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没有栅栏的笼子
藉由找寻一个代表我行动的完美人选,我已开始寻觅脱离此难题的途径。一个同时体现存留与灭绝的人。你或许可以说是一……把剑,能够同时保护与杀戮。
驳船前方的瞭望台传来叫喊声,雅多林抬起头看。看见陆地了。
终于,他心想,朝英勇的颈部坚定一拍,马儿期盼地嘶鸣了一声。
「相信我,」雅多林对这匹瑞沙迪马说。「我跟你一样很高兴能登陆。」雅多林一向喜欢旅行,感受迎面袭来的微风,以及头顶开放迎人的天空。谁知道你会在旅程终点发现什么异国情趣与时尚呢?不过搭船就讨厌了。没地方奔跑,也没有合适的训练场。船就是没有栅栏的笼子。
他离开英勇,快步走到船头。一道暗色的黑曜石破开前方的海,宁静的灯光在上面闪烁。不是灵魂,而是小建筑物窗内的真正烛火。在幽界,灵能够具像代表火的灵魂的珠子,藉此创造出提供照明但热度非常低的火焰。
其他人聚集在驳船两侧,哥得克也爬上小小的上层甲板,来到雅多林身旁。这名瘦长的缘舞师似乎跟雅多林一样渴望下船,最近这几天,雅多林曾不止一次看见哥得克兜着圈子踱步。
不幸的是,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带头负责的心态已根深柢固,雅多林还是要大家提高警觉。「我们还不知道镇上的情况。」他对其他人说。「我上次来幽界时,第一次进入城镇就被炼魔俘虏。这次我们应该先派伪装过的织光师进去侦查。」
「你们在这里没有危险。」乌额潘保证,姿态古怪地摩擦他的指节,发出岩石辗磨的声音。「这里是自由之地,不受荣耀灵或炼魔控制的边远聚居地。」
「都一样,」雅多林看着其他人。「人类躲在油布下,直到我们简单侦查过再出来。」
众人发着牢骚,牵马进入油布下的大「房间」。纱蓝已在里面休息;这里堆高的货物箱形成许多隐蔽处和小窝,大多数人都选择把自己的铺盖安置其中。
雅多林轻轻推她。「纱蓝?妳还好吗?」
他那个蜷成一团的妻子动了动。「昨晚可能有点喝太多了。」
雅多林微笑。除却他对目标的忧虑之外,这趟旅程真的很放松。和纱蓝共度时光很棒,就连围纱和灿军光主现身,他也乐在其中。灿军光主是优秀的对练伙伴,围纱则似乎知道无穷无尽的卡牌游戏,有些是良善的弗林教游戏,其他就……嗯,它们在礼节方面太过随意,但比雅多林预料中还好玩。
纱蓝昨晚拿出一瓶上等赛勒那紫酒,卡迪什林陈酿,气氛随即来到高潮。一如平常,她比雅多林多喝了几杯。纱蓝跟酒有一种诡异的关系──因她的角色而异──不过因为她能用飓光烧掉酒精,理论上来说,除非她想,否则她永远不会喝醉。因此他不懂她为什么有时候会像昨夜那样就寝,让自己面对隔天早上宿醉的风险。
「进入小镇之前,我想先派人去侦查。」雅多林说。「妳想要我派──」
「我去。」她爬出铺盖。「给我几分钟。」
她是认真的,确实也在几分钟内准备妥当,戴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培养灵的织光幻象。她带着也以相同方式伪装的法达,两人随乌额潘和他的表亲一起上岸到镇上走动。
其他人在油布下等待。哥得克从口袋中掏出几个钱球。他的个人财产似乎大多是夹币,到了这个时候都已黯淡了些。飓风在这里具像为空中闪烁的光,他们遇过几次,但钱球都没有重新充能。
「就连我带来的布姆也开始变暗。」哥得克举高紫水晶,照亮油布下的阴暗。「我们带的大颗宝石可能撑不到要塞了,光爵。」
雅多林点头。一直到离开之前,他们皆已针对飓光预算讨论过十数次。无论他们再怎么计算,当他们抵达永恒至美时,就是不可能还剩下任何飓光。因此他们带的礼物是西儿说会受到欣赏的东西:刚写好的书、能让人动脑几个小时的铁制益智玩具,以及一些武器。
他们或许还能用一个方法携带维持较久的飓光:赛勒那人拥有一些能够长时间保存飓光的宝石──因为它们的结构几乎完美。其中最好的一颗一年前被用来捕捉魄散之一,其他则被加丝娜要去做实验。
这些几乎毫无瑕疵的宝石令加丝娜百思不得其解,她提过有关这些宝石的其他事。对以钱球的方式流通的宝石而言,它们总是有飓光快速流失的巨大缺陷,她觉得这点非常奇怪。她说宝石应该有所不同,而且应该要能偶尔找到更完美的宝石才对,但实际上并非总是如此。
她为什么关切这件事呢?雅多林一边等纱蓝,一边思考这个问题,试着追溯加丝娜的思路。要是有人一直知情、其他人却一直以为宝石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呢?能在穿越幽界的长途旅程中保存飓光的宝石价值连城,若知道这种宝石有多珍贵,有人可能会花费数年的时间费心搜集吧。
他皱眉思考,好一会儿后才终于望向哥得克,他举起一颗正在散失飓光的布姆。
「能够自由进入城镇后,」雅多林对他说。「带着我们剩下的大部分飓光,照之前讨论的作法执行。拿去换下一段航程所需的补给品,剩下的通通用来替驳船增添货物。」
乌额潘的表亲会在镇上等候,守卫他们的补给品。雅多林的团队只需要带上足供他们来回永恒至美的物品即可。
前提是,纱蓝在小镇的调查要一切顺利。他们等待回报时,雅多林发觉自己越来越焦虑,感觉像有个东西就要掉到他身上。来这里的过程太顺利了吗?
他利用这段时间检查他的士兵和书记,他们都兴高采烈的,于是雅多林又去查看玛雅。她坐在靠近房间后方的狭小隐蔽处,雅多林还得拿出一颗大如他拇指的厚实蓝宝石才看得见她。
玛雅望着蓝宝石。她的眼睛在重创期的事件中遭刮去,但她还是能看见。盲却不瞎,被杀却没死。灵还真奇怪。
「嘿。」他蹲低。「我们很快就能上岸了。」
她如常无回应,不过一个峰灵经过外面的油布天幕,她却猛地扭过头凝视那方向。
「妳也觉得焦虑吧?」雅多林说。「妳和我都需要冷静下来。来。」他走到收存自己个人物品的地方,拿出他的长剑,摆出招式。篷顶比他的头高出足足一呎,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边,靠近哥得克和钱球的位置,所以他有足够空间套招。
玛雅每天早上都加入他的伸展活动,他会做萨贺多年前教他的集中练习。如果他展示其他的练习,她也会跟着做吗?长剑只能勉强模拟碎刃,不过已是他所拥有最接近碎刃的东西了。
他将蓝宝石放在阖起的剑匣上照明,展开缓慢、仔细的招式练习。这种练习的用意是临摹刺击,不花稍,也没有愚蠢的旋转剑身,只是基础练习,也是他在训练场上用他的碎刃比划过数百次的招式。这一部分是模拟走廊交战,剑不能挥得太高,或朝两侧刺得太远,否则会击中石壁,因此最适合这个狭小的空间。
玛雅看着他,歪过头。
「妳知道这套招式。」他对她说。「还记得吧?走廊交战。练习刺击和受限下的挥剑?」
他从头来过,但速度放得更慢一点。一个动作流畅地接上前一个。跨步,两手稳稳握住,扑上前刺击,换个方向再一次。来来回回,形成一种律动,一首没有音乐的歌。一场没有对手的战斗。
玛雅迟疑地起身,于是他停下来。她走向他,头还是歪着,检视起他的剑。她脸上精致缠绕的藤蔓看似肌腱,一张移除皮肤的人类脸孔。她的目光沿剑身扫过。
雅多林又开始舞剑。玛雅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做出一样的动作,姿势完美。就算是萨贺在他心情最糟的时候,也找不到理由挑剔她的剑招。雅多林缓缓继续这套招式,而她跟着,手上只有空气,但他刺击时,她也踩着相同的步伐跟上,接着收回、转身。
房内另一端的谈话声渐渐消失,灵和士兵都在看着。很快地,他们也从雅多林的注意力中消失。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剑,以及玛雅。放松的重复动作融解他的紧绷,套招不只是训练,也是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法。所有年轻剑士都需要学习,无论他未来想与人决斗或是领导战场上的冲锋。有些人不曾了解练习带来的集中、平静,雅多林替他们感到遗憾。这种平静甚至能使最强大的飓风偏向。
一段时间后──雅多林没注意到底过了多久,纱蓝弯腰钻进油布下。她已驱散她的织光术,所以显然并不认为他们有任何危险。然而乌额潘瞪着玛雅,熔光从他皮肤的缝隙透出,照亮甲板和油布下方。
雅多林终于停下,玛雅也停在他身旁。他放松地抹抹额头,她便缩回她的小小藏身处。
乌额潘朝雅多林走来,用一种无疑属于人类的姿态搔着他的头。「另一组套招?」他问。「这可不只是简单的练习。说真的,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你对她的训练每天都表现得更加厉害。」
雅多林耸肩,接住费特丢过来的毛巾。「她记得我们分别身为人与碎刃时一起练习的时光。」
「她是个亡眼。」乌额潘说。「数千年前就死了。她不会思考。她的灿军背叛她,那创伤摧毁了她的心智。」
「是啦,好,说不定那种情况就是渐渐消失了。」
「我们是灵。我们是不朽的。我们的死亡并不会就这么『渐渐消失』。」
雅多林把毛巾丢回给费特。「而灵永远不会再与人类缔结,但你却在这儿,成为祖儿的灵同伴。诸如『不朽』、『永远』等词汇并不像你们假装的那么绝对。」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乌额潘说。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玛雅和我才能做出你认为不可能的事。」雅多林望向纱蓝。「我们可以去镇上了吗?」
「没看见炼魔活动的迹象。」她说。「很多车队经过这里,有些甚至在镇外扎营,人类不算罕见。这个中继站的灵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古怪,只要告诉大家我们是商人就好。」
「那好。」雅多林说。「我们都下船伸伸腿脚,不过要团体行动,别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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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蓝宿醉未消,头阵阵发疼,没完没了,以致心情恶劣,脑中有一种「妳怎么可以这样?」的控诉。她担心现在他们既已上岸,她有可能引来痛灵,或许会带来危险。
这是妳的错,围纱,灿军光主对着她想,妳怎么可以没把酒精先烧掉就去睡觉?
我头脑不清楚了,围纱想,这算是喝酒的重点……
她不太会用飓光,纱蓝想,不要怪她。幸好疼痛减轻了。当她汲取飓光、戴上幻象脸,她的痛苦也稍稍得到治疗。不过飓光很珍贵,她只能用维持幻象所需的量。
也许她可以腾出一些。
不,灿军光主想,我们应该受苦,以此做为滥用酒精的惩罚。
这不是纱蓝的错,围纱抱怨,她不应该因为我做的事而承受痛苦。
我自己也喝了不少,纱蓝想,所以就这样吧。
其他人都急着出去看看这座小镇,随即分成小组出发,只有雅多林留下来等她。他们踏上简单的石造码头走进小镇──称这地方为「小镇」实在太宽容了,她刚刚不到半小时就走完了镇上仅有的四条街。
不过,尽管小,此处灵的种类却多得惊人,大多来自目前在这里扎营的五、六个车队。就算从她现在的视角,也能看见六个不同种类的灵。她上一次出去时已撷取一些记忆,好继续撰写她的博物志,也打定主意要再出去看更多。
除此之外,有些车队中有人类成员。他们是谁?他们怎么找到路来这一边的?他们跟亚夙儿一样来自其他世界吗?她很渴望出去进一步调查。
只不过……围纱说,妳知道的。
她确实知道。历经两周的旅行,她或许终于有机会独处。乌那堤维的水手抽签决定谁留守驳船,或许……
「你去吧。」围纱戴上原本以蕾丝挂在她颈后的帽子,因此雅多林知道现在的她是哪一个。「我刚刚伸过腿了,现在想稍微休息一下。」
「妳应该少喝一点。」雅多林说。
她戳戳他的肩膀。「你才应该停止学你父亲说话。」
「低级的攻击,围纱。」他龇牙咧嘴地说。「不过论点已被接受。看着我们的东西。」
他走去找玛雅,她在他的邀请下跟着他一起出去。他大概是觉得她需要做点运动之类的吧。他对那个灵总是有点与众不同的。
我觉得他照顾她的方式很贴心,纱蓝想。
或许吧。但也很怪。围纱漫步走向乌那堤维。「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都下船去。」她对那群峰灵说。「反正我会留在船上,可以负责看守。」
乌那堤维仔细打量她,内部熔化散发的光透过他皮肤上的裂痕变得更加明亮。「妳留下?为什么?」
她耸肩。「我今天已经去过了。你们可以都上岸,看船只留一个人就够了。又不是说这里有什么危险,对吧?」
「如果有危险,」乌那堤维说。「妳可是灿军,比峰灵更擅长面对危险!」他转向他的水手,他们看起来都满心渴望。在同一艘驳船上待了两周,任何人都会对这景色厌烦,就连水手也一样。
不久后,围纱终于享有愉快的独处。这趟旅程到目前为止,她只有在进入油布下方帘幕遮蔽处使用便壶时才能独处。就算是那里,距离其他人也近得过头,远远称不上舒适。她──
「嗯嗯嗯嗯嗯……」
她旋过身,发现图样当然还在。他看着她。「要跟墨瑞兹连络吗,围纱?」他精力充沛地问。「嗯嗯嗯……」
对,她是要连络墨瑞兹。她们三个都同意需要跟他谈谈,但图样竟然这么轻易认清这件事,这实在令人不安。
「你待在这里,」她对他说。「确保没人打扰我。」
「噢,我不能听吗?」他的图样慢了下来,看起来几乎像要枯萎了。「我喜欢墨瑞兹。他非常奇怪。哈哈。」
「有人帮我留意外面比较好。」围纱说着叹气。「不过你听听墨瑞兹说什么或许也好。你可能会听出他说了什么假话。」
「我不认为他会完全说假话。」图样说。「因此他的谎才说得那么好。嗯嗯。但我无法无意识地分辨出谎言。我只是在知道它们是谎言后,比大多数人更能欣赏它们而已。」
好吧,根据围纱的经验,他比许多人类更擅长发现诡计。她招手要他一起钻进天幕下,还是为几乎算是独处而开心。
一部分的她对这种情绪感到忧虑。认识雅多林的这段期间,她基本上从头到尾都过着双重人生,这让纱蓝感到沉重的负荷。更糟的是,对自己说谎的习惯太根深柢固,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这是一个问题,纱蓝,围纱走回她的行李箱旁时这么想着。
我有改善了,纱蓝反驳,已经超过一年没出现新人格。
无形呢?灿军光主进逼。
无形不是真的。还不是。纱蓝想,我们就快要可以脱离鬼血了。再一次任务,我们就一刀两断。无形也就不会成形。
围纱有所怀疑。她也必须承认,她自己就是问题的一大部分。纱蓝理想化围纱放松的生活方式、毋须担心过去或她做过的事。确实,纱蓝把这种态度跟鬼血人过的人生混为一谈。一种她渐渐开始羡慕的人生……
找出答案,纱蓝想,停止思考这件事。我必须在时间用完前连络墨瑞兹。
围纱叹气,但还是把图样摆在靠近油布篷前端开口的位置。他在这里听得见她和墨瑞兹的谈话,如果有人登上驳船,也能对她示警。接着,她打开收纳个人财产的箱子。
这时她略一停顿,让纱蓝掌控几分钟,时间足以供她确认。
对,纱蓝想,又被动过了。
第一次之后,她们每天都会检查,这是第二次有人动过方块。就在她喝醉的夜里。灿军光主在她们之内恼怒地呻吟。
抱歉,围纱想,再度转为主控。但我们没办法时时刻刻看着。除此之外,我们希望间谍安心使用方块,对吧?我们才更有机会逮住他们?
无论如何,她无法否认,她就在几呎外打鼾,竟有人溜进来以某种方法用了方块,这件事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她拿起方块细看,除了变成另外一面朝上,它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怎么启动?墨瑞兹说用他的名字。「我需要跟墨瑞兹谈话,呃,那事实上是他的头衔,而非他的名字……」
方块的各个角在内部的明亮光源照射之下发起光来,彷佛那些地方的金属比较薄透似的。
「我认识他。」方块说。
围纱吓了一跳。「你会说话!」
方块没回应。她皱眉,仔细查看接合处──光闪烁变换。不久后,方块内传来一个强劲的声音,震得方块在她手中震颤起来。
「小小刀。」墨瑞兹说。「我一直在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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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多林遵守他自己的规则,没有独自乱逛。他和玛雅紧跟着他的士兵和书记,他们紧紧聚在一起,一同在小镇内走动,聊天时笑得太大声,彷佛想证明他们在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一点也不紧张。
他通常会加入聊天,让他们放下心来,不过他发现自己被眼前任务的严重性压低了情绪。现在航程结束,他的忧虑又冒了出来。他必须证明自己能够说服荣耀灵加入联盟。经过科林纳的失败,他只是……他需要做这件事。不是为他父亲。而是为了联盟,为了战争,为了他的家乡。
他试着专注于下一步,也就是在这个中继站取得补给品。这里基本上就是个市集,目的本来就是为车队和商船提供饮食。他去过另一个灵的城市星礼斑,这里的大多数建筑也跟那里一样,以各种石块建成,颜色混杂,都是具像的建材。真正的岩石和金属在这里珍贵许多,必须透过类似誓门的通道运送过来。
这些房舍没有建筑的凝聚感,最常见的是亚西尔风格,但灵有什么用什么,因此最后就是各种设计与风格的大杂烩。大多数经营店铺的灵看起来都是培养灵。他们以亚西须语或雅烈席语叫卖,兜售他们知道人类或许会需要的净水或食物补给。
浏览商品的顾客是各式各样的灵。他觉得灰烬灵最令人瞠目结舌。他们看似人类,但肉体不时粉碎,露出骨头。他经过其中一个时,她一弹指,构成手的灰烬便被吹散消失,然后又迅速长回来。他甚至看见一对上族灵,他们看起来像现实被扯破、形成人形的洞。虽然貌似只是另一对商人,他还是保持安全距离。
灵的服装就跟他们的建材一样不拘一格。他经过一个穿塔西克缠裹衫的峰灵,但他偏偏又在外面套上费德制服外套。应该只是装饰,雅多林自己绝对不会把这些东西搭在一起,但那个峰灵似乎不以为意。他们接收了人类的衣服、收为己有;他们有什么必要跟随另一个世界各王国的潮流?
因此,此处的时尚有一种新鲜有趣的氛围,像出自一个具有天赋但未受训练的艺术家。他们想出雅多林所处的文化中没人敢想象的组合搭配。
尽管如此,他经过一个高䠷苗条、认不出种类的灵时想着,有人得跟那一个灵说说护裆在我们那一边的用途……
他警告过他的士兵不该依赖具像的武器,但他们还是停下来逛一间武器店,很难不盯着架上种类如此繁多的武器看。在实体界,购买一柄上等好剑得花上一大笔钱,就算只是日常的单手剑,价钱也常高得惊人。然而在这里,具像一把剑花费的飓光约莫等同于具像一块砖头,所以可以看见剑装在桶子或堆在店铺外贩卖。
纱蓝一定会对这种奇异的经济模式着迷。他听说灵的银行持有接近完美的宝石,贮藏大量飓光以备未来使用。而且当然了,附近聚集这么多人类也吸引了小型的情绪灵──它们等同是幽界的动物。胜灵从头顶窜过,惧灵窝在巷弄中,看似多腿的巨型鳗鱼,身上长有鼓胀的长触角。
一个长了触须、身躯优雅颀长、在空中飞行的灵,降落在附近的屋顶上,接着一跃而下,喷出一小股水晶般的碎片,碎片飘落后随即消失。这是激情灵吗?他得告诉纱蓝。
他转身面向远处的驳船,纱蓝还在上头。玛雅尽责地停在他身旁,只是用她那双被刮掉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留在船上。」雅多林说。「有这么多东西可以看却想休息,这不像她。」
玛雅没有响应,但这无法阻止他对她说话。她有一种……令人放松的气息。
「多半是围纱在掌控。」雅多林说。「我打赌她是担心我们的东西被偷。纱蓝说,另外两个存在的目的是保护或帮助她,我看得出来。我想了解。我不想象那些低声说她发疯还笑她的人一样。」
他看着玛雅,玛雅回看他。
「我为了围纱掌控的时间而吃醋很傻,对吧?」雅多林说。「纱蓝创造出围纱,把她当成工具。只是……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予她帮助。」
他不擅长经营关系,向来就不擅长,他现在可以对自己承认了。他交往过几十个女孩,但全部失败,所以他有各式各样做错的经验,很少做对。
他想做对。他爱纱蓝,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古怪。她散发有别于所有人的朝气,也以某种方式显得更加真诚。她塞满人格、覆盖在幻象之下。然而,神奇的是,她也因为这些而感觉更加真实。
雅多林原地徘徊,不想超越其他人,同时希望能把双手插进口袋。不幸的是,这件制服的口袋缝死了,口袋缝死的裤子比较好看。
他知道自己为何感觉这么郁闷。看见另一个灵的集散地,让他想起上一次来幽界的时候。当时他被迫让艾洛卡在他的宫殿中独自死去,城市沦陷。更糟的是,雅多林掉到幽界,因此意外抛下他的军队,让他们自己面对侵略。
他不是那种闷闷不乐的人……但飓风的,若有哪个人该下沉沦地狱,那非是丢手下去死的将军莫属。
他发现玛雅注视着一旁,注意力集中在某个东西上,这才把他从愁思中拉出来。真够怪了,因为她不太常注意周遭环境。不过当他靠近,随即看清是什么东西让她看得发楞。另一个亡眼。
这个亡眼是个谜族灵,站在一个店面旁。谜族灵原本就没有眼睛,不过这生物无疑也遭遇玛雅的命运:图样完全静止,通常优雅的线条扭转出尖锐的角度,看似断掉的手指,中央有同样的诡异刮痕。
玛雅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哀鸣。
「我很抱歉。」雅多林说。「我知道这令人痛苦。我们快点离开。」
他迈步正要走开,她却拉住他的手臂,吓了他一跳。她似乎也非常意外,低头看着自己拉住他手臂的双手,接着歪过头。她紧握不放,拉着他转向那个谜族灵亡眼,彷佛想说点什么的样子。
他的手下还在购物,因此雅多林照玛雅的意思转向亡眼所在的那家店。这家店跟他在幽界看过的大多数店家一样,也是侧边敞开,是搭在小房子前侧的棚子,店主多半住在后面的房子里。在这里不必担心飓风,因此建筑通常是雅多林觉得有暴露感的开放设计。
店主是个墨灵。雅多林听说墨灵的数量比其他灵少、他们只跟同类往来。这生物黑得发亮,彷佛由石块构成,但只要光照射到对的角度,就会泛起一种油在水上闪烁的色彩。他卖的商品是书,都小心放在架上,不像许多其他店家一样堆栈在一起。
「你是雅烈席人。」他打量雅多林,说话时带着明显鼻音。「而且是男人,也就是说你不需要书。」
「我想了解一下你的亡眼。」雅多林朝谜族灵点点头。
「她是个朋友。」店主言简意赅。
「在过去还有灿军的时候结识?」
「不,是更近期的事。她是我生意上的伙伴,曾经。」他皱眉。「你对这事有点了解是吧,人类?一种危险?」
「什么危险?」
「新的亡眼。」店主摇头。「灿军不该再度兴起。你知道这事吗?在你们的国度已经开始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还有灿军背叛了他们的誓言。」雅多林说。「你确定吗?」
墨灵朝他的朋友挥手。「她跟我搭档好几百年了,十年前离开,和其他灵一起去寻找灿军。去年我发现她变成这样子,独自坐在远东的一座岛上。她坚持朝这方向来──至少总是不停往这边走,因此我把店开在这里。」
「你确定她最近才变成这样?」雅多林说。
「我的记忆不会错。」墨灵说。「你们总是这样,杀死灵。你应该感到羞耻。」他看着玛雅。「这一个也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雅多林说。「我……」他的声音低下来,不想说太多。他指示过大家要提高警觉。
但……新的亡眼?感觉不太可能。或许是哪个新封波师在与世隔绝的巴伏孤立无援也没朋友,打破了他的誓言?那也不算太稀奇。他们了解得越多,越知道这几年并不是只有卡拉丁、加丝娜和纱蓝形成新的灿军缔结。普遍性的变革席卷了整个罗沙,灵察觉永飓的到来,有些因而回来与人类缔结。
除了冷若冰霜的指控,墨灵不再有其他反应,因此雅多林回到街上,玛雅也由着他离开。她是否莫名知道这个亡眼不对劲?是不是因此她才希望他过来跟店主谈话?
他走过去加入他的手下,看见哥得克和他的灵沿街快步走来,便停下脚步。这名前执徒走到雅多林面前流畅地鞠躬,姿态优雅。「光爵,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瞧瞧。」
「什么?不会是另一个亡眼灵吧?」
「不,」哥得克说。「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