切断。
要是法阵也能驱逐蚊子就好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伸手拍向叮在颈后的迷你吸血鬼。可惜，法阵显然不觉得蚊虫叮咬算得上需要它抵御的攻击。萨姆斯突然微笑起来，他记起自己还带着一样东西……
西印再次闪烁，宣告莫格回来了。萨姆斯正翻着鞍袋，在里面寻找他要的东西。白猫走过来，嘴里衔着两条小鲑鱼。在火光和咒印的奇异光芒下，鱼鳞闪出虹彩一样的色泽。
“这条归你。”莫格把略小的一条放在火边，问道，“那是什么？”
“给我母亲的礼物。”萨姆斯骄傲地回答，手里捧着一只饰有珠宝的精巧机械蛙。更神奇的是，它背上居然有一副青铜羽毛缀成的翅膀，“一只飞行蛙。”
莫格饶有兴趣地看着萨姆斯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青蛙背上，将咒契魔力注入它的机械身体，把它从沉睡中唤醒。青蛙首先张开一只绿松石制成的眼睛，接着睁开另一只。淡淡的金光从它背上流溢开来，裹住整个身体。它拍打着翅膀，青铜羽毛相互撞击，发出清越的脆响。
“漂亮是漂亮，”莫格道，“除此之外，它有什么用？”
飞行蛙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莫格的问题。只见它忽地一跃而起，跳到空中，闪电一样吐出一条长而柔软的鲜红舌头，一眨眼就逮住好几只蚊子。飞行蛙猛拍翅膀，在空中一圈圈盘旋，捉住蚊子然后吃掉。一会儿之后，它心满意足地落到地上，蹲在萨姆斯脚边。
“它能捕虫。”萨姆斯骄傲地看着青蛙，说道，“母亲经常需要进入沼泽驱散亡者，我想它说不定能帮上她的忙。”
“你做的。”莫格问道，飞行蛙又跳起来，旋转着，兜着圈子追逐它的猎物，“完完全全是你设计制作的吗？”
“没错。”萨姆斯简短地回答，期待对方对自己的作品作出评价。但莫格却不做声了，只默默地看着青蛙的特技飞行，眼珠随着它的动作而转动。而后，那对绿色的猫眼又转到萨姆斯身上。被莫格这样盯着，萨姆斯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试图迎上那两道绿色的视线，然而最终败下阵来，转开脸。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亡者！许多亡者，就在附近。正朝这里来，每秒钟都更加接近。
莫格显然也察觉到了亡者的存在。白猫跳起来，弓起后背，毛发倒竖，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吼叫。嫩芽也闻到了它们的气味，四条腿不住地颤抖着。飞行蛙飞向鞍袋，落在它上面，一头钻了进去。
萨姆斯望向周围，火光只能照亮有限的空间，更远的地方一片漆黑。月亮隐没在云层里，只有水面反射着星光。他能感到亡者就藏在林中，藏在大树交错纠缠的枝叶的黝黑的阴影深处。他看不到它们，他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但他听得到细枝折断的声响，听得到枝条向后弹去的声音，甚至偶尔还能听到笨重的脚步声从林间传出。低浊的杂音和清亮连绵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极不和谐的旋律。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肯定有一部分有物理形态。当中可能有影手卒，也许还有格里姆斯或是殁督，或是别的什么低等亡者。没有更高等级的往生者存在，眼下还没有。
至少有十二个亡者——不管它们是哪一种——两岸都有。萨姆斯一下子忘掉了疲累和伤痛，他绕着法阵巡视，检查每个咒印。溪水既不够深也不够急，如果流水不足以震慑对方，菱形法阵就必须承担起保护他们的全部任务。
“天亮前你可能还得重做一次咒印。”看着萨姆斯在法阵里转来转去四下检查，莫格说道，“你的法阵结得不算太好。在重新施法之前你最好先睡一会儿。”
“我怎么睡得着？”萨姆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好像想极力避免谈话落入亡者耳中似的。它们已经知道了他的位置，正一步步逼近。现在他甚至能闻到亡者的气味——腐肉和墓穴散发出的恶臭，令人欲呕。
“不过是手卒，”莫格盯着森林，说道，“保护法阵的咒印熄灭以前，它们大概不会攻击。”
“你怎么知道？”萨姆斯问，伸手擦去额上渗出的汗水，也碾死了几只倒霉的蚊子。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它们了——树木的黑影间那些比夜色还要黯淡的畸怪形体。役亡师将亡魂召回现世，迫使它们栖于尸身内。这些早已不属于人世、拖着腐烂骇人的躯壳活动的亡者失却了生前的智力与人性，在噩梦一样骇人的躯壳中，只余下非人的力量，以及对生命——它们再也无法获得的生命——永不满足的饕餮之欲。
对他的生命。
“你可以出去把它们全体打发回冥界去嘛。”莫格建议道。他正津津有味地大嚼第二条鱼，由尾至头细细品尝。萨姆斯根本没留意他什么时候把第一条给吃了。
“换了你妈，肯定会那么干。”看到他不出声，莫格落井下石地补上一句。
“可我不是母亲。”萨姆斯用干涩的声音抗议。他能感到法铃就在那里，躺在沙地上，召唤他，渴望奏响驱遣亡者的音律，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他没有勇气执起它们。对于执铃者来说，法铃同样是危险的，至少威力最大的那几只如此。萨姆斯固然可以摇响基佰司，将亡者遣回冥界，但谁又能保证基佰司不会将他一道送入死者之国？
“是行路者选择路，还是路选择行路者？”莫格突然发问，眼光再次落在萨姆斯爬满汗水的面孔上。
“什么？”萨姆斯心神不宁地反问。母亲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但萨姆斯不太明白它的意义，“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亡者之书》。”莫格的语气十分奇怪。
“那个……确实没有。”萨姆斯徒劳地解释，“我会看完的，只不过……”
“另一个意思是我们这回真的有麻烦了。”莫格打断他的话，扭过头，死死盯着黑暗深处，“现在你最好知道怎么自保。”
“你看见什么了？”萨姆斯急忙问道。上游突然传来奇怪的动静，似乎是树干开裂和石块落进水中的声音。
“影手卒来了。”莫格冷冷地回答，“树后面有两只影手卒。它们在指挥手卒修筑堤坝。我猜它们打算先截住溪水，然后袭击我们。”
“我真希望……希望我是个真正的阿布霍森。”萨姆斯喃喃地说。
“到你这个岁数，早就应该成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了！”莫格说道，“但我想，现在我们只能用你知道的那点儿知识凑合下去了。顺便问一下，你的法剑呢？没有附加咒印的兵器伤不了影手卒。”
“我把它留在拜里塞尔了。”萨姆斯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当时，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想着尼克可能遇到麻烦了，就这个，根本没仔细考虑。”
“这就是当王子的问题。”莫格抱怨道，“总觉得所有事情都该事先为你安排、解决好。像你这号家伙，真要能做点什么，那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萨姆斯恭谨地问。
“在溪水断流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莫格回答，“尽可能想办法往你的剑上灌入咒印。既然你能做出那种玩具，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对，”萨姆斯迟钝地说，“我知道怎么做。”
萨姆斯将全副精力集中在剑刃上，让意识深入流转不休的咒契之流，从中拣选主宰锋锐与掌管分解的印记。前者能够击溃腐败的肉体，后者给予亡者的精神毁灭性的打击。
他奋力驱动脑中咒印，印记朝向手中兵刃缓缓游弋，油脂一般漫过整块金属，渐渐渗入其中。
“蛮顺手的嘛，”莫格露出赞许的神色，“真让我吃惊。几乎让我想起……”
一声可怕的尖啸撕裂夜空，吞没了莫格的声音，啸声里夹杂着狂暴激烈的溅水声。
“怎么了？”萨姆斯惊叫道，横剑当胸朝北印跑去，剑身上刚刚蚀刻的咒印光华流转。
“亡者手卒而已。”莫格幸灾乐祸地笑着，“一只亡者手卒掉进水里去了。不管是谁在操纵这批怪物，他离这儿远着呢，我的王子。所以，就连这里的影手卒都又蠢又弱。”
“所以我们也许还有机会。”萨姆斯低声道。上游的堤坝没能奏效，溪水依旧奔流着，菱形法阵也熠熠生辉。也许他们真的有办法一直撑到黎明。
“机会相当大。”莫格说，“至少今晚如此。但是明天晚上呢？或者后天？只要我们一天没到达瑞特林河，这班家伙就会一天跟我们过不去。你打算怎么办？”
萨姆斯琢磨着，就在这时，第一批亡者手卒冲了过来。一只亡者手卒尖叫着穿过溪水，径直向保护法阵闯来。刹那间，一团团银色的火花在漆黑的夜色中骤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