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矛盾
白镴笼会让法器中的灵表达力的属性。例如火灵会创造热。我们称此为「增幅」。它们通常较其他法器更快消耗飓光。
──娜凡妮.科林为君王联盟所提供之法器机制课程,兀瑞席鲁,杰瑟凡日,一一七五
卡拉丁回过神时,第四座桥已开始升空。他站在栏杆附近,看着此时已遭遗弃的炉石镇在下方渐渐缩小。在这样的距离外,房舍像是一批蟹类动物长大后弃置不用的蟹壳。它们已发挥过功用,现在成了散落的废弃物。
他曾幻想荣归故里。然而他的回归却为这个城镇带来终结。他清楚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自己的出生地,痛楚却意外轻微。
嗯,这里已有好几年不是他的家了。他直觉地寻找桥四队的士兵。他们混杂在上层甲板的其他逐风师和侍从之中,挤成一团,谈论着卡拉丁听不清楚的事。
这个团体变得好大。数百名逐风师,人数太多,运作方式已无法像他在萨迪雅司军队号召的那个紧密小团体。他唇间不禁逸出呻吟,但他归咎于疲惫。
他在甲板坐下,背靠着栏杆。一名执徒送了一杯温暖的东西给他,他心怀感激地接下,后来才发现饮料只发送给镇民和难民,其他士兵并没有拿到。他看起来状况有这么糟吗?
对,他心想,低头看着染血又遭火焚的制服。他隐约记得在雷纳林的搀扶下踉跄登船,接着对涌上前嬉闹的逐风师咆哮。他们一直给他飓光,但他已有许多。飓光此时在他血管中汹涌,然而就这么一次,飓光提供的额外能量显得……黯淡。褪了色。
停止,他强迫自己,你曾在更粗暴的狂风中定下心神,卡拉丁。深呼吸。会过去的。总是如此。
他啜饮杯中饮料,后来才发现那是汤。他欣然接受汤的暖意,尤其此时船已渐渐升高。许多镇民聚集在船侧,身旁涌出一个个赞叹灵。卡拉丁闭上眼,头往后靠,硬挤出一个微笑,试着重温刚开始那几次飞入空中时的惊奇感。
却发现自己再度体验其他更黑暗的时刻。提恩死去的时刻。他辜负艾洛卡的时刻。尽管愚蠢,第二个时刻引发的疼痛却几乎等同于第一个时刻。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国王。然而莫名地,看着艾洛卡在即将说出灿军的第一理念时死去……
卡拉丁睁开眼,刚好西儿化为迷你第四座桥的形状飞上来。她通常采取自然事物的造型,但这个似乎特别古怪。第四座桥并不属于天空,只不过有人会说卡拉丁也不属于天空。
她又变化为年轻女子的形象,穿着她较庄重的裙装,降落在水平于眼睛的位置。她朝聚集在一起的逐风师挥手,对卡拉丁解释:「他们在恭贺拉兰,我们还在那栋燃烧的房子里时,她说出了第三理念。」
卡拉丁嗯了一声。「好得很啊。」
「你要去恭喜她吗?」
「晚一点吧。」卡拉丁说。「不想从人群中挤过去。」他叹口气,头又往后靠着栏杆。
我为什么不杀他?他自问,我会为了生存而杀死帕胥人和炼魔,但面对摩亚许时,我却完全死锁了?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蠢。他为什么这么好操弄?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矛砸向摩亚许那张过度自信的脸就好,帮这世界省下一大堆麻烦?至少能让那家伙闭上嘴,堵住如烂泥般从他嘴巴溢出的话……
他们都会死……所有你爱的人、你自以为能保护的人。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死,而你无能为力。
我可以拿走痛苦……
卡拉丁硬逼自己睁开眼,发现西儿穿着她较平常的裙装站在他面前──飘逸、女孩子气,裙襬在她膝盖附近化为雾气的那一件。她看似比平常小了些。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你。」她柔声说。
他垂下视线。
「你心中的黑暗有时候会好一点,有时候则糟一点。但最近……又变成不一样的东西。你看起来好累。」
「我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卡拉丁说。「妳觉得我现在状况很糟?妳该看看哈福逼我重复两次横越……横越……」
他转身。欺骗自己是一回事,欺骗西儿是另一回事。
「摩亚许对我做了什么?把我放进某种恍惚状态中。」
「我不认为是他,卡拉丁。」她低声说。「他怎么会知道荣誉沟的事?还有你差点在那边做了什么?」
「在比较好的那些日子里,我跟他说过很多事。来兀瑞席鲁之前,在达利纳的军队里……」
他为什么想不起那时候的事了?想不起那些温暖的时刻?和那群真正的朋友一起坐在火边的时刻?
那群朋友之中,有个男人刚刚试图说服他自我了结。
「卡拉丁,情况越来越糟了。这种……言不及义,这种疲累,只要你耗尽飓光就会这样。彷佛……彷佛你只在体内有飓光的时候才能继续前进。」
他紧紧闭上眼。
「你只要听见逐风师伤亡的报告就会僵住。」
当他听说手下的士兵死去,他总会幻想再次扛着桥跑。他听见尖叫声,感觉箭破空而来……
「拜托,」她低语。「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你。我一直好努力尝试,却似乎无法理解你的感觉,以及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要是妳想通了,请解释给我听,好吗?」卡拉丁说。
他为何无法对摩亚许所说的话一笑置之?他为何不能抬头挺胸站好?大家都假装他是英雄,为何他不能就像个英雄一样大步走向太阳?
他睁开眼,啜饮一口汤,但汤已变凉。他硬逼着自己喝下去。士兵对食物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不久,一个人影穿过人群,从容地朝他走来。泰夫的制服剪裁合身,胡子也修得整整齐齐,他这会儿已不再发光,看起来就像颗古老的岩石──那种你会在山脚下看见的岩石,历经岁月风吹雨打、长满青苔;看见这种岩石,你会纳闷它在漫长的日子里都看见了些什么。
泰夫在卡拉丁身旁坐下。
「我不想谈。」卡拉丁硬声说。「我没事。你不需要──」
「噢,闭嘴,阿卡。」泰夫一面叹气一面调整好坐姿。他年纪约五十出头,不过有时活像个再年长二十岁的老爷爷。「再等一下,你会去恭喜那女孩说出了她的第三理念。就跟我们大部分人一样,她得来不易。她需要你的认可。」
抗议消失在卡拉丁唇间。没错,他现在是上帅了。然而事实上,任何配得上自己薪资的军官都知道,总有个时候该闭上嘴,乖乖照手下说的做就对。就算他不再是你的手下也一样。就算小队不复存在也一样。
泰夫仰望天空。「所以,那杂种还活着,对吧?」
「两个月前在费德纳边界,有人确定看见过他。」卡拉丁说。
「是,两个月前。」泰夫说。「不过,我认为他们那边这会儿应该也有人了结他了才对。他就是让人受不了。」
「他们给了他一把荣刃。」卡拉丁说。「要是他们受不了他,表现的方式也太怪了。」
「他怎么说?」
「他说你们都会死。」卡拉丁说。
「哈?空洞的威胁?他发疯了,那家伙肯定疯了。」
「是啊,发疯。」卡拉丁说。
不过并不算威胁,卡拉丁心想,我终究会失去所有人。世事就是这样运作,总是如此……
「我会告诉其他人,他在附近探头探脑,未来有可能会攻击我们的人。」泰夫打量他。「雷纳林说他发现你跪在那里,手上没武器,像是在战斗中僵住了。」
泰夫让这句话悬在那儿,意有所指。像是在战斗中僵住了。又一次。没那么常发生,只有这次,还有科林纳那次。还有几个月前洛奔差点死掉那次。还有……嗯,另外几次。
「我们去跟拉兰聊聊吧。」卡拉丁起身。
「小子……」
「是你跟我说我得做这件事的,泰夫。」卡拉丁说。「那你就飓他的让我去做吧。」
卡拉丁走去尽他的职责时,泰夫跟在他身后。他让他们看见他抬头挺胸地站着,让他们放心他还是他们心目中那个杰出的领导者。他请拉兰为他召唤她的新碎刃、并且祝贺她的灵。他们的荣耀灵真的太少,他总是尽量向它们致意。
之后,如他所期望,达利纳请逐风师送他、娜凡妮和另外几个人回破碎平原。灿军中的许多人会留下来护送第四座桥继续这段漫长的旅程,不过还有其他职责需要指挥幕僚等人照料。
卡拉丁的父母当然决定跟镇民待在一起。卡拉丁与他们会面过后便起飞离开。至少在飞行时总会有狂风呼啸,泰夫就不能问更多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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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凡妮对矛盾又爱又恨。
一方面,自然界或科学方面的矛盾是所有事物皆具备逻辑且理性秩序的证据。当一百个品项显示出一种模式,然后有一个品项打破这种模式,这便彰显出原先的模式有多值得关注。偏差彰显出自然的多样性。
另一方面,那个变异鹤立鸡群,像是一整页整数里的一个分数,或是纯粹二的倍数中冒出一个七。矛盾在窃窃私语,喃喃说着她的知识并不完备。
更糟的是,或许并不存在数列;或许一切都是随机的混乱,而她为了求自己心安,假装世界有其道理。
娜凡妮浏览笔记。她这间毫无特色的圆形舱房空间太小,无法站立。房里有张栓在地板上的桌子,还有一张孤椅,她伸直双臂就能同时碰触到两边的墙。
一个用来装钱球的高脚杯固定在桌上,顶部牢牢关上。当然,她只带了钻石来提供照明。她无法忍受她的灯是由上百种不同颜色和尺寸的宝石所构成。
她叹口气,腿在桌下往前伸直。在这舱房待了数小时后,她渴望起身散散步,但是做不到,因此她在桌上摊开引发麻烦的那几页。
加丝娜享受在数据中找出不相符之处。娜凡妮的女儿似乎靠矛盾而成长茁壮,除此之外还有目击者证词中的小误差、历史记载中存有偏见的回忆录所引发的问题。加丝娜在这些线头中小心挑拣、加以拉扯,用以发掘新想法和秘密。
加丝娜热爱秘密,娜凡妮对秘密则较为警惕。秘密将加维拉变成……他最后那模样。无论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是现在,世界各地法器师的贪婪仍阻碍这个更宏大的社会学习、成长,以及创造──皆以保护商业机密为名。
数世纪以来,远古灿军保守了多少秘密,却只落得在死亡中失去它们,迫使娜凡妮必须重新发现一切?她伸手从椅子旁拿起卡拉丁和利芙特发现的那个法器。
她对这东西一点头绪也没有。一组四颗石榴石?看起来都没有灵受困其中。她不认得构成笼的那种金属,还有宝石的切割方式……研究这东西就像试图理解一种外国语言。它是如何压抑灿军的力量?跟镶嵌在敌兵武器中的宝石有关吗?会吸走飓光的那些?好多飓他的秘密。
她拿起一幅素描,画中描绘的是兀瑞席鲁核心的宝石柱。是一样的,她心想,在手中转动法器,拿来与图中看起来相似的石榴石结构比对。宝石柱里的那个结构很巨大,不过切割方式、宝石的排列以及感觉都是相同的。
塔城里为什么有一个能够压抑灿军力量的装置?那可是他们的家园耶。
会不会刚好相反呢?她心想,放下那个陌异的法器,在素描的纸边笔记。一种压抑炼魔力量的方法?
塔城还有好多事完全无法解释。她身旁有达利纳这个盟铸师,无论死去已久的塔城灵到底是什么,达利纳和飓父难道无法模仿塔城灵所做的事,驱动宝石柱以及塔城?
她拿起第二幅图,这次画的是较熟悉的装置:以链条相连的三颗宝石结构,藉此让人套在手背上。一个魂师。
娜凡妮长久以来都对魂师感到困惑不已。它们是系统中众所周知的瑕疵,也是说不清道理的法器。娜凡妮本身并非学者,但她对法器具备强大的操作知识。它们会造成某些效果,主要是强化、定位,或吸引特定元素或情绪──总是与受困其中的灵紧密相关。这些效果是如此符合逻辑,因此在真正成功制造出法器的好几年前,学者们便已正确预知理论性法器。
如第四座桥这样的工艺杰作,其实也只是一组较小、较简单的装置彼此交融。配对一组宝石,便可得到信芦;让数百颗宝石交互作用,便能让船飞上天。前提是你发现了如何分离物体运动平面,并透过结合的法器重新施加力向量。但就连这些发现,也都只是小小微调,称不上革命性的改变。
每一步都以符合逻辑的方式建构在前一步上。一旦了解基础,一切便完全说得通。但魂师……它们打破所有规则。几世纪以来,所有人都说魂师是圣物,由全能之主创造,出于慈悲而赐予人类。它们不应该有道理,因为它们并非工艺之物,而是神授之物。
但真是如此吗?抑或是她能透过研究,终究解开魂师的秘密?几年来,他们都假设并没有灵受困于魂师之中。但现在有了誓门,娜凡妮得以进入幽界,而实体界的一切都映现于此。人类显现为飘浮的烛焰,灵则显现为它们在实体界可见模样更大或更复杂的版本。
魂师却显现为无反应的小灵,双眼闭合地盘旋空中。所以魂师之中确实有受困的灵。根据形状判断,它们是灿军灵;它们具备智慧,而非那些遭捕获以驱动法器、更像动物的灵。
这些灵被囚禁在幽界,被迫驱动魂师。或许这个也一样?娜凡妮心想,拿起卡拉丁发现的那个宝石装置。必定有某种关联。或许与塔城也有关?让塔城得以运作的秘密?
娜凡妮翻过笔记,看着自己过去一年来画下的诸多工程图。她拼凑出塔城的许多机制,尽管这些机制如同魂师,也是藉由某种方法在幽界困住灵而制成,然而它们的功能近似现在法器师设计的那些装置。
乘载器?相互结合的法器加上隐藏水车,水车则浸入由峰顶融雪汇流而成的地底河流。净水不间断地装满城市水井?聪明地利用了吸引型法器,由一个暴露于塔城下方空气与飓风中的古老宝石驱动。
确实,她越是研究兀瑞席鲁,就越看见古人是如何利用简单的法器技术,创造出他们那些令人惊奇的工具。然而现代法器师已超越他们;她的工程师将那些乘载器修复、改装,并加以现代化,使其运作速度较原本提高数倍。他们改善了水井和水管,现在可抽水到塔城更高的楼层,注入废弃已久的水道。
她过去这一年来学到了好多,几乎开始觉得自己能够推断出一切──回答那些关于时间与宇宙本身的问题。
然后她想起魂师。他们的军队都因为魂师才有东西吃、维持活动力,而兀瑞席鲁又仰赖魂师制造额外食物。今年稍早在艾米亚发现的魂师贮藏库,为联盟军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利益,里面的魂师是当代历史中最令人渴望、最重要的装置。
然而她不知道它们如何运作。
娜凡妮叹气,啪地阖上笔记本,小舱房同时震了震;她皱起眉,靠向一侧,打开墙上的小舱门。透过玻璃,她看见外面那个不协调的画面:一群人飞行于旁边的空中。逐风师们维持松散的队形,头朝前迎风而飞──娜凡妮曾指出这举动有点可笑。为什么不转个方向?你并不需要看见自己正朝哪里飞呀。
他们声称脚朝前飞感觉很蠢,因此无论多有道理,他们都拒绝那么做。他们似乎确实会雕塑身体周遭的空气,避免脸部遭受最严厉的风势冲击。然而达利纳并没有像这样的保护。他得靠一名逐风师帮助他待在空中,飞行在队伍中时戴上附护目镜的面罩,以免冻掉他那个值得夸耀的鼻子。
娜凡妮选择了一个更舒适的运输方式。她的「舱房」是一个单人尺寸的空心木球,前后两端收细,以利气流流动。这简单的运载工具由一名逐风师灌注飓光,接着捆上天空。这样一来,娜凡妮便可享有舒适的旅程,并在长时间旅行中多做点研究。
达利纳宣称他喜欢风迎面吹袭的感觉,不过娜凡妮怀疑,他是觉得她的运载工具太像空中版本的肩舆──女人的交通工具。你可能会以为,既然达利纳都决定学习阅读了,应该不会再担心传统上认为哪些事属于男性、哪些属于女性,但雄性自尊有可能如最精细的法器那般复杂。
她对着他的面罩和三层外套微笑。近处,轻盈的蓝衣斥候以某种方式飞掠而过。达利纳看起来像一只刍螺,发现自己置身一群天鳗之中,尽可能假装融入。
她爱那只刍螺。爱他的顽固、他对自己每一个决定的关切,还有他怀抱强烈热情的思考方式。你永远不会只得到半个达利纳.科林。当他将心思放在某件事上,你会得到完整的他──你只能对全能之主祈祷自己应付得了他。
她查看她的时钟法器。像这样的一段旅程,大老远从雅烈席卡到破碎平原,还是得花上六小时;更用上了三重捆术,并利用达利纳的力量提供飓光。
幸亏旅程即将抵达终点,她看见破碎平原就在前方。她的工程师一直很忙碌,过去一年来,他们建造了许多坚固的永久桥梁,用以连接诸多重要台地。为了供给兀瑞席鲁,他们极需找到方法在这地区耕作──那意谓得应付雅莱.萨迪雅司与她手下的反叛者们。希望娜凡妮很快能收到织光师传来的好消息,他们的任务能──
娜凡妮一偏头,注意到怪异之处。她身旁的墙映照出淡淡的红,一明一暗的,就像信芦的光。
她立即的反应是惊慌。她是不是不知怎地启动了那个古怪的法器?要是逐风师的力量消失,她会像颗石头一样从空中摔落。她心跳加速,一时无法呼吸。
她并没有开始下坠。而且……光并非来自古怪的法器。她往后靠,查看桌下。那里,利用某种蜡黏在底部,那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不,半颗红宝石。信芦的一部分,她边想用指甲把宝石抠下来。
她将宝石夹在指间拿高,仔细检视稳定脉动的光。对,是信芦的红宝石没错。把这样的宝石装上信芦后,它便可连结她与拥有另外半颗宝石的人。显然有人把宝石黏在这里等她发现,但会是谁这么偷偷摸摸的?
逐风师开始在靠近破碎平原中央的位置降下她的舱房,她发现自己对这闪动的光越发感到兴奋。信芦在移动中的舱房里无法运作,这会儿他们降落了,她从自己的补给物品中挖出一枝信芦,赶在其他人有时间过来探视她之前将新宝石装上去,放妥纸张。
她转动宝石,急切想看看这个未知的人物想对她说什么。
妳必须停止妳正在做的事,信芦写道。用的是歪歪扭扭、几乎难以阅读的雅烈席女子笔迹。立刻。信芦停下等待回应。
真是奇怪的讯息。娜凡妮转动宝石,书写她的回应;无论宝石的另一边是谁,都将收到副本。我不确定你所指为何,她写道,你是谁?我不相信有必要停止我正在做的任何事。你或许并不知道你传讯对象的身分。此信芦是否遭到错置?
娜凡妮将信芦摆放为接收回应的状态,转动宝石。她松手后,信芦在纸上方维持笔直静止,接着又自行动了起来,由另一端那个看不见的人操作。
我知道妳是谁,它写道,妳是那个怪物娜凡妮.科林。妳造成的痛苦多过任何还活着的人类。
她歪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也无法坐视,信芦继续写着,我必须阻止妳。
用另一枝信芦写信的是个疯女人吗?红宝石开始闪烁,示意对方想要娜凡妮响应。
好吧,娜凡妮写道,何不告诉我,你想要我停止哪件事?还有,你忘了自我介绍。
回应来得很快,彷佛出自热切之人的手。
妳捕捉灵。妳囚禁它们。数以百计的灵。妳必须停手。停手,否则后果自负。
灵?法器?这女人关切的不可能是这么简单的事,对吧?接下来呢?抱怨被用来拉车的刍螺?
我跟具备智慧的灵谈过,娜凡妮写道,诸如与灿军缔结的灵。他们认同我们用于法器的灵并不像人,而是如动物般无思考能力。它们或许不会喜欢我们所做所为,但它们并不觉得我们做的事可怕。就连荣耀灵也接受这论点。
不能相信荣耀灵,信芦写道,再也不能。妳必须停止制造这种新型法器。我会阻止妳。这是给妳的警告。
信芦停止了书写。尽管娜凡妮尝试过,但无法再从对她传讯的女子或执徒那儿得到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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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瑞席鲁的逐风师被召到一个前线提供空中支持,而卡拉丁仍忙于他在雅烈席卡的小冒险,因此到头来,纱蓝和她的团队必须采取麻烦的方法回纳拉克。幸运的是,这些日子以来,「麻烦的方法」其实不算太糟糕。有了永久桥梁和靠士兵维护的笔直道路,过去需耗时数日的路途,现在只需要几小时。
到了第一个已建起防御工事的台地,达利纳在这里安排了常驻军看守战营,纱蓝和雅多林得以移交囚犯──指示要将囚犯押解到纳拉克审问。两人征用了一辆马车,脱离军队,自行以更慢的速度回去。
纱蓝靠着眺望车窗外打发时间,听着马蹄声,看着台地和裂谷破碎的地貌。横越这块大地曾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体验。现在她搭乘豪华的马车,思考着这相较于靠逐风师飞过去有多不方便。娜凡妮的飞行装置能够有效运作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到时候,借助逐风师之力飞行是否又变得不方便了?
雅多林坐在她身旁,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暖意。她闭上眼,融化在他之中、吸入他──彷佛她能感觉到他的灵魂正轻轻拂过她的灵魂。
「嘿,」他说。「没那么糟啦。真的。父亲知道这计划可能避免不了冲突。如果雅莱愿意安静地统治战营,我们就不会管她。但是我们无法容忍有人坐在我们家后院举兵想推翻我们。」
纱蓝点头。
「妳担心的不是这个,对吧?」雅多林问。
「对。不完全是。」她转身,把脸埋进他胸膛。他已脱掉外套,里面的衬衫让她想起他在练完摔角后回到他们房间时。他总是想立即沐浴,而她……嗯,很少让他如愿。至少在她享用完他之前。
纱蓝依偎着他,他们在无声中前进了一段时间。「你虽然知道我有些秘密不让你知道,却从不逼我。」
「妳终究会告诉我。」
她紧紧揪住他的衬衫。「不过还是会令你心烦,对吧?」
有别于他惯常快活的自信,他刚开始没回应,好一会儿后才开口。「是啊。怎么不心烦?我信任妳,纱蓝。但是有时候……我不知道妳们三个是否都能信任。尤其是围纱。」
「她只是试着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纱蓝说。
「要是她做了什么妳或我都不希望她做的事呢?跟……某人变得亲密?」
「这点没什么好担心的。」纱蓝说。「我保证,你问她的话,她也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有共识。我并不担心你和我,雅多林。」
「那妳到底担心什么呢?」
她偎得更近些,忍不住想象起来:要是他认识了真正的她,他会怎么做。要是他知道了所有她实际上做过的事。
不只是他。要是图样知道了呢?还有达利纳?她的手下们?
他们会离去,她的生命将化为荒地。她会孤单一人,而她罪有应得。因为她隐瞒的真相;她的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谎言。纱蓝,他们最熟知的她,是她们之中最虚伪的一个。
不,灿军光主说,妳可以面对它。妳可以对抗它。妳只幻想了最糟糕的可能结果。
但就是有可能,对吧?纱蓝问,他们知道后有可能会离开我。
灿军无言以对。纱蓝内心深处有其他东西扰动。无形(Formless)。她告诉过自己,她不会再创造新人格,她就是不会。无形并不是真的。
但这样的可能性吓坏了围纱。而所有吓坏围纱的事物都会吓坏纱蓝。
「我有一天会解释。」纱蓝柔声对雅多林说。「我保证。等我准备好的时候。」
他捏捏她的肩膀回应。她配不上他──他的善良、他的爱。这是一个陷阱,而她发现自己深陷其中。他越相信她,她感觉越糟糕。她不知道该如何逃脱。她无法逃脱。
拜托,她低语,救救我。
围纱不情愿地现身。她坐正,不再靠着雅多林,他似乎也立刻了解这情况,在座位上调整自己的坐姿。他有一种可怕的能力,能够分辨当下主导的是谁。
「我们一直试着帮忙。」围纱对他说。「我们认为这一年整体而言对纱蓝有所帮助,不过现在我们最好讨论其他主题。」
「当然。」雅多林说。「比起死亡,雅莱更害怕被俘虏。我们可以讨论这件事吗?」
「她……并非自杀,雅多林。」围纱说。「我们有理由确信,她是因为针刺上的剧毒而死。」
他挺直身子。「妳的意思是,我们的团队里有人下手?我的一名士兵,或是妳的一个探子?」他停顿。「还是说……是妳做的吗,围纱?」
「不是我。」围纱说。「但是我下手的话有那么糟吗?我们都知道不能留她性命。」
「她是个无法自卫的女人!」
「和你对萨迪雅司做的事有那么不同吗?」
「他是一个军人。」雅多林说。「差别就在这里。」他眺望窗外。「或许吧。父亲觉得我做了可怕的事,但……我是对的,围纱。我不会让人躲在社会规范后,同时却威胁着我的家人。我不会让他们用我的荣誉对付我。而……落石的,我说是那样说,然而……」
「然而听起来却和杀死雅莱没有太大差别。」围纱说。「无论如何,我没杀她。」
稍稍喘息过后的纱蓝又现身,围纱退下,让她靠着雅多林。而他尽管一开始紧绷,仍任由纱蓝靠了过来。
她头靠着他胸膛,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生命。在他体内脉动,像是有个风暴受困其中,雷声隆隆。图样似乎察觉到那脉动是如何让她冷静下来,因为悬在天花板上的他哼了起来。
她终究会对雅多林坦承一切。她已经对他透露一些了。有关她父亲、她母亲,以及她在贾.克维德的生活。但并不包含最深沉的秘密,甚至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事。那些事连在她自己的记忆中也受乌云遮蔽,她该如何告诉他?
她也还没跟他说鬼血的事。她不确定能否分享这个秘密,但可以……可以试试看吗?至少有个开始?在围纱和灿军光主的怂恿下,她思考起该怎么开口。毕竟,达利纳一再说下一步最为重要。
「有件事你需要知道。」她说。「在你进来之前,雅莱暗示过如果我俘虏她,她会被杀。她知道自己将受到攻击──因此我才对她的死有所怀疑。她还说她没有杀死萨拿达,下手的是一个称为『鬼血』的组织;她认为鬼血也会派人来杀她──这是她确信自己大限已到的原因。」
「我们一直在猎捕他们,而雅莱就是他们的首领。」
「不,亲爱的,她是荣誉之子的首领。鬼血是另外一个组织。」
他伸手抓头。「就是妳……哥哥赫拉伦所属的那个组织吗?攻击阿玛朗的那一个,对吧?而卡拉丁在不知道赫拉伦身分的情况下杀死他。」
「那些是破空师。他们不再神秘了。他们已经加入敌方──」
「对。另一方的灿军。」他曾收到相关的战地报告,因此对他来说或许都还说得通。趁夜行动、难以捉摸的不同组织;另一方面,则是他无法直接与之搏斗的东西。对付他们是她的工作。
她把手伸入口袋,这时马车行驶过一段特别颠簸的路段,他们没将这条路铺平,车夫已尽可能避开较大的石苞,但仍力有未逮。
「鬼血是试图弄沉我们的船、害死加丝娜的那群人,而我也遭到池鱼之殃。」纱蓝说。
「所以他们站在憎恶那一边。」雅多林说。
「没那么单纯。老实说,除了秘密之外,我不确定他们还想要什么。他们想抢在加丝娜之前找到兀瑞席鲁,不过我们打败他们了。」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把他们带到兀瑞席鲁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想拿这些秘密做什么。」
「权力。」雅多林说。
她先前也给了雅莱同样的答案,然而这答案现在却显得过分简化。墨瑞兹和他那高深莫测的主人爱亚提都是谨慎、精确的人。或许他们只是想在世界终结的混乱中,点点滴滴聚积影响力与财富。纱蓝领悟,要是最后发现他们的计划竟如此平庸,她将会大失所望。任何一个在战场上掠夺尸体的人,都可以透过他人的不幸而获利。
墨瑞兹是个猎人。他从不等待机会,而是会走出去创造机会。
「那是什么?」雅多林朝她手中的本子点头。
「雅莱死前给了我一个线索,引领我搜索房间,最后找到这个。」纱蓝说。
「所以妳才不想让卫兵动手。因为他们之中或许有间谍或杀手。飓他的。」
「或许你可以把你的士兵重新分配到无聊、偏僻的岗位待上一季。」
「他们之中包含了几个我最厉害的手下耶!」雅多林抱怨。「累彰勋效!他们刚刚完成一个极度危险的秘密行动。」
「所以让他们到安静的岗位休息一下,」纱蓝说。「直到我们理清头绪。我也会看着我的探子。如果发现是他们其中之一,你就可以把你的人调回来了。」
他对这提议生起闷气;他讨厌因为其中可能有一个间谍而惩罚一整群好人。雅多林或许会声称自己有别于他父亲,但事实上他们就是同一种颜料的两种色调。而两种相似的颜色常常比天差地远的颜色更无法调和。
纱蓝踢踢脚边那袋加兹搜集的笔记与信件。「我们会把这些交给你父亲的书记,不过这本我要亲自看。」
「里面写些什么?」雅多林靠上前想看,但笔记本中没有图片。
「我还没读完。」纱蓝说。「看起来像雅莱试图拼凑出鬼血的计划。像这页──都是她手下间谍听见的词汇和名字清单。她想定义出他们的样貌。」纱蓝的手指沿纸页往下画。「纳拉西斯(Nalathis)、司卡塔尔利亚(Scadarial)、陶尔.丹(Tal Dain)。有你认得的吗?」
「听起来像胡言乱语。纳拉西斯可能跟破空师神将纳拉有关。」
雅莱也发现同样的关联,却指出这些名称或许是地名,只是她在任何地图集中都找不到。或许它们就像达利纳曾在幻境中见过的烧石堡一样,是好久好久以前便灰飞烟灭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的名字。
其中一页清单的最后面有个词被画上好几个圈:「赛达喀尔」(Thaidakar),旁边注记「他带领他们」。这又是谁?这名字看似一个头衔,就像墨瑞兹一样。但在我所知的语言中,都没有这样的头衔。
纱蓝很肯定她听过墨瑞兹使用赛达喀尔这个名字。
「所以这是我们的新任务?」雅多林问。「我们查出这些鬼血家伙想做什么,然后阻止他们。」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一页页翻看。「或许该把这个交给加丝娜。」
「会的,」纱蓝说。「终究会。」
「好吧。」他交还笔记本,一只手臂环住她、把她拉近。「不过请答应我,妳──我的意思是妳们全部──在做任何疯狂之举之前,都会先跟我谈谈。」
「亲爱的,考虑你正在谈话的对象,任何我想做的事显然都会是危险之举。」
他听了这番话露出微笑,又给了她一个安适的拥抱。虽然他的肌肉太发达,当不了好枕头,她还是窝进他的肩窝。她继续阅读,但过了大约一小时她才意识到,尽管跟雅多林谈的时候绕着这个主题打转,她实际上还没有透露她也是鬼血的一员。
无论鬼血在忙些什么,他们很可能都算上纱蓝一份。到目前为止,即使纱蓝告诉自己,她是在监视他们,基本上她还是完成了他们要求的每一个目标。这代表危机就要到来。转折点。越过这一点,她便无法再继续走这条双面人的道路。对雅多林隐瞒的秘密正在从她体内腐蚀她,也催化着无形,把它朝化为现实推进。
她需要出路。脱离鬼血、切断关系。否则他们会进入她脑中,而里面早已太过拥挤。
但是我没有杀死雅莱,纱蓝心想,我差点动手,但没有真的动手。所以我还不完全为他们所有。
墨瑞兹会想跟她谈谈这个任务,以及她一直在为他做的其他事,所以她确信他很快会找上门。或许等到他来的时候,她会找到终于能与鬼血一刀两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