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站在桥上的女孩
他们本打算立刻送阿尔吉侬去巴恩斯特珀尔警察局,半路上经过比迪福德长桥时,却意外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尔高级警督立马判断前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时值下午,河道两旁的公路上通常不可能各有十几二十辆车停着一动不动。大部分车主和乘客都下了车,盯着桥中心的什么看着。黑尔和庞德嘱咐看守阿尔吉侬的两名警员和他一起待在车上别动,然后两人一起下车查看。一路上周围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感叹着。
“可怜的姑娘!”
“怎么没人管管。”
“有人叫警察了吗?”
两人一路来到人群的最前面,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个年轻的女人攀过巨大的石砌栏杆,爬到桥身另一侧狭窄的边沿上站着。她向外倾着身体,摇摇欲坠地悬在河面半空,双手背在身后抓着桥栏杆。大桥离河面并不算高,大约二十英尺,但河水湍急浑浊,还有不少暗流和旋涡。一旦放手,就算不摔死也肯定会溺死。
黑尔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故出此下策的年轻姑娘,心中十分同情。远远望去,他猜测这姑娘最多二十岁出头,但随着二人接近,他逐渐看清了姑娘棕色的头发和略有些不对称的五官。
“这不是月光花酒店的那个姑娘吗!”他惊呼。
“南希·米切尔。”庞德也认出了她。
“我得阻止她。”黑尔急匆匆地推开两个站在长桥入口处却帮不上什么忙的男人向前走去,前面就是大桥的入口。还好,所有的车都远远地停着,他们明白一旦靠得太近、让女孩感受到威胁,只怕她会立刻跳下去。
庞德伸手抓住高级警督的手臂。“请恕我直言,我的朋友,恐怕让我来跟她聊会儿比较好。她认识您,知道您是高级警督,说不定也知道自杀是违反法律规定的。要是您过去,说不定会吓到她……”
“您说得对。”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黑尔走到人群前面,转身面对他们,轻声说,“我是警察。可以请各位往后退吗?”
围观者闻声后退。而同一时间,庞德则继续向前,走到空无一人的桥面上。南希看见他走过来,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盯着庞德。
“别过来!”她大叫。
庞德停下了脚步,离她大约十步远:“米切尔小姐!还记得我吗?我是酒店的客人。”
“我知道你是谁。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不用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但请你听一听我的话。”
庞德又向前走了两步,女孩浑身僵硬,十分戒备。于是他不再前进,只低头看了看下面棕黄色的湍急河水。另一边的人群有些骚动,好在很快有另一名警员抵达,维持秩序并让人们后撤。
“我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极端的行为,”庞德说,“但你一定非常难过,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说,不管此刻事情看起来有多么糟糕,只要你愿意等到明天,它就会变得好一点,你愿意相信吗?世事就是如此,米切尔小姐,我是过来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南希没有回答。庞德再向前两步。离得越近,他越不用扯着嗓子高声说话。
“你站住!”南希喊道。
庞德举起双手:“我不会碰你的,只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我或许能够明白你的感受。”他又迈了一步,“我也曾悲伤痛苦过,米切尔小姐。我曾遭受过无法想象的暴力——在德国的监狱里,在战争时期。我的妻子被人杀了,父母也死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坠入了无底深渊,周围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与悲惨。和你一样,那时的我也想死。”
“可我没有死。我做了人生中最愚蠢、最不理智的决定,那就是千方百计活下来!做了这个决定我开心吗?是的,我很开心。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才能站在这里跟你讲这些话。并且我也希望能够说服你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的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
“希望永远都会有的。”庞德又向她走了两步。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只要两个人都伸出手就能彼此握住,“请让我帮助你,米切尔小姐。我们一起来处理那件糟糕的事,让它不再困扰你。”南希迟疑着。庞德能看出她内心的挣扎,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他说,“你真的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
原本一直盯着河面的南希猛地转头:“谁告诉你的?”
这本是黑尔高级警督的猜测。“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这份奇迹的美好。”庞德回答,“你没有理由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南希·米切尔开始哭泣。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双手抓住桥栏杆。庞德探出身体,用双手环住她,拉过来一点,再抬起她拉回了桥上。几秒钟后,黑尔也赶了过来,而南希已失去意识,躺在桥面上。
*
两个小时后,在巴恩斯特珀尔的北丹佛医院二楼的私人诊疗室外,阿提库斯·庞德和黑尔高级警督两人静静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长椅上。亨利·迪克森也在这家医院里,正在缓慢康复中。凯恩小姐肯定也在这里,庞德心想。尽管特意托人好生照看,但自从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死后,他就没再见过她。
诊疗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了出来。
“她怎么样?”黑尔问。
“我给她开了微量的镇静剂,现在她有些昏昏沉沉的,不过她说想见你们。我不建议你们见面,毕竟刚发生了那样的事,她需要休息。”
“我们会小心不让她累着。”黑尔说。
“好。对了,她怀孕了。您的猜测是正确的,大约三个月。还好胎儿没有受到影响。”
说完医生便离开了,庞德和黑尔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进诊疗室。
南希·米切尔躺在病床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安详感。“庞德先生,”两人坐下后,她开口道,“我想感谢您。我刚才……我想做的事……非常愚蠢。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但你现在在医院并且感觉好些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米切尔小姐。”
“您会逮捕我吗,高级警督?”
“我完全没这么想过。”黑尔回答。
“太好了。我想见见你们两位,因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尤其是在我父母来之前。医生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黑尔对于南希能够如此迅速地恢复冷静感到惊讶,仿佛刚才比迪福德长桥上的事令她忽然顿悟了一样。
“我想或许应该从头讲起。您说得对,庞德先生,想必医生也已经告诉你们,我怀孕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父母,但我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因为塔利的其他人不认可,就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呢?我知道我的父亲不会允许,可我从小就一直怕他,到现在已经厌倦了。或许正像您所说的,庞德先生,我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回主。”
“不用问了,我会告诉你们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身份,今后也不会再告诉其他人。但我想你们一定会问的,所以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孩子的父亲是梅丽莎的丈夫:弗朗西斯·彭德尔顿。这个答案你们惊讶吗?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才必须告诉你们。我并不爱他,也没有杀他——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当然了,你们会觉得我肯定要这么说,对吧?”她顿了顿,“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其实很熟。月光花酒店的所有者或许是詹姆斯小姐,但弗朗西斯经常进出酒店,帮她打理经营上的事。我们称不上是朋友,但我觉得他似乎很喜欢和我聊天。后来他让我帮他。他觉得加德纳夫妇以某种方式在合谋欺骗他的妻子,所以让我帮他盯着。我原本并不是很想做这件事,因为不想监视别人,可他竟然专门拜托我帮忙,这让我感觉受宠若惊,而且我也挺喜欢他的。他对我一直很好。”
“后来有一天,大概三个月前,他来到酒店,看上去心情十分糟糕。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径直走到酒吧开始喝酒,一个人。那天恰好是我当值——真是倒霉的恰好。那是二月中旬,酒店里还没什么客人。总之,我让他自己待了两个小时,然后去酒吧查看他的状况。我很担心,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
“可情况很不乐观。他喝了很多酒,几乎烂醉如泥,口齿不清地说了发现妻子外遇的事。一开始我不相信,因为那毕竟是梅丽莎·詹姆斯!大明星。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他搞错了,可他说找到了妻子的亲笔信——一封情书。不过,他不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上面没有写名字。他没有告诉梅丽莎自己发现了这封信,却告诉我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他那么崇拜梅丽莎,真的很珍惜她。他说自己没了她活不下去。当时他的情绪非常激动,甚至令我有些害怕。”
“那时已经很晚了,酒店里只剩我们两个,我想要安慰他——您知道,我的意思是照顾他。我说他现在或许不应该回家——他当时那个样子,怎么开车回去,所以建议他去楼上找间客房休息。有六间空房。他想了想觉得不错,于是我又提议扶他上楼,这是我的错,真不该那么说的。就这样,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就像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就像我母亲常说的那样。后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说完这些南希便沉默了。
“他并不爱我。”过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他只是太伤心了。梅丽莎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却背叛了他,所以如果他也同样背叛她,或许心里就会好受一点。男人就是这样吧。至于我,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心里觉得像弗朗西斯·彭德尔顿这样的男人竟会看上我这种人,有些得意,但其实,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更不曾考虑过结果。”
南希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太蠢了。性也好、怀孕也好,我对这些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当柯林斯医生说我怀孕了时,我还是吓得要死。当然了,他立刻猜到我会想要把孩子送去领养。我没有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谁,或者应该说,我撒了谎,跟他说是一个我在比迪福德遇见的男人。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被人知道了能有什么好处,无论对彭德尔顿先生、梅丽莎还是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最后,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弗朗西斯。那天晚上以后,我们几乎不曾再见过面,我感觉他在故意回避我,于是便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必须知道这件事!毕竟这是他的孩子。我需要帮助。我以为他会关心我、照顾我。我从未奢求过要他离开妻子或者别的什么,只是觉得他很有钱,或许可以帮我安顿到别的地方去,让我自己生下孩子,开始新的人生。”
“可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收到信的第二天,他在信封里塞了六十英镑和伦敦一位医生的地址,寄给了我。他想让我把孩子打掉,仅此而已!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根本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怎么会有人如此残忍?”
“彭德尔顿死前,在克拉伦斯塔楼的人原来是你。”庞德说。
“我没有杀他,庞德先生。我发誓。”她深吸一口气,“请您务必理解我的心情,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我很羞愧……也很愤怒。没错,梅丽莎的死让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可我的那封信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寄给他的,他没有理由不跟我交流。他为了自己的利益竟能如此轻易地弃我于不顾,他瞧不起我,我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同时,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并且要尽快去做。我妈妈看我的眼神说明她已经起疑,被爸爸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于是我去了他家,想要跟他摊牌。如果您一定要怀疑的话,我是打算威胁他的:要么照顾好我,要么我就向全世界揭露你的真面目!明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梅丽莎已经不在了,她的房子、酒店、财产都是他的,他明明可以照顾我的。我本打算要他负起该负的责任,或者想想别的什么法子!”
“当我赶到克拉伦斯塔楼时,发现外面停满了车,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绕到起居室外,从窗户向里张望。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您和高级警督——还有另外两名穿制服的警员,仅此而已!我一看那个场面就知道,这绝不是我该来的时候,所以转身就跑——跑到别墅后面、翻过矮墙、穿过树丛,一直跑到主路上。”
“直到后来,听说彭德尔顿先生遇害的事,我才开始害怕。村里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竟连他也被杀害了!我很快就意识到,他被杀的当下我正在那里,要是被人知道我们的事,大家肯定都会认为是我杀了他。他那样对我,我的确有动机。你们说不定就是这样想的。”
“一切都变得绝望,我不仅会被人怀疑是杀人凶手,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还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照顾我了。我甚至无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他的。这件事妈妈也帮不了我,而我爸爸肯定会气得杀了我的。”
南希说着抽泣了起来,庞德给她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小口喝了几口,又把杯子递了回去。
“我知道自己爬到桥上去很蠢、很不对,可我太绝望了。”她说,“只觉得那样恐怕对所有人都好,包括我自己和孩子,一了百了。我还想过自己走进大海,因为我不会游泳,但后来觉得还是跳桥更容易一些,就去了,结果却让自己成了一个笑柄。现在可好,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法思考了。”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南希再次沉默。
黑尔高级警督刚才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南希的故事,此刻却率先发言。“你把这些事告诉我们也好,米切尔小姐。”他说,“现在我们需要调查的已经从一起谋杀案变成了两起,你的证言或许会对理解案情有帮助。想必你也累了,需要休息,但有件事我必须问你。当时你在克拉伦斯塔楼,有没有看见任何人从别墅里出来?我不是怀疑你刚才的话,但如你所说,彭德尔顿先生被杀时,你就在案发现场。你说透过窗户看到了我和庞德先生,那么你还看见别的什么人了吗?”
南希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先生,我当时只想快点离开,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回答黑尔并不意外,但还是很失望。“好吧,”他说,“关于今天早上的事,我们就别再提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你应该和母亲谈谈,我肯定柯林斯医生一定会帮你的。有一些机构会专门给像你一样的年轻女性提供帮助,我记得其中一个叫作‘希望的使命’……还有‘斯基尼教慈善院’。别担心,你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困扰的人。”
“我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庞德说,“我在桥上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冲南希微笑着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庞德说着拿出一张名片,小心地放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再次向她保证,“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千万别忘了。”
说完这些,他和黑尔高级警督起身离开了病房。两人沿着走廊朝医院的主楼梯走去。黑尔看起来很疲惫,刚才听到的事令他沮丧,他感伤地摇了摇头。“真是太意外了。”他叹着气说,“接下来又该往哪儿查?这个水上的塔利!这件案子简直越查越复杂,一团乱麻,就像赫拉克勒斯的第一大任务一样。”
“您指什么,高级警督先生?”
“清理奥吉亚斯的牛棚——如何抽丝剥茧找出头绪。我们知道梅丽莎·詹姆斯和阿尔吉侬·马许有染,也知道后者拿虚假商业计划欺诈她。现在又知道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占了南希·米切尔的便宜;埃里克·钱德勒是个变态;加德纳夫妇俩是小偷。没完没了。”
“我想,清理牛圈应该是第五大任务。不过不用灰心,我的朋友。”庞德的双眼光彩熠熠,“这份苦差就要到头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两人走到医院底楼,庞德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止住了脚步,惊呼:“凯恩小姐!”
果然,他的私人助手正站在前门处,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庞德先生!”她看见庞德也很惊讶。
“你感觉好些了吗,凯恩小姐?”
“好多了,先生,谢谢关心。您这是要回酒店吗?”
“正有此意。”
“要是方便,希望能与您同行。”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吗?请允许我说实话,我在那栋别墅里看到的事——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早点回到伦敦我也能早点放心些。”
“我完全理解你等不及想离开这里的心情,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多么可怕的经历,请让我再次向你道歉。不过,我想告诉你,凯恩小姐,我明天就要回伦敦了。在此之前,这一切谜团都会得到解答。”
“您知道凶手是谁了?!”黑尔吃惊地说。
“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梅丽莎·詹姆斯和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可是,高级警督先生,这件事我不愿居功。这是您的案子,也是您给了我解开谜团的线索。”
“什么线索?”
“就是您之前提到过的,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苔丝狄蒙娜的死。”
“您这么说可真是抬举我了,庞德先生,我并不清楚您的意思。”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只要找出最后一片关键信息,我们就可以结案了。”
“什么信息?”
庞德微笑道:“梅丽莎·詹姆斯去教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