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6 恩惠与诅咒
塔拉凡吉安的孤独今天令他痛苦。他并不特别聪明,这情况越来越常见。
聪明的塔拉凡吉安讨厌身边有人。聪明的塔拉凡吉安忘记跟其他人共处有什么意义。聪明的塔拉凡吉安很可怕,不过他今天会很乐意当那版本的他。他会欣然迎接那种情感麻痹。
他独自坐在一辆防飓拖车上,双手置于膝上,旋绕的棕色疲惫灵包围着他。永飓即将结束。他现在应该要下令他的人背叛联盟。如果塔拉凡吉安猜得没错,这也代表憎恶已对兀瑞席鲁发动攻击。
塔拉凡吉安尚未下令。憎恶说过祂会来确认,而祂目前为止还没来。或许……或许祂今天不需要塔拉凡吉安的服务。或许计划生变。
软弱,一个软弱、无力男子的无力希望。
他好希望自己能够聪明。他上一次有智慧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用出色──他已经放弃有哪种感觉了──只要聪明就好?上一次应该是……飓风啊,超过一年前了。他当时在筹谋毁掉达利纳的计划。
那计划失败了。达利纳拒绝被打败。聪明的塔拉凡吉安,拥有那么强大的能力,最后却依然不足。
聪明的塔拉凡吉安想出迫使憎恶谈条件的计划,他心想,那就够了。
然而……然而他动摇了。聪明的塔拉凡吉安曾经失败。除此之外,他并不只是被变聪明而已。他被授予一个恩惠和一个诅咒。一边是智慧,另一边是同情心。当他聪明时,他认为同情心是诅咒。但真是如此吗?还是说,他的诅咒是他永远不可能同时拥有二者?
他在拖车里站起来,忍受最近每次站起来时都会出现的那阵晕眩:黑暗悄悄侵入视线边缘,就像急欲占有他的死灵。他觉得应该是心脏问题,但他没请人找医师。最好不要麻烦那些可能在救助伤兵的人。
他短促吐息,聆听车外永飓的轻柔爆裂声。雷声转弱。快结束了。
他拖着脚走过短短几步到他的行李箱旁。塔拉凡吉安逼自己跪下。飓风啊,跪下什么时候变这么痛了?他的骨头彼此磨辗,彷佛杵与研钵。
他努力不去理痛灵,颤抖的手指摸索密码锁,接着打开箱盖。他揭开顶部的内衬,伸手到暗格里拨动隐藏的弹簧锁。这会解开一个他装在这里的小墨瓶,如果有人乱碰,墨水会洒出来,毁掉暗格的内容物。
然后他才在暗格内摸索,找到那几页纸。他犹豫地拿出纸张。一年前,在他最后一次智慧洋溢的时候,他做了这东西。图表中的几页,被裁下来并重新排列,还有一些潦草的笔记。他烧掉图表本身,只留下割下来的这个部分。
他筋疲力竭地爬回他的座位,挣扎着坐回椅子上。他气喘吁吁地抱着从图表裁下来的陈旧纸张,试着嘘声赶走疲惫灵。
制作这个小别册时,他并没有那天那么聪明,就是他创造出图表的那一天──七年前的事了。在那一天,他就是神祇。一年前制作别册时,他认为自己是那个神的先知。
那他现在是什么?教士?卑微的追随者?傻瓜?就某种方式而言,以宗教的词汇来思考感觉像一种背叛。这并非神的作为,而是人。
不。是神把你变成这模样。
他举起别册阅读,没有阅读镜片,只能瞇起眼。难解的笔迹列出指示,迭在图表原本的文字上。大多数内容详细说明透过谨慎泄漏秘密而将达利纳拉下台的计谋──这个计划的目的是毁灭那可怜的男人、让联盟转为敌视他。结果那计谋只是激励了黑刺,并且让他对塔拉凡吉安更加猜疑。他们在那天之前原本是朋友。
塔拉凡吉安用指尖翻过纸页,试着了解他聪明时变成的这个奇怪生物。一个不受同理心牵累的生物,能够看透事物的核心。这个生物也无法了解自己种种苦心经营的脉络。努力保护一个种族的同时,却又若无其事地下令杀死孩童。
聪明的塔拉凡吉安知道如何做,但不知道为何而做。
愚钝的塔拉凡吉安不会串联关系,也无法迅速记忆事物,无法在脑中计算。这份文件的用意是腐化、毁谤、摧毁一个他真心尊敬的男人。愚钝的塔拉凡吉安在其中只看见痛苦。他读完时止不住哭泣,白色花瓣状的羞耻灵取代了疲惫灵。
这一切只为了拯救几个人?他心想。他藉由出卖所有人类而保住卡布岚司。他确定憎恶不会被打败。因此拯救残存者是唯一合乎逻辑的途径。
此时此刻,这似乎颇为可悲。聪明的塔拉凡吉安认为自己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但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而且没意义。他是不是曾因莫拉提出同样论点而斥责他?他们必须专注于他们能做的事。聪明的塔拉凡吉安理解这件事,也完成了。
愚钝的塔拉凡吉安却为他辜负的所有人而流泪。憎恶清洗人类世界时将死去的所有人。
塔拉凡吉安回头看笔记,今天在其中看见一些新的东西。对一个人的简短评注。为什么图表唯独看不见雷纳林.科林?笔记写道。为什么他是隐形的?
聪明的塔拉凡吉安很快便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解决不了的小问题上?愚钝的塔拉凡吉安却在这问题上徘徊,回忆起较晚期憎恶来找他的一次。憎恶让塔拉凡吉安看了某个东西,而雷纳林……雷纳林.科林显示为一连串暗去的未来,无法看透。
拖车内越来越明亮。塔拉凡吉安低声咒骂,火速把别册折好,藏进袍子的口袋里。转眼间,拖车化去──四面墙在明亮金光前消失。地板变了,塔拉凡吉安发现自己坐在他的椅子上,置身一片明亮的空地,地面彷佛由固态黄金构成。
一个人形矗立他面前,一个二十呎高、手拿令牌的人类。他的外表是雪诺瓦人,纯金色的头发和胡须又彷佛他是依瑞雅利人。憎恶的长袍比上次华美,金红双色,一把剑别在腰际。
这样的场面用意在于让人惊叹敬畏,而塔拉凡吉安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太辉煌了。他逼自己起身,又一次用疼痛的膝盖跪倒,低头鞠躬,但无法把目光从这宏伟的景象扯开。
「我比较喜欢像这样的你,塔拉凡吉安。」憎恶以强而有力的声音说。「你的思考速度或许没那么快,不过你确实了解得比较快。」
「主上。」塔拉凡吉安说。「时候到了吗?」
「对。你必须发布命令。」
「遵命。」
「他们会听从吗,塔拉凡吉安?你要求他们背叛盟友,跟敌人站在同一阵线。」
「雅烈席人是他们的敌人,主上。」塔拉凡吉安说。「费德人憎恨他们的邻居数百年了,再加上由您亲手安排的新领导阶级渴望权力。他们相信您会奖赏他们。」
他们没有获得承诺。神可以被约束,但只有誓言能做到。这些愚蠢的人相信他们会获得高人一等的奖赏,不过塔拉凡吉安知道他们整个国家都注定毁灭。那些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终将都被消灭。
他们逃不开这个命运,而塔拉凡吉安确信他们会乖乖听话,对原本的盟友发动攻击。他花了一年的时间为他们做好准备,在憎恶的命令下提拔对的人,不着痕迹地暗示所有追随他的人,这场战争是雅烈席卡和亚西尔的问题,跟贾.克维德无关。敌人永远不会找上他们。
他抬头,发现这位神祇正表情难解地打量着他。「你不害怕死亡吗,塔拉凡吉安?」憎恶问。「你知道你注定死去。」
「我……」塔拉凡吉安颤抖。他努力不太常想起这件事,尤其是在他愚钝的时候。因为没错,他确实害怕死亡。他怕得要命。他希望死后什么也没有。赦免。
因为若有任何东西等着他,那绝不可能令人愉快。
「我确实害怕。」他低语。
「这版本的你真诚实。」憎恶绕着仍跪在地上的塔拉凡吉安走。「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你,没错。你的烈情有一种坦率。」
「您不能放过他们吗?」塔拉凡吉安眼中涌泪。「贾.克维德的人民、依瑞雅利人,那些主动投靠您的人。为什么要糟蹋他们的生命?」
「噢,我不会糟踏他们,塔拉凡吉安。这些生命将以他们预期的方式消耗──消耗于战争、荣耀与鲜血中。我会给出他们确切冀求的事物。他们自己不知道,但他们求我给他们权力,就是在求我给他们死亡。只有你向我求取和平。」
他看着塔拉凡吉安。「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卡布岚司将依然是平静的风眼。别让其他人影响你。他们将会打一场自他们出生起就应允他们的战争;尽管这场战争会耗尽他们、摧毁他们,他们也将乐在其中。我会确保事态如此发展。就算在这荣耀中,带领他们的不会是应为他们国王之人……」
神若有所思,而塔拉凡吉安注意到某件事──憎恶散发出一道光。那道光脉动,由内部发散,让祂的皮肤变为透明。这景象有一种莫名……病态的感觉。确实,憎恶停下来,看似集中注意力,让光退去后才又继续沉思。
我在许多方面都失败了,但你也是,塔拉凡吉安心想。所谓「应为他们国王之人」指的是达利纳。憎恶筹谋一个计划已多年,一场规模大上许多的战争──甚至比此时肆虐罗沙的这场战争还大。一场诸神的奇异战役。
祂想要达利纳加入那场战役,但祂失败了。一旦憎恶赢得罗沙,祂依然打算以全人类当作祂的前线军队。祂会虚掷他们的生命,把他们变为奴隶,完全只为了当作祂那场诸神战役的燃料。憎恶认为歌者是更珍贵的部队,祂会利用他们的鲜血维持歌者的存续。
光是思考这些事就令塔拉凡吉安胆寒。他原本想象的是干净利落的毁灭,但这甚至更糟。这会是一场奴役、血与死亡的漫长恶梦。不过有一个想法抚慰了他。一个聪明的塔拉凡吉安会视为多愁善感的想法。
祢以为达利纳会背叛,塔拉凡吉安想,祢想要他成为祢的斗士。祢失败了。所以到头来,祢并没有比我聪明。尽管祢总是自吹自擂祢能看见未来,祢并不是全知的。
塔拉凡吉安曾领会神的计划。他还……还做得到吗?
不,他不敢密谋阴谋。他不聪明。他……他只是个人类。
但是……还有谁更适合捍卫人类?在这个激昂勇敢的片刻中,塔拉凡吉安伸手从口袋拿出他刚刚在研读的图表别册。他紧紧抱着它,彷佛藉此寻求安慰。
憎恶上钩了。他大步走过去从塔拉凡吉安指尖上抢走别册。
「这是什么?」憎恶问。「啊……你那个图表的一部分,是吧?看得出来经过编辑。你以为自己非常聪明,是吧?」
「没有。」塔拉凡吉安嘶哑地低语。「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就该认清事实。」憎恶举起别册,在一阵闪光中将它化为碎片。「这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是。」
塔拉凡吉安大叫出声,抓住飘落的一个碎片。
憎恶一挥手。塔拉凡吉安第二次得以瞥见神的计划。数以百万片的文字,彷佛写在看不见的玻璃般悬浮空中。一年前憎恶也让他看过这景象,意在让塔拉凡吉安钦佩憎恶的计划是多么周密又广阔。塔拉凡吉安成功诱使祂像获奖的种马般卖弄。
飓风啊……憎恶也是会被拐骗的。而且是受愚钝的塔拉凡吉安拐骗。
塔拉凡吉安四处张望,想找到他先前看过的黑色部分。没错,就在这里,腐化的文字,一段被雷纳林.科林毁掉的计划。
这会儿,其中含义看似颇为深奥。憎恶看不见雷纳林的未来。没人看得见。
那道疤膨胀。塔拉凡吉安迅速转身,不想惹恼憎恶。不过就在他转开之前,他看见某个被黑色疤痕半吞噬的东西。
他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在雷纳林附近,塔拉凡吉安领悟。无论是谁,只要在那男孩附近,他们的未来就会被遮蔽。或许这就是憎恶误判达利纳的原因。
塔拉凡吉安感觉到一股希望。
憎恶现在看不到塔拉凡吉安的未来。
塔拉凡吉安垂头咬住嘴唇,紧紧闭上眼,希望眼角的泪水会被误以为是出自敬畏或恐惧。
「很辉煌,是吧?」憎恶问。「我一直不懂,她为什么要让你领略我们的力量。就某些层面而言,我只有你这个谈话对象。以某种局限的方式来说,只有你懂我身上的重负。」
祢今天可以直接来对我下令就离开,塔拉凡吉安想,但是祢却谈起话来。祢很寂寞。祢想卖弄。祢……像人。
「我会想念你。」憎恶说。「我很高兴你逼我答应留下卡布岚司居民的性命。他们会让我想起你的。」
如果憎恶会寂寞,如果祂会自吹自擂,如果能够拐骗祂……那祂也有可能害怕。塔拉凡吉安或许愚笨,但是他愚笨时,他了解情感。
憎恶拥有惊人的力量,这点无庸置疑。就力量而言,祂是一个神,但就内心而言呢?祂的内心是个人类。憎恶害怕什么?祂总会有所恐惧,对吧?塔拉凡吉安睁开眼,扫视悬浮空中的一片片文字。许多都是他不认得的语言,但憎恶以符文书写名字。
塔拉凡吉安找寻一团紧密的笔迹。他找寻激发恐惧感的文字──一个天才的恐惧。他找到了,就算读不懂也了解了那些文字的意义,在靠近黑疤的一团字迹中。笔迹潦草的文字,绕着一个被黑疤吞噬的名字。一个简单、令人害怕的名字。
赛司。白衣杀手。
塔拉凡吉安颤抖着转开。憎恶又开始高谈阔论,但塔拉凡吉安没听进去。
赛司。
那把剑。
憎恶害怕那把剑。
不过……赛司在兀瑞席鲁。他的名字为什么被象征雷纳林的黑疤吞噬?一点道理也没有。塔拉凡吉安有可能误会了吗?
过了长得令人痛苦的一段时间,他才看出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赛司在这里,在军队里,在达利纳身边。因此他也在雷纳林附近。达利纳一定暗中也把赛司带来了。
「你无法想象我为此计划了多久。」憎恶这么说着,不过祂体内的光又渐渐增长,祂的皮肤变得像薄薄的纸张。祂似乎……不是软弱──一个能够制造飓风、摧毁国家的存在永远不可能是软弱的。而是有弱点。
为了拉拢达利纳当祂的斗士,憎恶押上太多赌注。现在陷入混乱。这个神吹嘘祂的计划,不过根据亲身经验,塔拉凡吉安深知你可以计划又计划又计划,但若一个人选择不遵从你的意志,你的计划就没有意义。一千个错误的计划就跟一个错误的计划一样没用。
「不必太痛苦,塔拉凡吉安。」憎恶说。「达利纳不会立刻杀死你。他会试着了解。他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可怜的傻瓜。以前的黑刺会立即取你性命,这个比较弱的版本则下不了手。下令处决你之前,他会需要跟你谈话。」
祢也一样,塔拉凡吉安想着,一个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萌芽。祢早该杀了我才对。
他高声说:「那就这样吧。我已经达成我的目标。」
「没错。」憎恶说。「没错。去吧,孩子。履行你那部分的契约,为你所爱之人赢得救赎。」
金色旷野消失,塔拉凡吉安又回到拖车的地板上。他摊开拳头,发现图表的碎片在他掌中。但……其他部分都没了,随着幻象结束而消失。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代表他刚刚确实身处另外一个地方。他带着别册一起过去,回来时却只剩这个碎片。
他注视碎片良久,逼自己坐下。他花了点时间冷静下来,然后在背包里翻找。他拿出信芦板,设置好,摆好笔。终于得到响应后,他写下简单的两个字。
动手。
当然,他必须完成他的背叛。他必须遵守协议。他必须保护卡布岚司。这比任何阴谋或计划都重要。而任何像这样的其他阴谋,执行时都必须不被憎恶看出他在做什么,或是必须让憎恶无法以移除对卡布岚司的保护做为反制。
达利纳的士兵不到十五分钟便抵达,闯进他的拖车,把门砸碎,高举武器,一拥而入。没错,他们一直在等待他的背叛。憎恶的声东击西之计成功了。他们必须乱糟糟地忙上数周,以确保费德军队没获得太大优势──达利纳在这里会分身乏术,忙于击退塔拉凡吉安的士兵。
士兵抢走塔拉凡吉安的信芦,他呻吟出声。一名书记读出他刚刚送出的那两个字。
他们没有伤害他。憎恶多半是对的。塔拉凡吉安在被处决前可能还有几周的时间。他们捆绑他、塞住他的嘴时,他发现自己没那么痛,也没那么累了。痛苦,没错,但他能承受一点痛苦。因为他知道了一件强大的事。一个安静、狡猾的秘密,就跟过去的图表一样危险。
塔拉凡吉安决定,他还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