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岩石之歌
别为已发生的事哀悼。这本笔记是我们共享的梦想,它本身就是一件美丽的事。尽管计划最终失败,仍证明了我的意图有多真实。
──《战音》,第二十七页
凡莉仓促走过兀瑞席鲁的走廊。她推开一群太慢让路的人类,接着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眺望阳台。
那首歌……那首歌让她想起母亲的声音。
不过当然,那不是她。那个女伦坐在阳台上一边织席子一边用和平唱歌,她并不是洁克丝林。她的红色花纹不对,发束也太短。凡莉靠着石门,阳台的其他人发现了她,女伦的歌声随即中断。她朝凡莉瞥一眼,哼起焦虑。
凡莉转身离开,调谐为失望。希望她没吓坏人民。看起来如此狂暴的锐者一定颇为吓人。
音质在她体内脉动。
「我不停听见她的歌,」凡莉说。「在我经过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里。我不停回想起跟她一起唱歌的日子。我想念那段时光,音质。当时的日子如此简单。」
音质脉动着丧失。
「我背叛族人时,她的神智已经所剩无几了。」凡莉为音质提出的问题解释。「我有点觉得那是一种慈悲,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无论如何,她最后死于飓风。她跟着逃走的团体,但他们逃进裂谷中。然后……我们做了我们做的事。那天涌入破碎平原的洪水……音质,她溺死在下面,被我害死的,就跟被我刺死一样毫无疑问。」
小灵再次脉动,安慰着凡莉。音质认为凡莉所做的事不能完全归咎于她,形体影响了她的心智。但凡莉选择了那些形体。
她常常回想起她释放乌林姆后的那段日子。没错,她的情感已经改变。她越来越热中追求她的野心。不过同时间,她的反应又跟伊尚尼有所不同;伊尚尼采用力量形体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凡莉的抵抗力似乎不知为何更强一点。无论用什么形体,她都比较像她自己。
她应该为此调谐为喜悦,因为她只能猜测自己是因此才逃过憎恶的控制。但她也因此必须为她所做的事负起责任。她不能归咎于灵或形体。下那些命令的是她。
音质脉动。我有帮忙。对……没错,她有帮忙。她最初出现时,凡莉变强韧了,也更能够抵抗。
「谢谢妳的帮忙,也谢谢妳持续那么做。我配不上妳的信任,但还是谢谢妳。」
音质脉动。今天就是那一天了。菈柏奈整天都跟娜凡妮在一起,操纵那位前王后颇为困难,但她似乎乐在其中,因此凡莉空了下来。她拿到一小袋宝石,有些灌注虚光,有些灌注飓光。
今天,她要看看踏上灿军的道路实际上代表什么意义。
她选定了一个练习的区域。晨间报告时,凡莉得知追猎者的侦查兵在彻底搜查第十五层。菈柏奈的士兵大部分忙于监视人类,很少冒险上来更高楼层。因此凡莉选了一个位于第八层的地方──追猎者已经搜索过,而且也远离居民聚集区。
塔城上面这里悄然无声,奇怪的是,竟令她想起破碎平原的裂谷。那些深坑也是易遭太阳遗忘之处──同时也因美丽的岩石而显得光辉灿烂。
她的手指滑过墙面,原以为会在鲜明岩层的线条上摸到凸块,不料岩层其实很平滑,事实上,很像裂谷的岩壁。母亲死在那些深坑中,很可能吓坏了,无法理解水怎么会涌入,而且……
凡莉调谐为丧失,放下她的小袋钱球。她先拿出一颗飓光宝石,瞥了一眼幽界。虽然最近这几天她总是谨慎查看,但没再见过先前在瑞连牢房附近看见的那个虚灵。她最终把瑞连与医师和他妻子放在同一个地方,并派他们三个去照料昏迷的灿军。
幽界显示没有虚灵躲在克姆林虫身上,因此她踌躇地把她的视力转回实体界,吸入一口飓光。她做得到,过去几个月跟音质一起练习过。
飓光的作用有别于虚光,并不是进入她的宝心,而是灌注她的全身。她感觉得到飓光汹涌,不算不舒服,只是感觉很怪。
她一手贴墙。「妳记得我们上次是怎么做的吗?」她问音质。
小灵不确定地脉动。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而且还引来了秘灵关注,因此她们火速中断。不过凡莉似乎只要把手贴上墙,她的力量便开始启动。
音质脉动。塔城的防御启动了,她不认为飓光能有用。确实,当凡莉试图做……嗯,利用飓光做任何事,感觉都像被一面隐形的墙挡住。
虚灵困在她的宝心中,她无法将飓光灌注进去保存在里面,因此凡莉让飓光自己烧尽,一面吐息加快这个过程。然后她拿出一颗虚光钱球。她没费太大力气就拿到这些钱球,但她不敢唱〈祈祷之歌〉自己制作虚光钱球。她担心引发憎恶关注。他最近看似遗忘了她,而她希望继续这样下去。
音质鼓励地脉动。
「妳确定吗?」凡莉问。「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利用他的力量为我们的能力供给能量,感觉不对。」
音质脉动的响应很务实。确实,她们每天都使用虚光──只用一点点,储存在她们的宝心中──为凡莉的翻译能力提供能量。她不确定她能用虚光当作灿军力量的能力是不是因为她是个锐者,也不确定成功缔结的其他歌者是否也能做相同的事。
现在,她像汲取飓光一样吸入虚光,注满她的宝心。虚光并不像飓光一样会促使她行动,它只是激化她的情绪,就现在而言,是让她更加偏执,因此她再次查看幽界。还是没有需要提高警觉之处。
她又一手贴墙,试着感受岩石。不是用她的手指,而是她的魂魄。
岩石回应了,像个深眠中的人那样微微扰动。妳好,它说,但声音拖得很长。说是听见它说话,其实更像是感觉到。妳很……熟悉。
「我是凡莉,聆听者的一份子。」
岩石颤动。它们以一个声音说话,但她感觉也像许多声音彼此重迭。并不是塔城的声音,而是周遭诸多不同区域的岩石共同发声,墙壁、天花板、地板。
灿军,岩石说,我们……想念妳的碰触,灿军。但这是什么?这个声音,这个音调是什么?
「虚光。」凡莉坦承。
这声音很熟悉,岩石说,古者之子。我们的朋友,妳回来再度唱诵我们的歌吗?
「什么歌?」
她的手附近的岩石开始波动,有如池塘表面的涟漪。音调涌过她全身,接着开始脉动一首节奏之歌,她没听过这种节奏,但不知为何一直都知道。一种深深确切、铿锵有力的节奏,和罗沙的核心一样古老。
整面墙跟着波动,然后是天花板和地板,用一种协调为纯粹音调的美丽节奏包围她。音质欢快地加入,因此凡莉的身体也与那种节奏校准,她感觉它在她全身哼鸣,从她的甲壳共鸣到她的骨头。
她倒抽一口气,另一只手也贴上了岩石,渴望着用她的肌肤去感受那首歌。这有一种正确的感觉,一种完美。
噢,飓风啊,她心想,远古与新颖的节奏。我属于这里。
她属于这里。
到目前为止,她和音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偶然的。有一种推动力。她一路上做出各种抉择,但感觉从来就不是她应得的。更确切地说,她只是掉进这条路,然后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因此就接受了它。
但是这里……她属于这里。
回忆起来,岩石说。她前方的地面停止波动,形成形状。岩石构成的一栋栋小房舍,还有人站在旁边,在形塑房舍。她听见他们哼唱。
她看见他们,古代的人,晨歌者,他们运用岩石创造城市、工具。他们不需要魂术或冶炼场。他们把木条蘸入岩石,出来的时候就成了斧头。他们用手指捏塑碗。岩石始终对他们歌唱。
感受我,塑形者。以我创造。我们是一体的。岩石形塑妳的生命,正如妳形塑岩石。
欢迎回家,古者之子。
「怎么会?」凡莉问。「当时灿军还不存在。灵不会和我们缔结……对吧?」
事物新颖,岩石哼鸣,但新事物是由旧事物构成,旧人诞生为新人。老岩石记得。
震动停止,从强力的重弹化为微小涟漪,而后静止。房舍和人又融为平凡的石地板,不过岩层不再相同,彷佛应和着先前的震动。
凡莉跪下。几分钟后,她喘了几大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把虚光完全用完了。她摸索小袋子,发现只剩一个马克,其他已全部干涸。她以令人害怕的速度消耗掉那些钱球。但那首歌谣的片刻,以及连结的片刻,无疑都值回票价。
她从马克汲取虚光,迟疑地再次一手贴墙。她感觉到乐意、顺从的岩石,鼓励着她,称她为「塑形者」。她将虚光灌注在她手上,把她的手染成紫黑色,接着大拇指压上岩石。岩石在她的碰触下改变形状,彷佛已化为克姆泥黏土。
凡莉将整只手压入岩石内,留下掌痕,感觉到轻柔──但还存在──的节奏。接着她拔下一块岩石,用她的手指捏塑形状。她把岩石捏为球体,这黏度似乎正合她所需──因为当她把手往前伸,石球便依她的想象融化为一坨,她抛下这团东西,落地时发出喀嗒一声──坚硬,却被她捏出指印。
她把这团东西拾起压回墙上,它融入墙中,彷佛不曾被拔起。
结束后,她仔细思考。「我想要这个,音质。」她低语,抹了抹眼睛。「我需要这个。」
音质兴奋地乱弹。
「妳说『它们』是什么意思?」凡莉问。她抬头看,注意到走廊里的光。她调谐为焦虑,但那些光随即靠近。三个像音质一样的小灵:彗星的形状,一圈圈的光绕着它们脉动。
「这太危险了。」凡莉用责怪嘶声说。「它们不该在这里。如果被看见,虚灵会摧毁它们。」
音质脉动表示灵并无法被摧毁。用碎刃切割它们,它们会重合。不过凡莉并不是那么有信心。炼魔肯定能做些什么吧,用罐子捕抓它们?把它们关起来?
音质坚持如果是那样,它们只会遁入幽界,然后重获自由。嗯,无论她怎么说,总之很冒险。不过这些灵似乎……比她预期还有意识。它们好奇地绕着她打转。
「妳不是说,跟妳一样的灵需要缔结,在实体界才会有意识?一个锚?」
音质的解释有点难为情。它们渴望跟凡莉的朋友、她的侍从缔结,因此它们便有了思想,在实体界也能稳定。凡莉就是锚。
她点头。「叫它们暂时先离开塔城。如果我的朋友突然开始显现出灿军力量,岩石也开始在会被看见的地方歌唱,我们会惹上大麻烦的。」
音质反抗地脉动。多久?
「直到我找出方法逃离这一团混乱。」凡莉一手贴墙,聆听着岩石那轻柔、知足的哼鸣。「我就像一个正要踏出第一步的婴孩,但这或许就是我们需要的答案。如果我能帮我们在下方崩塌的隧道中塑造出一个出口,应该就能把大家偷渡出去,说不定还能弄成像是我们都死于坍塌,藉此掩饰我们的逃离。」
音质鼓励地脉动。
「妳是对的。我们做得到,但必须慢慢来、小心来。我过去仓促找到了新形体,最后证实是灾难一场。这一次,我们要用正确的方法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