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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在屋子里面看着一切,伊葛却连觉得惭愧的力气也没有。反正隐士默然旁观,与松林、天空、小溪无异。

  就算去劈柴,伊葛也遭遇类似的问题。斧头插在一截残株上明明很稳当,他看见时却不由得联想到刽子手的行刑台,脑海中充斥斧刃削断肌肉筋骨之后鲜血淋漓的断头而死的光景,连痛觉都彷佛透进伊葛身体里,然后好像预见未来似地看见斧头会从树干滑落,嵌进他的脚掌,断脚以后还会弹上膝盖、最后将他整个人碎尸万段......

  伊葛握不住这么可怕的东西。隐士也并不强迫。

  于是一天一天过去了,他继续坐在小溪边看着水流、看着蜻蜓,心里不时映现自己如何从英姿勃勃的梭尔队长沦为这么卑鄙窝囊的废物。

  如果不记得的话他应该会快乐许多吧。所以他一直羡慕那隐士,看上去老人家能够连着好几个钟头什么也不思考,带着点稀疏胡子的凹陷脸颊上表情好似灵魂出窍。伊葛自己享受不到那样的平静愉悦,只有愧疚像是炭火中取出的红热铁块,有时烫得他只能以头撞地。

  每次从伊葛眼神中发现他快要歇斯底里、身体即将被羞愧与绝望支配时,隐士总是先退到一旁静静地、远远地凝望,那张满是疮痕的脸上表情难以理解。

  折腾伊葛的并不只是回忆。以前他没有睡在草床过,也没有拿蘑菇填饱肚子,更不会好几天都不换衣服。他渐渐瘦削、双眼凹陷,漂亮金发黏得一块一块,有天他实在受不了,拿了老隐士的小刀乱修剪一番。食物太陌生,伊葛的肠胃常常疼痛出怪声,嘴唇干裂、面容极其憔悴。衣服他拿去溪水冲洗,自己也跳下去泡一泡。隐士看了心里奇怪:年轻人为什么花时间做这些麻烦又没必要的琐碎事情呢?

  头两周过得很辛苦,天一黑森林里传出各种细碎声音、诡异影子四处乱窜,伊葛躲在那间泥与草糊成的小屋里,头塞进隐士的粗麻袋,活像是个惊恐小男孩。草丛传来一两回凄厉嚎叫,他赶紧摀住耳朵,一直发抖到天明。

  当然偶有平静的傍晚,伊葛会鼓起勇气随着隐士走到外面,无言的老者通常在草屋门前生着一小团火。又一次天黑以后,年轻人抬起头,在满天星斗中暮然找到一个眼熟的星座。

  本来心情很好的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曾经在某个女子颈上看过同样的图案。伊葛与她相识虽短却一生难忘,许多记忆连同她的名字一起涌现脑海、无比煎熬。

  习惯了新生活之后终于好过一些。有天伊葛去捡柴,才过了桥就想到自己忘记带捆绳,于是赶紧回头进屋去取,却意外发觉原本艰困复杂的渡河过程在无意识间变得轻松单纯了─至少以伊葛现在的标准是简单了很多。后来他进一步练习,坚持不用爬的也要回到家,好不容易过了河,腰都快要折断了。

  不过之后生活终于正常了些,即便以一般人眼光来说仍旧显得啰唆,因为伊葛养成新的习惯,以一连串繁琐且无意义的举动祈求自己不会遭遇危险,比方说从小溪对面回来时,他要先用掌心在岸边一棵枯树拍拍,并且暗暗数到十二才可以上桥。入夜前他要捡三根小树枝往水里面依序扔出去,这样子才觉得不会作恶梦。然而透过这些行为,伊葛慢慢能够稳定心绪,最后终于可以举起斧头,砍了几根柴薪来生火,隐士在一旁看见既是讶异又是感动。

  某一天,伊葛有坐在水边,问着自己第一百次:究竟为什么会走上这么凄惨的一条路呢?先前几乎不打扰他的老隐士突然出现,伸手搭在伊葛肩膀上。

  伊葛身子一震,隐士也感觉到破旧薄衫底下年轻人肌肉紧绷。但是他在老人家双眼中所见尽是一片慈悲。

  于是伊葛皱起眉:「怎么了吗?」

  隐士动作很小,坐在他身旁,以脏兮兮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从太阳穴到下巴画了一条线。

  伊葛讶然往后一缩,不由自主抬起手也摸了下脸上那道斜疤。

  老人家看他能够理解,点着头用指甲划破自己皮肤,直到出现一条与伊葛差不多的红色疤痕,一小滴血流过他坑坑巴巴的脸颊和不甚浓密的花白胡须。

  「嗯,怎么了呢?」伊葛落寞地问。

  老人看看伊葛,又看看天空,蹙起眉头握拳在鼻子前面晃了两下,倒下去、闭上眼,再用手指拂过脸。

  「姆......摸......魔......」

  伊葛沉默不语,因为他无法理解。隐士最后苦笑,耸着肩膀进屋去。

  有时候隐士会一整天都不在,回家时带着装满食物的篮子,那些东西对「伊葛队长」是朴素乏味,但对「无家可归的伊葛」则堪称美馔。他猜想老人应当去了附近的聚落,当地居民对老隐士很和善吧。

  趁着一次天气好,伊葛提起勇气请老人带他一起去。

  两人走了颇久一段时间,隐士找着不知道什么细微线索,在看不出是路的地方前进。伊葛用右手拇指勾着左手小指,他觉得这动作可以帮忙抑制对于落后甚至走失的恐惧。

  林子里面感受得到秋天气息,不是初秋也并非晚秋,所以尚未如冬季那样冷酷无情。伊葛小心地踏过成堆的黄叶,每次都踩出彷佛疲惫叹息的声响。低迷的平静中,树木垂下半裸虚弱的肢体,粗糙树皮上的皱褶使伊葛联想到自己脸上的伤痕。他用力抓紧指头追着不说话的向导,到了林子边缘看见遗世独立的小村庄却无法觉得开心。

  靠近村外篱笆时一群狗狂吠起来,伊葛听见马上呆住动弹不得,隐士回头呜呜叫了几次要他安心跟上。到了最近的村门边,两个十几岁的男孩朝外头跑过来,蹦蹦跳跳的。看到他们,伊葛竟不自觉扣住隐士的肩膀。

  接近到十步距离,两个男孩停下脚步,深深吸一口气、眼睛嘴巴都张得很大,半晌后看似年纪较大的那个才嚷嚷道:「大家看!栗子伯伯带了迷路的人过来!」

  村子很小且偏僻,有二十多户农家、一栋设置日晷的塔楼,当地的女智者住在外围郊区。这儿生活步调缓慢规律,伊葛出现也只有小朋友比较兴奋:栗子伯伯带了脸上有疤的大哥哥过来哦!大家并不排斥他,甚至有人提议伊葛可以留在村子里面劳动活动。然而伊葛听了只是表情郁闷地摇摇头,心想为何要找温暖处过冬呢?难道还奢求回到人类社会吗?那何不回去克斐隆呢,有父亲母亲在,房间还有壁毯和壁炉呢。

  上苍慈悲!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还妄想有什么家可以回去!也没有脸面对双亲了,曾经的梭尔队长已经不再,被一个脸上有伤痕的无名青年取而代之。

  冬天在漫长的恍惚中度过。

  虽然自小习惯寒冷气候,地上初次结霜时,伊葛就病倒了。后来整个冬季中,老隐士多次苦恼土壤冻结了要挖坟坑也挖不动。

  躺在草床上的伊葛乱挥手脚、又喘又咳。老人家当不了医者,走的是宿命论,虽然找了兽皮给年轻人盖上、也煮了药草茶让他服下,看伊葛安静入睡之后又会持着铲子到外面,心想一天凿出一点,真的需要埋葬时也差不多够深了吧。

  伊葛并不知道这么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屋梁埋在阴影中、泥墙上刻了蜂巢形状的格纹,还有一张坑坑巴巴的脸上神情急切。后来有一天,他恢复神智,竟看见朵莉亚站在床边。

  「妳怎么会在这儿?」他很想开口问,但是舌头不听使唤,于是连嘴唇都没打开,学着老隐士嗯嗯啊啊地发出声音。

  朵莉亚没有回答,她坐下来、弓着背,头压在肩膀上,那模样就像是墓碑上哀悼的石雕鸟儿。

  「妳怎么会在这里?」伊葛又问了一次。

  女子这才微微转身:「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一阵炽热火焰烧上伊葛双眼,如同火炬扫过。

  接着出现的是母亲,伊葛感觉到她的手搁在自己额头,但却打不开眼睛。内心被痛苦恐惧淹没了,他害怕自己认不得母亲、想不起她的脸。

  隐士摇摇头,又走进森林,腋下还是夹着铁铲。

  不过命运微妙,冬去春来、霜雪初融,伊葛还活着。某个温暖日子,虽然他像只无力的小猫,还是在无人搀扶下自己爬到小屋门口,抬起头望向太阳─尽管那张脸好像只剩下眼睛与疤痕般的干瘪。

  隐士多等了几天,最后边叹气边挥汗将辛苦挖出来的洞给填起来。

  年迈的女智者住在小村落的边郊,伊葛在路上彷徨兜圈,途中一直将左手小指塞在右手拇指里。

  他为这次会面准备好多天,因为老隐士一直试着传达某种讯息,常常用手指戳那伤痕。好不容易,伊葛鼓足勇气,一个人离开小屋,过来寻求女智者的协助。

  女智者的住处前院很安静,看样子她应该没有养狗。屋顶上风向标随着和煦微风转动,那玩意儿不顶好看,是个上油的轮子披着一些干皱的装饰。仔细看清楚之后,伊葛才发现居然是青蛙皮。

  后来他听见脚步声沙沙窜过,身子发抖、咬着牙齿不敢继续前进。但是房门忽然嘎一声打开,一只饶富情绪、蓝得如弹珠的大眼直盯着他瞧。

  「啊,是带着伤痕的年轻人来了。」

  大门敞开让他进去,伊葛战胜怯懦走入院子。

  篱笆旁边有个草堆出的小狗窝,隔壁以铁链拴着一只涂满焦油的木雕野兽,它张着大口露出獠牙,可是眼睛只有两个洞。行经那儿,伊葛浑身冒冷汗,总觉得那对深眼窝里头什么东西悄悄地打量自己。

  「请进。」

  屋子里面堆了各式各样的杂物,气氛幽暗神秘,墙壁上垂挂两层干药材。

  「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

  老太太用一只大眼望着他,另一边眼睛不但闭着,眼睑还长得坠到脸颊上(注)。伊葛知道她没对谁使过坏法术,反而还常常利用魔力救助大家,所以得到村民敬爱。可是即便心里清楚,他仍旧如同方才被木雕像瞪着时一样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注:此为西方风俗所谓的「邪眼」(evileye)特征。

  「你过来有什么事?」老妇重复了一遍。

  「想要请教一件事。」他总算挤出回应。

  对方眨了下眼睛:「你的命运被扭曲了。」

  「对。」

  老妇人在沉思中轻抚鼻子,鼻形短而翘像是小女生。

  「让我仔细看看。」

  她随性地伸手从架子上拿了大蜡烛,手指捻了芯绳一下就忽地燃烧起来。虽然天色还亮,老妇还是持着蜡烛靠近伊葛面前。

  伊葛紧绷着,觉得蜡烛释放的不是暖意,而是寒气。

  「哎呀......状况不单纯呢,」她语气凝重,「伊葛,你的灵气都乱了。」

  听得伊葛又打了一个寒颤。

  「那道伤痕,」女智者彷佛自言自语,「是个记号。但......是谁给你留下的呢?」

  她的眼睛靠得非常近,接着忽然整个人往后抽,蓝色眼珠好像快要掉出来:「奉启蒙我的蛙灵之名、奉指引我的蛙灵之名、奉保护我的蛙灵之名!滚!快给我滚出去!」老妇人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扣着伊葛的肩膀朝门口推,「出去!出去!别再回来了。我可不敢与他作对,哪来的能耐啊!」

  还没理解究竟怎么一回事,伊葛已经被轰出门,背撞在篱笆上。

  「婆婆,别赶我走!我─」

  「别逼我放狗!」女巫吼道。老天─一旁那尊涂着焦油的木雕,头居然慢慢地动了起来!于是伊葛像是软木塞那样子往外冲出,原本应该会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但是膝盖一软就像个沙包倒在路上。

  「我该怎么做?」他虚弱地问着自己,转头看见路旁死了一只甲虫。

  身后房门轻轻开了一些。

  「去找一名厉害的法师,最好是大法师。但是绝对不要再回来,否则你就不会活着离开了!」

  门轰然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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