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烟柱
「我还以为你会赶不上呢。」维基说。她站在桅杆旁，靠着红色的头灯光整理船帆和升降索。康诺将装备放上尾架。
「妳说天一亮的。」他对她说。
维基朝地平线点点头。那里似乎已经出现微光了。似乎。
「拜托，别这样。」
「你去弄三角帆。」她吩咐康诺说：「不过，先把潜沙衣插上，让它充电。你昨天可能把电用完了。还有，记得装备都要捆好，今天风大。」
康诺望着风沙轻轻拂过沙舟的船身。「妳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从装备袋里拿出她昨天给他的潜沙衣。甲板上拖着两条输电线，尾端连到风力发电机，迎着晨风喀喀作响。维基的潜沙衣在发电机底座附近，已经插着电了。康诺依样照办，将潜沙衣的手脚绑在桅杆上，接着走到沙舟右舷，穿过连接两个船头的绳网。他检查三角帆，确定帆布不会缠住，接着敲掉卷帆滚轮上头的沙。他不靠头灯也看得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说已经破晓了是对的。
「你昨晚有好好休息吗?」维基问。她松开主升降索，绳索敲打高耸的铝制桅杆发出规律的声响。
「有。」康诺说了谎。他想起自己昨晚几乎没睡，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维基抓着鼓胀的帆布，让船帆穿过下桁。康诺转动绞盘，帮姊姊升起主帆。最后几米特别吃力，康诺转着绞盘，想起了葛洛拉莱、她的双唇、诺言和她对未来的想象，全身突然像是生出一副盔甲，被一层隐形力场包围，有如穿上了潜沙衣，打在他身上的沙子不再令人厌烦，就只是打在身上的沙子，而吹过发间的风和甲板上的晃动也一样。姊姊走到舵前，主帆已经拉撑，开始吃风。惨烈的厄运依然环绕在他四周，但康诺心里有了新的体悟。他知道自己不会屈服。他觉得充满活力。沙舟咻咻驶过沙丘之间，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力。
他们顺风驶到棚屋镇西方，然后往南。船尾有两张网椅，康诺整理好绳索，舒舒服服坐在其中一张网椅上，由姊姊掌舵，他调整船帆，望着过去是史普林斯顿的地方成了一大片悲惨沙地，问姊姊为什么不直接穿越，而要绕过去。
「因为船底垫木或方向舵可能会撞到断垣残壁。」维基告诉他：「避开它虽然是绕远路，但比较安全。」
康诺懂了。他想起埋在沙底下的一切。他检查潜沙衣，确定它不会飞走。这东西已经像是他的了，这潜沙衣。闻起来有他的味道，为他效命过。
他们顺风航行，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有船身滑过沙子窸窣出声。他们过了棚屋镇最后一栋小屋，甚至过了泵浦西方，这才收紧缭绳转而向南。就要日出了，光线已经亮到看得清周遭。康诺望着泵浦岗从一旁掠过，岗顶沙土飞扬，身影微小的挑夫正在倾倒桶里的沙。维基让泵浦岗一直保持在左舷，免得风被它挡住。
「老爸的事是在搞什么?」她说，随即转了绞盘一圈，低头看了看三角帆，然后坐到椅子上，一脚跨在舵上用靴子开船。「你们昨晚在楼梯上是在演哪一出?」
康诺想起姊姊冲出蜜穴酒吧那一幕。他很想反问维基，她到底在演哪一出，因为她才是始作俑者。康诺调整护目镜，拉高领巾塞到护目镜底下固定好。他不晓得该如何重述这件事，而不会得到相同的反应。老妈昨晚可能一口气塞给维基太多东西了，但他还是决定试试看：「妳知道上周末是什么日子对吧?露营?」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责备她无故缺席。维基点点头，沙舟在平缓的沙丘谷地快乐地往南滑行。
「所以，跟去年一样，只有我和罗伯去了。帕尔玛没办法来……我想妳已经知道原因了。一切都跟去年一样，妳知道。我们搭好帐篷，生了火，点了油灯……」
「说爸爸的故事。」维基说。
「嗯，但我们讲的不是这个。」康诺深吸一口气，调整夹住头发的护目镜，接着又说：「后来我们就睡了，没想到半夜一个女孩闯到营地来，而且是从无人荒原过来的。」
「她就是妈妈要我见的女孩?那个说她大老远过来的女生?你相信她说的吗?」
「嗯，我相信，因为我亲眼看到了，维基。靠，她就倒在我怀里。」
「说不定她是老约瑟夫的女儿。」维基说完就笑了。
「不是。」康诺说：「她是爸爸派来的。」
维基皱起眉头，两条眉毛压着深色护目镜。「放屁。」她说，但没在笑了。
康诺拉下领巾说：「不是放屁，我说的是实话。她知道我是谁，还有罗伯，而且她对爸爸的描述巨细靡遗。」
「这件事这里随便一个人都做得到。」她话刚说完，沙舟就撞到一块突起。维基望向船首，调整航行路线。「连妈妈也信了?你们确定她不是孤儿院来的?过来找人施舍?」
「嗯，妈妈也信了。」康诺揩去嘴角的沙子说：「帕尔玛不相信，但他没有亲眼看到。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跟她说过话。」
「没有人能从无人荒原回来。」望着船首的维基转头看他一眼。康诺好想看穿那副深色的护目镜。那东西让人看得清外头，却不让外头的人看进去。「所以，她说了什么?」维基问，语气充满不信与怀疑。
「她是在无人荒原另一头的矿场出生的，爸爸帮她逃了出来，要她来警告──」
「然后她说她是我们的妹妹，我们的父亲是她爸爸?」
「对。爸爸帮她做了一套潜沙衣，她潜过了某个陡峭的山谷，然后走了十天左右才遇到我们，可是──」
「可是什么?」
康诺指着前方，他们又开始漂移了。维基收起脚，改用手掌舵。
「可是什么?」她问。
「我相信她，但昨天晚上帕尔玛把我拉到一旁，似乎很确定有地方不对劲。他说紫若兰的──就是那个女生，我们的妹妹──口音很……奇怪。帕尔玛说她讲话的样子就跟雇用他寻找丹瓦的人一样。」
「你说谁?布洛克吗?我们就是要去找那混蛋。帕尔玛说了什么?」
康诺耸耸肩。「他只说他们两人口音很像，就这样。」
维基凝视前方，嘴里咬着砂砾。康诺可以听见她嘴里喀嚓作响。「我不是很喜欢这样。」她说：「而且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有关老爸的屁话了，知道吗?眼前事情那么多，不需要再多添乱子。」
康诺点点头，他已经习惯家人这么说了。他很久以前就学会乖乖闭嘴，不要提起父亲，每年只有那一天可以谈他。他在网椅上挪动身子，想坐得舒服一点，突然发现远方有东西。他指着船首的方向说：「嘿，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那是问题大了。」维基转舵朝那东西驶去。只见前方一道烟柱先是斜斜上升，随即迎风弯折，朝西方飘去。
「我们应该停下来看看。」维基说完指着卷着三角帆的绳索。康诺收紧绳索等候指示。一艘冒着浓烟的焚毁沙舟出现在他们眼前，主帆已经烧掉了，桅杆也烧得剩下短短一根，融化到底座附近，有如烛尾残留的棉芯。船身两侧还有火，金属烧得火红，宛如旭日一般。浓烟窜天，在风中翻腾飘散。
维基放松主帆，康诺收卷三角帆，接着维基降低垫木和舵的动力，让沙不再那么松软，同时缓缓煞住沙舟。他们让主帆张着，只让帆杠转动，让它像风向标一样指着风的来向。
「好像有人死了。」康诺指着沙舟旁的人影说。那家伙一动也不动，离黑烟四窜的沙舟残骸非常近。
维基跳下沙舟，康诺也跟着手忙脚乱下了船，姊弟俩小心翼翼朝残骸走去。燃烧的船身发出剥裂声，被高热烧得劈啪作响，味道难闻至极，又酸又呛。康诺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其他尸体。那个趴着的男人突然口吐血沫，一手举起十几公分，随即又垂到地上。
康诺听见姊姊咒骂一声，冲过去跪在那人身旁，大吼着要他去拿急救包来。康诺奔回沙舟，从尾架上拿了急救包，随即赶向姊姊身旁。他觉得脚下的沙非常松。
「喔，天哪!天哪!」维基说。康诺将急救包放在沙上掀开盖子，但他姊姊完全没发现。从她握着那人的手摇晃的样子，康诺知道他们再怎么救他也没用了。
「达米恩?」她说：「你听得见吗?」
年轻男子嘴角的血沫动了动。康诺将那人全身上下看了一回，没见到明显外伤，胸口、腹部和双手都没有流血。接着他察觉那人双脚弯得很怪，完全没有形状。紧身潜沙衣的膝盖部位应该凸起来，现在却是凹陷的。他走到维基另一边，将手轻轻伸到男子大腿下方朝小腿摸去，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想找出骨折的部位。那人蠕动嘴唇想要说话，康诺感觉对方的肌肉像海绵一样，摸不到骨头。
「你再说一次。」维基弯身凑到那人唇边说，汗水从她鼻尖滴了下来。沙舟熊熊燃烧，热得令人无法承受。康诺看见那人的手臂毫无反应，看起来跟他的腿一样瘫软变形了。
「我们得让他离火远一点。」康诺说。
维基挥手要他退开，继续听那人说话。专注、愤怒、悲伤和难以解读的忧虑让她皱起眉头，神情扭曲。康诺也凑到那人脑袋旁，想帮姊姊听清楚。年轻男子口齿含糊，声音低沉沙哑，说说停停。康诺听见他说炸弹，还有弹珠。他把死者的事跟小孩子的游戏混在一起了。接着他听见「叶格瑞」三个字。康诺认得这名字，姊姊常提到他，好像是潜沙师之类的。受伤的男子舔了舔嘴唇，试着往下说。
「对不起。」他喘着气说，咬字很清楚，似乎是刻意用力的结果。他每说短短一句就要喘个几下，嘴角喷着血沫。「我听到他们想做什么，那是一个背叛他们的人说的。我想阻止他们，但他们逼我说出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所以我就招了，维基。对不起──」
他咳嗽一声，嘴里吐出鲜血。康诺发现他脖子上有刺青，是罗帕普军团的标记。他是姊姊的朋友。
「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姊姊问。
那人又提到制造弹珠、炸弹、那群人里头有些不想照做结果没命了。他说叶格瑞发疯了，没办法跟他讲道理，耳朵和脑袋全被北方来的那个布洛克迷住了。那年轻人一只手从沙上举起来，维基立刻一把握住。「今天……」他说，目光从维基脸上飘向天空，不再眨眼闪避沙子。「今天……」他喃喃道，嘴角的血终于不再流了。
维基弯身抱着死去的男子放声大吼，感觉更像咆哮，而非尖叫，有如困在沙丘的土狼，声音完全不像人类，让康诺听了不寒而栗。
他默默坐着，看姊姊掬起两把沙盖在男子眼上。她放下那人的手，拍拍他腹部，打开腰包拿出一样东西，将那东西收好，接着似乎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便重新检查那人的潜沙衣，但看得更仔细，一边擦去脸颊的泪水。
「那些混账家伙。」她恨恨地说。
「怎么了?」康诺问道。大火热得无法忍受，让他快要无法呼吸，但他知道只要姊姊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他的潜沙衣。」维基指着男子潜沙衣腰间的裂缝说。康诺发现那儿的线路都被扯出来缠在了一起，还有一边肩膀也是如此。「他们将线路倒装在潜沙衣外头，用他的头带刑求他，用他的潜沙衣逼他开口。」她一拳狠狠打在沙里，然后又是一拳，随即起身朝他们的沙舟走去。
「他说了什么?」康诺一边问道，一边慌慌张张起身追了上去。「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他有说炸弹在哪里吗?」
「没有。」维基说：「但他们打算今天动手，把全世界毁了。看来我们又要慢了一步。」她跳回舵手座，开始操作控帆索。康诺在另一张椅子上调好坐姿，松开三角帆。
「风很足。」他说：「我们会赶上的。」
维基没有回答。沙舟唰地启动，开始加速。她对天气的预测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