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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葛别过脸。朵莉亚当然知道他的心事。他也确定朵莉亚一定明白。

  持着火钳翻了翻壁炉内的柴薪,罗偃院长以余光打量了下两人。

  朵莉亚与她过世的母亲实在神似得令他偶而心惊胆战,担心那如大理石雕像一般的美貌,意味着女儿承袭了导致悲剧的情绪摆荡以及残酷命运。之前将她许配给狄纳尔,就衷心期盼一切都能不同,没想到随后而起的悲剧还是粉碎了罗偃的梦。这女儿太像母亲,也同样难快乐,每回罗偃看到女儿高贵但却永远孤单、也永远裹着黑衣的身影出现在书库的昏黄光线下,胸口就不禁紧了起来。

  此刻朵莉亚坐在一张矮板凳上,膝盖弯起来顶着下巴,身子微微颤抖,像是被打湿的小麻雀。她正责备着自己怎么那样蠢,明明平常话不多,却在关键时刻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尽管她满脸烦躁,细致的脸庞却多了份女人味。院长赫然惊觉,他最近在女儿身上观察到的转变竟一日比起一日显著。

  伊葛站在她身旁,手以毫厘之差没有碰到女儿。以前连未婚夫狄纳尔都不可以随随便便站得离她那么近,狄纳尔死后她则更加封闭,一直将自己关在哀伤之中,彷佛有层透明的壳罩住谜样的内心。身为罗偃院长的女儿加上那副严厉态度吓跑了许多年轻人,有些男性连接近都不敢,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退开了,大部分人都将她散发的疏离与隔阂当作是高傲鄙视。没想到杀死狄纳尔的人却能与她这样接近,罗偃回头一看更注意到朵莉亚身上无数细小的变化。

  她更像个女人了。千真万确,连嘴唇曲线都柔软了很多,即使她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都能看出来。更何况,看得出来她也知道伊葛与自己站得这么近。想想之前,她有多么想把伊葛撵出这世界!干柴碰上烈火烧得啪呲响。院长沉吟一阵转身继续与两人对话。

  「都是我的错,」朵莉亚语气像在忏悔,「我的舌头该被诅咒!」

  院长意味深长地斜着瞟她一眼:「『诅咒』可不能乱讲哦。」

  他又思考了一下,走到柜子前面将锁解开。

  「爸─」朵莉亚语气有些激动。

  院长从中取出玉匣,开启后从黑色缎垫拿起澄黄色链子悬挂的物体:「就是这个,伊葛。你可以仔细看看,不会怎么样。」

  他手中是个连着链子的金碟,中央有些很细致的刻痕。

  「这就是先知咒符,一件不为世人所知却难以估计价值的宝物。」

  「你别让我走出这房间了,」伊葛嚎叫,「否则我一定会全部都说出去!」

  院长察觉朵莉亚望着伊葛的神情充满怜悯。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用魔法的话,我可以消除你的记忆,就像你朋友盖坦也忘记过不小心看见的某件事。我做得到,但我却不打算这么做,伊葛。你得迈向旅途的悲惨终点,才能争取到你要的自由。」说这番话的时候,罗偃身子往咒符倾过去,好像祈求着什么。

  「但被修会知道的话怎么办?」朵莉亚尖声说。

  「我并不担心勒胥修会。」罗偃回答得很含糊。

  炉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罗偃掌上的咒符向天花板射出几点光。

  「一点污渍也没有。」他低声说。伊葛与朵莉亚一齐望着他目露不解。

  「什么意思?」

  「咒符很干净,」院长解释,「黄金没有生锈、没有脏污,这代表并没有什么大灾难会发生......这个咒符能够察觉现世遭受危机,并且以黄金生锈的方式提醒持有者。半世纪之前,第三元力躲在造化之门门外时就是如此。那时候我还年轻,但记得心中一直缠着强烈的不安,而且这咒符真的如传说所言布满锈痕。由此观之,既然咒符没出现变化,就代表我们并没有面对什么太大的威胁。只不过,我却感觉得到,事情并没有这样单纯!」

  说到这儿他总觉得口中冒出一股酸涩,便安静下来将咒符先放回去收藏好。

  「所以你还是认为勒胥修会要惹出什么祸端吧?」朵莉亚小声问。

  院长又放了一根木头进炉,伊葛退开来避过飘出的火花。

  「我不确定。」院长不得不承认,「虽然必定会与勒胥修会牵扯上关系,不过真正的症结或许是全然不同的事物、或全然不同的人物吧。」

  一夜之间骤然入冬。

  清晨醒来,伊葛看见这狭小房间往常灰色潮湿的天花板居然结了白霜,看上去就像新娘婚纱那样精致。外头没有风声,广场没传来脚步声与车轮声,下雪了,落在寂静的大地。

  学院传统在初雪日不上课。得知这件事情的伊葛比自己想象中还开心。

  宿舍外面的院子很快就塞满嬉闹的学子。在狐狸带领下,平常温文儒雅的他们忽然化身士兵,飞快地盖起雪碉堡然后开战。伊葛也兴奋得一起加入混战。

  但过不了多久就战况丕变,所有人都倒戈了,伊葛力挽狂澜以一敌众,就像古时候的大英雄那样屹立不摇。在旁人看来,他好像不只一双手、而是十只手,每次掷出雪球都精准打在敌人通红的脸上。其余学子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击,他又扑又跳地闪避,一头金发甩起片片雪花。移动的目标本就难击中,更何况是伊葛这么灵活的身手,于是有些人便打算冲上去做接近战,先将这难缠对手绊倒在雪地上再说。不过伊葛却注意到朵莉亚站在旁边看着大家打雪仗。

  狐狸马上带着大家销声匿迹。朵莉亚走过来,弯腰捧起雪、揉成了球,手臂一弯往伊葛额头砸过去。

  伊葛也上前,将脸上的雪水抹干净。朵莉亚看着他的表情却显得严肃,完全没带着笑意。

  「今年的第一场雪。我想带你去个地方看看。」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去,伊葛像是被绳子牵着乖乖跟上。

  到处都积了雪。除了学院门的阶梯,就连铁蛇与木猴的头顶也像戴上了白色冬帽。

  「在城里?」伊葛提心吊胆地问,「我可不希望碰上费基瑞。」

  「你觉得我跟在旁边,他还会随便靠近?」朵莉亚微笑道。

  街道上也很安静,不像以前货车往来,大家改用雪橇,滑过路面时没太大声响,在雪面留下的宽辙像是脆弱的瓷器很快就粉碎。雪片翻转飞落,降在行人肩膀上,也染得黑狗满身斑点。平常的污秽脏乱此时全部被覆盖着看不见。

  「第一场雪,」伊葛感叹,「可惜终究会融化。」

  「并不可惜,」朵莉亚说,「每次融雪就是短暂回春。雪还是融了好,不然......」

  她本想说不然光滑的雪面会使自己联想到遮着遗体的白布,但最后没讲出口,毕竟不希望伊葛觉得她总是满脑子晦暗的思绪。冬雪确实很美,不能因为有可能冻死、像她母亲那样,于是就全部否定。

  胸口一片红色的知更鸟背上沾着雪,站在城墙支架上的模样就像是当地的卫队。正好卫兵从旁边经过,他们依旧持着长矛、穿着红白两色的制服,但与鸟儿一样不停打哆嗦。

  「会冷吗?」伊葛问。

  朵莉亚的手往毛手套里钻:「还好,你呢?」

  他没戴帽子,雪就停在头发上没有融:「我不怕冷。从小就被我爸当成士兵养大,士兵得什么都不怕,冷是小事情。」伊葛笑着这么回答。

  城门上焊着的龙蛇雕像蒙上一层雪以后像是咧嘴而笑,平底橇从底下来来去去。朵莉亚转了弯,似是很清楚方向,她带着伊葛到了河岸边。

  河面凝结以后看上去就像是一片雾玻璃,靠近岸边比较浊、接近中央比较清澈。冰层中间还有一条涓涓细流,流速很快、似乎很深的样子。在河冰上面许多黑色渡鸦群集,走来走去彷佛觉得自己很威风。

  「我们沿着河岸走,」朵莉亚说,「找一下,附近应该有条小径。」

  结果小径也埋在雪下,伊葛走在前面、朵莉亚跟着,踏在他两只靴子压出的痕迹里。

  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雪停了,云层的破洞中透出点点阳光。

  光线炫目,朵莉亚瞇着眼睛,世界忽然变得好闪亮!伊葛转头看着她,金发上的雪片也散出辉芒。

  「还很远吗?」

  她微笑不语,好像没听懂伊葛说什么似的。此刻的世界里,语言没有意义,如此灿烂的一天只需要太阳照耀在白雪上的灿烂。

  而伊葛也明白。他有些迟疑,最后笑了笑作为回应。

  两人并肩而行,小径通向山丘,在这儿雪不那么深了。朵莉亚一只手裹着手套、另一手则贴在男伴的胳膊上。伊葛故意将手肘紧紧靠在腰边,如此一来朵莉亚的手掌可以藏在他的袖子底下,不会冻得僵了。

  他们停下一会儿,转身望向底下的河流与城市,炊烟飘过城墙顶端,像是一根又一根灰白色的大柱子。

  「我还没来过这儿呢,」伊葛讶异地说,「好漂亮。」

  朵莉亚浅浅地笑着:「这地方还有些历史。以前是个坟场,黑荒疫盛行时死者都丢进这儿的一个大坑,据说尸体堆满以后山顶变成原本三倍高。后来大家对这儿另眼看待,有些人认为是圣地、也有人认为这儿有诅咒,偶而有些小孩子会剪一撮头发放在山顶,祈祷愿望可以实现。邻近乡村的法师也会过来拜访,算是朝圣吧。但是呢......」她语气有些犹豫,「我爸爸不怎么喜欢这儿,他觉得......但话说回来其实我们没什么好怕吧?今天天气这么好,到处都是雪白色。」

  两个人在山顶逗留了将近一小时。朵莉亚伸出冰冷的手,先指向一条被雪堆掩埋的小路,后来顺着过去是灰蒙蒙的地平线。她诉说这座城市曾经遭到大军围攻,敌人三面来犯,还提到以前有一条很深的护城沟,但大半掩埋了,剩下的痕迹给雪一掩也看不见。这座城的防御工事相当牢固,不过却也牺牲许多性命才得以完成。其实此刻伊葛与朵莉亚所处的丘陵,过去是一座碉堡,但时间一久已经荒芜败坏。伊葛听得很仔细,一开口就说敌军大概都是骑兵、而且人数必定多得可怕。

  「你怎么知道?」朵莉亚有些讶异,「在书上读到过?」

  伊葛头一低,老实招认自己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没在书上读过,只是单纯从朵莉亚方才形容的防御配置,就可以猜到应当并非对付步兵,而是极为大量且骑着马的部队。

  朵莉亚沉默了一阵子,不知在想什么。伊葛站在旁边,同样没说话,两人暗蓝色的影子在晶莹的积雪上迭合。

  「如果看着地平线,」她突然开口淡淡地道,「眼睛都不要挪开,过一阵子就能够想象下面是一片大海,蓝色波浪不断往岸边打。我们站在海岸的峭壁上─」

  伊葛听得很吃惊:「妳看过海?」

  朵莉亚笑得开怀:「噢,有啊,虽然是小时候,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她一下子忧郁起来,脸微微朝下,「我才八岁,爸爸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希望我不要为了妈妈的事情太难过。」

  轻风扫过,卷起一片闪烁粉雪,盘旋之后落下,又掀起新的一波。伊葛不知道之前感应他人痛苦的能力是不是又回来了,但剎时间满心只有保护、安慰朵莉亚的念头,完全不受理智束缚。朵莉亚肩头一垂,他初次大胆地用手搂上去。

  朵莉亚比伊葛矮了一个头,因此在他身边显得是个少女、甚至还是个孩子。隔着保暖的披肩与一袭薄外衣,他可以感觉到朵莉亚纤细的肩膀被自己碰触之后抽动了下,不过很快停了下来。伊葛想要尽可能给予慰藉,但同时也怕惹她生气,只好很小心地试着将她搂近。

  雪地上两道蓝色影子完全融合。谁都不敢乱动,怕会惊扰到对方。山下的城市很安静,结冰的河水依旧闪耀冷光,只有寒风躁动地如小狗纠缠在腿边,稍稍扬起朵莉亚的裙襬、或者洒些雪尘在伊葛的靴子上。

  「有一天你也会看到海。」朵莉亚悄悄说。

  伊葛没回话。他虽然年轻,却也与不知几十名女性相处过了,然而这当下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就好比无论珠宝匠用玻璃磨练了自己多少回,真正收到一颗前所未见的奇石还是要紧张地冒汗。

  「往南边到了沿海地区就不会下雪,沙滩很暖,白浪很美……」朵莉亚的语调彷佛入梦了。

  伊葛在心中叫喊:老天,他好怕放手,好怕一切只是幻觉。他害怕失去朵莉亚,毕竟自己其实根本没资格得到她。不属于自己的,可以失去吗?再加上两人之间岂会没有狄纳尔的阴影?

  朵莉亚似是察觉他的心思,轻轻颤抖起来,但并没有闪开。

  他们头顶上,云朵形状改变、扭曲,阳光烘得身子很热,像炉里的面包。听见伊葛外衣底下急促的心跳,朵莉亚心里有种盲目恐慌,却也总算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快乐。她难以克制身体的反应,比方说鼻孔微微张开了些,风一吹便闻到了雪与伊葛的味道。朵莉亚有个冲动想要踮起脚,才能与伊葛的脸一样高。

  以前她没有嗅到过狄纳尔身上的味道。更难想象的是,她也不记得听见过狄纳尔的心跳声。与狄纳尔相拥时,朵莉亚体验到的是相伴、是温柔,然而那实在显得幼稚。这一刻她几乎痴傻、连乱动也不敢,甚至不知该如何呼吸。两者可以相提并论吗?

  但,这又是什么感受呢?她很恐慌。这算不忠吗?她不能坚守对狄纳尔的回忆?

  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缓缓转向,如同巨大时钟的指针。一片圆而平、如磨石形状的雪落在伊葛肩膀,就在朵莉亚鼻尖前。太阳被云遮蔽了,连雪也变得模糊难见。

  「我们该走了,」朵莉亚轻声道,「还得─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安静地下坡,河道在这儿转弯,沿着一块半岛状的土地。这片土壤似乎特别钟爱高耸松树,生得非常茂盛密集,枝枒堆着雪往下弯坠的模样像是老人家垂着胡须。

  伊葛与朵莉亚穿过树林,身子摩擦着树干与树枝,有时拨落一些雪。松枝受压以后往上弹,忽然给冬天的风景增添了些活力。走了好一阵子,朵莉亚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示意伊葛上前。

  面前是一座石造物,看似是古代建筑的遗址,积雪底下有黄色多孔与灰色且光滑的两种石材,都是以前伊葛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更奇妙的则是以根部攀附在石块上的细矮树种,明明是冬天却还保持青绿色,它的修长叶片上完全没沾到雪,其间还生着圆形淡红色的花瓣,乍看之下很像假花、用布料裁出来似的。然而伊葛伸手碰了下,指尖还带了些花粉回来,所以能够肯定是真的。

  「这是一座坟墓。」朵莉亚语调虽然镇定,却显然压抑了内心的波涛汹涌,「已经有几千年历史了,埋葬的是一位上古时期的法师,也许就是『第一先知』、但也可能不是。这棵树整年都会开花,却从未结过果实,有传言说它也活了几千年。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然而再怎么神奇却也比不过如今朵莉亚和伊葛之间那无形的联系。他很想问一问,却又开不了口,两人只是静静站着望向古代墓穴,墓穴也沉默以对。松上的雪同样寂寥,气氛虽然肃穆却并不沉重。

  太阳将要下山时他们赶紧踏上回程。穿过城门时天气变得很冷,两人都觉得该休息一下,用旁边的火来暖暖手。卫兵的脸给烤红了、甚至还冒汗,他又丢了些木柴进去,都是从进城的农民收来,当地一入冬就有这样的习俗。

  看着火光在朵莉亚的瞳孔中舞动,伊葛心里生出一股勇气,靠近到她耳朵边:「我会破除诅咒,我会找回勇气。为了......妳知道的。我发誓。」

  她眼睑缓缓落下,掩盖了双目之中的光芒。

  冬天的第一场雪融化了,泥水流过街道、门廊、路口,凛风刮起之后因为降雪而稍微缓和的惶惶人心又骚动起来。勒胥塔依旧往天空喷出恶兆一般的浓烟,并传出声音喊叫着:「时候到了!」学院里又少了一些学子,「独眼苍蝇」每晚的热闹喧嚣也悄悄落幕。罗偃院长是现在学院的中心人物,很多人都故意跟在他身边,希望藉此获得安全感,甚至也有城里的居民甘愿在大厅排队好几个钟头也要求见大法师一面,希望得到他的帮助或安抚。罗偃不愿花费太多时间与其交谈,但倒也从不表现出生气厌烦的态度;他依循良知不愿轻易保证未来的平顺,同时理性面又知道此时出言恫吓民众实属不智。最后他千遍一律以哲理深奥的预言或比喻加以回应,其实与那些人见他的理由一点关系也没有。

  惴惴不安的群众每日来去,院长好言相劝并未收到作用。因此后来某一天,伊葛在大门的蛇猴雕像中间看见一名靴上装有马刺、神情疲倦但腰杆却挺直的年迈男子时并没有多心,只是点点头就要出去,却不料对方苦笑一阵上前阻拦。

  几秒钟之后他才震惊,没想到是父亲来了。此刻眼前所见与克斐隆家中书房内那张肖像真是神似,但那幅画其实是伊葛的祖父年老之后白发苍苍、满面皱纹、胡须都下垂时的模样。想起那张画像,再看看眼前的父亲,伊葛真讶异他竟然老得这么快。

  随着马刺踏出沉闷的当当声,父子一起走回老梭尔下榻的小旅馆,他拿着打火石敲了好几次终于点亮了烛台,一个仆役送进酒与玻璃杯。伊葛坐在发着嘎嘎声的扶手椅上,望着父亲时内心隐隐作痛,知道父亲想要好好整理思绪,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恰当。如果可以帮他就好了,伊葛虽是这么想,自己却也觉得茫然无助、无言以对。

  「我......我带了一些钱给你。」老梭尔好不容易开了口。

  「谢谢......」伊葛嘀咕后将整段路上一直想问但不敢问的话说了出来,「妈妈还好吗?」

  父亲用手顺了顺铺在小圆桌上已经开始脱线的绒布桌巾。

  「她病了,病情很重。」老梭尔两眼泛着泪光望向儿子,「伊葛,这儿的人说世界快要走到末日。反正都要末日的话,还管其他人做什么、还理会护城军怎么样吗,反正就算穿着那套制服到时候还不是......伊葛,孩子啊......你祖父生下我们五个儿子,但我和你妈却只有你一个而已。只有你还活在世上。现在我连要上马鞍都觉得困难,更别提爬上屋顶之类了吧。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而且又还没有给我们添孙子......」

  听着父亲这么说,伊葛喉咙哽咽了,对着一个昏暗角落道:「我明白。」

  父亲大声叹息,咬着上唇,胡须刺进嘴里。

  「伊葛,你妈妈求你回去。算是见她最后一面,这是你母亲的心愿啊。我们回家好吗,不要管其他人了,先回克斐隆去,我还给你准备了马。是母马,很漂亮,」父亲的目光稍微明亮了一些,「纯黑色、非常有精神,而且是提卡生的。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提卡吗?」

  伊葛还是没讲话,将手指放在烛火前面烤了烤。

  「孩子,今天就启程吧。几匹马都还力气充沛、休息够久了。我可能还比较累些,但不赶快......总之随时可以出发,一星期以内就到得了家。好吗,伊葛?」

  「不行。」伊葛真希望世界就此毁灭了,何必逼着自己说这番话呢,「我不能回去,我怎么能用这模样回去!」他的手指抚着那条疤。

  「你再考虑一下吧,」父亲沉重地叹息,「再考虑看看,不要让你母亲失望好吗,伊葛。那是你当儿子的本分吧?」

  回去学院时他本希望不要遇见朵莉亚。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快断裂、快崩溃了,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绞成碎片。但是朵莉亚却站在阶梯上,原本一脸开心,似乎是刻意等候着。

  「伊葛?」

  他提起了与父亲告别时,自己将视线别到一旁,喃喃低语答应会尽快回家,那时父亲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到处都是泥巴,城市里变得安静,越来越像没有人居住的废都。他们没有目的地,在街上闲晃穿梭于街道巷弄间,伊葛话说个没完。

  母亲病了。母亲等着自己回去。但带着这诅咒怎能回去!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心里那份可鄙的懦弱在双亲面前展现,随时都可能变成最卑微、低贱、窝囊的男人!而且,他对自己发过誓、也承诺过朵莉亚了。不过这么坚持是不是错了呢?为了让母亲内心安宁,是不是应该再次吞下羞辱,老老实实地放弃了,回家去吧?然而这样子是不是却又会造成母亲心头另一次重担?

  他也不是没尝试过对父亲解释自己的状况,但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清楚,好像渔夫捕鱼却被自己的网子缠住一般,完全没能使他老人家更明了。伊葛无可奈何、灰心丧志,只好改口:「我病了,一定得找到药,之后才能......」父亲沉默着,但在儿子的记忆中,那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背无法挺直。

  朵莉亚很有耐性地倾听。暮色越来越浓,街灯飘起了烟,家家户户关上窗遮,彷佛是刻意闭上眼睛,不愿意看见夜晚,不愿意看见污秽,不愿意面对这恶劣的天候。她有几次察觉到人影跟在后面不远处,伊葛则一直讲话所以没有注意到。他还好几次希望朵莉亚能告诉他,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呢?

  不想迎着风,他们往旁边一转,结果过了道大门,进了不知谁家的院子,里头看似废弃了,堆了一堆杂物。有个厨子模样的女人从旁边像仓库的地方走出来,不怎么客气地瞟了他们一眼,但除了态度冷淡之外也没多说什么。她进屋内甩上门,里面飘出的炊烟又被切断。路灯照出那屋子的小招牌,上面写着「山羊奶」。一旁屋檐底下有兽栏,真的圈着几只脏兮兮、无精打采的山羊。

  街灯火焰在风里摇曳,朵莉亚这时更明显感受到风寒露重,不禁身子一颤:「好了,我们回去吧,在这儿晃荡做什么呢?」

  伊葛张开嘴,下意识想继续在原本的话题上兜圈子,不过却讶然无语。他看见克斐隆护城军分队长卡佛•欧忒像个从河里头爬出来的水鬼阴森森站在面前。

  卡佛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但那身军服到了这座城市以后一天比一天破烂,加上每天去酒馆所以钱也花光了,没办法找人洗,看上去颇脏。站在他身后的柏尼弗与德克状况也不很好,现在三人与其说是贵族武士,倒更像是拦路劫财的贼匪,尤其此刻他们的手都已经搭在剑柄上,不堪的气氛更是浓烈。

  朵莉亚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认识卡佛,因而以为自己和伊葛只是被寻常强盗给跟踪,可没有打算等对方开口索讨钱包,冷笑一阵后要开口说些锐利言词讥讽时,不料卡佛先发制人。虽然路灯光线摇晃着并不很明亮,他还是认得朵莉亚,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位小姐!我们好像认识对吧!」他故意拖长了声调装得很吃惊,「真是太可惜了!」

  柏尼弗与德克也上前把朵莉亚看了个清楚。

  「唉呦,伊葛,」卡佛继续说道,「看样子你终究还是达成目的了啊。不过,小姐,妳是怎么一回事?」他转身面向朵莉亚,姿态倒是彬彬有礼,「勤奋好学的未婚夫给人家杀了,竟然轻而易举就原谅啦?」

  「你是谁?」朵莉亚语气淡漠,冷若冰霜的态度刺得德克和柏尼弗不由得缩了缩,但卡佛就没这么容易给吓退。

  「容我自我介绍,我叫作卡佛•欧忒,是克斐隆护城军的分队长,来此地是为了进行一项特殊任务:将逃兵伊葛•梭尔带回部队发落。后面这两位挺拔男士则是我的部属,总之,小姐,我们绝非如妳所想象,是趁天黑出来抢钱的歹徒!反过来我倒想问问妳,妳以为现在躲到妳背后的那男人是谁?」

  伊葛并没有躲在朵莉亚背后,但胸中的确下意识地对昔日好友生出动物本能的恐惧,因而稍稍后退。卡佛此言一出,像条鞭子甩在他的尊严上。

  「你说的这个人,」朵莉亚毫无惧色回应道,「目前受到本地学院以及我父亲,也就是罗偃院长的保护。罗偃院长是一位魔法师,想必三位在本地已经听说过了才对。请三位让条路,我们正要回去。」

  「等等,小姐!」卡佛不知真觉得惊讶还是故意装出那神情,「这实在很难相信,妳如此脱俗出众,怎可能会做出这等─」他嘴角扭曲,一脸厌恶地望向伊葛,「我必须重申,这个男人杀死妳的未婚夫,而且恐怕他早就已经不是妳所以为的样子了。妳知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人?」

  「让我们过去。」朵莉亚上前,卡佛缓缓退开。

  「请妳见谅,我们绝对无意冒犯魔法师院长大人的美丽女儿。不过小姐,这男人......妳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伊葛•梭尔的真面目吗?」

  伊葛没讲话,可是心里已经慢慢明白对方打的算盘。那比起费基瑞淬了毒的剑尖还要更可怕。然而他却无力阻止,就像酒得喝到连杯底的渣滓也干净为止。

  好似顺应着他的思绪,卡佛灵巧地抽出剑。灯火映出剑身银光,伊葛这么看着就已经腿软。

  「轻举妄动的话,后果自负。」朵莉亚厉声道。

  卡佛眉毛一翘:「什么后果?我对小姐妳有不客气的地方吗?妳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但若留下来的话,就会看见这位......朋友的真面貌了。」克斐隆锻造的剑特别地长,尖端轻轻地抵在伊葛颔下。

  伊葛又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卡佛讲话的声音继续传进耳朵,却好像有一道大瀑布在旁边稀里哗啦个不停。他被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给震得聋了,想要对抗那恐慌却无能为力,然而隐约之中脑海浮现朵莉亚先前告诉他的话:也许陷入绝望、但却加以克服,就可以破除诅咒,说不定流浪者所谓的旅途悲惨终点是这个意思。

  「我真为妳惋惜,小姐。」卡佛又道,「真不知命运怎么如此残酷,让妳与这种男人相遇。再怎么委婉,都只能说他不配。伊葛,你给我跪下!」

  伊葛动摇着,朵莉亚望向他眼睛。要破除诅咒,就必须在面对绝望时克服它。但上苍垂怜!人面对着山崩或雪崩时能螳臂挡车吗?他的灵魂嚎哭、挣扎,知道无论杀死藏在内心那份怯懦千遍万遍,它都能在下一秒忽然击溃自己。

  「听见没有啊,伊葛?」卡佛淡淡道,「快点跪下。」

  朵莉亚在旁边,她会看见的,到时候她一定真的认为─

  思绪尚未走完,他忽地就跪在一潭泥泞里。膝盖无力,不听意志指挥。伊葛往前一望,只看见卡佛那条破烂腰带以及光滑的马裤。

  「瞧见了吗,小姐?」卡佛轻蔑的声音在伊葛头顶上回荡,「妳也可以随便使唤他试试看。不管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哦。」

  伊葛不敢望向朵莉亚,却还感受得到她就站在自己身边,也感觉到了她心里的痛、煎熬、愤怒、迷惘,以及埋在底下的一丝希望。

  她还保有希望。她不明白那不可能,他不可能与流浪者施加的诅咒相抗衡。永远也不可能。

  卡佛不耐烦,手腕一翻剑身震荡:「你说『我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人渣』。」

  「伊葛......」朵莉亚轻声叹息,但他的名字却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是个晴朗的冬日,他与朵莉亚站在第一先知墓穴那永远开着花朵的树旁。

  「我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人渣。」伊葛动起干裂的双唇。

  卡佛得意地咯咯笑:「妳听见没?再来!说『我是追着小姐跑的不要脸哈巴狗。」

  「伊葛─」朵莉亚悄悄地继续呼唤他。

  「我是追着小姐跑的不要脸哈巴狗......」他的嘴唇自己动了起来。德克与柏尼弗先前都还保持缄默,现在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继续,伊葛!说『我是一坨屎,最喜欢和畜生交配』。」

  「你们少烦他!」朵莉亚把持不住叫了起来。

  卡佛一脸讶异:「妳干嘛这么生气?因为他和男人在一起吗?我们亲眼看见这小子在酒馆里与他男朋友泡在一块儿呀。我看妳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吧?」

  她无言之中的哀求传至伊葛心里。快停下来,伊葛,快点停下来,你要打破诅咒啊。

  旁边屋子的门猛然打开,绷着脸的女厨子走向仓库,路上瞥了这儿一眼,但仍旧对篱笆旁边这五个人漠不关心。卡佛转着剑,等厨师摇摇晃晃走回去、又关上门,接着剑锋再度撇了过去。

  「说话,败类。你是不是叫作伊葛•梭尔?」

  「是,」伊葛快要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逃兵?」

  「是。」

  答到这儿,伊葛浑身冒汗,但并非因为恐惧。他暗忖只要自己可以回答五次是,诅咒就能够解除。

  「你这恶棍是不是杀死旁边漂亮小姐的未婚夫?」

  「是。」

  朵莉亚颤抖着,应当会意过来了。透过自己拱起的背,伊葛感觉得到她心中炽热却又沮丧的期盼。

  卡佛笑得异常灿烂。

  「你爱这小姐是不是啊,伊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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