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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三天的黄土绿地,轮胎轰轰驶过漫漫长路,广告看板映著一望无际的天空,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加油站,还有时好时坏的广播收讯。西向九十号州际公路,宛如一条长长的灰色缎带迆逦穿过威斯康辛州高低起伏的山丘、明尼苏达州的平坦原野、南达科他州被烈日晒得褪色的树丛。沿途经过的城市愈来愈小,密尔瓦基的天际线还看得到教堂高塔和酒厂招牌,到了苏瀑市已经没什麽可看,拉皮德城则是连商店街都是低矮平房。

  他们可以疯狂赶路,但总得想办法杀时间,最后决定一天开八个钟头,晚餐再到连锁餐厅填肚子。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第一天晚上两人就重启之前的对话,避开政治问题,刻意保持轻鬆。成长过程的趣事、好友死党、喝醉酒闯的祸、喜欢的书。既不会太亲密,也不会太疏远。

  昨晚他们在黑山的一家公路汽车旅馆投宿,边吃外送披萨边看超立体电视,心照不宣地跳过新闻台。窗外一片黑,世界彷彿消失了,满天都是星星。听著她在隔壁床上的呼吸声,他不知不觉也睡著了。

  今天他们一大早就出发前往怀俄明州。他只去过那裡一次,十二年前跟娜塔莉到怀俄明州的大提顿国家公园露营。当时夏天还没结束,山上绿意盎然。他记得早上他们边缠绵边听著咖啡在营火上沸腾,小鸟在林间歌唱。

  然而,此刻从东边边界放眼望去,只见多刺的灌木丛和乾巴巴的石头,一片荒凉。看起来不像适合人居的地方。市区都是围绕著公路发展的小村镇。

  到了吉列,一切改观。这裡曾经是个宁静的小镇,只有两万人口,多半是发电厂员工。后来艾瑞克.艾普斯坦坦承他悄悄在怀俄明州收购的大片土地,将纳入一个新的大「公社」裡。这个地方将成为跟他一样的人的家园,他将此地取名为新迦南特区。一般人都叫它「异种特区」,并对吸引异能移居到当地的想法嗤之以鼻。这都是在三千亿美金投入之前的事,过了几个月,世界彻底改变。

  吉列是进入新迦南的前哨。它跟其他两个更小的城镇——西边的肖肖尼和南边八十号州际公路旁的罗林斯——是进入新迦南的三个入口。艾普斯坦开闢了宽阔的大道深入荒原中心,双向共八线道,豪迈地切入美国最乏人问津的地区。他以各种方式买下周围的土地,有的按亩收购,有的是跟控股公司、拍卖市场或人口数不到一百的村落买来。他另外还买了散落在各处的牧场,以及石油跟天然气的开採权,因为埋得太深或数量太少,所以尚未有人开採。拼拼凑凑之后,最后得到一片岩石遍布的荒漠,一块在历史上人烟罕至的广阔土地。

  过去默默无闻的吉列、肖肖尼和罗林斯小镇,从此声名大噪,成了通往新迦南的大门。大型公路餐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建筑工人(负责新迦南的初步建设工作)的宿舍也愈盖愈多。餐厅、电影院和购物商场迅速跟进,观光饭店、饰品店、市区博物馆等也络绎而来。

  库柏小时候很爱科幻电影,尤其是色彩和灯光俗气华丽、演员穿跳伞装的七○年代科幻片。裡头的元素俗到很有趣,世界都变成两百层楼高的大都会。当他们在车阵长龙中排了二十分钟,等著经过吉列时,他突然意识到未来并没有变成电影想像的那样。贫瘠的土地和刺眼的豔阳看起来更像过去的世界——西部牛仔的世界。

  「还要多久才到检查站?」

  「从这裡吗?」雪伦正在开车,她伸长脖子往前面的十八轮大卡车旁边看。「大概十五分钟吧。」

  「真有效率。」

  「非有效率不可。这个入口基本上就像个大型货运站。」

  「我知道。」应变部探员都听过多次有关新迦南的简报,他也不例外。从文化层面来看,新迦南类似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的以色列,但它面对的处境很独特。因为土地仍属于美国,所以还是得遵守美国的法律,不过三百亿美元争取到各种的例外。艾普斯坦的律师和游说人找出一百个法律漏洞,最后让新迦南成为一郡,并拥有自己的法规。加上整个新迦南都是私人土地,因此可以控制出入。「所有入内货车都要在这裡卸货,再经由内部的货运网路分配传送,创造了很多工作机会。」

  「在新迦南不愁没有工作机会。那裡的失业率是零,不只有研究工作,货运、建筑、採矿、基础建设,各种劳力工作都有。」

  「当然了,总得让正常人有事可做。」

  她笑了笑。「不只正常人。很多异能搬来这裡想贡献一点心力,不过第五级的运算师或第三级的音乐家,跟引领生物医学研究的顶尖人才还是有段距离。」

  「妳在这裡住了多久?」

  「公寓买了三年,但我不确定会跟别人说我住在这裡。」

  「我知道妳的意思。」

  十分钟后,他终于看到边界。四线道变八线,变十六线,再变三十二线。大货车移向右边,填满空著的线道,大小客车移向左边。每条线都通往类似收费亭的检查站。身穿棕色制服、佩带蓝星徽章(新迦南的标志)的警卫像蚂蚁一样移动,少说有上百名,有的在跟驾驶人说话,有的正拿著镜子往车底下照,有的牵著德国牧羊犬。检查站上方的遮篷看似平凡,库柏知道裡头藏有目前最先进的新科技扫描器。有个笑话说,想知道应变部明年的新行头,只要来怀俄明州,随便找间酒吧走进去就行了。这就是新迦南真正的防卫利器,比荒凉土地和大把钞票更厉害的王牌。各个领域的绝世天才,包括让人类科技突飞猛进的异能科学家,一起为这片土地效力,最新成果之后再传遍全美国。

  库柏暗想,征服美国不需要多厉害的军队,建立一个生活中少不了的娱乐中心就够了。

  雪伦把车开到遮篷底下,一阵凉意突然笼罩车顶。她降下车窗,留著整齐八字鬍的年轻人说:「欢迎来到新迦南特区,麻烦出示证件。」一口气把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找护照——在途中就说好,不能显得太急切、太准备就绪——然后递出去。警卫点点头,把两本护照递给身后的女人扫瞄。库柏知道扫瞄不只会检查护照是否有效,也会检查最近的信用纪录,以及行车和犯罪纪录,天知道还有哪些。

  待会就知道史耐德有没有诳我们了。身分证和信用卡都没问题,但不代表什麽,这才只是第一关。库柏刻意显得漠不关心,像个观光客左右张望。

  「嗯……卡佩罗先生跟卡佩罗太太,」警卫说,「两位到新迦南是为了?」

  「纯粹只是观光,」她开朗地说,「我们要开车一路玩到波特兰,想说可以顺道来玩。」

  「车上有麻醉药品或枪枝武器吗?」

  「没有。」库柏料准他们一定会问,所以早就把手枪拆了,丢在明尼苏达的垃圾箱裡。反正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枪,况且少支手枪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两位打算在哪裡投宿?」

  「应该会在牛顿找间饭店。」新迦南的第一个城镇牛顿是当地的最大城之一,大多区域都对观光客开放。再进去就得接受更多安全审查,需要提供更多证件。应变部的简报曾将新迦南比喻成层层筛网,每一层都利用法律漏洞筛掉一些人,从设有警卫的住宅区、高度戒备的採矿区到官方研究机构,层层而上。库柏左右张望时,另一名警卫拿出一具他没看过的长方形仪器,慢慢沿车身移动。检查是否有爆裂物?拍照留存?还是在读取他们的气场?

  女警卫把护照递回给八字鬍警卫,八字鬍再还给雪伦。「谢谢两位的合作。要提醒您,新迦南特区是私有的法人土地,进入特区请务必遵守艾普斯坦企业的规定,行动范围仅限于绿色标记的指定区域,另外也须遵守安检人员的所有要求。」

  「了解。」雪伦说,然后升起车窗踩下油门。

  他们就这样进去了。

  眼前的景象有别于他的想像。

  库柏看过无数照片和模拟情境,还记得大型仓库密密麻麻蹲踞在每个入口,一排排库房就像是各种货品的中继站,从木材到二氯乙烷到威士忌,全都是新迦南进口的商品。他研究过这裡的平面图、连接城镇的道路网,还有一夕冒出的前哨站。他读过这裡的太阳能投资计画,绵延数哩的光电板像昆虫的甲壳闪闪发亮,随著日照和月照的方位精准地变化角度。他也知道牛顿、达文西、莱布尼兹、特斯拉、阿基米德的人口有多少,以及每个城镇各自扮演的角色。他还听过演讲分析这些以源源不绝的资金建立、经过事先规画的城市。

  可是他从没有降下车窗驶过牛顿的街道,嗅闻灰尘和冷凝器排出的铁腥味。他从没有看过当地的女人把电动车停进酒吧外的充电站,也从没听过充电机轰轰运转的声音。虽然读过不下千次的人口数据,但他从没想过这地方多麽青春洋溢。晓得这裡所知年纪最大的异能才三十三岁是一回事,亲眼看到青少年满街跑、毛头小子头戴工程帽开卡车、年轻人在这裡按照十年蓝图建立新世界,又是另一回事。当然也有大人,不少生下异能子女的父母迁到这裡定居,不过他们看起来格格不入,人数明显少很多,就像大学校园的教职员。

  雪伦的公寓位在一家酒吧的二楼。卧房摆了张整齐收起的摺叠床。厨房看不出有人曾在那裡下厨的痕迹。有张书桌上摆著沐浴在阳光下的塑胶盆栽。处处都让他想到自己在华府的荒废公寓。

  她带他走进公寓,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彷彿正在辨识这个地方,似乎有人趁她不在时闯进来移动了屋裡的东西。过了一会,她说她想梳洗一下。隔著牆壁他听见淋浴间的水龙头快速开关的声音——只能洗战斗澡,这裡的水很珍贵,一滴都不能浪费。库柏打开冰箱,除了调味料和啤酒,空无一物。他拿了一罐啤酒在房间裡踱来踱去,之后走到外面的小阳台。

  新迦南落实了最新的都市设计理论,这裡有宽阔的脚踏车道跟有如义大利广场的广大空间。他眯眼抵抗豔阳,啜一口啤酒,看著一群二十郎当的年轻人玩起打情骂俏版的捉人游戏,男孩追著开怀大笑的女孩跑,每个女孩都身材瘦削,晒得很黑,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活力。他很好奇哪个是基因组分析高手或者能清楚记得十几年前看过的一张脸,哪个为约翰.史密斯工作,哪个是恐怖分子,哪个曾是他锁定、追踪、甚至猎杀的目标。

  猎杀?

  他又喝一口啤酒,靠在栏杆上。不一会儿她走过来,换上一件露出肩膀的细肩带洋装。她头髮还是溼的,正拿著梳子悠悠梳头髮,闻起来很香,有热带洗髮精的味道,可能是椰子。

  「所以,我们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

  他转过身,身体靠著栏杆,感觉到T恤下热烫烫的金属。他看著她梳头髮,看著她盯著他看。「怎样?」她问。

  「我只是在想,妳现在安全了。」

  「而你还没有。不太自在,对吧?只要有个穿制服的人看你不顺眼,下一秒你就会坐进亮得刺眼的房间。」她歪著头。「我知道那种感觉。」

  他没回答,只是直视她的眼睛。

  她叹道:「库柏,我们说好了,我说话算话。你帮我安全回到这裡,我也会带你去找艾普斯坦。」

  「好,」他说,「怎麽做?直接开车去他的办公室,要求觐见新迦南之王吗?」

  「我说过了,只有一般人才会这样叫他。」

  「我们已经来到他的王国。」他对著广场上的两名制服警卫点点头。「那些人就是他花钱雇用的安检人员。」

  「没错。但这裡没有血汗工厂。」

  何必说话刺激她?她说的没错,他是觉得不自在。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呼风唤雨的特权分子,如今充其量只是个拿假护照的观光客,更残酷的是,他对自己的安全不抱太大期待。

  然而令他不安的不是这个。他早就料到自己会像踏入敌营的士兵,但到了这裡他才发现,敌营原来是以色列的合作农场跟大学校园的混合体,完全不像邪恶帝国的运转核心。这种感觉令他不知所措。

  不但不像邪恶核心,眼前所见的一切,他甚至不讨厌。这地方有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无论是洋溢的活力、严谨的规画和活泼的创意都是,给人感觉是一个正在大力建设、迈向未来的地方。这裡以外的地方反而像陷在过去的泥沼中,永远渴望回到更单纯的时代,即使那样的时代根本不曾存在。

  「下一步怎麽做?」

  「第二步明天再说,我们去找艾普斯坦,我答应你就一定做到。第三步咱们就分道扬镳,我会去找同伴解释清楚。」

  「那第一步呢?」

  「第一步就是你去换衣服,我们出去喝一杯。我终于回到家了,想庆祝一下。」

  他们先去她公寓楼下的酒吧。外表看来跟一般酒吧没两样,他又在脑中玩起平常的游戏:点唱机播放著乡村摇滚歌曲;吧檯后面有霓虹灯招牌;木头桌面刮痕累累;毒辣刺眼的阳光从前面窗户洒下;早班酒保一脸疲惫,身上有刺青。

  五题只对一题,十年来头一遭。

  酒吧开了冷气,有点冷又不会太冷。窗玻璃的光线偏振功能除去了刺眼反光,却又不会让户外看起来一片暗。室内装潢线条柔和,光线自然不刺眼,彷彿空气自己会发光。音乐性感迷人,有点像电子乐。酒保是个拿软式平板工作的十六岁女孩,晒得很黑,但身上没有刺青。

  至少桌子是木制的,而且确实刮痕累累,看起来比酒保还老,可能也是,或许是大批发买下再送到这裡。

  「两杯果汁加两杯伏特加。」雪伦说,然后转向他,露出她专属的鬼灵精笑容,接著说,「他也一样。」

  一开始他轻啜饮料,有点紧张不安。第二杯冰伏特加抚平了他的心情,而果汁——雪伦说是在当地蒸馏的,苹果和洋梨是适合在怀俄明州生长的少数植物——被顺口的苦味冲淡。

  「富含维生素,」雪伦说,「多半是维生素B。这裡的人吃很多肉,但蔬菜在这裡很贵。」她一口接著一口喝,再追加果汁顺顺口,身上散发著之前他没看过的轻鬆自在,好像正一点一点放下戒备。友善熟悉的地方带来的安全感。只见她谈笑风生,又点了更多饮料。过了某个时刻,他心想,管他的,有何不可。

  「怎麽样?」她问,「第一印象如何?」

  「我觉得妳很漂亮,不过有点火爆。」

  「真可爱。」

  「谢啦。」他喝了一大口果汁。「说实话吗?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环顾酒吧一圈,看见十来个客人,都是年轻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桌上摆满空酒杯,随时像炸弹引爆一样哄堂大笑,整桌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再一起碰杯。他上一次像那样跟一群人坐在一起谈天说笑,只为了一杯酒而活著是什麽时候?

  那种世界以我为中心、活在当下的笃定感,是那麽熟悉。十八岁在军队裡跟同袍一起喝酒时,他也曾经像那样有用不完的精力,一心只想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但感觉还是不太一样。这裡的人比较瘦,脸色乾瘪,看起来像水喝太少、在烈日下曝晒太久,身上的衣服轻薄但变化少,以机能为主要考量。入境时他想像这地方应该很复古,不像未来城市。他甚至有点期望会看到大圆帽跟牛仔靴,一整个世代都在扮演老一辈的角色。结果他只对了一半。这裡是有很多帽子没错,但靴子完全机能取向,看起来都历经风霜、耐操耐磨,毫无流行的元素,至少他没看出来。

  「没有啤酒招牌。」他说。

  她扬起头。

  「这种酒吧一定要有啤酒招牌,妳知道,就那种老派的商标,比方百威马。即使是新啤酒也会设计出让人联想到旧商标的招牌,这就是游戏规则。要酿啤酒,就替你的啤酒设计商标。就像酒吧一定要有撞球桌,即使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怎麽打撞球也一样。我们祖父母那一辈认认真真打球,我们是喝醉酒乱打一通。没人多想,反正就是怀旧,是对过去的一种情感,世界就是这麽运转。」

  「就像经典摇滚,」她说,「〈阿拉巴马甜蜜的家〉我听到都快吐了。」

  「看吧。妳想想,滚石合唱团很伟大,那何必要一直重複听清水合唱团和欧曼兄弟听到耳朵长茧?有人被他们的音乐打动吗?真的有人在听吗?那就叫怀旧。」

  「那汽车呢?」雪伦说,「大部分人都住城市,车不会开很远,那汽车公司何必要继续制造跑得快又耗油的大车?应该制造轻巧好停放的电动车才对啊。」

  「这很难说,」库柏说,「我就喜欢跑得快的大车。」

  「老派的想法,」她笑道,「续摊吗?」

  窗外的世界转为金黄色、橘色,最后是紫色。

  走出酒吧时,他觉得很好,还没喝醉,但肯定快了,世界的稜稜角角逐渐消失。她招了一辆电动计程车,指示司机该往哪走。他们挤在小车后座膝盖碰膝盖。餐前先来杯马丁尼,晚餐吃牛排,一吋厚的肋眼,洒上岩盐和黑胡椒,炙烤到恰到好处的三分熟。每一口都让他想融化在盘子上。

  他注意到餐厅裡的人在打量他们,把他们当作观光客,眼神不带一丝威胁。牛顿的观光客不少,当地人说不定觉得这是在释放善意。

  她点了一瓶葡萄酒搭配晚餐,跟他一杯接著一杯喝,谁也不输谁。视线愈来愈模糊,世界愈缩愈小。他知道他醉了,但不在乎。

  后来他们到了一家地下室酒吧。光滑的塑胶家具和低矮的桌子,烟雾中飘散著甜甜的大麻味。小小的舞台上有个三人乐团(邦哥鼓、小提琴和吉他)在演奏节奏丰富、介于雷鬼和爵士之间的奇特音乐。三名音乐家都突然偏离有如数学公式的主旋律,音乐几乎——但还没有——乱了套。三个都是异能,他很确定。听一次就能弹出旋律,不过一旦学会就觉得无聊,同样的旋律再也不想弹第二次的异能音乐家。雪伦去厕所,他靠著椅背欣赏音乐。今晚的明智选择应该是待在她的公寓研究地图、读艾普斯坦的传记,但他就是提不起劲。

  雪伦摇摆著身体走回来,一半是为了穿过人群,一半是跟著节奏扭腰摆臀。她的两条腿强劲结实,手裡多了两杯饮料。「饮料来了,卡佩罗先生。汤姆。」

  他笑了一声,说:「谢了,艾丽森。」

  他们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上的味道很香。她从耳后抽出一支捲好的大麻菸,弯身就著桌上的蜡烛点菸。「啊,怀俄明日落!」

  「酒吧没意见吗?」

  「大麻在这裡还没合法,所以要缴二十元罚金,到吧檯买菸就先付清了。」她又吸一口,往后一靠。「你结过婚,是吧?」

  「对。」他脑中闪过上一次看到娜塔莉的情景:她站在曾经是他们的家外面的大树下。「结婚七年,离婚四年。」

  「你很早婚囉。」

  「我们二十岁就结婚了。」

  「对方也是异能?」

  「不是。」

  「因为那样才出问题吗?」她把大麻菸递给他。

  他正要拒绝,转念又想管他的。先轻轻抽一下,然后深深吸一口,立刻往脑门一衝,手指脚趾刺刺麻麻的感觉往体内蔓延。「我十七岁以后就没呼过麻了。」

  「慢慢来。这裡种的大麻很猛的。」

  他又吸了一口之后递给她。一时间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几乎肩碰肩,他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

  「对,因为那样才出问题。」

  「她嫉妒你?」

  「不是,不是那样的。我们会结婚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我是异能。她爸妈反对我们交往,她很生气,以前还会开玩笑说我们是异族通婚。后来她怀孕,问题差不多就解决了。」

  「你开心吗?」

  「有一阵子非常开心,然后每况愈下。」

  「发生了什麽事?」

  「就……生活吧。」他举起一隻手,仔细观察皮肤的纹路,还有摆动手指时肌肉的伸缩。「没办法想关掉就关掉,妳知道……我是指我们的能力,害得她筋疲力尽。多半是我的错。我是个急性子,老是帮她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我们之间的差异演变出各种奇怪的相处方式,比方她喜欢惊喜,但永远无法让我惊喜,因为我太了解她的行为模式。气氛变僵的时候,她还没开口,我就回应她的愤怒,弄得她更生气。最后就……慢慢淡了,却也很明快。」

  「好海明威。」她说。

  他转头看她,大大的深色眼睛、浓密的睫毛,她的脸蛋彷彿在水中漂浮。「是啊。」

  舞台上的小提琴手开始独奏,拉出的音符突兀刺耳又陌生,但绝不是走音,鼓声进来之后更加活泼奔放。听起来像望著窗户发呆、难以入眠的週六夜晚。

  「我订过婚。」她说。

  「真的?」

  「拜託,你不用那麽惊讶。」

  他粲然一笑。「说说他的事。」

  「是女生。」

  「真的?」他直起背脊。「可是妳不是同志。」

  「你怎麽知道?」

  「别忘了我的专长是模式辨认。我的同志雷达很强。」

  这次换她忍俊不禁。「确实不是。这年头世事纷扰,是不是同志也没太大差别。我的意思是,假如异能的问题没冒出来,或许局面又变得不一样,大家就会在意性向的问题。不过我跟她会撕破脸有更严重的原因。」

  「发生了什麽事?」

  她耸耸肩。「就像你说的,我不是同志。」

  「但妳爱她不是吗?」

  「对。」她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我不知道,发生了很多事。我的天赋是问题之一。很难。爱一个人却无法跟对方分享你看世界的方式,就像跟盲人解释什麽是颜色一样,他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他有点想反驳她,不为别的,多半只是习惯。身为正常世界中的异能、猎杀其他异能的异能,他自然而然养成了这种习惯。

  「不过感觉还是很好,」她说,「我是说被爱的感觉。」

  他点点头。两人陷入沉默,靠著椅背欣赏音乐。他觉得身体变得柔软灵活、伸展自如,跟坐垫融为一体。耳边传来片片段段的对话,某个女人的笑声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明天感觉很遥远,儘管有那麽多事得做、还有一场硬仗得打。但此时此刻,坐在这裡,飘浮在温暖的迷雾中,感觉很好。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新世界,身旁坐著一个漂亮的女人,陶醉在活著的喜悦裡,感觉很好。

  「这样很好,」他说,「放鬆一下,暂时抛开一切。」

  「没错,」雪伦说,「的确是。」

  「谢了。」

  「好说。」

  乐团奏起新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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