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冥都．埃布尔瑞克
我不是要你杀死他们!艾福瑞猛然想起……瘫痪……是啊，梅莉特是这么说的，瘫痪他们。
那他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一股寒意窜过他骨髓，让他打了冷颤。他一直都想着要杀掉对方。
他是真的这样考虑过!
艾福瑞想了一下，似乎是这个世界影响到他了，在这个死亡的界域中，没有东西应该继续生存。然后还有迷宫里的大战，加上他自己的焦躁，他从里到外都在担心哈普罗。他都已经快要找到朋友了，这些所谓的敌人却冒出来挡住他的路。恐惧……愤怒……
「找借口也没用，」艾福瑞接着对自己说，「事实上就是刚刚一瞬间，我真的想那么做!梅莉特要我施法时，我脑袋里想到的是一群派崔恩人死在我脚下，而且我还很高兴可以杀了他们!」
他叹息道，「龙蛇说是我们创造牠们的，我想我明白原因了……」
梅莉特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艾福瑞回过神来的反应似乎太大了点，连一旁的守卫都转过头来看看他。
「我……我认得这地方。」他找不到话，就随便说点什么搪塞。
不过他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们才刚刚穿过派崔恩守卫设立的传送法阵，将他们所在位置改变的可能性化为现实。现在他们人已经在冥都了。
冥都是个在石之界域表面的大都市，但地底下却有错综复杂的通道。艾福瑞上次来到这里时，冥都就已经是个凄凉、阴森的地方，可是至少当时路上还有很多人，都是他的同胞，一个曾经自以为是神人，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天神的种族。
然而现在他眼前所见，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四处干涸的血迹。就在这些街道与房舍之中，已死的萨坦人对生者发出怒吼。现在冥都中只有死去的萨坦人四处移动，可怕的尸妖正用它们那变换不定的眼睛望着艾福瑞——眼神充满仇恨、绝望，以及复仇的冲动。
派崔恩守卫带他们穿过了荒凉寂寥的街道朝宫殿走去，有一个尸妖跟了过来，摇摇晃晃的脚步声在一行人背后响起，还发出冰冷的声音搭配着灵魂的回音，说着它想对这些活人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
艾福瑞听了整个人发起抖来，其实就连意志如钢的派崔恩人都有些动摇，他们绷紧了面孔，身上的符文刺青也都发出防御的火光。梅莉特脸色发白，咬紧牙关，不肯回头看那尸妖，只是继续往前走。
艾福瑞忽然意识到梅莉特是想到了哈普罗，于是自己也开始觉得很难过。要是哈普罗也……会不会他已经成了……?
想到这件事，艾福瑞冒出一身冷汗，同时觉得整个胃翻搅起来，而且想昏倒——这次是真的摇摇欲坠，既作呕又晕眩。
于是他停下脚步，找了一堵墙撑着身体。
派崔恩守卫回头一看。「他怎么了?」
「他是个萨坦人，」梅莉特做出轻蔑的声调。「软弱无能，你们还期望什么啊?我来处理吧!」
她一转过头来，结果艾福瑞看见她眼中充满期待。
萨坦保佑啊!她居然以为我在演戏吗?她居然以为我是在装死，打算趁机施法!……
不是!艾福瑞真想大叫，妳搞错了!现在没办法……我没力气思考……我想不出法术……
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撑下去，现在派崔恩人还没起疑心，如果他继续这样站着的话，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发现状况不对。
那他该怎么办呢?他脑子疯狂地乱转。艾福瑞以前从来不曾跟派崔恩人对抗过，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应付魔法架构相似，但却相反的对手。三个守卫的法术防御在尸妖刚刚威胁时已经启动了，艾福瑞脑袋中飘过一连串可能性，让他头昏脑胀、又惊又惧。
让天花板塌下来。
(不行，那连我们都会一起死!)
叫一只火龙出来。
(还不是一样!)
变一座花园。
(这样能有什么用?)
叫尸妖出手攻击。
(这样会有人受伤……)
地板裂开让我躲进去。
(对了!就是这样!)
「等等!」他抓住梅莉特，然后开始跳起舞，双脚交互摆动，愈来愈快。
梅莉特靠在他身边，而他的动作愈来愈大、愈来愈急，两只脚一直在石头地板上踏呀踏。
派崔恩人守卫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大概疯了，但现在忽然发现不太对劲，于是扑了过来。
但法术已经生效，可能性化为现实，艾福瑞脚底下的地板忽然裂开，冒出一个大洞，他就这样跳进洞里，当然梅莉特也被拖了下去。两人滑过石头跟粉尘，掉入一片黑暗之中。
坠落的时间很短暂，因为艾福瑞上次来过这里，所以他知道地底通道有好几层，每一层之间相隔不远。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或者该说是出自绝望的想法?)，刚刚脚底下的位置应该就会有另一条通道，可是等他法术都用出来了，他才想到一个问题——冥都的地底也有一大片岩浆啊……
但幸好他们是落在一条阴暗的路上，头顶上的洞还传来一丝光线，三名守卫围在洞边，朝下看着他们，提高音量彼此交谈着。
「把洞合上!」梅莉特摇摇艾福瑞叫道，「不然他们也会跳下来!」
想到自己可能掉进岩浆里，艾福瑞刚刚脑袋根本一片空白。不过经梅莉特提醒，他知道身陷险境，便赶快用魔法让刚刚的洞消失。
不过开口一消失，他们身边就真的成了一片黑暗。但此时，梅莉特身上的符文马上发出光芒照明。
「妳……妳还好吧?」艾福瑞怯生生地问。
结果梅莉特不但不回答，还推了他一把。「快跑!」
「跑去哪?」艾福瑞吓道。
「随便!」她朝着天花板一指。「你忘了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法术吗?」
梅莉特身上的符文光芒愈来愈强，让他们可以看清楚附近的地形，于是顺着走道跑。虽然并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但他们也顾不得了，先摆脱追兵再说。
最后他们终于停下来，留神监听四周的动静。
「我想他们追丢了……」艾福瑞大胆猜测。
「因为我们自己也迷路了。不过，你知道吗?我觉得他们好像根本没打算要追我们。」梅莉特皱起眉头。「有点奇怪。」
「也许他们去跟剎报告了?」
「有可能。」她前后打量这条隧道。「总之，得先搞清楚我们在哪里。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艾福瑞一边说一边摇头。「不过我知道怎样找出方向。」
他跪了下去，碰了走道边的墙壁底端，然后轻轻念了几个字，一个符文在他指尖处亮起，然后点亮了另一个、下一个……最后一整排发出淡淡光辉的符文在墙壁下缘延伸开来。
梅莉特轻轻叹了口气。「我都忘了这里还有萨坦符文。可是这些符文会带我们到哪里去?」
「到我们想去的地方。」艾福瑞简单地答道。
「去找哈普罗。」她说。
艾福瑞可以听见她语调里的那股希望，但他本身却没有这种感受。他很害怕自己将要看到的画面。
「剎会把哈普罗带到哪里去?应该……不会是他自己的房间吧?」
「在地牢里。」梅莉特说，「之前他把萨玛和……其他的……」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转过头去。「我们要快一点，他们不用多久就会知道我们在哪里，之后一定会追过来。」
「为什么他们刚刚没追过来呢?」艾福瑞问。
梅莉特没有回答，事实上并不需要，艾福瑞现在已经搞懂了。
反正剎根本就知道他们会往哪儿走。
他们已经步入陷阱了，其实从出发时就朝着陷阱走去。艾福瑞发现之后心情沮丧起来，其实先前派崔恩人不仅仅是让他们逃走，事实上那个机会还是派崔恩守卫刻意制造的。
否则的话，他们大可用魔法直接把梅莉特跟自己带到剎的房门外。艾福瑞这下子才想通，为什么那三个守卫会将他们传送到冥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因为他们就是希望自己逃走，所以也懒得追来。
不过就在一切看来都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艾福瑞却留意到有一丝希望依旧在燃烧。
如果哈普罗已经死去，而且剎成功以操尸术将他复生为活尸，那幽联界之王应该已经到了第七之门，根本不需要抓到自己。
所以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或者该说是走上正轨了。
墙壁上的符文如野火般蔓延开来，不过有些地方的墙壁破损，符文不完整，于是没有发亮。之前居住在这里的萨坦人已经遗忘了要如何修补这些魔法，只不过这样的损坏还不足以阻断法术的流动，所以魔法会跳过破损的部分，直接点亮下一道符记。艾福瑞所需要做的，只是将地牢的景象清晰保持在脑海中，这样符文就可以指引他方向。
但目的地会有什么呢?艾福瑞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恐惧。
他在当下坚定了意志。如果他的猜测错了，剎真的将哈普罗变成活尸，那他就为哈普罗终结那可怕的永生。我会让他安息，不管其他人用什么理由、用什么办法来阻止我。
符文引领着他们前进，艾福瑞之前曾到过这地牢，所以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没错。梅莉特也一样，她在前头走着，脚步急促、充满渴望。他们都很留心四周的动静，不过没发现什么怪异的地方，甚至连个活尸都没有。
他们走了很久，一直到现在眼中所见只有墙壁上的萨坦符文，以及梅莉特身上的派崔恩符文放出的光线。艾福瑞不免觉得自己好像是清醒地走入一场恶梦之中。
但是梅莉特忽然停下脚步，艾福瑞心不在焉地走着，撞上她的背。
梅莉特连忙把他推到墙边，发出嘘声要他安静。
「前面有光，」她压低声音。「是火把。我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了，哈普罗可能就在前面某间牢房里。」
「这里好安静，」艾福瑞悄悄说，「真的太安静了……」
梅莉特没理会他，继续沿着走道，朝那火光走去。
没多久，艾福瑞就找到那间牢房。这里已经没有符文可以指路，因为在地牢这一区，墙上的符记多半都损毁了，有些甚至是遭人刻意抹去。可是他依旧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目的地，好像有某种无形的符文力量在他心中，为他照亮眼前的路。
艾福瑞先朝里头探了一眼——谢天谢地，哈普罗是躺在一具石棺里，双眼紧闭，双手安放在胸口。可是他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也没有呼吸。
梅莉特在后面把风，看见艾福瑞站在那里压抑情绪的模样，她已经猜到里面的状况了。
艾福瑞想要抓住她，可是梅莉特一甩手就跑了过去，艾福瑞只好赶快用一道法术将牢房的栅门变不见，不然梅莉特搞不好会整个人撞上去。
她站在石棺旁好一段时间，然后啜泣起来，整个人跪倒在地。梅莉特握着哈普罗冰冷的手，不停地摩擦，好像这么做可以让它变得温热一样。哈普罗遗体上的符文放出淡淡的光彩，可是冰凉的躯体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梅莉特……」艾福瑞温吞地说，「我们无能为力了……」
他自己的双眼也涌出了泪水，那是心痛、遗憾的泪水，却也是欣慰的泪水。哈普罗是死了没错，不过至少真的死了，没有什么奇怪的魔法硬是将生命塞进去要他复活。他还完好无缺地躺在那里，闭上眼睛、表情平和的他，似乎不再感受到痛苦了。
「他很安详。」艾福瑞低声说。
同时他慢慢走了进去，站在那曾经是敌人，却又是朋友的伙伴身边。
梅莉特将哈普罗无力的手掌放回他胸前，盖住心脏符文，然后蹲在地板上，虽然沉默不语，内心却悲痛不已。
艾福瑞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说些什么，表达一些对这位朋友的敬意，可是文字根本难以表达他的感受。艾福瑞该说些什么呢?哈普罗看过他的内心——不只看见艾福瑞现在的样子，还看见艾福瑞身上其他的可能性。对于这样一个将自己灵魂深处潜藏的人格挖掘出来的人，他到底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尊敬?对于一个在自己可能选择一死了之时，却教会自己该如何好好活下去的朋友，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好呢?
哈普罗做到了这一切，然而他现在却撒手人寰。哈普罗将他的生命送给了自己、送给了下民、送给了自己的族人。我们每个人都从他那里汲取了一些力量，也许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也慢慢地吸取了他的生命。
「我亲爱的朋友……」艾福瑞终于哽咽地开口，同时弯下身子，将自己的手迭在哈普罗的手上，覆盖着他的心脏符文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继续努力，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你留下的任务。请你安息吧，不要再挂念了。再见了，朋友，再——」
这时候，艾福瑞的话却被汪汪声给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