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平安港．埃布尔瑞克
艾福瑞眨眨眼睛，目瞪口呆，梅莉特则是紧紧抓住他，几乎要跌倒的样子。
剎完全没理会他们，直接出手想要抓住狗儿。狗儿正伸直四肢，露出利齿低吼。
龙!哈普罗大叫。
龙!
艾福瑞把握住这一瞬间的可能性，整个人跳到空中，肢体随着魔法的韵律扭动，下一刻艾福瑞已经不在船上，而是飞在船的上方，而且在他眼中，剎再也不是一个可怕、威严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物，正抬头凝望着自己。
梅莉特双手无力地抓着他的背，在法术改变艾福瑞的形态之前，她抓的是艾福瑞的外衣，看样子是这道法术把她也一起带上天际。不过糟糕的是，狗儿还在甲板上，追着艾福瑞的身影一直大叫。
「投降吧，萨坦人!」剎叫道，「你无路可走了!你没办法离开埃布尔瑞克的!」
你走得掉，艾福瑞!哈普罗的声音响起。你比剎要强!攻击他!把船抢回来!
「可是我说不定会伤到狗儿……」艾福瑞动摇了。
剎已经逮住狗儿，抓着牠的颈子说道，「萨坦人，你是有办法从我这里把船抢回去，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呢?把朋友丢在这里不管吗?狗儿是不能穿越死亡之门的。」
狗儿是不能穿越死亡之门的。
「他说的是真的吗?哈普罗?」艾福瑞问完，发觉到哈普罗必然不会正面回答，但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没错……就是这样，我就知道你的计划里头一定有什么问题。狗儿不能穿越死亡之门!你不在的话就不行!」
哈普罗没有回应。
飞龙在空中盘旋，犹豫而沉闷。在他下方，被剎抓在手里的狗儿呜咽了几声。
「艾福瑞，你没办法把朋友留在这里送死的，」剎大吼。「你做不到!爱是最令人心痛的，你说是不是，萨坦人……」
飞龙的身影开始摇摆，翅膀愈来愈低，艾福瑞已经准备认输。
不可以!哈普罗大叫。
狗儿在剎手中用力一扭，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尖锐的牙齿撕裂了剎的衣袖，剎连忙抽手一退。
狗儿马上往外一跳，落在码头上狂奔而去，用最快的速度溜进平安港的市区中。
飞龙俯冲之后低空飞行，一直保护着狗儿，直到牠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中。狗儿找了一间空屋，不停喘气，监视剎有没有追过来。
看来是没有。
幽联界之王其实明明有机会可以阻止狗儿逃跑，只要一个简单的咒语就可以杀掉这小动物，可是他让狗儿跑掉，因为目的已经达成——艾福瑞这下子再也没理由离开埃布尔瑞克，这也表示迟早会让剎找到第七之门的位置。
爱是最令人心痛的。
剎满意地微笑着离开飞船，回到图书馆中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离去时摸了摸额头上的符文。
在龙背上已经濒临昏迷边缘的梅莉特轻轻呻吟了一下。
飞龙在平安港的废墟上空逗留了一阵子，观望着剎要采取什么行动;艾福瑞其实已经做好各种准备，但就是没想到剎会忽然走人。
剎离开之后，艾福瑞还是等待了一下，深怕这只是一个计谋，甚至是幽联界之王想要带一支军队来助阵。
但事实不然，一切平静，没有人出现。
「艾福瑞，」梅莉特虚弱地说，「你……先降落吧!我觉得我可能……撑不住……」
带她到萨法格洞窟去。哈普罗提议，就在前面而已，狗儿知道路。
狗儿从躲藏的地方现身，跑到空荡的街道上，抬头看着艾福瑞，叫了一声之后便跑开来。
飞龙跟着狗儿的路径滑翔过平安港上空，一开始沿着火之海旁边的一条小路，到后面路也不见了，狗儿在一堆海岸边的大石头中找空隙继续前进。等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洞窟入口的地方，飞龙呈螺旋飞行压低高度，并且寻找适合的降落位置。
艾福瑞离地面愈来愈近，同时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动——一道影子原先躲在石堆跟枯木间，看见他们到了就赶快跑开，钻进更幽暗的地方。艾福瑞一直望着那里，却找不到那影子，于是便先在一堆石块中间的空地降落。
梅莉特从龙背上滑下，躺在石块间一动也不动。艾福瑞变回人形之后紧张地看了看她的情况。
虽然梅莉特体内的治疗法术保住了她的性命，但看样子无法维持太久。毒素没有清除，造成她全身发烫，连呼吸都相当吃力，表情看来相当痛苦。她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艾福瑞拨开她的浏海，看见剎留下的符文正散发出诡异的光芒。这下子他就明白了，深深地叹口气说，「难怪剎会放我们走，反正不管我们到哪里去，他都可以透过梅莉特找到我们。」
你得先把她治好。哈普罗说，但是不能在这里，先到洞窟里去，她得睡一觉。
「是啊，没错。」
艾福瑞轻轻抱起梅莉特。狗儿跟艾福瑞相处过一段时间，看着他这举动倒是有点不解，似乎是准备好随时要冲过去帮忙，以免他们两个同时跌进火之海。
艾福瑞发出低吟声，像是给自己听的，又像是在给孩子唱一首摇篮曲。他怀中的梅莉特放松了些，也慢慢停止呻吟，开始平稳深沉地呼吸，头也安放在艾福瑞肩上。艾福瑞微笑起来，踏着沉稳的步伐，一次也没滑跤，来到萨法格洞窟的入口，朝里头走去。
狗儿却不跟进去，牠嗅了嗅这里的气味，又开始全身紧绷、竖起汗毛，叫了几声示警。
里头有东西。哈普罗也出声说，先躲在暗处，靠右边。
艾福瑞眨眨眼睛，刚刚在外头习惯了火之海的炽热光线，到了洞中便什么都看不见。「不……不会是尸妖吧……」他紧张得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是。哈普罗说。
狗儿爬了过来，低声吠了一下。
我认为这里有活人……哈普罗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巴塔查尔吗?我们逃出埃布尔瑞克时，他还留在后面?
「巴塔查尔!」艾福瑞觉得难以置信。「他应该已经死了啊!还有跟他在一起的萨坦人，应该都被那些尸妖给杀了。」
恐怕不是如此。我猜我们是跑到了巴塔查尔和幸存的萨坦人躲藏的地方。还记得吗?我们当初也是在这里遇见他们的。
「巴塔查尔!」艾福瑞不太相信，但还是叫了出来。他看着一片黑暗想要确定是不是有人。「巴塔查尔!拜托，我需要你帮忙。」艾福瑞以萨坦语说话。「我之前来过这里，你还记得吗?我叫做——」
「艾福瑞。」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一名身着蓬乱破烂黑袍的萨坦人从暗处走出来。「我当然记得你。」
狗儿跑到艾福瑞身前，像是要保护他，咆哮声彷佛是在说，你最好离远一点。
「别紧张，我没办法伤害你。我现在根本没力气攻击谁……」巴塔查尔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巴塔查尔原先身材就不算壮硕，一连串的苦难遭遇更让他显得单薄。以前他的胡子跟头发乌黑闪亮，在萨坦人之中算是很罕见，但现在也染上了几丝灰白。看他的动作可以知道他相当疲累，不过他依旧保持尊贵优雅，只是身上原本象征死灵法师的黑袍现在破旧不堪，穿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更将他衬托得像是一具骷髅。
「巴塔查尔……」艾福瑞这下子真的吓坏了。「真的是你……我……我本来还觉得不可能……」
艾福瑞语气中明显透露出他的同情。巴塔查尔黑眸中立刻闪过一丝愤怒，抬头挺胸将细瘦的手臂交叉在胸前说道，「没错，是我，巴塔查尔!还有被你们留在平安港等死的那群人!」
狗儿原先认出是巴塔查尔，还想过去示好，这下子立刻后退，站在艾福瑞他们身边。
「你也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回头啊!我不能让你把操尸术带到其他界域去。」艾福瑞冷静地回答，「尤其我在这里已经见过了操尸术的危害。」
巴塔查尔叹口气，眼中的怒火化为一闪而逝的火花，宛如一场大火后的痕迹。原先放在胸前的手臂也一副疲态地滑落。
「我懂。当然我先前并不明白，只不过我还是很难不生气。你无法想象——」他那对黑眸蒙上一层阴影，其中满是痛苦哀伤。「我们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可是你说的没错，这些后果都起因于我们自己轻率的行为，我们只能自己承受。那个女的怎么了?」
巴塔查尔仔细看了看梅莉特。「她应该跟你之前那个朋友是同一个种族的吧!那人叫什么名字?哈普罗，对吧?他们的皮肤上都有同样的符文架构。」
「她被尸妖攻击了。」艾福瑞一边解释一边看着梅莉特，她现在似乎不那么痛苦，但是意识不清。
巴塔查尔表情凝重起来。「我们有些人也遇上同样的事情，恐怕我们帮不了她……」
「没关系，」艾福瑞红着脸说，「我可以治好她，只是她得要有个安静的地点，能够睡上几个小时不被打扰。」
巴塔查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艾福瑞看，许久后才开口。「我忘记了……我忘记你还保有我们已经遗忘的那些神技……或者应该说，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使用那些法术。带她进来吧，在这儿算是安全的……不过在这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哪里都一样很『安全』。」
死灵法师带着他们进入洞穴深处，路上碰见另一名萨坦女性，巴塔查尔朝她点点头，给了个手势，那女性对艾福瑞一行人投以好奇的眼神，之后朝外头走去。过了一会儿，另外两名萨坦人进来。
「需要的话，这两位可以带你朋友到我们的居住区去，那里比较舒适。」巴塔查尔提议。
艾福瑞有点犹豫，他并不觉得自己完全相信这群人……但这是他的族人。
「请你留下来一会儿，」巴塔查尔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他的黑色瞳孔穿进艾福瑞体内刺探，让艾福瑞觉得相当不舒服，那对眼睛似乎看到许多自己并不希望透露的事情。而且显然在他可以满足死灵法师的好奇心之前，巴塔查尔是不会让他有机会为梅莉特治疗的。
于是艾福瑞不情愿地将梅莉特交由那两名萨坦人先行照顾，他们温柔细心地将梅莉特带进洞穴内，但艾福瑞还是注意到那两人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并不会比梅莉特好太多。
「你事先就知道我们会过来了吧!」艾福瑞想到在岩石堆中看见的人影。
「我们一直在监视尸妖的行动。」巴塔查尔回答说，「请先坐下吧!站着对我来说很累。」他说完就用几乎是跌倒的动作坐在一块大石上。
「你们应该没有用死者……当斥候，」艾福瑞缓慢地说出口，思考着他上次到这个界域时的所见所闻。「或者为你们作战吧?」
巴塔查尔目光锐利而狡狯地看了看他。「不，没有了。」然后他的眼睛又望向朝洞穴内移动、慢慢变得模糊的人影。「我们已经没有继续使用操尸术了。」
「我很高兴，」艾福瑞感性地说，「真的很高兴，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操尸术的力量已经对我们一族造成太大的损害。」
「能够将死者带回人世是件很诱人的事情，这种诱惑出自于我们称为爱与怜悯的感情。」巴塔查尔叹口气。「可惜的是，这种行为本质上只是想抓住我们应该放手的东西。我们短视而傲慢，自以为肉身便是生命的颠峰，是最完美的状态。然而，现在我们已经体认到事实并非如此。」
艾福瑞讶异地看着他。「你们体认到?怎么说?」
「我们尊敬的埃德蒙王子以勇气将这件事传达给我们。我们以他为荣，而我们的死者现在也都安详地离去，遗体得到妥善的处理。」
「只不过，」他语气里多了些苦涩。「现在埋葬尸体的次数变得太过频繁……」
他垂下头以手遮面，但无法隐藏脸上的泪光。狗儿轻轻地跑了过去，将之前的误会抛在一边，前脚搭上死灵法师的膝盖，同情地看着他。
「我们往内陆逃亡，避开尸妖，可是它们一下就追了过来。我们与尸妖搏斗，但是状况对我们太过不利，我们早就知道了。可是其中一名尸妖——生前是年轻贵族的乔纳森——走上前去，释放了埃德蒙王子，让王子的灵魂得以安息，同时也证明了我们数百年来所害怕的事是没有意义的。灵魂在我们死后并不会归于虚无，而是继续存在，所以我们将灵魂束缚在肉身中的做法并不适当。乔纳森也将克雷特斯和其他尸妖挡了下来，让我们有时间可以躲这里。」
「我们在外头躲了一段时间，但是食物不够，法力也愈来愈弱。最后逼不得已，我们只好回去那个荒芜的小镇上，找一些残留的食物，然后撤退到这山洞里来。现在吃的东西几乎已经没了，我们也找不到办法可以生出更多来。现在仅存的食物都先分给小孩跟病人……」
巴塔查尔忽然收口，他的脸色看来似乎快昏过去了。艾福瑞连忙伸手扶住他，等他能够坐好才放开。
「谢谢，」巴塔查尔惨笑了一下。「我好多了。最近身体不好，时常头晕。」
「那是因为你缺乏营养。」艾福瑞说，「我猜你把自己的食物也分给其他人了吧?不过你是他们的领袖啊，要是你倒下了，他们怎么办呢?」
「不管我是生是死，他们都得面对同样的命运。」巴塔查尔沉重地说，「我们没希望了，找不到办法离开这里，现在只是等死而已。」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而且见到王子获得宁静之后，我得说，我自己也有点向往那样的结果。」
「别这样说。」艾福瑞听了吓得连忙提议。「我们别浪费时间了，既然还有剩下一些食物，我可以用法术变出更多来啊!」
巴塔查尔病恹恹地说，「这样真是太好了，我想你们船上应该也还有很多吃的吧!」
「喔，对啊，我——」艾福瑞脱口而出，讲到一半就舌头打结。
看你干的好事。哈普罗在一旁念道。
「所以我们看到的船真的是你的!」巴塔查尔双眼散发出一种病态的光辉。他一伸手抓住艾福瑞的外衣领子说，「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死亡的世界!」
「我……我……我……」艾福瑞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你……」
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事情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便赶快站起来，双脚发抖地说，「我们以后再谈这个吧!我得先去找我那位朋友，把她治好再说。之后我会尽力帮忙你们的。」
巴塔查尔也站了起来，身体朝艾福瑞挪了过去说，「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次谁也阻止不了我们!」
艾福瑞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说。巴塔查尔也没再多说什么，两人朝洞窟深处走去，死灵法师脚步虚弱、缓慢，不过还是很客气地婉拒了别人的帮助。艾福瑞闷闷不乐，没办法控制好脚步，要不是有狗儿在一旁看着，一路上他早就不知摔进石缝中几次，也不知道会绊到多少块石头。
这时一句下民的俗话浮现在艾福瑞脑海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