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永不熄灭的火焰
结合力量会改变并扭曲憎恶本身。因此他不吸收他者,而是摧毁他们。我们实质上都是无穷尽的,因此他并不需要更多力量。只要摧毁并裂解其他碎神,憎恶便成为唯一的神,不受其他影响改变与腐化。
「这些提议我都不喜欢。」树桩说话,她的灵代为翻译。
她往前靠想烤暖粗糙的双手,但这很可能只是出于习惯,因为具像的火焰没什么热度。只要抓起眼前的珠子,就可以打包起来放进口袋里带着走。它其实更像一幅火的画,只是会像真火一样摇曳、劈啪响而已。
围纱背靠着一大块黑曜岩坐在那里,纱蓝的素描簿摊在身前,正在假装画画;雅多林则是在跟灿军们开会。截至目前为止,除了拙劣无比地画画,她一直没办法再诱使纱蓝出来。
「没一个喜欢?」雅多林问。他直挺挺地站着,身上穿着袖口有银色刺绣的黑色制服。他的单手剑入鞘别在臀侧,银色的剑完美搭配磨亮的外套钮扣。
身穿精心裁制的制服站在火前的他实在引人注目──甚至辉煌出色。应该要温暖的火却莫名冰凉,而身穿硬挺黑色制服的他应该要显得冰冷,却反而莫名温暖。
尽管背景截然不同,雅胥硄并不怯于对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围纱喜欢这个老真观师。太多人拒绝看见年龄之外的其他特点,他们会以这女子有多老来定义她──她的昵称就是一例。
围纱则看见更多。雅胥硄是怎么仔细地将一头银发编成辫子。她右手戴的铭刻戒指是身上唯一的首饰,上面没有珍贵的宝石,只有一些乳白色石英。她跟雅多林──世界上权力最大的男人之一──争论,轻松得就像在跟背水工讨价还价一样。这女人如此特别,他们却几乎完全不了解她。
妳不想画下来吗,纱蓝?围纱想,妳不想出来让我瞧瞧妳的厉害吗?
然而,她只感觉到一股来自纱蓝的深沉愤慨。因为围纱对雅多林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可能引发的痛苦。
这痛苦属于一段最好遗忘的过去。
「光爵,」树桩透过她的灵对雅多林说。「我了解你为何关切。虽醒犹梦读过达利纳和加丝娜写的信,也把内容告诉我了。如果荣耀灵真的如他们表现得那么敌视我们,我不觉得他们会听从这些书信写的请求。虽醒犹梦说荣耀灵可以是非常热情的,面对面的请求可能效果更好。
「但是,你今晚提出的论点不够有力。你声称他们若不同意,你就要去找墨灵?他们知道我们有多迫切需要逐风师,他们也知道要招募墨灵更是难上加难。试着利用他们的内疚感,激他们出手相助?我不觉得他们真的觉得内疚,这才是问题所在。」
「同意。」哥得克说。这名严肃的缘舞师双手在身前交握,坐在一个倒放的补给品箱上,修成方形的胡子透露出他身为执徒的过去。「我们没办法利用内疚让他们答应结盟,光爵,也没办法用威胁说服他们。我们必须提出我们的请求:我们需要帮助,真心希望他们重新思考是否继续冷眼旁观。」
「祖儿呢?」雅多林问最后一位灿军。
这名金发女子往后靠,耸耸肩。「政治的事别问我。我会跟他们说,如果他们自以为能掌控这件事,那他们就是飓他的愚蠢。」
「妳的同胞就是想掌控这件事。」哥得克说。
「我的同胞飓他的愚蠢。」祖儿又耸肩。
士兵在他们后方拔营收拾。现在是早晨,不过时辰在幽界其实意义不大。他们距离永恒至美只剩一天路程了。任务到了这个时候还存在不确定性实在是太糟,雅多林的担忧弄得围纱也紧张起来,如果他们的代表团遭拒,她就得设法独自溜进去、找出雷斯塔瑞了。
雅多林低下头,似乎变得沮丧。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些计划,围纱也出了一点力。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对这些点子展现出多大信心,其他人的反应也只是进一步的确证。
围纱想设法垫高他的信心,这时转由灿军光主出面。可惜灿军光主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不过她确实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坐在营火旁。「贝若,」灿军光主开口招呼。「妳有什么想法?」
纱蓝的织光探中,只有这名优雅的女子参与营火旁的会议,另外两个在准备早餐。坐在其他人后方的她,闻言猛地抬起头。
「我……我真的不知道。」所有人都转向她,她的视线回到自己的脚上,脸颊也涨红了。
「妳是一名灿军骑士,」灿军光主说。「至少是培训中的骑士。这不仅是雅多林藩王的任务,也是我们的任务。妳应该拥有妳自己的看法。我们是否该呈交信件就好,还是该试试更戏剧化的作法?」
「这……远远超出我的经验范围,光主。不好意思。」
不是她,围纱想,就是不可能。
「我会再仔细思考这些点子。」雅多林说。「贝若,谢谢妳。」
「雅多林藩王,」雅胥硄说。「这些主意在某部分都应对得不好,我觉得你要再想想,可以怎么诉诸他们的荣誉?他们不就是这种属性的灵吗?我觉得我们要是能成功,一定跟这一点有关。」
雅多林缓缓点头,灿军光主则是歪过头。加丝娜的提案正是试图朝那方向下手,不过纱蓝察觉这方面的论点有些变了调。
荣誉,灿军光主想,没错。加丝娜的思考方式像学者,而非士兵。她那些崇高的文字和大刀阔斧的结论不太对。
荣誉。该如何诉诸这些灵的荣誉?
雅多林让所有人去吃早餐,自己则走去听取另一份报告:他派一个士兵去监视那群古怪的图卡人,他们还是继续跟在雅多林的队伍后。
贝若起身。她穿着一件飘逸的裙装,并非传统哈法,而是一种较久远前的经典款式,双手包在繁复的袖子里。她走到还背靠着岩石、坐在原地的灿军光主面前。
灿军光主啪地阖上素描簿,被人看见围纱的画功有多糟一点好处也没有。
「妳为什么要我参加这场会议,光主?」贝若问。
「妳必须习惯在重要活动中扮演某个角色。我希望妳获得一些有关我们目前问题的政治情势的经验。除此之外,史达盖释出空缺时,妳不是也主动要求加入任务了?」
「我想看看幽界。但是光主,我几乎还没有时间习惯自己已成为织光师的这件事。我不是政治家。」回头看营地的其他人时,她盘起双臂,突然一副很冷的样子。「我不属于这里,对吧?我还没准备好。」
灿军光主用铅笔轻点纱蓝的画板顶部,努力分辨这女人是否在说谎。但这是围纱的专长,她当间谍已经超过十年了。
小心,纱蓝想,那十年的经验只是幻想,记住。
没错。很难记住这件事。
是啊……围纱想,我空荡荡的过去……过去的我并不存在……这令我不安。
灿军光主没忽略纱蓝的突然发声。几天以来,这是她们听见她说最多话的一次了。
「贝若,」灿军光主说,「我希望妳练习待在重要人物身旁。妳没必要解决雅多林的问题,只需要体验在一个容许妳失败的地方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好。」
「好的,光主。」贝若明显放松了。「谢谢妳,光主。」她鞠躬后便退开,也帮忙准备早餐去了。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灿军光主想,但我越来越认同围纱的怀疑。
潜伏在深处的纱蓝动摇了。承认间谍可能其实是她的一个朋友而非贝若令人痛苦,但总好过坚持相信谎言,无论她们有多擅长那种把戏。
雅多林走了过来。灿军光主起身时把素描簿夹在腋下,注意到他不悦的神色。
「图卡人还在后面?」她猜。
他点头。「他们拒绝我派去的所有信差,但又无疑是在跟踪我们。」
「我们可以甩掉他们。」灿军光主说。「那会涉及把树桩和玛雅都放上马背,然后快马加鞭赶到要塞。」
「或许吧。」雅多林说。「但我可能需要再多一天才能想出新点子……」他交给她一根用糖捏出来的小碎拉维谷棒。
配给棒?她皱眉接下。
「我们可以趁其他人吃早餐时散散步。」雅多林说。「说这话很怪,但我觉得下船之后,我们都没有花时间在一起。」
灿军光主点头,她没意见,但她还是让给围纱──围纱更享受谈话。她将素描簿塞进背包,再把背包挂在手臂上。她身穿耐用的旅行服装:一件颜色较暗的外套,还有一双坚固的好靴子。这双靴子远比纱蓝从卡拉丁那里偷的那双合脚多了。
雅多林对手下挥手,伸手一指,他们也挥手,然后他便迈步走出营地,围纱跟在他身后。他们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发光的人影骑着某个惊人的东西靠近。
围纱已慢慢习惯此地的奇景。胜灵组成各种形状从头顶飞过,还有他们昨晚的谈话引来一只巨大的悦灵──在这里看起来是色彩旋转的龙卷风。
不过偶尔还是会出现某个东西,甚至连围纱刻意的讥讽也禁不住为之震撼。努特姆的大白驹几乎就是马,只不过更优雅、更敏捷,拥有长腿以及长颈,那颈项能以自然界的脊椎不可能做到的方式弯曲。大白驹有一双大眼,似乎无嘴,鬃毛随不存在的风飘扬,彷佛是发光的长长缎带。纱蓝觉得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优雅的东西。她不配看见如此神圣的事物。彷佛只是注视着它,她便以忧思玷污了它,而这些忧思来自一个它永远不该接触的世界。
努特姆停下来,只靠线缠绞成的简单缰绳控制这只巨大的灵。「人类王子,」他对雅多林说。「这里就是我必须回头的地方了。我不得接近永恒至美。我会朝南方巡逻,而非继续西行。」
因为他巡逻的路线就是沿附近的海岸而行,他们曾数度邀请他跟他们同行,但他每一次都拒绝。
「那祝你好运。」雅多林说。「很高兴再见到你。谢谢你给我的建言。」
「我更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建言。我想你应该没有重新考虑你的轻率目标吧?」
「我考虑了很多,还是打算放手一搏。」
「如你所愿。」努特姆说完敬了一个礼。「如果你被拒绝后我们没机会再见面,请代我问候古者之女。她没有被关在要塞里……很好。那不适合她。」
荣耀灵转身离开。
「努特姆,」雅多林喊他。「你骑的那个灵,它看起来非常像马。」
「有什么奇怪吗?」
「大部分灵看起来都不像我们那世界的生物。」
努特姆罕见地露出微笑,接着指指自己。「我们不像吗?」
「人形的,确实有,马形的我就没见过了。」
「并非所有灵都出自人类的想象,雅多林.科林。」努特姆对他喊着。「再会。」
说完他便转身,骑着他那匹优雅的动物离开。纱蓝差点忍不住跑出来画下那东西。
「飓风的,」雅多林说。「他真冷酷,而他还算是看起来喜欢我们的灵了。我对这一整趟任务都有不好的感觉。」
「如果他们拒绝我们,」围纱说。「或许我可以溜进去。」
「那有什么用处?」雅多林问。
「我或许可以看看是不是所有荣耀灵的想法都一样。还是说有些暴君掌权,拒绝听劝。」
「灵应该不是这样运作的,围纱。我有一种任务将会一败涂地的可怕感觉。我千里迢迢跑来,却只能灰溜溜地回去找父亲,告诉他我失败了。又一次失败。」
「那也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错,雅多林。」
「父亲总是谈起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围纱,但他也一直同等专注于结果。他自己总是能得到他要的结果,因此他不懂为何其他人似乎总是这么无能。」
雅多林对他父亲有一种不实际的看法。黑刺拥有令人羡慕的声望,没错,但他显然也承担着他自己的错误──尤其他还让自己的哥哥遭人暗杀。在那场攻击中,雅多林试着拯救艾洛卡逃出沦陷的科林纳,而达利纳提供的助力肯定远少于他。
不过当然了,争论这点是没用的。雅多林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父亲的失败。他不会因为围纱现在说了什么,就突然认清自己父亲的所做所为。
「引纱蓝出来顺利吗?」雅多林问围纱。
「刚刚她有发出一点点思绪,不过除此之外……不顺利。我甚至帮你画了素描,必须先说,画得非常糟。我特别喜欢龅牙。」
雅多林哼了一声。两人并肩继续散步,带路穿过一块凹陷的黑曜岩,里面奇形怪状的岩石好似翻腾的浪。他们拉开与海岸之间的距离后,细珠海洋喀喀答答的声音化为安静的嗡嗡声,纱蓝又动了动。这里的地貌真有意思。
植物如霜般生长,覆盖许多黑曜岩,每每在她和雅多林的脚下爆裂,发出清脆的声音、碎化为尘土。较大的植物貌如圆锥,半透明的表皮有螺旋的色彩,彷佛由吹制玻璃的大师打造。她碰触其中一株,原以为它会像大多数幽界植物一样脆弱,不料却是结实粗厚。
微小的灵在矮树丛叶片下窥看他们。树丛锯齿闪电状的枝条不太像玻璃,因为摸起来颇为粗糙,其上冒出冰冷金属触感的银色叶片。灵在枝条间跳跃,看起来几乎就像蜷蜿烟团的影子,再加上大大的眼睛。
它们移动的方式也有点像烟,纱蓝想,在火焰上方热气的驱动下缭绕,就像火焰的灵魂,虽早已熄灭,但仍记得自身原本的光芒,因而不减其活跃……
围纱通常看不起这种诗意的屁话,但她偶尔能看见纱蓝眼中的世界,这地方便变得明亮了点。他们经过一大丛矮树,雅多林牵起她的手,扶她爬上一处山脊。她的外手碰触到他的肌肤,某个东西因而燃起火花。
他的碰触是一股永不熄灭的火焰。明亮、鲜活,而他眼中唯一的烟……
他们沿山脊前进,她可以看见下方的营地,其他人正在收拾行李。有人在她的箱子附近徘徊吗?
想到这件事,几乎逼得纱蓝又躲起来。不过围纱有个想法:他们需要以不可疑的方式让那方块处于无人看守的状态,然后逮住那个偷用它的人。在开放的车队里,而非关在驳船上,她应该有办法把机会安排得极具吸引力。或许可以假装喝醉。就跟她上一次确知那名间谍动过方块的前一晚一样。
「我看见妳在里面,纱蓝。」他们站在山脊上时,雅多林握住她的手。「此时此刻。我很确定。」
围纱别过头,感觉像她打扰了他们。
他捏捏她的手。「我知道这还是妳,纱蓝。我知道她们都是妳。不过我很担心。我们都很担心。围纱说妳觉得妳需要躲开我,但妳并不需要。无论妳做过什么,我都不会离开。」
「纱蓝很弱。」纱蓝低语。「她需要围纱保护她。」
「纱蓝弱得无法拯救她的哥哥们吗?」雅多林问。「弱得无法保护她的家人免受他们自己的父母伤害吗?」
她紧紧闭上眼。
雅多林把她拉近。「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纱蓝。我只是希望妳知道我在这里,我在努力。」接着他打手势示意她跟上,带着她沿山脊继续前行。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我们不是随便逛逛而已,对吧?」
「乌额潘走过这条车队路线。」雅多林回应。「他说这上面的景色极美。」
围纱瞇起眼,不过说真的,她这是要怀疑雅多林吗?她跟着他走,逼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间谍问题上,但飓风的,他说得没错。这上面的风景令人屏息。无尽珠海中的一百万颗珠子映射遥远的阳光,它们被阳光照亮,在那一瞬间,她以为整座海洋都起火了。
她握住背包背带的手抽动,想伸手拿素描簿,但她坚定不移,压抑住这股渴望,继续跟雅多林一起走到山脊尾端。此处的黑跃岩隆起为低矮的尖塔状,长满一种娇弱的植物,盛开的花朵看起来好似蕈菇,只是由内散发熔岩般的红光。
我应该画下来……
接着,他们头顶那些古怪的幽界云朵开始翻涌。某个东西从高处冒出来,令她倒抽一口气。一头灰白色甲壳和长颈的惊人巨兽出现在眼前。它长得像巨壳兽,隐隐呼应裂谷魔蜿蜒的外表,但以某种方法靠七对巨大的昆虫翅膀飞行。它的身后拖着云朵,彷佛从一层尘土中破出。其他云黏附在它的下巴,让它像长了云朵构成的胡须。
它从他们头顶飞过,她看得目不转睛,注意到有光沿着它的翅膀和腿闪烁,由它的皮肤或壳下发光,就像星座中的光点,标出它的关节与轮廓。
「艾希画笔上无尽的颜料啊……」纱蓝说。「雅多林,那是星灵。那是星灵!」
他露齿而笑,欣赏着它的雄伟。
「神圣的宁静厅啊!」纱蓝急忙想拿出她的素描簿。「我得画下来。拿着。」她把她的背包交给他,拿出素描簿和炭笔。她可以截取记忆──星灵经过时就截取好几则了──但她也想捕捉这片刻,画下那份优雅与雄浑。
「你怎么知道?」她坐下,才好把素描簿拿得更稳。
「乌额潘跟我说的。」雅多林说。「可以在几个地方看见它们现身。从其他角度看,它们会是隐形的。这里……有一点怪。」
「一点?亲爱的雅多林,我才是有一点怪,这里是十足古怪。」
「很棒吧?」
纱蓝露齿而笑,趁那东西降落在另一片云上刷刷刷地画下一些线条。几个创造灵从她的背包朝外窥看,看起来是旋绕的小块色彩。它们是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飓风啊……虽然距离遥远,她感觉她能看见星灵的所有细节。它斜倚着云,探出身子,彷佛直勾勾看着她。接着它缩头,拱起颈子,静止不动。
「飓风啊,」她说。「它在摆姿势。这个虚荣的灵兽。拿去,给我比较小的炭笔,我需要画些细节。」
他把笔拿给她,接着在她身旁坐定。「看见妳画画真好。」
「你明知道我看见这景象会怎么样。」她说。「你故意把我带到这个我必须开始作画的位置。我还以为你很直率呢。」
「我只是想看见妳好好享受。最近这几周,妳都好严肃。」
她凭直觉素描,吸收眼前景象,再全部挥洒到纸上。这并不是一个完全自动化的过程,但确实让她的心获得自由。
而后,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有所反省,并因而感到羞愧。「我很抱歉。我只是……我在处理一些难缠的事。」
他点点头,没有逼她。令人赞叹的男人。
「围纱最近对你大为改观,」她指出。「而灿军光主向来喜欢你。」
「很棒啊。我还是担心妳最近几周一直表现得很……怪,而且异常地不像妳。」
「围纱也是我,雅多林。灿军光主也是。我们构成一个平衡。」
「妳确定用这个词来形容没错?」
她没有特别想争辩。她最近比较常以围纱的身分出现,因为围纱比较能出力。在兀瑞席鲁时,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纱蓝或灿军光主。
然而,能够……松手的感觉很好。或许她应该打开最后几瓶酒,把一些酒轻松灌入她们腹中。雅多林那么常踱步,在她怀中度过美好欢乐的一夜对他应该也有帮助。
「我觉得它在看我。」雅多林凝视上方壮观的星灵。
「因为它确实是。」纱蓝说。「灵会察觉自己正被观看。最近的学者报告指出,灵会依据直接的个人感知而改变。例如,你可能在另一个房间想着灵,而它会响应。」
「这才是真正古怪。」
「同时也莫名正常。」
「就像妳?」
她瞥了他一眼,逮到他一笑,发现自己也回以微笑。「就像所有人吧,我想。我们都正常得奇怪,或奇怪得正常。」
「我父亲就不是。」
「噢,你父亲才是呢。有个人看起来像是由铁砧和严厉得异于寻常的飓风云结合所生下的孩子,你觉得那正常吗?」
「所以……妳说我是怎么样?」
「你显然像你母亲。」她画下大胆的一笔,结束她的素描,接着涂上亮光漆,随即放在一旁,立刻开始画下一幅。这不是那种画一幅就足够的经验。
然而当她把炭笔压上纸张,注视天空,却发现自己画起了雅多林。
「我到底怎样才会这么幸运,居然能抓住你呢,雅多林.科林?早该有人把你一把抢下了才是。」
他咧嘴笑。「她们试过,只不过每次都被我颇为惊天动地地搞砸。」
「至少你的初恋没有试图杀你。」
「我记得妳是说他试着不要杀妳,但失败了。跟果酱有关。」
「嗯……我受够了配给口粮,很可能会吃下赛勒那面包上的果酱,就算有毒也一样。」
「我的初恋没有试图杀我,」雅多林说。「不过我差点死于互动过程中的困窘。」
她立即往前靠,瞪大双眼。「喔喔喔……」
他瞥了她一眼,脸色涨红。「飓风的,我真不该提起这件事。」
「别吊人胃口啊。」她用脚戳他身侧。「继续。说啊。」
「不要比较好。」
「顽固。」她又戳他。「我可以一直戳下去。我是飓他的灿军骑士,我在惹恼人方面拥有传奇性的耐力。如果我得在这场战斗中用尽最后的宝石,我会……」
「哇呜!听着,这甚至称不上好故事。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孩,爱妲妮,卡尔家男孩们的一个表亲。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说,她……实在非常吸引人。她的年纪稍长我一些,姑且说她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吧。」
纱蓝歪过头。「什么?」
「呃,她一直说着她多喜欢剑、我的剑应该很伟大吧、她多想看我挥舞我的剑,于是……」
「于是怎样?」
「我买了一把剑送她,」他耸肩。「当作礼物。」
「噢,雅多林。」
「我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大的孩子哪里懂什么暗示?我还以为她真的想要一把剑!」
「一个女孩要剑来做什么呢?请注意,我是说真的剑。这种对话随随便便就能走偏……」
「我哪知道!我以为她觉得剑很美。大家都觉得剑很美啊!」他揉了揉身侧被纱蓝一直用脚戳的地方。「而且那把剑也真的很美。经典骨董攸里攸斯,创日者治下,浅眸人的荣誉挑战都用这种款式。在维里纳和古拉斯提的决斗时留下一个缺口。」
「我猜你应该也把这些都对爱妲妮说了吧?长篇大论?」
「我说了大概一小时吧。」雅多林坦承。「她最后越来越无聊,就走掉了,甚至连这份飓他的礼物也没带走。」他瞥了一眼纱蓝,露齿而笑。「不过我倒是得以把剑留下来,它现在还在喔。」
「那你到底想通了没?她到底在说什么?」
「最后才想通啊。但到那时……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她歪头,停下画笔。
「我凑巧听到她向她朋友取笑雷纳林,说了一些……恶劣的事。我心里有个什么被毁了。她很迷人,纱蓝。当时,我小小的心灵认为她一定是这世上从古至今最神圣的存在。
「然后我听见她说那些话。在那一刻之前,我想我不曾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既美丽又丑陋。当你还是个青少年,你希望美丽的人真正美丽。现在听起来很蠢,但当时真的很难不这么认为。我猜我得感谢她。」
「很多人由始至终都学不会这一课,雅多林。」
「应该吧。重点是,故事还没完。当时她刚搬进城里,急于找到安身之处。所以没错,她嘲笑雷纳林愚钝,但她也用尽力气想获得认同。我现在不觉得那时的她是个坏心的孩子了。其他人对雷纳林刻薄,而她觉得能够藉由依样画葫芦建立起关系。」
「那也无法为那种行为开脱。」
「妳以前也觉得他很怪。」雅多林指出。
「或许吧。」纱蓝说,这番话真实得让人不舒服。「但我改变立场了,而且也没说过他的闲话。只是需要你让我看见他虽然怪,却是好的那种怪。身为古怪的专家,只有我能够理解。」她转向雅多林的素描,聚焦在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如此丰富。
「我并不是为爱妲妮所说的话开脱。」雅多林说。「我只是觉得,体认她或许有她的理由是一件重要的事。当我们无法活出我们应有的样貌,我们都有各自的理由……」
纱蓝僵住,炭笔悬在素描页面上方。所以,他要谈的是这个。「你没必要活出你父亲希望你成为的样貌,雅多林。」
「只是满足于自己原本的样貌,那就没人能达成任何事了,纱蓝。」雅多林说。「我们藉由朝我们可能成为的自己努力而成就伟大功业。」
「前提是你想成为那样的人,而非其他人认为你应该怎样就怎样。」
他还是注视着天空,伸展肢体,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头枕岩石的姿势看似十分舒服。他的头发凌乱得美妙,金发掺杂点点黑,无懈可击的制服。而夹在其中的那张脸,不凌乱,也并非无懈可击,就只是……他。
「不算太久之前,」雅多林说。「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所有人都再次尊敬我父亲。我们以为他老了,神智不清了。我只希望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眼中的他。我是怎么失去那种希望的,纱蓝?我的意思是,我为他感到骄傲。他慢慢变成一个值得人爱,而非只是值得尊敬的人。
「但飓风啊,最近我真的受不了待在他身旁。他完全变成我希望他成为的那个人,这种转化却让我们越离越远。」
「不是因为你发现他做过的事吗?对……她?」
「那是一部分。」雅多林承认。「那令人痛苦。我爱他,但还无法原谅他。我觉得我终究会渐渐原谅他的。不过不只是这样。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绷。他有一种错误的认知,认为我向来比他优秀。
「对父亲而言,我是我母亲某种未受污染的遗留物──这尊高贵的小雕像得到她所有的美好,没有丁点他的粗野。他不希望我成为我,或甚至成为他。他希望我成为这个他想象中的完美孩子,天生比任何时期的他都来得优秀。」
「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纱蓝点头。「你做选择和犯错的能力遭抹除,因为你是完美的。你注定完美,因此你永远无法靠你自己赢得任何东西。」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膝上,迎上她的目光,眼中几乎含泪。因为她懂。飓风的,她真的懂。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拉近他,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她的颈项。她吻住他,同时瞥见天空。雄伟的灵慢慢隐入云中,或许是因为她的注意力这会儿放在别人身上而感觉受到忽视了吧。
嗯,不是星灵的错。
它根本没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