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与开阔天空的亲密关系
我们万不能让我们对于某一特定结果的渴望蒙蔽了我们的观感。
──《战音》,第六页底文字
有了飓光,卡拉丁终于能够好好看看他的这个小藏身处,他发现这地方比他原以为稍大,一侧的墙附了岩架,他刚好可以把泰夫放在上面。他协助这男人盥洗,再为他穿上宽松的袍子,便壶也就定位。卡拉丁从修道院拿回来的其中一个袋子里塞满衣服,现在充当枕头。他还需要找条毯子,不过就目前而言,他已经尽量把他朋友弄得有多舒服就多舒服了。
泰夫依然愿意喝水,利用卡拉丁带回来的大金属注射器啜饮。没错,泰夫急切地舔光整管。他似乎快要醒来,卡拉丁预期他随时会开口咒骂,质问他的制服到哪去了。
西儿看着,异于寻常地严肃。「他如果死掉了,我们要怎么办?」她轻声问。
「别想这件事。」卡拉丁说。
「要是我忍不住呢?」
「找件事分散注意力。」
她坐在岩架上,双手放在膝上。「你都是这样熬过去的吗?知道每个人都将死去?你就这样……不去想?」
「基本上没错。」卡拉丁从木制水罐重新填满注射器,把尖端塞进泰夫嘴里,缓缓又把水喂完。「每个人最终都会死。」
「我就不会。」西儿说。「灵是永生的,就算被杀死也一样。我有一天得看着你死掉。」
「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卡拉丁问。「这不像妳。」
「对。没错。当然。不像我。」她硬挤出微笑。「抱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儿。」卡拉丁说。「妳没必要假装。」
「我没有。」
「我太常假笑了,不会看不出来。妳之前也这样,在塔城的事爆发前。怎么了?」
她垂下视线。「我……慢慢回想起雷拉铎,就是我以前的骑士,我想起他死掉时我是什么感觉。我是怎么因此而沉睡好久、好久,直接睡过重创期。我一直在想,我又会遇到同样的事吗?」
「妳感觉到一股黑暗吗?」卡拉丁问。「一阵耳语,说一切都会出现最糟的结果?同时,有种让人瘫痪──而且困惑──的冲动,催促着妳放弃、别想做出任改变?」
「没有。」她摇头。「不是像那样。只是内心深处有一种忧虑,我忍不住就是一直想起来。就像……我有一份想打开的礼物,我也为此期待了一小段时间──却想起来我早已经打开过那份礼物,而且里面什么也没有。」
「听起来很像我以前想起提恩死去这件事时的感觉。」卡拉丁说。「我习惯正常生活,也习惯有好心情──却因为看见雨中的石头,或看见一个木雕很像他以前做的木雕而想起他,然后一整天就毁了。」
「就是这样!不过我没有一整天毁掉,我只是会沉淀下来思考,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还是会痛。我有什么不对吗?」
「听起来很正常。健康。妳只是在处理妳之前不曾处理过的失落。而今妳完全恢复记忆,终于开始面对妳过去一直忽略的事。」
「但你才刚叫我不要去想。这样真的有帮助吗?」西儿问。
卡拉丁瑟缩一下。不,没帮助。他试过。「分散注意力或许有用。做一些事、提醒妳自己外面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但……我猜妳确实终究会思考这些事。」他又填满注射器。「妳不该问我这种问题。我……自己都处理不好了。」
「我觉得我好像不应该需要处理这些问题。」西儿说。「我是灵,不是人类。如果我的思考模式变得像这样,不就代表我出问题了吗?」
「这代表妳活着。」卡拉丁说。「如果妳没有感觉失落,那我才担心。」
「或许是因为你们人类创造出我们。」
「也或许是因为妳就像妳说的,是神的小碎片。」卡拉丁耸肩。「如果真的有一个神,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在我们关心彼此的方式中找到祂。想着风、想着荣誉的人类,或许从无定形的力量中赋予你们形体──只不过妳现在掌控妳自己的生命了,就好像我父母虽然赋予我形体,我的人生也是由我自己掌控。」
她听到这里露出微笑,以身穿哈法的女子形象走过岩架。「自己的生命,我喜欢这种想法,也喜欢这样活着。很多荣耀灵都谈着我们被造成什么模样、我们必须做什么。我也曾说过那些话。我错了。」
「很多人类也一样。」他弯下腰平视西儿。「我猜我们都需要记住,无论我们的脑袋里发生什么事,也无论是什么创造出我们,我们都能自己做选择。我们就是因此而掌控自己的生命,西儿。」
她微笑,她的哈法从原本的淡蓝白色一点一点加深成更深的蓝,亮眼又清晰,彷佛以真正的布料制成。
「妳越来越上手了。这次的颜色鲜明许多。」
她迭起双臂。「我觉得我越接近你的世界,我就能变成更多东西、做出更多改变。」
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想法,坐下开始把她的裙装从一种蓝变成另外一种蓝,然后又变成绿色。卡拉丁喂泰夫喝完水,拿起注射器,金属管的两侧有陷入表面的指印。这东西是先以蜡塑形,再以魂术转化为金属──指印就是明证。
「妳能够变成更多东西,像是注射器吗?我们讨论过妳变成其他工具的事。」
「我想我做得到。如果我现在能变成碎刃,我也能变成像那样的东西。我认为……只要你想象、我相信,我们甚至能做更多,这──」
她听见外面靠近门口的位置传来刮擦声,随即打住。卡拉丁立即伸手拿他的解剖刀。西儿警戒起来,化为光带窜上他身旁的空中。卡拉丁蹑手蹑脚走向门。他先前用一块布盖住这一边墙上的宝石。他不知道他的光会不会透到外面,但不想冒险。
不过他听见了。外面确实有人,他们的靴子刮过石地,在检查门吗?
他快速做出决定,手钻到布下压着宝石,命令门开启。岩石裂开。卡拉丁准备跳出去攻击门另一边的歌者。
只不过那并不是歌者。
而是达毕。
这个低调的桥兵身上穿着日常便装,门打开时退到一旁。他看见卡拉丁,对他点点头,彷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达毕?」卡拉丁疑问。除了瑞连,达毕是原始成员中唯一没有显露出逐风师力量的人。所以他醒着还说得通,但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达毕举起一个装有某种液体的锅子。卡拉丁一嗅。「汤?你怎么知道?」他问。
达毕手指墙上的宝石矿脉,塔城灵的光开始闪烁。令人惊奇。这男人不但不说话,通常也不会主动提供信息。
达毕笨拙地一边端着着汤又一边双腕轻轻互碰。桥四队。
「看见你,我真的太开心了。」卡拉丁带他走入密室。「你从哪弄来的汤?算了。来,坐在泰夫旁边。」卡拉丁开始医治桥兵时,达毕是他第一个救的人。达毕身体上的伤已经痊愈,但卡拉丁没见过战争创伤比他更严重的人。
无论如何,看见他真的太棒了。留下泰夫自己一个人时,卡拉丁总是放不下心。如果卡拉丁出去执行任务时死去,泰夫也等于被判了死刑──除非有其他人知道他在这里。
他带达毕熟悉环境,示范怎么用注射器,随即要他开始喂泰夫。这名无声的桥兵才刚到,卡拉丁就要他工作,让卡拉丁感觉很糟。不过根据西儿内建的时间感,夜晚即将到来。卡拉丁必须行动了。
「我回来后再解释其他事。」卡拉丁保证。「达毕,你会开这扇门吗?以免你需要去拿更多食物和水。」
达毕走过去,一只手放在门的宝石上,门就像为卡拉丁而开那样轻松开启。这有点令人担心。卡拉丁碰触墙上的石榴石。「塔城灵?」他唤道。
是。
「我有没有什么方法能锁上门,才不会随便哪个人都能打开?」
曾经可以把门与个人调谐。不过现在我只能让特定一扇门维持开启,因此任何人都能打开,或是将它锁上,因此任何人都无法打开。
嗯,现在他知道如果遇上紧急情况,他应该能够叫手足把门锁上,真是有用的信息。就目前而言,达毕能够进出就够了。
卡拉丁对西儿点点头,留下一颗宝石给达毕照明,随即悄悄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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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凡妮请卡拉丁趁誓门启动时就近观察,看看他能否查明为何其他法器失效,誓门却能用。
可惜卡拉丁不认为他能够靠着在塔城走廊里钻来钻去,一路钻到誓门平台上。他确实曾顺利抵达第四层一座偏僻的修道院,不过想穿过人口高度密集的头两层则是一条漫长的路。就算人类没有被禁足,卡拉丁也不可能大摇大摆走过去而不被发现。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总是引人注目。
因此他打算沿塔城外墙爬下去。在他学会飞行之前,他曾把石头黏在裂谷壁,靠这些石头爬上爬下。他觉得现在可以如法炮制。敌人显然命令天行者留在室内,而且几乎没人会上露台。
因此,他趁天色开始转暗时来到第十层的一个阳台。他把一个布袋绑在腰带上,里面装着他从修道院拿来的地刷。他已经先用解剖刀把猪鬃切掉,因此现在的地刷前侧平坦,另一侧则是可抓握的弧形手把。
卡拉丁无法对他自己的双手使用全面捆术,把他的双手黏在物体上。洛奔总是把他的衣服或头发黏在地板上,不过灿军的皮肤似乎对这种力量免疫。卡拉丁或许可以套上能发挥作用的手套,不过刷柄似乎更加耐用。
他把身子探出阳台,检查有没有人在看。天色渐暗,只要别吸入太多飓光,他不认为有人能在黑暗中看见他。只要让飓光大多留在黏附墙壁的刷子上,他应该就不会变得太亮,被发现的风险也就大大降低。至少这样的风险感觉比试图溜过被占领的楼层低上许多。
最好先以不具危险性的方式测试一下。卡拉丁拿出一个刷子,注入飓光,接着把刷子平的那面贴上阳台的柱子。刷子固定住,而且撑得住他的全身重量──他完全挂在上面──没有松脱,握把也没破裂。
「够好了。」他收回捆术的飓光。
他脱下袜子,但又穿上靴子,最后一次扫视天际,查看是否有天行者的踪影,接着才跨过阳台矮墙,在外面的小壁架上保持平衡。他俯瞰遥远下方的石地,只不过地面消失在夜色中。感觉像他站在永恒的边缘。
他向来喜欢置身高处。甚至在成为灿军之前,他就感觉自己与开阔天空有某种亲密关系。站在这里,一部分的他想一跃而下,想感受急涌的风。这不是什么自杀倾向,这次不是。而是某种美丽事物的呼唤。
「你害怕吗?」西儿问。
「不怕,正好相反。我太习惯从高处往下跳,虽然这次应该要有点担心,但我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将飓光注入两个刷子,走到阳台最左侧。这里的石墙形成一条在阳台之间直通地面的「通道」。卡拉丁深吸一口气,荡出去,一把刷子啪地贴上墙,然后是另一把。
石壁上有立足点,但很滑溜。外面的岩石曾经有大量装饰,但已被经年的飓风磨平。说不定利芙特徒手就能爬,不过卡拉丁很高兴他有飓光。他透过他的脚在靴尖注入飓光,然后两脚也都黏上墙。
他开始朝地面爬下,解开四肢中的一肢,移动,再黏回去。西儿在他身旁的空气中走着,彷佛大步走下隐形阶梯。卡拉丁发现往下爬比预期中难,因为只用脚趾很难把靴子黏好,他只能大量仰赖上半身的力量。
他把一个刷子从墙上松开,移到下一个位置时只靠一只手支撑,接着移动双腿,然后再移动另一个刷子。虽然身为灿军,他来到第五层时还是弄得满身大汗。他决定休息一下,要西儿确认过没人后,才荡进一个阳台,然后坐好,深呼吸。几个长满尖刺的寒灵横过栏杆靠过来,彷佛友善的克姆林虫。
西儿窜入走廊查看附近是否有人。幸好越来越冷的塔城──以及找借口偷懒的渴望──似乎说服入侵的歌者在更内层的区域站岗。所以他只要避开巡逻队应该就安全了。
他背靠着阳台栏杆坐着,感觉肌肉在燃烧。身为士兵,然后是桥兵,他原本已经习惯肌肉过度使用的感觉。最近他几乎觉得像是被骗了,因为飓光的治愈功能让那种感觉变得稀罕。确实,才坐着休息一会儿,疲惫感已完全消失。
西儿回来后他便继续往下爬。这时几个风灵靠过来,看起来像几道光线绕着他打转。爬向第四层的途中,它们偶尔对他显现出脸──或是人形的轮廓──然后咯咯笑着轻快飞走。
西儿溺爱地看着它们。他想问她在想什么,但不敢开口,担心里面的人透过窗户听见他的声音。他把刷子压上墙时总是特别留意,不发出一点声响。
来到第四层时,卡拉丁遇上一个意料之外的障碍。是西儿先发现的,她化为光带在他旁边画出「停」的符文。他僵住,然后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他对西儿颔首,她随即去侦查。他透过他们的缔结感觉到她的担心。西儿化身为碎刃时,他们拥有直接的心灵连结,但在其他时候,那连结便显得虚弱。他们练习过传送话语给对方,但大多都只得到模糊的概念。
这次,他感觉到几个明确的字词……歌者……带着望远镜……第三层阳台……往上看……
卡拉丁悬在原位,尽可能保持安静。他听见下面左方传来他们的声音,在一个阳台上。他们拿着望远镜?为什么?
查看天空,他心想,努力把这想法投射给西儿。找寻逐风师斥候。他们要先确认没人在监视才会使用誓门。
西儿回来,卡拉丁也再次感觉肌肉开始燃烧。他用袖子抹抹汗涔涔的额头,咬紧牙根,小心地吸入飓光,松开其中一个刷子。他的皮肤散发冷光烟雾,在光变得太明显之前,他重新捆缚刷子,伸长手,把刷子尽可能往他的右侧黏去。
他挪到侧边,避开歌者所在的阳台。他可以爬到下一个阳台的另一边。移动的过程中,他听见歌者以雅烈席语闲聊──他觉得是女伦的声音,不过有些歌者的形体难以藉由声音分辨他们的性别。根据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确实在注意逐风师。他们故意在夜晚进行誓门传送──只因此时飞行的灿军会在夜空中发光,非常抢眼。
卡拉丁朝右边跨过两个阳台,接着继续沿另一条开阔平坦的石壁通道往下爬。他原本位于塔城北侧,现在往西移以避开侦查。他维持着有条理的步调,西儿则继续检查附近的阳台。可惜的是,他刚经过第三层没多久,誓门的方向有一抹黑光一闪,像虚光的紫色调,但比虚光钱球更亮。
卡拉丁休息片刻,挂在墙上没有移动。「西儿。」他低声说。「去看看阳台上那些侦查兵是不是还在监看天空。」
西儿嗖地飞走,不久后又飞回来。
「他们在收东西,看起来要走了。」西儿说。
他就怕这样。敌人将尽可能少用誓门,因为歌者军队进出塔城会害他们露出马脚。侦查兵在收拾了,那明确代表他们今晚应该不会再使用誓门。卡拉丁慢了一步。
不过,刚刚誓门亮起虚光,因此他知道他们对那法器做了某件事。明天他必须再试一次。他今天的动作比预期慢,但他觉得过程感觉不错。稍加练习,他应该能够加快到令人满意的速度。然而,只要他靠近誓门就看得出他们做了什么吗?他不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法器。
眼下,他先开始往回爬,看看往上爬有多难。往上的速度比较慢,不过靴子的施力点比较能派上用场。上爬的过程中,他从自己付出的汗水找到一股强烈的骄傲。塔城出现变化,试图把他困在地上,但天空属于他。虽然用的方法不怎么厉害,但他终究还是找出方法爬上塔城。如果他……
卡拉丁突然想起一件事,随即停下来,靠手上的刷子撑住身子。居然没立即想到,他觉得自己真是蠢过头了。
「阳台上的侦查兵,」他对飞回来查看他为何停下的西儿低声说。「如果他们看见天空中有逐风师,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叫其他人停止传送,」西儿说。「才不会因为塔城发的光颜色不对而泄漏真相。」
「怎么做?」卡拉丁问。「他们怎么连络誓门的操作者?妳有看见旗号之类的吗?」
「没有。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在黑暗中写字。他们一定是用……信芦。」
在塔城里还能用的信芦。娜凡妮想弄清楚敌人是怎么在塔城内使用法器。要是他能弄一枝信芦给她呢?比起叫他观察誓门,这样应该能提供更多珍贵的信息吧。
西儿嗖地飞到侦查兵刚刚所在的阳台。「我还看得见他们!他们已经收拾好离开了,不过就在前面而已。」
跟上。卡拉丁在脑中对她说,接着尽他所能快速地朝那方向前进。他或许错过了夜间传输,不过他还有其他方法能帮上忙。
他得偷走那枝信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