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罗偃 1
一到夏天,石头院子不仅反光还发烫,简直成了打铁的熔炉,上头空气也变得明亮摇曳。顺着院子望出去,峭壁底下的村落街道忽明忽灭、一下出现一下消失,形状不断扭曲变换。师父奥朗笑得神秘:「名相罢了。陌生藏于熟习、未知潜于已知。无论如何努力,你无法掘至这井的底......不过,井底对你又有何用?将水喝下,心存感激便是......」
年纪尚轻的罗偃,当时无法明白师父究竟想表达什么。在这山崖边的院子里根本没有水井,要水都得下山提回来,是件辛苦差事。
然而就算最炎热的夏日,魔法师的住处室内依旧凉爽。只要有了挂在门口的那对钢翼,各种威胁、疾病、敌意都无法进入。罗偃知道只要师父在身边,就不必担心。
只要师父在身边......
院长的视线自壁炉的鲜黄火焰移开。欢腾节过去之后,天气湿冷,正式入秋。以前师父奥朗在盛夏也会生火,认为壁炉火焰可以助人内省。也许他说得对。但罗偃并没有继承这样的习惯,夏天时他的壁炉还是冷冷地空着。
又有谁知道,当初奥朗多活几年的话,自己会步上怎样的命运呢?
错得太多了。他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错误。每当灾厄将至,罗偃就觉得胸口冰冷。今天也是。
他转过身。女儿朵莉亚坐在书桌边缘,火光打亮了容颜,神情凝重、几乎可谓严峻。望着她的面孔,彷佛另一名女子朝着院长露出责备目光,那是当年她母亲年轻时的容貌。院长揉了揉额头,模糊的不祥预感却挥之不散。朵莉亚背后,伊葛•梭尔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光影变换中闪闪发亮。
罗偃又添柴,火焰更旺了。他想起当年山边小屋里的壁炉也同样炽烈,两张高背扶手椅面对的彼此,一张坐着老人、另一张坐着男孩倾听师父的每句话。我老了啊,罗偃心里讽刺地叹道,不然怎么老是这样清晰地忆起往事呢,还有这种隐隐作痛的坏预感究竟是什么?
朵莉亚望着父亲,以眼神求援。
他别过脸,心想我罗偃如何能解开这谜语,哪儿可以找到答案呢?他也需要人帮忙,但这世界上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却已经葬在峭壁的岩石下好几十载。
朵莉亚身子一颤、伊葛也猛然转头。有人乱无章法地敲了门。院长眉毛一翘,也觉得讶异。
「谁?」
盖坦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从半掩的门旁窜出来,神情很紧张。他背后还有好几个学子很紧绷地窃窃私语又一直嘘着彼此。
「罗偃院长,」狐狸喘着气,「在......广场,勒胥─」
伊葛胸口像是断气那样冷了下去。
广场一如往常满满的人,但却异样地安静。勒胥塔本来总是紧闭的大门,今天居然敞开了,浓烟从里面喷发出来,气味非常苦。弥漫的烟雾中看得见灰袍弟兄的身影窜动,然而这状况前所未见,城里居民也不明白赭色雾气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
学院的队伍如刀般切过人群,为首者是罗偃院长。伊葛跟在后头,但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费基瑞那意有所指的声音:巨大的试炼即将来临,所有生命必须承受磨难。伊葛,你得加快脚步了,在试炼降临之前先皈依于勒胥,只有与我们合一才能得到救赎,其他人将在恐怖中哭嚎。
深棕色烟雾涌出的速度慢了一些,渐渐往天空飘去。原本弥漫卷动的雾气稍微散开以后,出现了人影,他们围成一圈,动也不动,原来是勒胥的信众们肩并肩紧密靠在一块儿,乍看之下像是一排尖锐木桩构成的围篱。每个人都将灰兜帽拉得很低,面部虽然对外朝着围观的群众,长相却都隐藏在粗布底下。伊葛利用别人作为掩护,他总觉得信徒目光锐利、不停扫视,好像正在搜索自己的行踪。
「这是做什么─」朵莉亚正要出言讥讽,却不料传出又长又凄厉的怪声,聚集起来的民众都傻了眼。
穿着红袍子的侏儒闪过那圈灰袍人之间,又一阵浓烟从他们不动如山的背后窜起。更诡异的是,大祭司彷佛腾云驾雾似地出现在广场半空中。其实知道眼前老者身分恐怕也仅伊葛一人,其他民众所见不过就是一圈散乱银发如月亮高挂在灰墙之上。
广场上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面面相觑。又响起一次尖锐怪声,然后又一次死寂,以这么多人群集的地方而言实在太怪异了。浓烟往天上飘去但非常迟滞,好像与它本身意志相违背。
红色身影又钻进去,侏儒带着那喇叭也跟着站到信徒头顶上。他的两片薄嘴唇好像动了动─只有伊葛这么觉得吗?─喇叭中传出话语以及更多的烟雾。
「时候到了!」
伊葛的血液彷佛要结冻。巨大的试炼即将来临......
「每个人都要做好准备。家家户户都要做好准备。不然大家性命勘忧─」
伊葛,你得加紧脚步......
「时光流逝、尽头已至。时间的河流并非永恒。时候到了,就要到了。做好准备吧。『末日』即将降临!」
广场上的老百姓没出声,大家都听不懂究竟什么意思。
「末日......」喇叭口喷出更多混浊烟雾,好像强调这语气,「时间的尽头。勒胥看着万事万物的终点,衪在那里等待,只要伸出手......衪就在那里。一周,或者两周、三周......也可能有一天、甚至一小时......距离末日不远了。勒胥看着一切、勒胥祂看着一切!世界的终点!生命的终点!时间的终点!勒胥祂都看着......」
侏儒将喇叭从扭曲的嘴唇抽开,缓缓地、得意地吐了下口水。
「预言已成!」大祭司开口,声音高亢嘹亮,「沙漏将尽,末日将至!」
如同遵从着没有说出的指令,灰袍人一个个高举双臂,长袖落下后一阵冷风袭来,卷过广场聚集的群众间。那风的气味好像发自于墓穴中。
「末日─」无数兜帽下低语声喃喃回荡,「末日─末日─」
从勒胥塔内释放出了更多烟雾,这一次却是黑色,乍看会以为整个世界都在燃烧。黑烟遮掩了大祭司、红袍侏儒以及那片一动也不动甚至连面孔也没有的灰色人墙,广场上的民众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这景观如此盛大却又如此骇异,伊葛身边一个妇女歇斯底里胡言乱语起来:「噢!噢......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不、不,不要!不可以这样。我不要─」
伊葛转头一看,那女人怀孕了,举起手掌先压着自己哭湿的脸颊,接着又按在隆起的肚皮上。
一大群灰袍人无声钻进塔门之中消失无踪。门也同样静默之中关闭起来,烟雾不再四散,只有铁门下方的缝隙还飘出些许。黑色的烟丝如毒蛇在地上蠕动。
伊葛跑到院长身边。院长看见朵莉亚目光带着疑问,挤出一个倦怠的笑容,那表情理当是要她安心,没想到朵莉亚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院长伸手搭在女儿肩膀上:「我们走吧。」
围观者也已经散开,受惊吓的人低着头不敢东张西望,不知哪儿有孩子慌了啼哭起来,还可以注意到不少女性的嘴唇掩藏不住情绪微微抖动。一个看来聋了的老先生试着抓住路人衣袖,想知道刚才那些「披着布的人」究竟讲了些什么,但大家或凝重或不耐烦纷纷将他拨开。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非常压抑而不自然的笑声。「他们胡诌的吧?跟我们开个小玩笑而已啊?」但没有人附和,这男子的笑容也落寞地收敛起来。
有群学子站在学院门口的猴蛇两尊雕像间,所有人视线集中在院长身上,罗偃行经时却一言不发,径自钻过大家让出的路。学子们来不及提问、也得不到回应,只见伊葛与朵莉亚也随着他走进去。
在院子他们遇见狐狸,他骑在一个大个儿肩膀上,两颊鼓得像是快要炸开。盖坦拿着个锡喇叭乱吹一通,时而放下后怪腔怪调地大吼:「时候─到了─时间到啦─啊啊啊─」
曾有一天,另一个男人坐在他师父的椅子上。
从奥朗口中,男孩已经听过拉特•雷吉尔的名字许多次,不过初次遇上这位大法师,是对方某一天忽然出现在那山间小屋外。当年尚不成熟又过度自信的罗偃,居然想要拿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测一测自己的实力。
罗偃的虚荣与尊严都在那一天受到重挫。他任凭对手宰割,毕竟人家不只力气比一个十四岁的小毛头要大,魔力也比起许多白发苍苍的睿智法师都要强。本来拉特并不是那种会放过敌手的人,就算碰上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不例外。但男孩认输以后,意外地换来一场对谈,刚开始气氛凝重,后来却使他印象深刻。
漫漫长夜过去,天明时拉特•雷吉尔将男孩叫到面前。罗偃面对的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他可以有一个新的师父。罗偃并没有错失良机,他只是很单纯地拒绝了,完全出于自我意志,非常冷静地拒绝了。尽管成为雷吉尔的弟子可谓殊荣中的殊荣,他还是无法轻易投入别人门下。
成年之后罗偃扪心自问多次,不知这选择是否值得。对已经辞世的奥朗如此忠诚,代价会不会太大了呢?十四岁以后他身边只有充满智慧但却毫无感情的书本陪伴,虽然还是成为魔法师,但却不可能是个「大法师」。
那份苦涩藏在他心中多年。人前人后他被尊称为「大师」、「伟大的魔法师」或者就是「大法师」,但大家并不知道终年的罗偃事实上魔力与当年的毛头小子相比根本没有长进太多。
或许他并没有浪费受到奥朗钢翼庇护时所获得的一点一滴知识与技巧,虽说距离潜能颠峰很遥远,但法术依旧算是不差。后来罗偃醉心于学术,对历史的熟稔与考究无人能及,可惜还是有两把火埋在胸中病态地焚烧着。其一是朵莉亚那郁郁寡欢的母亲,其二便是自己无缘好好发展的魔力。
从前他还没这么后悔自己竟未专精于法术。罗偃锁上书房房门,恍恍惚惚地走到那对钢翼下,试着集中自己思绪。理性告诉他无须担心:那群灰袍子本来就爱耍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所谓末日也不过是另一波煽动人心的说词,动机不过是要这城里的人将关心放回他们的塔上。然而尽管理性这样子坚持,那股不祥预感始终不散,院长过去经验很多,知道不能忽略这份直觉。
因为那感受太熟悉。他又爱又恨的妻子离家出走那一夜有过同样的直觉。但罗偃在彼此恶言相向之后还是让她出去了。结果,她的生命走到尽头。
钢翼在头顶上展开,像是催促着他不要将心力花在无益的思考上。罗偃走到柜子前,站在那儿一会儿。柜子不仅上了锁,还以魔法封闭以防万一,罗偃叹息之后,取下锁头,解开法术。
黑色小缎垫上搁着一只玉匣,大小不过如鼻烟盒。院长将它放在掌上,轻轻打开。
盒子的绒底衬托出一条金炼与金坠,坠子是纯金的碟形,罗偃望着它,并未意识到自己居然悄悄停下呼吸。金碟刻着繁复精细的图案,一般人大概觉得取到阳光底下就能够轻易看清楚那些纹路,但罗偃却对此戒慎恐惧。他知道自己只是负责守护这条项链,并非真正的主人......
......他第二次遇见拉特•雷吉尔时,已经是个出名的魔法师,也当上了这所学院的院长。
而且那时罗偃得知「第三元力」曾试图闯过「造化之门」侵入现世,不过当时的「守门者」却拒绝拉起门栓,于是第三元力并未成功。这一事件中,拉特•雷吉尔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世人不得而知,但院长瞧见来人面孔时确实心底一惊。雷吉尔不仅老了,脸上还多出几条疤痕,瞎了一边眼睛只能茫然空洞望着前方,但另一只侥幸存活的眼睛依旧聪敏,目光中带有淡淡的嘲弄。
「这世界还是没变呢。」他连招呼也没打直接这么道。
「但我们改变了。」罗偃试着看穿他的来意。
两人互望着一段时间,罗偃心中有许多疑问滚动着,关于想要侵入世界的第三元力、关于守门者的后续、关于雷吉尔自己的遭遇等等。但他一直沉默,明了自己并没有立场多问。
「不,」雷吉尔后来却叹道,「你并没有改变,几乎一点改变也没有。」
罗偃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打算回应他语气透露出的怜悯。「这世界上『大法师』越少就越不容易相遇,然后我们这些寻常法师也会好过得多。」
雷吉尔眉毛一翘,有些讶异:「你那自大的性子改了?上回见面我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改。还是你压抑本性罢了?」
「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厉害啊。」罗偃轻描淡写带过。
「问题是你可以。」雷吉尔反驳道。
结果两人又安静下来。罗偃皱着眉头凝望雷吉尔完好的眼睛,眼神里有微乎其微的斥责意思。
「我还是奥朗的徒弟,他懂就好了。」
独眼大法师嗤之以鼻:「他懂就好......听起来意思就是我没办法懂啰?」
又一时无语。雷吉尔走到书架前,摆了很多书,他认真地一本一本翻阅。罗偃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对方表明为何而来。
「挺不错,」雷吉尔转身后拨了拨指尖的尘埃,「学问做得真勤。但我今天过来,不是找学者、不是找院长、甚至也不是想找魔法师。我是来找『奥朗的弟子』。」
他的瞳孔缩小了,停伫在罗偃身上,罗偃也望了回去。那只损坏的眼睛,乍看就像一块圆形的冰。
「你以奥朗徒弟的身分看看这个吧。」雷吉尔的手中有个小金碟,中央刻满细致纹路,指缝悬着金链子,反射出一道黄色弧光在昏暗的天花板上。
「这是『先知咒符』,」雷吉尔语气平淡,「大家都知道它的力量强大,却没有人能彻底摸透。自从上一任主人欧文过世以后,咒符沉眠了,必须找到下一个主人、下一位先知才会苏醒。佩挂这咒符的人能够获得看见未来的能力,前提是得到咒符承认,若资格不符的人妄想运用它的魔力就会当场毙命,毕竟黄金无情。这东西我不能留在身边,因为我不是它选择的主人,但我也不想交给别的大法师,否则会心头难安、镇日胡思乱想,最后嘛……但话说回来,总不能将它交给根本不是魔法师的人。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雷吉尔双目微闭,正常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坏死的眼睛却发出怪异几近狡猾的光彩。
「所以我把这坠子带来给你了,罗偃。你的师父奥朗是个不受虚荣与骄傲所惑,因而充满睿智,比当今世上任何人都更加具智慧。虽然他做为你的导师时间并不长,但你身上有他的影子,我可以看得见。若是可以,我就将这咒符交给他,但毕竟他人已经走了,所以只好托付于你,请你好好保管。」
罗偃将金碟放在掌上。咒符有温度,像是个生物。
「我该拿它怎么办?」
雷吉尔浅浅一笑:「不怎么办,收藏着就好了。它会自己选择主人,你不用插手干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偶而取出来看看是否有锈痕。我知道它是纯金不是铁,但这咒符若是会生锈,代表我们所处的世界面对巨大危机。第一先知这么解释过,而且他的预言从未失误。」雷吉尔的两片长嘴唇带着哀思向下一弯。
他离去时,在门槛回过头:「如你所见,我年纪大了……许多大法师都已经老了,但该承袭我们位置的人......却没有爬上来。或许你在这学院里头过得开心,但还有一个受挫的灵魂在这世间漫游,他就是上一任守门者。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以及目前下落。这咒符你要收好......有缘再见。」
雷吉尔离去之后,罗偃未曾有机会与他三度相逢。不过第二次会晤以后,罗偃立下了此生志向,也就是撰写史书,详实记载大法师的生平。
咒符安放在掌心,院长举起至眼前,非常仔细地察看一阵,但在上面找不到一点生锈的迹象,连污点也没有。然而那厄运将至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像是果实成熟了,或者该说像是脓疮要破裂了。
距离勒胥修会宣告末日将至过了三、四天,此后勒胥塔每日都传出那诡异如长嚎般的鸣声,城内居民听闻莫不感到血液凝结。高塔的栅窗三不五时冒出浓烟飘向天际,但街道上却完全没了灰袍人的身影,因此民众的焦虑恐慌反而更加强烈。
酒类消费暴增十倍之多,看来并非只有伊葛•梭尔一个人明白喝醉了就不会察觉恐惧、能够压抑不快思绪的道理。因此妻子们留在家中担心盼望丈夫,丈夫回家时却是手脚肚子都压着地板,而且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含糊不清地庆幸末日尚未到来。工匠区、商店区逐渐跟着沦陷,贵族区勉强保持冷静,但也偶而会在那儿遇上喝醉的仆人或车夫连站都站不稳。有钱人都将家里窗帘拉起,遮得好像连空气也进不去。若在郊区或乡村有亲友的人则纷纷表示要去拜访、说不定会长住,所以每天都可以看见许多人车和货物经由城门离去。
酒馆生意兴隆,老板开始将劣酒当好酒卖。虽说其他店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独眼苍蝇里面聚集的学子们依旧任性地喧闹作乐。
狐狸越来越受大家欢迎了,一个晚上就已经表演了十次模仿,一下子信众、一下子大祭司、一下子吹喇叭的侏儒,只不过在他的模仿里头那乐器冗长凄厉的声音却带着莫名的情色。同学们拍掌叫好、捧腹倒在凳子上。唯一一个不为所动的人便是伊葛。
他如以前自己缩在角落,长凳下面的空间不够他的长腿舒展,而他的手则拿着一把不甚锋利的小刀在桌上乱刻。伊葛双唇静静地动着,重复着所谓「肯定的答案」。面前虽然搁着酒,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
当旅途抵达悲惨终点,当灵魂中的最先变成最后。但伊葛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的灵魂里面究竟将什么东西摆在第一位?该不会就是这份无法逃脱的恐惧吧?那么为了破除诅咒,竟得先破除恐惧,想要不害怕就真的必须先不害怕......这逻辑根本是死胡同。倘若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里占据了比那份惊恐更重要的位置,到底是什么呢?
伊葛叹了口气,这样的思考过程简直像是被拴住的马原地乱转。所谓对灵魂最重要的事物,当下他所能想象的确实只有自身的软弱、以及如何摆脱这份怯懦,实在找不到第三个答案。
他所在的长桌晃了晃,有个人坐在隔壁。伊葛没有立刻抬头察看是谁,心想大概只是同学嫌另一头太吵,所以想过来图个清静喝小酒。狐狸又换了个把戏引来哄堂大笑,但伊葛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身旁那人是冷笑。
他一转头看见旁边是个健壮的年轻人,起初认不出身分,下一秒伊葛就浑身冰凉,因为那人竟是费基瑞。
费基瑞居然坐在学子霸占的酒馆内。伊葛来过不少次了,可从来没有在这儿见到过灰袍人。但事实上费基瑞此刻穿得普通朴素,与他的同学看来并无二致,而且少了灰色兜帽的压迫感,反而看得出他原来这么年轻,说不定与伊葛同样岁数。其他客人都没特别注意到他,而费基瑞也与大家一样,看似享受着面前那一大杯酒,一派和善地望向目瞪口呆的伊葛。伊葛这时又看见从费基瑞袖口露出来的刺青,意识到对方是个专业、高明的剑手。
除了端起杯子啜饮一口以外,伊葛想不出更好的回应方式。费基瑞见状又笑了笑:「为你身体健康干一杯吧,朋友。即将面对严峻考验,看你安然无恙,我放心多了。」
伊葛咕哝着什么算是与他打声招呼。狐狸站在店里的台子上,周围挤满学子,他的耍宝模仿确实是一绝,内容越来越刻薄,主题却始终围绕在勒胥修会上,但观众们也笑个不停。
费基瑞留神听了一会儿以后,先前那副心不在焉的和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老师听见不受教的学生回答问题前言不对后语时,心里默默计算着待会儿要拿藤条打几下才算是足够教训的狠脸。伊葛看着他,胆都快飞了。
「原来花上这么多时间读书,年轻人的智慧还是无法长进。」费基瑞低声说,「不过,时间快到了。」
「到了?」伊葛脱口而出,立刻惊慌起来,「我是说......何时......」
费基瑞又抿嘴浅笑:「我们知道是何时,但这消息只能透露给与我们同一阵线的人。你是吗,伊葛?」
他心底突如其来冒出一股冲动想说对。虽说主要是想应付费基瑞,但另一个念头窜过脑海:会不会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五个问题?也许流浪者那段谜语和勒胥修会有关系?
「嗯,伊葛?」费基瑞似是不太高兴地呼了口气出来,「你在犹豫吗?都已经到了末日前夕,你居然还没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