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紧抱乔纳在田野间飞跃的收获就是倒空脑海里一切沉重的念头。到了大门口，我一跃着地，他转身面对我。
「好玩吗?」
「很好玩!」我说。
「听着，茜希，我不想增加妳的负担，让事情复杂化，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妳和加百列，我晓得你们有一段过去，但妳应该知道不会有结果，对吧?」
我正想开口回答，电话突然响起。我从口袋捞出手机，是加百列。
我不想接听，也不想跟他讲话，总之没什么好说的。
「我饿了，」我告诉乔纳。「只想好好吃一顿早餐。」
我从地下室的入口走上楼梯，进入厨房。他没有追究刚才的话题，坐上角落的沙发，打开电视。
等我泡了热茶，烤好吐司的时候，加百列至少打了十通电话。我撇开罪恶感，继续置之不理。
最后是罗德韩上来坐在桌子旁边，看我啃着微微烤焦的面包。
「加百列在线上等妳。」
他把手机递给我，我被逼进死角，再不情愿还是得接听。
「喂?」我说。
「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讲话。」
我对罗德韩礼貌地点头致意，推开椅子，穿过落地窗，走进花园里，再把玻璃门关上。
「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努力装出冷淡的语气。
「我找到线索，正要前往波士顿找一位叫艾瑞尔的天使，他或许知道我们苦苦追寻的答案。再过一两个小时就会抵达那个城市，但愿不会扑空，找到他之后，我立刻回去接妳。」他三两句就解释完毕。「妳没事吧?」
「汉诺拉呢?她在哪里?」我尖酸地询问，对他的问候置之不理。
「莱拉，她不是妳应该关注的对象。」
「没错，单单你对她的关注就足够我们两人的份。」
「我不懂妳说什么?」
「我梦见你在酒吧跟梅拉奇讲话，随后又看见你走进汽车旅馆的房间。」我停顿了一下。「以朋友而言，她的问候方式荒谬到极点!」
他的静默间接证实我最深处的恐惧。
「嗯?」我感觉血液整个冲上脸颊，浑身发烫。
「妳看到多少?」
「有差别吗?我不必看下去就猜得出来你们在做什么。」
「莱拉，妳误会了。妳必须相信我，好吗?我知道分隔两地还要彼此信任并不容易，但我很快就回去找妳，拜托，请妳对我有信心。」他有些感伤，却也没有费心解释我目睹的景象。
泪水夺眶而出，很难忍住，只能草草结束通话。「我要挂电话了。」
我需要一点隐私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信步走向用大石头雕刻而成的座位区，正准备坐下，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摇摇欲坠地斜靠在墙壁上，让我看得出神。
「妳没事吧，亲爱的?」罗德韩走到后面的阳台，随着我的目光所在，他的表情沮丧起来。「啊，被妳发现了?」
「山上的树怎么会在花园里面?」我惊讶地问。
「是我特地找来的!这是如假包换的圣诞树!」他眉开眼笑，「躲在这里并不表示我们不能庆祝佳节，对吧!我去市场挑了一些装饰品，现在把树搬进去，就可以开始了!」
他真是善解人意，我不想留在这里哀叹抱怨让他失望，只好强颜欢笑，看着他把树干扛在肩上，走进客厅里。
一小时后，整间房子—包含布鲁克在内，都参与了装饰圣诞树的大工程，虽然前三十分钟大都浪费在口舌上，大家激辩着要选什么颜色当主题。
布鲁克认为装饰要有优雅的现代感，这表示不能用发亮的金箔，要单一的银色就好。乔纳的提议很奇怪，竟然主张黑白双色。我在另一个极端，只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挂在树上。
「这样看起来不平衡!」布鲁克对着我嚷嚷。
「嘿，底层是我负责的，妳只要担心自己的就好。」我说。
「哎呀，小姐们，」罗德韩打岔。「看起来棒透了!」
我不太肯定，因为意见相左，协调不了，最后决定把圣诞树分成三个区块，按照个别的喜好布置。由于吸血鬼可以跳得很高，就由我负责最底层，好处就是相较之下，我负责的区块最宽广。根据抽签的结果，乔纳抽到最短签，负责最上层。
罗德韩不抽签，没有负责的区块，于是给他一项特权，选择一项装饰品挂在最高点。他将内容保密到家坚不透露。
在我们工作的时候，他特地准备水果派和香料酒犒赏我们，增添欢乐的气氛。但屋内只有我需要食物充饥，如果真的吞下那么一大块水果派，大概会撑到吐。
布置的欢乐气氛，加上从厨房飘过来的甜蜜的香料酒气味，让我回想起生平唯一一次跟别人共度的圣诞节。
两三年前我到苏格兰旅游，很幸运地认识了奇诺太太，她经营B&B民宿，在旺季的时候好心收留我在厨房工作，让我负责烹饪和打扫，交换三餐和住宿。
我跟一个八岁女孩合作布置圣诞树，她和父母一起来玩。小女孩兴致勃勃，几乎用尽手边所有的饰品和金箔，一股脑儿通通挂在绿枝上，透过孩子的眼睛，那是全世界最美的树，然而真正美好的却是她脸上的喜悦和欢欣，每一件叮当作响、闪闪发亮的小饰品都反射出女孩的光采。
圣诞节当天，我坐下来和客人共享圣诞大餐，烤火鸡和各种应节餐点一应俱全，餐后比赛拉扯圣诞节爆竹12，又唱又跳，完全旁若无人，直到今天，唯有那个圣诞节我不是孤孤单单。
今年和吸血鬼共度圣诞节，更是意料之外。为此我突然很感恩，不管组合多么奇怪，他们是一家人，只要我和他们在一起，就是其中一份子。也许很久以前，我也一度是某个组合的成员。
「我完成了!」布鲁克得意洋洋地嚷嚷，将我的注意力拉回手边的任务上。她退后一步鉴赏中间那一层，我必须承认，看起来满漂亮的。
「嗯，罗德韩，这种透明的小灯泡还有吗?」布鲁克问。
「或许，我屋里还有一箱，得找找看。」
她一眨眼就走掉了。
乔纳窝在地板上，旁观我把星星和麋鹿一对一对地系在最底层。
「美女，实在看不出来妳想追求怎样的效果，我只感觉圣诞老公公的饰品工厂大爆炸，存货都掉在妳的圣诞树上!」他揶揄地说。
我大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将忧虑和伤害抛在一边，暂时享受温馨的时光。「我不知道大西洋彼岸的习惯是怎样，但在我们英国，呃，圣诞饰品越多越棒!」我说。
我伸手要拿红色金箔，乔纳主动递给我，彼此无意间碰触到肌肤，一股尖锐的电流窜入，但我故意忽略，继续自己的工作。
「谢谢。」我迅速绕着圣诞树爬了一圈，将长条状的金箔穿插在枝叶中间，然后拍掉身上的灰尘，起身欣赏充满对比的成果。
乔纳的灯球挂得整整齐齐，我仰起头思索他的选择。
「光明和黑暗是强大的对比，你不认为吗?」他双手抱胸，站在一边。
「我同意，只是全部混在一起，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不干脆分成两半，这样站在后面看是黑色，站在前面却是白的?」
「我不知道，要有特殊的眼光才能欣赏黑白混合的效果—」
「透明灯泡都用光了!」布鲁克冲入大厅，不高兴得直跺脚。
「没关系!」罗德韩在厨房嚷嚷。「来吧，最后的压轴放上树梢，就大功告成了。」
他关上烤箱，大步走进客厅。11
我从一个小纸箱取出装饰品，里头是小天使穿着雪白的衣服，头顶用铁丝围成小光圈，我惊讶地拱起眉毛。
「亲爱的，妳不喜欢吗?」他问。
「不，不是，就觉得很好笑，头顶的光圈再加上翅膀……感觉不太符合……实况。」我中途打住，假如罗德韩相信圣经，那么对他而言，这就是他所认知的形象，我得换一种说法。「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其他装饰品。」
「嗯，我想在这个家里，只有天使最合适，毕竟大家能够聚在一起都要感谢这一位。」他朝我挥挥手，我向前一步，他把陶制玩偶交给我。「做为我们这个小家庭最新的一份子，应该由妳来把它挂上树梢，甜心。」
我转过身去，高耸的圣诞树几乎触及天花板，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高的梯子让我爬上去挂吊饰。罗德韩从背后给我一个熊抱，直接拔地而起，一跳就抓住天花板的梁柱，我才想起原来还有比梯子更好的选项。
不幸的是，当我试图把小天使挂在树顶，身体前倾得太远，导致两个人失去平衡，罗德韩手劲一松，我整个人倒栽葱飞向松树，跟着树干一起倒下。
「啊啊啊!」我大声尖叫，直坠而下。
乔纳的反应一如以往，快速纵身一跳，抢在半空中把我接住，自己则以背着地，让我趴在他身上。
树干迎头压下，我吓得说不出话。
布鲁克的速度也不慢，及时阻挡树干撞击墙壁的平面电视，同时挽救了部分的装饰品。
还来不及回过神，我就开始捧腹大笑，罗德韩单手吊在横梁上，像极了一只协调感不佳的大猩猩;布鲁克使劲想要平衡巨大的树木，嘴巴直骂脏话;乔纳被我压在地板上，一时起不来。
我从他胸口滚到一边，歇斯底里地大笑。
「该死，有这么好笑吗?我的玻璃雪花被妳毁了!」布鲁克的哀号反而让我笑得更厉害。
罗德韩四肢着地，帮忙布鲁克把树干扶起来站稳，满树的圣诞饰品在浩劫过后散落一地。他看我笑到猛擦眼泪，也跟着笑出来，笑声低沉，连布鲁克都忍俊不住地咯咯娇笑，只是用手摀住嘴巴，不想被发现，同时尽全力皱眉。乔纳起身看着我，那一瞬间，浪荡坏男孩的面具消失无踪。他摇摇头，满脸笑容，那特别的笑声是我不曾听过的欢乐美妙—深深刻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遗忘。
「嗯，」他恢复冷静。「如果有任何收获的话，我想应该是改善了妳那部分的圣诞树!」
过了几小时，我吃了太多水果派后，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手按着肚子，努力从超标摄取糖分的兴奋中回到正常状态。
罗德韩洗好碗盘，朝我走过来。「妳真的很爱吃水果派!」他眉开眼笑，看着我点头以对。「改天再做给妳吃!」
我突然希望自己不要看起来这么满足，免得之后乐极生悲，变成大胖子。
「听着，乔纳今晚要出门，」罗德韩静静地说。「他必须去……呃，去加油。我自己想去瓦尔斯教堂，就在小小的村落里，看起来很美观，从这里开车过去大约四十分钟，那里有午夜弥撒，妳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心知肚明，罗德韩不愿意冒险—给我一丝丝和乔纳单独相处的机会。
「坦白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留在家里。不用担心，我没问题，乔纳可以出去，布鲁克跟我可以看影片，我保证晚一点会打电话给加百列。」我说谎了。
「嗯，呃，既然乔纳要出去，妳就留在屋里，可以吗?」
「好的。」
「不会半夜溜出去散步?」这句话在我脑中回荡，他知道我跑出去过，看起来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微笑以对。
布鲁克和我坐在沙发上东挑西拣，屋里收藏的DVD数量实在很多。乔纳又突然冒出来，看到他的打扮，我有点震惊。他穿着深色牛仔裤，裤管卷起，露出军事化的短靴，深V领T恤衬托出锁骨的部位，深色低腰皮带，外罩黑色皮夹克，颈部挂了一条十字形坠子的长项链，看起来不像要独闯森林的模样。
他凑近布鲁克，给她一张名片，摇摇手机，她只哼了一声。
「茜希，我大约一两小时就回来。」他对我眨眼睛，身形闪动就不见踪影，刮起一阵从门口吹进来的风，让好几片DVD应声掉在地上。
「名片上写什么?」我问布鲁克，她立刻站起来。
「噢，以防有急事发生，就是乔纳常去的俱乐部地址和名称。」她靠过来，一把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起来，我们准备出门!」
「我还以为他要去……呃!……进食?」
「是啊，他去俱乐部寻找邪恶的灵魂。我们才不要呆坐在这里，看他玩得不亦乐乎!而且，罗德韩大约到天亮才会回家，他不会发现的。给妳最多十五分钟洗澡，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旋风般离去，任我自行斟酌眼前的选项。我很怀疑自己有任何决定权，只好乖乖回地下室，中途就收到简讯：
右边的城堡向前四步，我想念妳。
我勉为其难地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但没有回应他的简讯。早先勉强掩埋受伤的感觉重新浮现，冲击的力道之大，让我突然很想唱反调报复一下。
布鲁克十分钟后翩然闯进我的房间，端详我的牛仔裤和白色衬衫。「不!不!不!茜希，我们要去的是夜店!过来。」她把一堆衣服丢在床上，「第一步要先帮妳化妆。」
不到几分钟，她已经把我的脸庞当画布，先上一层美白粉底和烟熏效果的眼妆，再画上眼线和厚厚的睫毛膏，脸颊刷上淡淡的腮红及相配的口红，又让我的头发披散下来，梳直刘海遮住额头，害我几乎看不清楚。
我任由她自作主张，直到我看见她帮我挑的衣服款式。「噢，不可以!」我大声抗议。「我不要打扮成放荡的母夜叉!」
「妳说什么?」她边问边调整自己的皮衣。
「相信我。如果要去乔纳常去的夜店，却不穿我准备的衣服，妳会显得很突兀，好像跑错地方的人!」
她帮我挑选的黑色低胸上衣，腰部勉强只遮住肚脐(后背却完全镂空)，真皮迷你短裙配细跟高跟鞋，我还是摇头。「妥协一下，我穿这件上衣，但换条裙子可以吗?那条黑纱裙?」
她翻白眼，但还是帮我换了一条，裙子一样很短，前面大约七寸，后襬比较长，臀部和两侧有透明的布料包住。我伸手要拿衬衣，被她一把抢走，嫌恶地说：「我刚说了，精简至上，少就是多，相信我。」
「可是……」
我还没机会闪躲就被她抓住，从头顶扯掉衬衫。我立刻护住赤裸的胸膛，她把低胸背心的两条肩带绑在我的脖子，却忽然停顿了一下，伸手拨开我的头发，「天哪，妳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她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
「没关系，反正头发会遮住，现在没时间吵架，就听我的话穿这样吧。」
我得感谢布鲁克的急就章和自顾不暇的态度，至少省得我花时间解释。她塞给我一双六寸名牌高跟鞋，马上又提醒我，「如我所说，等等妳就会感谢我!」
她给我一秒钟照了全身镜一眼。镜中人吓了我一跳。这不是我，这种打扮让人浑身不自在，鞋跟高得让我几乎不会走路，但是布鲁克依然坚持己见。
我把手机、信用卡和身分证塞进小皮包里，然后跳上她的车，车子加速驶上马路。
「俱乐部在哪?」我手足无措，不安地坐在一旁。
布鲁克将仪表板上的名片递给我，第一行字写着：LE BARON，利穆镇。13
12 pull crackers，圣诞节流行的游戏，扯破时的声响和小礼物常有惊喜的效果，主要盛行于大英国协的国家，如英国、爱尔兰等地，奖品、礼物或糖果塞进纸筒里，裹上彩色包装纸，两个人比赛，看谁拉扯到奖品。
13 LE BARON，二○○四年于巴黎开幕的夜店，现在成了全球知名的连锁品牌。这里只是借用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