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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葛沉默一会儿。卡佛回报的状况不算出人意表,却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有股怒气快要烧起来。
「太没天理了!」旁边一个卫兵同袍叫道,「男的哪配得上人家啊!」一伙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我还听说过一件事情哦,」卡佛若有所思地打岔,「据说学子都被阉啦,免得他们心生杂念,好全心投入研究。不知道真的假的?」
「假的吧。」卓恩分队长嘀咕的语气很是失望,还忘记酒杯在旁边,失手便打翻了。
「假如连剑都不带,说不定真的是个阉人,」伊葛淡淡地说。大家听了,转头望着他。
他脸上浮现一抹见猎心喜且大胆妄为的笑容。
「阉人要女伴做什么呢?更何况是那么棒的一个女人!」
他起身之后,朋友们纷纷让道,经过柜台时放下几个金币,足够替所有弟兄结账了。伊葛•梭尔队长昂首阔步走入倾盆大雨里。
当天傍晚那对年轻男女在崇尊之剑一楼用餐,餐点原本很普通,但后来老板却堆着满脸笑容,提着藤篮过去放在他们桌上,看得到布幔底下有瓶子的形状。
「先生、女士,这是梭尔大人的一番心意!」
讲完这番话,老板露出意味深远的微笑后鞠躬离去。
伊葛早就舒服地窝在餐厅角落,观察着那名学子与美女面面相觑后喜出望外的神情。他们斟酌片刻后还是将布幔掀下,看见篮子里面的礼物之后两张脸都亮了起来。也是理所当然,那些美酒珍馐都是一时之选。
只不过他们随即感到迷惘。年轻学子对未婚妻讲了几句话以后,离开座位去找旅馆老板,想询问清楚这位慷慨大方的梭尔先生究竟何许人也。
伊葛喝光了酒、杯底只剩糟粕,他站起来从容朝着独处女子晃去,途中刻意避免与她目光交接,不愿太早幻灭。倘若远看是个大美人,近看却不那么动人,该如何是好呢?
旅馆餐厅大半位置还空着,几个客人吃着晚餐、一小群很安分的当地居民小酌几杯打发时间。崇尊之剑装潢典雅、气氛平缓,老板不喜喧闹更不允许酒后滋事。就在他拖延着与美女面对面的时间里,伊葛注意到客群中还有一张生面孔,乍看是个高挑中年人。想必同样刚到此地不久,否则伊葛应当不至于对那样貌毫无印象。
终于与目标仅一发之隔,伊葛做好心理准备,转头凝望学子未婚妻的脸庞。
真是太美了。她明艳不可方物,疲态不再、肤色如雪却又白里透红。靠得这样近,伊葛看得更仔细,注意到女子修长直挺的颈部有一圈小小美人痣如夜幕上的星座,睫毛也异乎寻常地浓密翘棱。
伊葛停在原地、目不转睛,女子缓缓抬起头,这是他初次望进那双认真之中带着些许冷淡的瞳孔里。
「您好,」伊葛坐上了那位学子腾出的空位,「女士是否愿意让一个折服于您美貌之下的谦卑崇拜者过来陪伴?」
她并未显得迷惘或错愕,只是略微讶异。
「抱歉,请问您是?」
「我的名字是伊葛•梭尔。」他起身稍稍鞠躬后再度就座。
「啊......」对方露出微笑,「看来我们应当向您道谢。」
「不必客气!」伊葛一脸惶恐,「是克斐隆这儿的凡夫俗子要感激您赏脸莅临......」他停顿了一下,换了口气,才有办法继续华丽的词藻堆砌。「是您使我们倍感荣幸、增添了这座城市的光彩。不知我们有福气可以招待您多长时间呢?」
她笑一笑,剎那间伊葛衷心地期盼那笑容永远不离开她的脸颊。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们计画在这儿停留一周,视需要可能再多一两天。」
接下来伊葛一派东道主姿态,拿起篮子里面一瓶酒,俐落取下木塞:「容我善尽地主之谊,为您斟一杯酒吧。您在克斐隆当地有亲戚、朋友之类吗?」
那小姐正要摇头时学子回来了,她朝着未婚夫露出微笑,神情洋溢着幸福,绝非先前伊葛得到的浅笑能够相提并论。伊葛也看在眼里,一股非常恶劣的情绪渗透进他的灵魂,那几乎可以称之为妒忌。
「狄纳尔,这位就是慷慨馈赠我们美酒佳肴的梭尔先生。梭尔先生,这位是我的未婚夫,他叫作狄纳尔。」
学子朝伊葛淡淡点头,没有想握手的意思,在他看来也是好事一桩,因为伊葛一点也不想接触那双看得见骨头、不会武功还好像沾了墨渍的手。近距离观察,他更觉得这学子容貌可鄙、气质别扭,真叫人想对天怒吼,让这样的人与那样一位美女同桌共食未免错得离谱。
但事实上现在只有伊葛与美女坐下,因为只有两张椅子,学子在旁边来回了几步。
可是伊葛完全不理他,又转头对着美女讲话:「抱歉,但我还没请教您芳名?」
女子和局促不安的学子交换了眼神,明显针对伊葛霸占着座位这一点,她回话的语气生硬得像在背书:「我叫『朵莉亚』。」
伊葛重复那三个字好几回,彷佛品尝个中滋味般。学子眼见他不肯交还座位,只好从旁边空桌拉一张椅子过来。
「妳在这儿没有亲朋好友,」伊葛稍稍起身、朝着朵莉亚的酒杯弯腰前倾,相当自然地搭着她的手,「但之前没有也无所谓,我相信现在整座城的人都急着想认识妳了。妳到这儿是旅游休憩吗?」
学子微微蹙眉,从经过的女侍取来酒杯,给自己倒了些酒。伊葛嘴角微扬,心中耻笑这样的好酒他竟只斟了不到杯子的三分之一。
「我们旅行不是为了享乐,」她回答得有些拘谨,「数百年前在克斐隆有位先人是我们的研究对象。他精通法术、是位大法师,我们希望可以在古籍、手稿或者史册中找到与他相关的记载。」
朵莉亚越说兴致越高昂,有点忘记自己处在尴尬的情境里,乍看之下长霉的书卷或许比她的亲兄弟还重要些,尤其提到「古籍」二字她声音恭敬得隐约颤抖。伊葛拿起酒杯,对他而言只要能使女性燃起热情、眼睛着火、两颊泛红的话题就是好话题。
「敬两位寻找典籍的旅人!但我印象中克斐隆以前就没有制作史书,近年更没看到过。」
学子双唇微微噗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克斐隆城的议会厅有书库,收藏了大量历史纪录。你住在这儿竟然一无所知?」
伊葛根本懒得与他对话。看来朵莉亚懂得品酒,轻啜一口就闭起眼睛神情喜悦,为了使她更显欢愉,伊葛从篮子取出另外一瓶酒。
「这一瓶可不简单,是我们克斐隆酿酒师傅的得意作品,自南方葡萄园承袭而来的『麝香葡萄小夜曲』。要不要尝尝看?」
他又给朵莉亚倒满酒杯,还趁机嗅了自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是颇为浓郁酸甜的花草香水。接着他又轻抚那只虽温暖却微微颤抖的玉手,同时叉了一片上好肉排放在她的盘子上。一旁学子瘦长手指转动着木塞,脸上表情很阴沉。
「是哪一位幸运儿经过几百年了还能引起妳的关注?」伊葛堆满笑脸,「我可真希望与他调换立场呢。」
谈起这方面朵莉亚就很乐意了。她讲了冗长而无趣的法师生平,那人创立了某个组织、后来还声称是支军队。伊葛起初听不明白,后来才意会到原来她所说的就是圣灵勒胥,心想时至今日世上竟还在某地方有某些人敬奉着他。
「没错,他过世以后,追随者相信他已超凡入圣,史学家则认为这位伟大的魔法师临终前几年已经发疯,扭曲的思想感染整个组织。你相信吗,到现在那些人还静静等待『末日』到来呢!」
伊葛虽是听着朵莉亚讲话,但内容在耳梢随风而逝,只有甜美可人的嗓音萦绕心头。那双鹅绒般嘴唇灵巧开阖、皓齿闪烁,伊葛看得冒出汗,难以想象她的香吻将多么美妙。
他希望对方继续说下去不要停,但朵莉亚犹豫一下,视线飘向坐在旁边的学子。学子动也不动,眉毛却高高挑起,像是鸟儿受了伤似的神情眼带斥责瞪着未婚妻。
「拜托妳继续说下去,」伊葛语气极尽阿谀,「真是非常有趣的故事。也就是说『勒胥修会』尚未彻底解散吗?」学子投向朵莉亚的眼神已经比讲话更加明白,接着白眼翻到天花板上去了。当然伊葛并不是瞎子、也察觉得到他鄙视自己学术知识贫乏至此等地步,然而若是在乎这相貌似鼠、可怜可叹的穷学子反倒纡尊降贵了。
朵莉亚微笑得很尴尬。
「我很乐意多聊聊这话题,但长途旅行过后我们蛮疲倦的,所以可能得先告退回去休息。」她匆匆起身,酒还没有喝完。
「朵莉亚小姐!」伊葛也跟着跳起来,「可否明天也容我继续地主之谊?妳对本地景点有兴趣的话,我可是再熟悉不过,是城里最好的导游人选。」
在伊葛脑袋里,克斐隆城的景点不外乎各大酒馆与斗猪场,但朵莉亚也单纯不疑,竟然认真地思索着这番不打草稿的谎话:「真的吗?」
学子终于大声闷哼了一下,不过伊葛还是不搭理,激动地点了头:「那当然,不如妳说说明天有什么行程?」
「还没决定。」年轻学子表情很臭、双眼微闭。
伊葛暗忖这可有趣,原来他还是会生气呢。
「朵莉亚小姐,」伊葛还是当作学子根本不存在,「不如明天我带妳看看几处风景,傍晚在克斐隆最棒的餐馆享用美食,夜里就去游船吧。克斐河虽不壮阔却也挺诗情画意,不知妳有没有好好欣赏?」
她不知为何像是泄了气,目光黯淡如混沌夜空下的两个坑洞。
伊葛挤出他最迷人、最诚恳、看似最容易自尊受创的笑容:「方才听妳讲的故事,其实有大半我不大了解,很希望能够多请教一些关于那位......创立了『勒胥修会』的先生的事情。为了答谢妳的教导,身为谦卑的奴仆,我愿为妳打点一切,无论妳有什么要求,我都立刻帮妳办到。明天见!」
他鞠躬后离开。一旁身材瘦高的中年外地人目光透露出厌烦,视线始终停留在伊葛身上,跟着他走出旅馆。
议会厅的监守员犹豫不决,摇头摇了很久:书库塌了不能用呀,大半藏书也都在大约三十年前那场火灾里毁掉了。他很担心会有梁柱垮在这对年轻人头上,可是两人意志坚定,最后也只好放他们进入做研究。
然而书库的确多数区块都成了废墟,少数侥幸逃过火劫,却也成了老鼠的王国。两人在一团乱之中不停翻找,也不断失望叹息苦叫。伊葛捧着一大把玫瑰花进来,正好看见他们终于找到一片大半完好无缺的角落。
狄纳尔与朵莉亚完全没察觉伊葛进来。学子将损坏的活动梯搬过去,爬得快要顶到天花板,身子在上面摇摇晃晃,朵莉亚伸长了脖子看着未婚夫,从那姿势之中伊葛看得出她近乎崇拜的情感。尽管蜘蛛网勾上了她的秀发,朵莉亚依旧双眼闪耀、柔唇半掩,一脸喜乐地听着狄纳尔讲个不停。
他好似文思泉涌,朗读着书上诘屈聱牙的段落,不必换气就直接翻译给朵莉亚听,符咒似的古文在他舌尖化为动人文采与一长串陌生拗口的名字、三不五时更切换至伊葛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她从狄纳尔手里接过一本沾满灰尘的厚重典籍,娇嫩的手指带着虔敬轻轻触摸书皮时,伊葛居然对那本书生出极不理性的嫉妒。
站在那儿半小时,伊葛完全没被朵莉亚瞧过一眼,他总算不耐烦,将花束放在角落后离去,深觉尊严扫地、伤到骨子里。
两名外地人在晚餐之前回到旅馆,但用餐过后朵莉亚也没再下楼过,即使伊葛遣人上去客气问候也得不到任何回音。
翌日议会厅监守忽然与仁德兼备的梭尔大人有约,尽管年轻学子与未婚妻又过去想要查找书籍,也只给人家含混不清地婉拒了。起头就说今天没办法放他们进去,一下子讲是楼梯坏了要修理、一下又讲是钥匙托管了之类。学子与朵莉亚相当诧异,但除了返回旅馆别无他法。伊葛一整天都坐在那餐厅里面,朵莉亚却始终不下来。
雨下一整晚。隔天早上学子又出门跑了议会厅一趟,淋得满身湿却仍一脸丧气回来。晚餐时间过后终于云散日出要将这泡水的古城晒干,学子夫妻这两天都闷在房间里,决定出去散散步。但她们两个好像不敢离开旅馆太远,一直在附近没积水的街道徘徊,然而又浑然不觉对面忠诚之盾酒馆中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先有人说起学子保护未婚妻可比商人派帕尽责多了,接着另一人评断商人妻子与这位新来的美人相比简直是烛火与太阳之别,然后旁边哈哈大笑起来。
卡佛出现在那对未婚夫妻前方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