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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狭小的房间有窄而拱起的天花板,里头家具只有两张高背床以及小窗底下的旧桌子。从那扇小窗往外可以看见学院内院,目前空着,只剩下每两周会过来清洁一次的老妇人拿着撢子与扫帚走来走去、卖力工作。
伊葛爬下窗台、回到自己床上。最近他很空闲,可以尽量躺在床上,望着房间顶端的灰拱,同时好好思考。
春天很快会过去、夏天也是一转眼,然后就会入秋。心知如此的伊葛却还是忍不住用手指一个、一个月份地计算,想知道距离欢腾节还有多久。那个男人会在欢腾节来到这里,他的眼睛没有睫毛、眼珠清澈无比,鼻子长、鼻孔颤动快速,一把利剑收在他的鞘内,但更可怕的是那未知的无情魔力。
伊葛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墙壁,小蜘蛛高高举起一节一节的脚,从深色石砖上窜过。
学子身家背景各异,财力不足者会住在这栋楼的宿舍里,至于家世好一些─其实为数众多︱则会在城里租屋。无论有钱人还是穷人,伊葛都敬而远之。几天前,在这儿安顿以后,他写了家书给父亲,上头并没有解释详细状况,只是告知父亲自己还安然无恙,希望可以得到一些金援。
家里的回应比伊葛预期的还迅速,或许本地的信差工作效率很高。双亲并没有特地斥责或问候、事实上连信也没有,不过现在他可以负担住宿、换下破旧衣物以及修理靴子了。由于是「旁听」身分,所以不能与一般学子同样戴上他们引以为傲的银边三角帽。
反正伊葛对于这些装饰也没兴趣。他瞪着潮湿狭小房间的墙壁,彷佛看见刻着家徽的大门,骑马的信差将皱折的信送交到父亲手中,父亲双手颤抖,站在门槛边,而母亲比先前更加憔悴、头发白了更多,披肩滑落到地上。
这是一种可能,但还有另一种。或许父亲看见封蜡底下的名字,手根本也不会抖,只是挑了下眉毛,便使唤下人拨些钱给污辱了家族名声的不孝子。
伊葛背后房门打开,他还是无法习惯,身子微微发抖,赶快坐起来。
他的室友来自附近村落的药店,一进门就挂着开心笑容。
室友叫作盖坦,但整个学院、甚至整座城的人无论在他面前还是背后都称他「狐狸」。狐狸比伊葛小四岁,外表则更显年轻,个子小、肩膀窄,娃娃脸蛋颧骨高,上翘的鼻子生满雀斑,同样小的蜂蜜色眼珠子平常古灵精怪、需要的时候却一瞬间能变得天真纯洁。
撇开罗偃院长之外,狐狸是伊葛在这学院里面唯一对话超过两句的人。第一天进来,伊葛克服羞怯以后,询问了室友是否知道这儿有个年纪轻、发色深的女孩子。原本他开不了口,但后来发现心头不踏实更糟糕。他还担心狐狸会大笑着说这么一间崇高的学术机构里面没有女子就读,事实上狐狸也真的笑了。
「老兄,你在想什么啊?眼睛别长到头上去啰!她叫作朵莉亚,是院长的女儿啦。人是很美,对吧?」
狐狸又解释了什么,但伊葛血液都流到耳朵去了,根本听不见。他本来想赶快跑,随便跑到什么地方都好,不过他压抑着不发作,努力回想水井边那番对话。
院长竟然是她的父亲,造化弄人啊!
得知此事后,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躺过干净的床铺,他却还是辗转难眠,将被子拉得遮住了头才能阻绝黑暗中可怕的低语声。伊葛躺着不停揉眼睛,脑袋转个不停,忽然间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自己已经中了幻术?也许这座城市、这座学院都是魔法变出来的,院长找到自己也完全不是偶然?他误入陷阱中,父女俩打定主意要报仇雪恨。
隔天他就在走廊上撞见院长,院长与他的对话不大紧要。看着罗偃安稳谧静的眼神,伊葛豁然明白:即使这真的是个陷阱,也绝非孱弱的自己所能逃脱。
起初别的学子们对他也感到好奇,所以伊葛回应了许多简单问题也重复报上姓名不知道多少遍,无论遇上谁攀谈都畏畏缩缩。他发明的护身仪式有些许帮助,但后来伊葛反而担心会被别人看穿、加以奚落。
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觉得他大概就是异常内向含蓄的人,不再继续烦扰下去。对此伊葛倒是满怀感激,总算连去听课也不会那么有压力。
学子依据修业的时间长短分为四个等级。第一年入学、还在培养做学问动机而非专门领域知识者称作「致知学士」。高一级的叫作「穷理学士」、第三级已经算是颇有成就,称之为「志学学士」,最高等级则是「至命学士」。伊葛听狐狸说过,有很大比例的人根本无心追求最高境界,暑期测验没通过、学位尚未入手便返乡去了。
目前盖坦是第二阶、也就是「穷理学士」,但看在伊葛眼中,这狐狸穷的理恐怕是如何嬉闹与夜游。一般而言同等级的学子因为共同参与的课堂多,彼此交情会深厚一些,但大讲堂的讲座则开放任何等级的学子进去听。讲座上,学子自己想办法吸收教授准备的内容,如农家里头虽是一大盘什锦搁在桌上,老人家会挑出蔬菜、小孩子会吃谷片、而父执辈就拣肉去。
每回踏进讲厅内,伊葛都得先咬着牙、手指藏在口袋中画些繁复的图案来对抗恐惧。偌大的空间在他眼中变得难以预料,穹顶石雕的面孔毫无生气,死白的眼睛彷佛散发恶意、甚至奸邪地笑着。他只敢瑟缩在角落,但凳子坐起来并不舒服,腿和背一下子就会麻。他时常眼神空洞地望向花纹华丽的讲台,因为开场寒暄过后,教授们讲授的内容他就大半听不懂了。
理事长讲课时声音尖锐、语调武断,内容复杂又抽象,伊葛听了几次就放弃,根本不想要理解,于是在座位上烦躁起来,只能听着远处传来的耳语声、低笑声,看看尘埃在光线下飘舞的模样,或者望着自己的掌纹等待下课时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时会想抬头望向靠近天花板的一扇小圆窗,窗子彼端应当是书库吧。
自然专题的讲座教授身材臃肿、嗓门很大,感觉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屠夫,他上台说话内容伊葛同样只明了每一段的转折语:「此外」、「由此推论」、「合理预期」......有时候教授会做些古怪的事情,例如将玻璃管内的液体混合、还是拿口很细的炉子点火,所以伊葛总觉得他或许是节庆中表演节目的幻术师。另有几次他居然带着活青蛙在讲课过程中杀掉,从前的伊葛可以去屠宰场见识,现在只能赶紧闭上眼睛别过头。
讲台下,学子们反应也各有不同,一些人沉默着、一些人好像不耐烦还偷偷交谈,甚至看得出有些人正在作白日梦或者一脸茫然。但想必里面程度最差的人,能吸收的也比伊葛多出很多。
比较有趣的是罗偃院长亲自讲课。一见到他,伊葛心里涌起很多强烈但矛盾的情绪,既是恐惧、又是希望、还掺杂些好奇,虽然想向他求助,却给他看一眼就退缩了。除此之外,罗偃态度虚怀若谷,但伊葛很容易便察觉学院众人对他另眼看待。
每回他一进入讲堂,本来弥漫的耳语声会瞬间静默。如果在走廊上碰见,伊葛亲眼看见理事长也连忙问候道好、态度很恭敬,至于学子们则如同兔子遇上蛇那样僵硬。倘若行礼后能得到院长关注,他们都认为自己真荣幸,假如院长对谁露出微笑,那人就更是加倍幸运了。
学子之间的流言指出罗偃是魔法师,但他未曾在课堂上传授或施展法术,讲述的是远古时代的历史、早已毁灭的古都以及摧残好几个国家的大战。伊葛试着专心听,但还是有太多陌生的名词与日期一再重复,后来他就累了、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抓不到脉络后就对纠结的事件更迷糊,结果还是放弃了不想听懂。后来有一天,他问狐狸有没有听说过院长教人用魔法,但只换来对方同情的目光以及很迅速的一个不雅手势。从中伊葛可以隐约明白,狐狸觉得自己一定脑袋不正常。
伊葛从未见过学子带兵器。以前他自己腰上不挂个武器的话就觉得好像裸体在外,到了这儿却发现年轻人对能杀人的刀剑完全没有兴趣。然而他们并不欠缺活力,几乎每天晚上新楼的宿舍这儿都有人会出去玩乐,回房时无论半夜甚至凌晨都大吵大闹,本来就浅眠的伊葛时常因此醒过来。他们在拱廊下唱校歌,只有伊葛一个人没学过。学子的生活很有精神、闪烁着知识的光彩,伊葛对此却感到彷徨,他终究是外地人也是局外人,连一根头发也不能真正融入。
个头矮小的狐狸躺在桌面上忽然发出呻吟,好像身处在特别无聊的课堂那样子,一会儿以后他转头看着伊葛,蜂蜜色眼珠子透露出探询以及淘气,伊葛只能苦笑一下回应。
「你在作什么白日梦啊?」狐狸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早餐作白日梦还没什么关系,晚餐的话应该来点营养丰富的东西比较好。」
伊葛又笑了笑,心里的感受却很糟。其实他有点害怕狐狸这人,虽然只是来自小药铺、生着雀斑的年轻人,盖坦讲话尖酸刻薄、性格也厉害得像只黄蜂,因而得到那样奸诈的外号,干过的淘气事情连不怎么与别人互动的伊葛也有所耳闻,甚至其中一件荒唐行径就在伊葛面前上演。
这儿的学子之中有一位叫作贡札,他什么都看不顺眼妄加批评,其实是偏远地区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一开始伊葛也不知道贡札沦为狐狸作弄的对象,只是有一天进入讲堂以后,发现气氛有些异样、好像大家按捺着兴奋,而且许多人朝彼此挤眉弄眼、咬着嘴唇忍住笑意。伊葛照旧躲在角落,但还是看得出来狐狸是大家之所以窃笑的关键人物。
贡札也进入讲堂,忽然一如往常大家又有说有笑起来,与他坐同条长凳的人先打了招呼,接着马上抽口凉气、神情讶异,赶快低声讲了什么。贡札盯着他,同样很震惊。
伊葛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狐狸的主意,但那当下他却看来若无其事,还转头瞟了贡札一眼,也张大眼睛、对着隔壁同学飞快说了些什么。贡札察觉周遭众人异样眼光,眉头一皱、不知为什么抓着鼻子。
整人计画很简单:所有人各自以同情、戏谑、热心助人或者震惊不解的态度去问贡札的鼻子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大了四分之一呢?
原本贡札以为是开玩笑,本来咧嘴露齿地笑着,可是神情越来越落寞,同学们隔天反应依旧,连在走廊上遇见贡札都会蹙眉或别过脸。他愤怒又迷惘,最后居然跑去问伊葛。
「这位先生,请你听我说,拜托你发发好心告诉我......我的鼻子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吗?」
伊葛给他充满疑惑的眼睛望得局促难安,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好像比较长一点?」
贡札气得口沫横飞。那天晚上又有后续,因为伊葛不小心就成了共犯,所以狐狸大笑着转述给他听。闷闷不乐的乡下贵族回房间以后,找了一条线,小心翼翼地从山根量到鼻头。惨的是,他出门并没有将那条线给带走,反而压在羽绒垫子下面,谁都可以找到。于是狐狸当然趁着他不在,进去将线给稍微剪短了些。
可怜的贡札,回去之后又拿出线来与鼻子比一比,那场面多震撼!几乎整个学院的人都聚集到他房间的窗户下面,听他惊骇、凄厉地尖叫痛哭:线居然比较短,换言之他的鼻子没几个钟头就多了半片指甲的长度!
回想至此伊葛记忆被打断。从广场那头传来很长、很长的哭嚎声,像是被单独困在石墙中不见天日的上古猛兽。每次这长嚎传来,伊葛就会浑身鸡皮疙瘩,不过狐狸早就解释过了,这是勒胥塔里固定的仪式,那些灰袍灰帽喜欢耍神秘、究竟干些什么事情外头人根本不清楚。有时每天一次、有时每天两次,也会有连着几天都没声没息的时候,当地人都习惯了所以不当一回事,所以似乎只有伊葛会想要摀起耳朵,至今仍会不由自主微微抽搐,然后狐狸看着轻慢地笑了。
「我家的老母狗和你同个样儿呢,不过牠讨厌的是人家吹口哨,一听见就会呜呜叫,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跟你真的很像,还好你比较害羞、没什么声音。」
哭嚎声停了,伊葛总算可以喘口气。
「你......你不知道......我是说,他们在那座塔里面究竟干什么?」
勒胥的信徒远远地就能辨认了,因为总是一深灰色长袍、并用帽子盖在脸上,这儿的人民看见是又敬又畏,伊葛自然更能体会那情绪。
狐狸鼻子一扭缓缓说:「嗯,我猜他们可忙得很,至少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衣服要洗吧,单看那些长袍都拖在地板上、沾了一大堆脏东西上去,就知道要清洗会有多麻烦了。」
伊葛压抑着身体颤抖,继续小声问:「可是那声音呢?为什么会惨叫?」
狐狸夸张地耸肩:「一定是帮他们洗衣服的老太太啰,看见帽子有破洞就忍不住大哭啊,还会下诅咒呢,你懂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伊葛咬着牙。
「想知道就去听课啊。」狐狸笑道。
伊葛叹口气,因为这几天他都没出席,觉得很累、想要放弃,反正听了这么久也没用。这些思绪他只能放在脑袋,没力气也没能耐解释到狐狸明白。
盖坦从外套拿出好几条小黄瓜,多得好像超过那口袋容量了,还对着伊葛点点头,好像意思是他要不要也拿一条走。伊葛望着小黄瓜,脸上掩不住恶心表情。
狐狸倒是贼贼地笑了下,露出尖锐的牙齿,眼睛闪过恶作剧的欣喜,赶快解开腰带、将小黄瓜塞进去,边呼气边调整位置到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