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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翌日早晨,摩亘坐在商船甲板上的一桶啤酒上,看着船后波痕逐渐散开变宽,如一只罗盘丈量着赫德。啤酒桶旁放着一包翠斯丹替他整理的衣服,整理时,她一直讲话,结果,除了王冠肯定在包袱里之外,其他到底装了哪些衣服,两人都不确定。包袱鼓凸的形状很奇怪,仿佛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手边所有东西都装了进去。埃里亚几乎没说什么,没多久就离开了摩亘的房间。之后,摩亘在棚屋里找到他,他正在打马蹄铁。
摩亘想起马的事,说道:“我本来打算用王冠换一匹栗色的安恩马给你。”
埃里亚把钳子和烧红的马蹄铁往水里一扔,抓住摩亘双肩,将他推顶在墙上,说:“你别以为用匹马就能买通我。”这句话在摩亘听来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埃里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松手放开摩亘,脸色渐趋和缓,只剩下困惑。
“对不起。只是,现在你要走了,我觉得好害怕。她会喜欢这里吗?”
“但愿我知道。”
摩亘准备启程时,翠斯丹一手抱着他的斗篷跟在后面,走到大厅中央停了下来,她脸上突然出现的脆弱神情看起来好陌生。她环顾光洁朴素的四壁,将桌旁的一把椅子拉正,低声说:“摩亘,我希望她会笑。”
船乘风快速前进,远方的赫德变得好小、好模糊。至尊的竖琴手走过来站在栏杆旁,灰色斗篷在身后拍飞,像面旗子。摩亘的视线移向他的脸,那张没有皱纹、没有日晒痕迹的脸。摩亘脑海里出现了一种不协调感,恍觉那银白的发色和细致的轮廓形成了一道谜题。
竖琴手转过头来,与摩亘四目相接。
摩亘好奇地问:“你是哪个国度的人?”
“哪个国度都不是。我出生在朗戈。”
“那座巫师之城?是谁教你弹竖琴?”
“很多人。我的名字取自克隆大君的竖琴手——提伦涅岱思。他教我弹赫伦歌曲,在他临终时,我请他把名字传给我。”
“克隆大君?”摩亘问,“是易柯克隆司吗?”
“是的。”
“但他统治赫伦是六百年前的事。”
竖琴手平静地说:“我是在一千年前,朗戈城建立不久之后出生的。”
摩亘一动也不动,只有身体随海浪起伏摇晃。阳光照在那张超然的脸上,远方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织又散去。他轻声说:“难怪你竖琴弹得这么好,你足足有一千年的时间可以学至尊疆土之内的竖琴曲。你看起来不老,我父亲去世时,比你还显老。你父亲是巫师吗?”说完,他低头看着交握在膝头的双手,抱歉地说,“请原谅我。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
“好奇?”竖琴手微笑道,“就一个赫德侯来说,你的好奇心旺盛得出奇。”
“我知道。所以家父最后决定送我到凯司纳,因为我一天到晚问问题。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他是个明智又温和的人,就让我去了。”摩亘又停住话头,有点突兀,嘴角微微抽搐。
竖琴手看着前方逐渐接近的陆地,说:“我没名没姓地出生在朗戈的一条小巷子里,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当时城里有许多巫师和君王来来去去,甚至包括至尊本人。我身上既没有国土本能,也没有巫术天分,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放弃猜测父亲是谁了。”
摩亘再次抬起头,揣测着说:“当时达南·以西格已经像棵老树那么老,欧斯特兰的亥尔也是。没人知道那些巫师什么时候出生,但如果你是巫师的儿子,现在也没人能跟你相认了。”
“这不重要。巫师都已逝去,除了至尊,我不欠任何在世君王恩情。效力至尊之后,我有了名字、住所,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我只对他负责。他重视我的琴艺和行事谨慎,这两者都会随年龄增长。”他弯腰拿起竖琴,挂在肩上,“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靠岸了。”
摩亘走到栏杆旁,与岱思并肩而立。凯司纳是个贸易大城,有港口、客栈、店铺,位于两个国度之间一块新月形的土地上。代表赫伦商人的橘金色船帆鼓涨着,像鸟群从北方纷纷涌进这座港口。月形港湾的一角是座悬崖,崖上矗立着一栋暗色建筑,那建筑里的石壁和小房间,摩亘都很熟悉。他脑海中出现一张脸:瑞德丽的哥哥那张带着嘲弄的瘦脸。他扶着栏杆的双手逐渐紧握。
“我得告诉卢德这件事。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学院里,我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了。”
“前天晚上我准备渡海到赫德之前,在学院过夜,当时我跟他说过话。他刚拿到中级御谜学的金袍。”
“那他或许会回家待一阵子。”船越过最后一波浪涛,驶进港口,减速,水手相互吆喝着收起船帆。摩亘的声音变得单薄:“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平静的水面上,海鸟在风中来回飞翔穿梭。船缓缓滑进港口,码头上满是正在装卸的货物:大捆大捆的布、一口口箱子、木材、葡萄酒、毛皮、牲畜。相识的水手在码头上互相招呼,商人也彼此问好。
“莱尔·翁恩的船将在今晚涨潮时前往安纽因。”岱思和摩亘下船前,一个商人对他们说,“那艘船的帆是红黄两色,很好认。大人,您需要马吗?”
岱思回答:“我步行就好。”木板桥在两人面前架起,他对摩亘说:“学院师傅列出的清单上,有一道还没解开的谜题:谁赢了匹芬的猜谜游戏?”
摩亘背起包袱,点点头,说道:“我会告诉他们的。你要到学院去吗?”
“一会儿就去。”
“两位大人,傍晚涨潮时出发哦。”两人下船时,那商人又提醒一次。他们在邻接码头的鹅卵石路上分道扬镳,摩亘向左转,重新踏上曾走了好几年的道路。时值正午,城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商人、来自不同国度的水手、四处卖艺的乐手、设陷阱捕兽的猎人、穿着代表各种等级的鲜艳宽袍的学生,还有来自安恩、伊姆瑞斯、赫伦等地,衣着光鲜华丽的男男女女。摩亘一肩背着包袱,视而不见地穿梭在人群中,对四周的嘈杂拥挤浑然不觉。后街小巷较为安静,他走的这条路蜿蜒到市区之外,把酒馆、商店抛在身后,一路沿坡向上,俯视光灿灿的海面。
不时有进城的学生与他交错而过,他们努力解着谜题,声音愉快、自信。这条路坡势陡峭,尽头是一片平地,以粗砺的暗色岩石建造的古老学院望之俨然,就像是悬崖断裂出来的一部分,宁静地矗立在劲风吹袭的高大树木之间。
摩亘敲了敲那扇熟悉的厚实橡木双扇门。守门人是个长着雀斑的年轻男子,身穿初级御谜学的白袍,他开门,瞥了背着包袱的摩亘一眼,摆架子说:“在此,一切问题都将得到答案。如果你是来寻求知识,此地会接纳你。诸位师傅正在考选一名红袍见习生,除非死亡将至或灾厄临头,否则不得打扰。报上名来。”
“我是赫德侯,摩亘。”
“噢!”守门人轻拍一下额头,微笑道,“进来吧。我去请特尔师傅。”
“不,别打扰他们。”摩亘踏进门,“安恩的卢德在吗?”
“在,他在三楼,图书馆对面。我带你去吧。”
“我认得路。”
拱顶低矮的走廊上一片昏暗,仅两端有宽大的窗子凿在一尺厚的石壁上,透进光线。廊道两侧各有一排关闭的门,其中一扇门上挂了一块木板,上刻卢德的名字,之下精工镂刻一只乌鸦。摩亘敲敲门,听到一声难以辨识的回答,然后打开门。
床占了这间小石室的四分之一,床上堆着衣服、书本和安恩王子卢德本人。他穿着新近得到的金色袍子,盘腿坐着,正在读一封信,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只易碎的染色玻璃杯,杯里葡萄酒半满。卢德扬起头,这个突兀、高傲的动作,让摩亘在踏进门槛的一刹那,觉得自己仿佛步入回忆之中。
“摩亘!”卢德撑起身子下了床,身后掉下一堆书。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信,给摩亘一个拥抱。“一起来喝吧,我正在庆祝。你没穿袍子,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啊,我忘了,你现在是农夫。这是你来凯司纳的原因吗?把你的谷子、葡萄酒或什么的,送来这里?”
“是啤酒。我们酿不出好葡萄酒。”
“真不幸。”卢德眼眶泛红、眼神迷蒙,像只好奇的乌鸦一样盯着摩亘,“我听说你父母的事了,那些商人讲个不停。我听了好生气。”
“为什么?”
“因为这下子你就困在赫德了,变成一个农夫,满脑子只想着鸡蛋、猪、啤酒、天气,再也不会回来这里。我想念你。”
摩亘把肩上的包袱放到地上,藏在里面的王冠像个赃物。他轻声说:“我来是……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卢德突然放开摩亘,转身走开。“我不想听。”他倒了杯酒给摩亘,斟满自己的杯子,“我两天前拿到金袍了。”
“我知道。恭喜你。你这庆祝活动进行多久了?”
“不记得了。”他把杯子递给摩亘,酒溅洒在手指上,“我是麦颂之子,是卡勒、欧温、女巫玛蒂尔的后代。比我用更短时间拿到金袍的人,从古到今只有一个,结果那人回家乡种田去了。”
“卢德——”
“你是不是把学过的东西都忘了?以前你解谜就像敲开坚果一样容易,你应该成为御谜学士的。你还有个弟弟,大可以让他统治赫德。”
“卢德,你知道这不可能。”摩亘耐心地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拿黑袍,我从来就没这个打算。我拿黑袍做什么?穿去剪树吗?”卢德凶巴巴地回话,那激动劲儿让摩亘吓了一跳。
“当然是去回答谜题啊!你有天分,又有那种慧眼!你说过想赢那个猜谜游戏,为什么说话不算话?结果你回家酿啤酒去了,让某个没名没姓、没头没脸的人赢走安恩最珍贵的两样宝物。”卢德把信揉成一团,紧捏在手里,像握着一颗心,“谁知道瑞德丽得嫁给什么样的人?像赫尔的雷司那样,脸用金子打的、心坏得比颗烂牙还不如的人吗?还是像奥牟的奚斯廷,软弱得像个小娃,老到要人搀扶才上得了床?如果她被迫嫁给那样的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或我父亲。不原谅他,是因为他当初立下这么一个誓;不原谅你,是因为你在这房间里答应了我一件事,却没做到。自从你离开这里,我就发誓,一定要赢匹芬那个游戏,把瑞德丽从父亲给她设定的命运里解放。但是我没有机会,我连个机会都没有!”
摩亘坐在卢德书桌旁的椅子上,说:“请你别吼了,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你连自己最最重视的那项规则都遵守不了!”卢德抛下信,猛然伸手揪住摩亘前额的发,往后扯,“你不是要回答未解的谜题吗?”
摩亘从他手中挣脱:“卢德!拜托你闭嘴听我说好吗?我已经够难对你开口了,你还像只喝醉的乌鸦呱呱乱叫。你认为瑞德丽介不介意住在农庄?我得确认这点。”
“别侮辱乌鸦,我有些祖先就是乌鸦。瑞德丽当然不能住在农庄,她是安恩三大地区第二美女,她不能去和猪群住在一起——”卢德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站在房间中央动也不动,影子也静止在石板地上,那黯淡沉重的眼神看得摩亘喉头发痒。卢德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摩亘弯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开地上的包袱。他拿出王冠,中央镶嵌的那颗无色大宝石明亮地反映着满室的色彩,尤其卢德的金袍让宝石闪耀得有如烈日。流灿的光芒让卢德猛然倒抽一口气,然后大吼起来。
摩亘丢下王冠,把头埋在膝上,双手捂住耳朵。书桌上的玻璃杯应声破裂,一旁小几上的酒壶也碎了,酒液流淌在石板地上。一本巨大书册上的铁锁弹迸开来,房门砰然关上,发出巨响。
房外长廊上纷纷传来气愤的叫喊,有如回音。摩亘觉得脑袋里的血管突突乱跳,他直起腰来,手指揉着双眼,低声说:“没有必要大吼大叫。你把王冠带回去给麦颂吧,我要回家了。”他站起身,卢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穿透皮肉,直捏入骨。
“你——”
摩亘停下脚步。卢德松开手,伸手到他背后转动钥匙锁住门,挡住门外气愤的敲门声。卢德的表情很奇怪,仿佛那阵嘶吼把他脑海里的思绪一扫而空,只剩下最基本的惊异。
卢德开口,声音有点哽咽:“你坐下吧。我坐不住。摩亘,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挑战匹芬?”
“我说了,两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就在我们整夜没睡,互相考问谜题,准备半中级御谜学蓝袍考试的那天晚上。”
“但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一声不响离开赫德,离开凯司纳也没有告诉我,像厄运般避人耳目地穿过我父亲的国土,到那座吹东风时会发臭的塔里去面对死亡?你甚至没告诉我你赢了。你大可以跟我说啊。换作是安恩任何一个王公贵族,都会大张旗鼓地把这顶王冠带去安纽因。”
“我不是存心要让瑞德丽担心,我只是完全不知道你父亲立的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呃,不然我还能怎么样?我看过太多显赫的王公贵族为了她,离开安纽因去那座塔,再也没回来。你以为我会想给你那种动机吗?如果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光荣地带着王冠走进安纽因宫廷,那你为什么这么做?总不是因为你对自己的知识很自傲吧?这件事你连师傅都没有说啊。”
摩亘拾起王冠,把中央的宝石转向自己,宝石反映出他灰绿相间的罩衫。“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就只有这个理由。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非常私人的事……而且也因为,那天黎明我活着走出那座塔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御谜大师,还是超级大笨蛋。”他看着卢德,“瑞德丽会怎么说?”
卢德的嘴角突然一歪:“我不知道。摩亘,你把安恩搞得天翻地覆。自从那次玛蒂尔偷了赫尔的猪群,放进奥牟的玉米田里乱跑之后,安恩再也没有这么天下大乱过。瑞德丽写信告诉我,赫尔的雷司说他愿意劫走她,私下成亲,只消她一声吩咐;杜艾跟我父亲一直很亲近,简直如影随形,但这个誓言让他火冒三丈,整个夏天没跟我父亲说过几个字;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也都在生父亲的气,坚持要他打破誓言,但要他改变那令人费解的心意,简直比吹口气就想改变风向还难。瑞德丽说她一直做噩梦,梦见一个没有脸、没有名字的巨大陌生人,戴着奥牟王冠,骑马进入安纽因娶走她,带到某座山里或海底,带到某个有钱但没有爱的地方。父亲派人在安恩境内到处找那个拿走王冠的人,也派遣使者到学院来,还要商人不论到至尊疆土内的哪个地方,都替他打听一下。他没想过去赫德问问,我也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知道那人不会是某个有权有势的噩梦人物,而是更出人意料的人。我们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你。”
摩亘一只手指摩挲着一颗白如乳牙的珍珠,说:“我会爱她的。这有关系吗?”
“你认为呢?”
摩亘烦躁不安,伸手去拿包袱:“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要是她看见拿着奥牟王冠走进安纽因的人是我,脸上不知会有什么表情,我光想到就害怕。如果嫁给我,她就得住在艾克伦,还得……还得习惯我的养猪人豕那·拿脱,他每天早上都来我家吃早饭。卢德,她不会喜欢这种生活的,她生在安恩的荣华富贵之中,这种生活会吓坏她的。你父亲也会吓坏的。”
“这点我怀疑。”卢德冷静地说,“安恩的王公贵族可能会吓到,但我父亲嘛,恐怕要世界末日才吓得了他。谁晓得,说不定他十七年前立下那个誓言的时候,就想到你了。他的脑袋像沼泽一样,没人知道有多深,就连杜艾也搞不清楚。我不知道瑞德丽会怎么想,我只知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错过安纽因的这场精彩好戏。我打算回家住一阵子,父亲要派艘船来接我,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我本来要搭一艘今晚出海的商船去安纽因,我得跟他们说一声。何况,还有岱思跟我同行。”
卢德拧起一边眉毛:“原来是他找到的你,那个人简直可以在雾里找到针孔。”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他不耐烦地拉高声音说:“走开!不管我打破你什么东西,很对不起就是了!”
“卢德!”是特尔师傅虚弱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严厉口吻,“你弄坏了娜恩巫术书上的锁!”
卢德叹口气站起来,一把拉开门。老师傅身后站着一群怒气冲冲的学生,一见卢德,就像群乌鸦似的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相较之下,卢德的声音显得势单力孤。
“我知道禁止‘巨吼’,但这种行动本来就是出于一时冲动,又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事。我刚才就是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冲动嘛。拜托你们闭嘴啦!”
众人突然都闭上了嘴。摩亘手里拿着奥牟王冠,走出房间,站在卢德身旁。王冠中央的宝石漆黑,一如特尔师傅身上的袍子。摩亘无言地迎视师傅的眼神。
特尔师傅那张色如羊皮纸的瘦脸上本来满是愠怒,这下子逐渐变成了惊愕。他好不容易再度开口,为这片静默出了一道谜题:“是谁赢了匹芬的猜谜游戏?”
“是我。”摩亘答道。
坐在学院图书馆里,摩亘说出来龙去脉。馆内丰富的古老藏书摆满一整面又一整面墙。八位师傅静静地听他说话,卢德的金袍在一片黑袍中格外显眼。在摩亘讲完之前,无人开口,然后特尔师傅在椅子上动了动,讶然地喃喃说道:“赫德的克恩。”
“你怎么知道的?”卢德问,“你怎么知道要问这个谜题?”
“我不知道。”摩亘回答,“后来我实在太累,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问,就出了这道谜题。我以为这个谜题大家都知道,但是匹芬大叫‘赫德根本没有谜题’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赢了。他那句话不是巨吼,但我到死都忘不了他喊出来的声音。”
“克恩。”卢德一撇嘴,露出淡淡的微笑,“从今年春天开始,安恩的王公贵族开口闭口就只有两个问题:瑞德丽要嫁的人是谁?匹芬答不出来的那个谜题又是什么?安恩国王黑吉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就是因为少问了这个谜题,死在匹芬的塔里。安恩的王公贵族应该多留意赫德这座小岛。今后他们会注意了。”
“的确。”欧姆师傅是个精瘦、安静的人,平稳的声调从不改变,此时他若有所思地说,“在至尊疆土的历史上,赫德也许太不受重视了。到现在仍然有一道谜题无解,要是奥牟的匹芬问了你那道谜题,纵使你知识丰富,今天也可能不会在这里了。”
摩亘迎视欧姆师傅的双眼,那双雾色眼睛跟声音一样冷静。摩亘说:“在没有答案也没有教训的情况下,谜题是不算数的。”
“万一匹芬知道答案呢?”
“他怎么可能知道?欧姆师傅,我来这里的第一年,您帮我们找了一整个冬天,就为了找出那道谜题的答案。匹芬的知识都得自巫术书,那些书原先属于玛蒂尔,更早以前则属于朗戈的巫师。那些巫师的所有著作这里都有,而书里没有任何一处提到三颗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答案,也不……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很少想这件事了。”
卢德动了动:“而你这个人以前把知识看得跟性命一样重要。要小心未解开的谜题。”
“这道谜题就是这样,未获解答。谁知道呢,也许它根本不需要解答。”
卢德一挥手,袖子拍振着:“每一道谜题都有答案。你尽管紧紧关起门,躲进自己的脑袋里去吧,你这个顽固的农夫。等到一百年后,穿着初级御谜学白袍的学生就算想破头,也很难记起那个默默无闻的赫德侯叫什么名字,他跟另一个默默无闻的赫德侯一样,都忽视了御谜学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那条规则。我没想到你这么没脑筋。”
“我现在,”摩亘简单扼要地说,“只想到安纽因跟瑞德丽结婚,然后回家种田、酿啤酒、读书。这很难了解吗?”
“没错!你为什么这么愚钝?你该是最不愚钝的人啊!”
“卢德,”特尔师傅用温和的声音说,“你也知道他脸上那三颗星的答案一直没找到。你对他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建议?”
“我建议,”卢德说,“他去问至尊。”
一阵短暂的沉默。欧姆师傅动了动身子,衣服的窸窣声打破沉默:“的确,至尊很可能知道答案。然而,我想除了纯粹追求知识外,你还得给摩亘更多动机,才能让他愿意远离家乡,踏上那么艰苦的旅程。”
“用不着我来给,迟早会有东西驱使他到那里去。”
摩亘叹口气:“我真希望你讲理一点。我想去的地方是安纽因,不是俄伦星山。我再也不想问任何谜题了。在一座满是腐朽衣物和白骨的塔里,从黄昏待到清晨,绞尽脑汁想出所有学过的谜题,已经让我对猜谜游戏倒尽胃口。”
卢德倾身向前,嘲讽的神色消失殆尽:“你会在这里获得荣誉,特尔师傅也说你今天就可以拿到黑袍,因为你做到了连拉昂师傅都办不到、都为之丧命的事。你会去安纽因,而安恩的王公贵族、我父亲和瑞德丽,最最起码也会为了你的知识和勇气而敬重你。但如果你接受黑袍,将会是个谎言;如果你承诺让瑞德丽享有赫德的安宁,那也会是个谎言,一个你无法遵守的诺言。因为还有一个问题你没解开,到头来你会发现,就像匹芬一样,毁掉你的不是那一千个你已经知道的谜题,而是那一个你不知道的谜题。”
“卢德!”摩亘的话声猛然打住,双手紧抓椅子扶手,“你想要我怎么样?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成为御谜学士——为了你自己好。你怎么可以这么盲目?你怎么可以这么顽固、这么明目张胆地忽视一切明知是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让人家称你一声学士?你明明对真实视而不见,又怎么能接受御谜学的黑袍?”
摩亘感觉热血直涌上脸。突然间,卢德的脸成了这静止的房间里唯一可见的东西,摩亘紧绷地开口说道:“我从没打算拿黑袍,但我在自己的人生中总有选择权吧。我脸上这三颗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就要我承认这点?你尽管用你那双继承自你父亲、玛蒂尔和易形者伊泷的眼睛,去冷酷无畏地探索真实吧,等你拿到黑袍,我会来这里跟你一起庆祝。但我只想过安宁的日子。”
特尔师傅温和地说:“卢德,安宁从来就不是你的习惯。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标准评断摩亘,而就这个标准来看,他很有资格得到黑袍。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荣耀他呢?”
卢德站了起来,解开袍子任其滑落,半裸而立,把师傅们吓了一跳:“如果你们授予他黑袍,我就再也不穿任何御谜学的袍子。”
摩亘紧绷僵直的脸上,一根筋突突跳着。他向后靠住椅背,放开紧握得麻木的手指,冷冰冰地说:“卢德,穿上你的衣服。我说过我不想要黑袍,也不会接受黑袍。御谜、解谜不是赫德农夫分内的事。更何况,拉昂师傅穿去塔里挑战失败的黑袍,现在可穿在匹芬身上,我穿同样的黑袍又有什么光荣可言?”
卢德一手拎起袍子走向摩亘,俯身向前,双手按在椅子扶手上,那张瘦脸笼罩在摩亘上方,毫无血色。他低声说:“求求你,想一想。”
他与摩亘四目相对,紧绷的身体在满室沉寂中一动也不动,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去。摩亘的身体也松垮下来,仿佛全身力量都随着那黑色的凝视流走。他听见房门关上,低下头用一只手掩住脸。
“对不起。”摩亘低声说,“我不是故意那样说拉昂师傅的。我一时气昏了头。”
“真实,”欧姆师傅喃喃说道,“是不需要道歉的。”那双雾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摩亘的脸,眼中闪动着好奇的神色,“就算御谜士也不会自认为什么都知道——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比方说,拉昂。你愿意接受黑袍吗?你绝对够资格,而且,正如特尔说的,这是我们唯一能荣耀你的方式。”
摩亘摇头:“我想要黑袍,真的很想。但卢德比我更想要,黑袍给他会比给我有用得多,我宁愿让他拿。真抱歉我们竟然在这里吵架——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会跟他谈谈。”特尔承诺道,“他刚刚表现得很不讲理,他没必要对你这么苛刻。”
“他有他父亲的眼界。”欧姆说。过了一会儿,摩亘的视线转向他。
“您认为卢德说得对?”
“本质上是。你其实也这么想,虽然你选择不采取行动。依照你那有点混乱的标准,你有权这么做,但我认为去见至尊一趟并不如你以为的无用。”
“但我想结婚。不管卢德认为我命中注定什么,在麻烦掉到我头上之前,我又何必自找麻烦?我才不要去追捕命运,它又不是走失的牛。”
欧姆师傅的嘴角微微抽动:“伊莱的以琅是谁?”
摩亘无声地叹了口气:“以琅是欧斯特兰国王亥尔宫廷的竖琴手,他演奏的一首曲子触怒了亥尔,很可能会遭处死,他便逃走了。他独自逃到山里,除了竖琴什么也没带,远离世人过着隐遁的日子,种种田,弹弹琴。孤寂中,他的琴艺变得出神入化,变成了他的声音,能说他说不出来的话语,能跟周遭动物沟通。这个消息在动物间传开,直到有一天传到欧斯特兰之狼,也就是正以狼形四处巡行的亥尔的耳朵里。好奇之下,亥尔来到王国的偏远地带,发现躲藏在世界边缘弹琴的以琅。狼王坐下听以琅演奏。以琅一曲弹完,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逃躲了这么久的恐怖事物就在眼前。”
“这其中的教训呢?”
“逃开死亡的人,必须先抛开自己。但我看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逃避,只是不感兴趣罢了。”
师傅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加深:“那么,赫德的摩亘,祝你的不感兴趣能带给你安宁。”
摩亘没再见到卢德,尽管他花了大半个下午在学院里、悬崖上到处找。他跟师傅共进晚餐,之后信步走出屋外,走进薄暮时分停息的风中,正好碰上至尊的竖琴手从路的那一头走来。
岱思停下脚步说:“你看起来很烦恼。”
“我找不到卢德,他一定下山去凯司纳了。”摩亘少有这么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双肩靠在橡树上,一只手梳拢过头发,发际的三颗星在暮色中发着微光。“我们吵了一架,我现在甚至不确定吵的是什么。我希望他跟我一起去安纽因,但时间所剩不多,这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
“我们该上船了。”
“我知道。要是我们错过涨潮,他们就会自行出海,不等我们。他大概在哪家酒馆喝醉了,身上只剩下一双靴子。也许他比较希望看到我长途跋涉去见至尊,而不是去娶瑞德丽。也许他说得对,赫德不适合瑞德丽,所以他很不开心。也许我应该下山跟他一起买醉,然后回家去。我不知道——”他看见竖琴手充满耐心、略带不解的表情,叹了口气,“我去拿包袱。”
“离开前,我得跟欧姆师傅谈谈。如果卢德对这桩婚事有意见,他一定会坦白告诉你的。”
摩亘耸耸肩,从橡树旁直起身子。“应该是吧。”他闷闷不乐地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节骨眼上让我难过。”
摩亘从卢德一团混乱的房间里取出包袱,向师傅道别。天色渐暗,他和竖琴手沿着长路走回城里。新月形港湾的两角处,烽火已经燃起。黑暗中,住家和酒馆的小小灯光有如零落的星辰。潮水涨起,拍打崖壁,晚风也愈发强劲,吹来海盐和夜色的气息。两人登上商船,船在深水中不停晃动;一面放松的帆灌饱了风,绷得紧紧的,在月色下似魅似幻。摩亘站在船尾,看着港口的灯光在海面摇曳,逐渐远去、消失。
“如果风肯帮忙,我们下午就可以抵达安纽因。”一名态度亲切、脸侧有道疤痕的红胡子商人对摩亘说,“随你要睡在甲板上或甲板下都行。不过,船舱里载了马,你可能会比较想留在甲板上透气。船上有很多从贵宝地换来的羊皮,可以给你御寒。”
“谢谢。”摩亘说。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双臂倚憩在栏杆上,看着船后的白色波痕随着沉默舵手操纵舵柄的动作而转向。他的思绪飘向卢德,追溯两人争执的起源,一再困惑地思索。风中传来船上为数不多的水手的声音,还有商人讨论船货的谈话片段。桅杆承受风势,吱嘎作响;满载货物的船身端正平稳,轻松破浪前进。东风吹得摩亘脸颊发麻,船身的起伏和吱嘎声催他沉沉欲眠,于是他把头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睡着了。突然,船身猛然一震,仿佛四面八方的风同时吹袭。他惊醒过来,听见无人把持的舵柄咚的一声发出闷响。
他站起身,本想叫唤却倏然闭口,因为身后的甲板上空无一人。船帆大张,猛烈的风把船吹得团团转,猛地把他往后抛,撞上栏杆。他拼命维持平衡。驾驶舱里本来有商人在油灯下研究文件,此时却只见一片漆黑。强风呼啸着吹袭船帆,船一阵摇晃,摩亘瞬间瞥见白色的浪头。他咬紧牙关,慢慢顺着船的摇晃站起,尽管浪花飞溅着冰冷的水沫,他仍感觉背上一片汗涔涔。
他看见甲板下船舱的顶盖逆风勉强打开,在月光中认出那头白如蛛网的头发。他趁风暂时停息,往对方走去,边走边攀附所有能抓的支撑物。他大喊了两次,对方才听见。
“他们在底下做什么?”
“船舱里面没有人。”岱思说。摩亘瞪着他看,没有听懂。
“什么?”
岱思坐在掀开的顶盖口,一只手按在摩亘手臂上,迅速无声地扫视甲板一眼。摩亘刹时觉得自己的喉咙紧缩起来。
“岱思——”
“没错。”竖琴手稍微调整了肩上竖琴的位置,紧紧皱眉。
“岱思,那些商人和水手呢?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就这么像泡沫一样消失。他们……他们人呢?掉进海里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临走前把帆升得这么满,也足够让我们跟着掉下去了。”
“我们可以把帆收下来。”
“我想,”岱思说,“我们没有时间了。”正说着,船摇得两人都向后一退,动作古怪僵硬。船上的牲畜惊恐地号叫,脚下的甲板似乎也快撑不住,仿佛有股力量正将它扯得四分五裂。一条缆绳在摩亘上方啪地断裂,失去控制,在甲板上乱甩乱弹;四周的木料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弯扭变形。摩亘感觉声音从自己嘴里猛冲而出:
“我们根本没有在动!这里是开阔的海面,我们却没有移动!”
一个浪头从摩亘背后打来,水灌进船舱开口,船往一边沉去。他无助地滑过甲板,岱思伸手抓住他。一波海浪从歪沉那侧打来,淋得两人浑身湿透,冰冷苦涩的海水让摩亘呛咳不停。他好不容易站起,一只手紧抓着岱思手腕,往前一扑抱住桅杆,手指牢牢扣住绑在桅杆上的绳索。他的脸贴近岱思的脸,双脚随着逐渐歪斜的甲板滑动。他沙哑地放声大喊:“他们到哪里去了?”
就算竖琴手回答了,他也没有听见。一个浪头打来,模糊了岱思的身影。摩亘听见一声仿佛穿透全身筋骨深处的刺耳声响,桅杆应声折断,条纹帆布连带绳索和帆桁一股脑儿朝他砸下,砸得他松开手,落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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