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克尔僧院．佛克兰群岛．中空界
「但是你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似乎生气了。我以为——」
「——以为我会不忍心杀死一个小孩子?」
那是他的特权，以纯真孩童的身分死去，逃脱这人世间所有的罪恶。过去的声音传进他耳里。是这间黑暗冰冷的房间，还有残破的石墙害他回想起过去。胡夫将它强压入内心深处，后悔想起这段往事。火盆升起温暖的火光，巫师从地上的一只袋子里取出一根烟斗交给胡夫，他用火钳夹起一块煤炭，凑到烟斗上点燃烟丝。看来，史堤芬似乎准备得十分周到。
吸上几口烟，看着史特瑞哥烟丝(注1)的红光忽明忽暗，陈旧的回忆也逐渐消逝。「皱眉头是在责怪我自己，因为我犯了个错。我错估了……某个事情。那种错误的代价可能会很大。但我会很想知道，这种年纪的小鬼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值得提早结束他的人生。」
「你或许可以说……他的出生——」特莱恩回答，似乎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说出，因为他立刻迅速地瞄了胡夫一眼，看看他是否有听见。
很少有东西能逃过这杀手的注意。胡夫停下动作，炽热的火炭夹在烟斗旁边，疑问地看着巫师。
巫师脸红了一下，「付你的钱已经够多了，你不该再问任何问题。」他反驳道：「你的钱在这里。」
他拿起挂在腰间的皮囊，取出一堆钱币，数出五十枚百元面值的桶币。
「我想国王发行的官币应该可以吧?」特莱恩将钱币捧给他。
胡夫扬起眉头，将热炭丢回火里。「只要我能兑换得开。」
吸着烟斗保持它燃烧，魔手胡夫接过这笔钱，开始仔细地检查。这些钱币都是真的。正面的图案是一只水桶，背面打印的是史堤芬的人头肖像(虽然做得并不好)。在一个大多数东西都得靠以物易物，或是偷拐骗抢才能获得的国度里(国王本身就是个恶名昭彰的海盗，靠着从精灵飞船抢得的财富帮助他坐上了王位)，这种俗称叫做「双桶钱」的官币反倒相当罕见。它的价值在于兑换最宝贵的商品——水。
水在中空界十分稀罕珍贵。这里下雨的机会很少，就算下了，雨水也会立刻渗进多孔的珊瑚石岩层当中。在珊瑚石浮岛上没有任何的河流或溪水，人们得利用各种特殊的植物来保存生活用水。栽种水晶树和杯树的成本很高，需要使用大量的人力才能获得宝贵的液体，但却是中空界人类的主要饮水来源(除了抢劫精灵运水船之外)(注2)。这次的工作可让胡夫大大地发一笔横财。如果他愿意，他以后便再也不用工作。而这一切只需要杀死一名小鬼。
这实在没道理。胡夫掂掂手里的钱币，站在原地盯着巫师。
「好吧，我想你一定得知道一些事情。」特莱恩不情愿地承认：「想必你对佛克兰和乌兰迪亚目前的情势应当有所了解吧?」
「不。」
房间里有张小桌子，上头摆着一个水壶、一个水盆，和一只杯子。胡夫将钱袋抛在桌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然后仔细地品尝。「下空界的货色，不错。」
「给你喝的水和洗澡的水。至少你得看起来像个贵族。」特莱恩不耐烦地回答：「不管是外观或味道都得像个贵族。还有你刚是什么意思，你对政治一无所知?」
胡夫把斗篷解下，弯下腰把脸泡在水盆里，然后抬起头把一些水泼到肩头上。他拿起一块碱皂，开始擦洗皮肤。肥皂刺痛了他背上的鞭痕伤口，他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让你自己去伊瑞尼监狱待个两天，看看你会变成什么味道。至于政治，它们和我的生意无关，只是偶尔能提供我一、两个顾客。我甚至不知道史堤芬有个儿子——」
「没错，他有个儿子。」巫师语气冰冷地说：「而且他还有个老婆。这已经不是秘密，他们的婚姻只是个权宜之计，为了避免让两大强权扼住彼此的喉咙，落入精灵的统治。只不过女王非常希望她手中的权力能够更加稳固，但既然佛克兰的王位无法传给女性，所以安妮唯一能掌控大权的方式就是透过儿子。我们最近才发现了她的阴谋，这回连陛下都差点遭逢不幸。我们担心他下回恐怕不会如此幸运。」
「所以你们要把那小鬼甩掉。我猜，那样解决了你们的问题，但也让国王后继无人。」
胡夫用牙齿紧紧地咬着烟杆，把裤子脱掉，然后大量泼水冲掉身上的肥皂泡。特莱恩转过身去，或许是出自礼貌，也或许是对胡夫身上有些还淌着血水的大量伤疤和鞭痕感到恶心。
「史堤芬不是笨蛋。那个问题已获得解决了。等我们对亚瑞斯塔冈宣战后，整个国家将会团结起来，包括女王的人马。在战争期间，史堤芬将会休了安妮，迎娶另一位佛克兰的本地女子。很幸运地，国王陛下正当壮年，还能生养子嗣——许多的子嗣。尽管和安妮离了婚，但是这场战争将会逼使整个国家继续团结在一起。等到和平降临的时候——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的话，乌兰迪亚势必会变得太弱，太过倚赖史堤芬，而无法自行脱离独立。」
「非常高竿。」胡夫承认道。他把毛巾丢到一边，又喝了两杯清凉甘美的下空界饮水，然后走到房间角落的夜壶去小解。梳洗完毕，他开始挑选整齐地折在帆布床上的几套衣物。「精灵有什么理由开战?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对政治一无所知。」特莱恩挖苦地说：「到时宣战的理由将是……王子的死讯。」
「啊!」胡夫穿起一件内衣和毛织底裤。「一切都非常地干净利落。难怪你们必须把这工作交给我，而不是在城堡里亲自用几个魔法解决掉。」
「是的。」特莱恩嘶哑地回答;他差点呛到。魔手胡夫停止套上衬衫，仔细地盯着巫师的一举一动;然而，巫师却依旧背对着他。胡夫瞇起眼睛，将烟斗摆到一边，继续将衣服穿上。只是动作变得更缓慢，全神贯注地听着巫师讲话声调的抑扬变化。
「那孩子的尸体必须被我们的人在亚瑞斯塔冈大陆上发现。这不困难。当王子被精灵俘虏的消息一传出，我们将会派飞龙骑兵队去寻找他。我会给你一份最佳地点的列表，而且我们知道，你有一艘龙船——」
「而且还是精灵设计制造的。你说，这不是很方便吗?」胡夫回答：「你已经把一切都彻头彻尾地想过了，对不对?甚至还诬陷了我刺杀罗加尔领主的罪名。」
胡夫选了一件黑色的天鹅绒，镶缀着金线纹饰的排扣上衣。床上摆着一把剑，胡夫将它拿起，仔细地查验。他拔剑出鞘，手腕灵巧地一抖，试验这柄剑的重量与平衡感。接着他收剑入鞘，对这把剑的称手感到满意，然后把剑鞘束带扣上腰间。最后再把匕首塞进靴筒。
「恐怕不只是诬陷，或许也把人给杀了，嗯?」
「不!」特莱恩蓦地转身面对他。「是他们家的随侍巫师杀了他主君，我想，这点你应该已经猜中了。我们只是在旁观察，趁机利用此机会而已。你的匕首被『挪用』过来替换掉插在尸身上的那一把，接着我们再放话给你那位骑士朋友，说你人就在附近。」
「你害我得把头靠在那块沾满血迹的石台上，让我看见那个疯子拿着钝剑站在我旁边。接着再救了我的性命，以为恐惧感便足以买下我为你们卖命。」
「对别人来讲应该已经奏效了。可是对你，我有我的怀疑，而且如同你所猜测的，我已经把那些疑虑跟史堤芬报告过了。」
「所以我得把这小鬼带到亚瑞斯塔冈，宰了他，然后把尸体留给悲伤的父亲去发现，接着他再愤怒地挥舞拳头，发誓要向精灵报仇讨回公道，于是所有的人通通出发去打仗。难道没有人想过，精灵其实并没有那么笨呢?他们现在不需要和我们打仗，他们的叛乱已经够严重了。」
「你对精灵的了解似乎比对自己的族人还多!有些人或许会觉得很有趣。」
「或许吧，那些不知道我得定期把船开回去交给精灵船匠，让精灵巫师更新补充龙船魔法的人。」
「所以你和敌人进行交易——」
胡夫耸耸肩，「在我们这行里，每个人都是敌人。」
特莱恩舔舔嘴唇，这场对话显然让他觉得颇不是滋味。但现实就是这么回事，胡夫心想，尤其是当你和国王同餐共饮的时候。
「精灵有这习惯，他们会杀死人类俘虏，然后故意把尸体留在容易发现的地方来嘲笑刺激我们。」特莱恩压低声音说：「你应该把事情安排成那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胡夫伸手搭上巫师肩膀，满足地感受着掌心传来这年轻人的畏缩。「我了解我的工作。」他伸手拿起钱币，又再度检查了一遍，然后拿起两枚桶币放进排扣上衣的小暗袋里，再把其他的钱小心地放入他的钱包，然后放进行李袋。「说到工作，我该怎么联络你们领取剩下那一半的钱?我能有什么保证，在我回来的时候不会有枝羽箭射穿我的胸膛?」
「你有我们的亲口保证，国王的保证。至于天外飞来的箭矢——」现在轮到特莱恩享受折磨人的快感了，「我想你应该有能耐照料好自己才对。」
「我是有这能耐，」胡夫说：「千万别忘了。」
「这是威胁?」特莱恩不屑地说。
「这是保证。至于现在，」胡夫冷冷地说：「最好该走了。我们必须趁着夜色离开。」
「飞龙会带你到你的船停泊的地方——」
「——然后回来告诉你位置?」胡夫扬起眉毛，「不。」
「我们向你保证——」
胡夫冷笑道：「雇用我谋杀他孩子的人的保证?」
年轻巫师红着脸愤怒地说：「不要随便判定他!你不明白——」他咬住嘴唇，硬是把话忍住。
「明白什么?」蹙起眉头，胡夫以锐利的眼神盯着他。
「没事。你说你对政治不感兴趣的。」特莱恩咽下一口口水，「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没什么差别。」
胡夫刺探性地继续看着他，等他发现巫师已不肯再透露任何情报之后，他说：「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我会设法自行离开。」
「不可能。这座堡垒是最高机密!我们秘密建造了许多年，当作陛下安全的避难所。」
「啊，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胡夫嘲讽道：「看来我们似乎陷入僵局了。」
特莱恩的脸又红了起来，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等到他又开口的时候，唇上的白色齿痕清晰可见。
「这样如何?你给我一个大概的方向，或是某个岛的名字。我会指示飞龙把你和王子带到那岛上的城镇，然后你再自行离开。我最多只能办到这样。」
胡夫仔细想想，然后点头同意。他轻轻敲着弯曲的长烟杆，把灰渣清掉，然后将它收进行囊里，并且顺道检查袋子里还有哪些东西。他对里头的东西显然很满意，因为他立刻将袋口紧紧地系起来。
「王子已经准备好他自己的衣物和食物，足够用上——」特莱恩突然变得结巴，但还是强迫自己把话说出来，「用上一个……一个月。」
「应该不用那么久。」胡夫轻松地说，然后将厚毛斗篷披上双肩。「看这个城镇和我们的目的地有多远而定，我们可以雇用飞龙——」
「王子不能被发现!在宫廷之外认识他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万一有人认出了他——」
「放轻松，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胡夫语气轻柔地说，但黑眼珠里所传达的警讯却让巫师不得不注意。
胡夫背起行囊，开始走向门口。眼角突然瞥见了什么动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外头底下的荒废庭院里，他看见国王的刽子手显然是接受了某种他听不见的指示，鞠了个躬，然后离开他的位置。只留下斩首石台继续摆在庭院里，笼罩在诡异的白色幽光之中，透露出冰冷纯净的幻觉，以及逃脱希望的遐想。魔手胡夫停下脚步。好似在此片刻，他忽然感觉到命运所抛出的隐形细绳已经套住了他的脖子，轻颤拉动着他，拉动着他前进，交缠陷入特莱恩和国王都已经在奋力挣脱的巨大网络之中。
一刀便可干净利落地释放他自由。
一刀，一万桶币。
胡夫摸摸下巴的胡子，突然转过身面对特莱恩。
「我该送给你们什么信物?」
「信物?」特莱恩眨眨眼睛，不明白胡夫的话。
「表示我工作办妥了。一只耳朵?小指头?还是什么?」
「先祖保佑啊!」年轻巫师脸色死白，脚步蹒跚地退了一步，背靠在墙上以保持平衡。也因此他并没有见到胡夫的嘴角扬起阴森的笑容，刺客的头微微一点，好似刚刚获得了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
「请……请原谅我的软弱。」特莱恩虚弱地说，举起发颤的手掌抹掉额头上的冷汗。「我已经好几个晩上没阖眼，然后……然后又正负向里戴地骑着飞龙赶来赶去。是的，我们需要个信物。」
「王子他戴着——」特莱恩猛吸了一口大气，霎时间，好像突然寻得了内在潜藏的力量，「王子他戴着一个护身符，隼鸟的羽毛。那是当他还是小婴孩的时候，一位来自高空界的密法巫师送给他的。由于它的魔法效力，那个护身符无法被拿下来，除非王子他——」特莱恩又开始结巴，「死亡。」他又吸了一口气，抖着嗓子说：「把那个护身符送给我们，我们就会知道……」他的声音愈来愈低。
「什么魔法?」胡夫怀疑地问。
此时巫师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却也像死人一样沉默无语。他只是缓缓地摇摇头，不知是没有气力开口，还是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胡夫无法判定。但无论如何，他显然是无法再挖掘出任何关于王子与护身符的情报了。
也许不会有影响。这种魔法祝福过的东西相当普遍，通常会拿来给小婴孩佩戴，保护他们不染上疾病或是被老鼠咬，或是一头摔进火盆里。大多数的护身符都是由四处流浪的江湖术士所贩卖，它们所蕴含的魔法力量就跟胡夫脚下的石头一样多。但是国王的儿子，当然，所佩戴的应该是真货，但是胡夫却不晓得有任何的护身符——即使是真的有法力的——能保护佩戴者不被，比如说，割开喉咙。在很久以前，根据传说，曾经有巫师拥有这种法力与技艺，可是现在已经没了。因为许多年前他们便已离开了中空界，飞去住在高高在上的浮岛。而其中一名巫师跑到下界来送给这小孩一根羽毛?
特莱恩这家伙一定是把我当成笨蛋在耍。「振作点，巫师，」胡夫严厉地说：「不然那孩子会起疑。」
特莱恩点点头，感激地喝掉杀手为他所倒的一杯水。巫师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下，然后站稳身子，露出镇定的微笑，灰白的脸庞也恢复了血色。
「我没事了。」特莱恩说，然后带头走回王子睡觉的那个房间。
巫师将钥匙插进锁孔，静静地将门打开，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再见。」特莱恩说，并且把钥匙收进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
「你不过来吗?不介绍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特莱恩摇摇头，「不了。」他轻声地说。事实上，胡夫发现，他的两眼平视正前方，小心避开这房间的任何角落。「工作已经交到你手上了。我会把灯留给你。」
巫师往后一转，几乎是用逃的快速离开这走廊，不久便消失在黑暗之中。胡夫敏锐的耳朵听见门锁喀答的一声，然后有一股新鲜空气涌进，但门很快地又被关上。那巫师已经走了。
胡夫耸耸肩，一手把玩着口袋里的两枚钱币，一手搭着佩剑的握把，然后脚步沉稳地走进房间里。他举起油灯，光线照在这小孩身上。
胡夫对孩童漠不关心，也对小朋友一无所知。他对自己的童年也没什么回忆——也难怪，那是如此的短暂。克尔僧侣要的并不是无忧无虑、自由纯真的孩童。在很小的时候，每个孩子便得体验生活的残酷现实。在一个没有神的世界里，克尔教团只崇拜生命中唯一确定的真实——死亡。生命对人类而言是随机的，是偶发的;你无从选择，无从改变。对这种如此可疑的赠礼感到喜乐，是一种无可容赦的罪孽。唯有死亡才是光明的正道，才是极乐的解脱。
如同他们的理念，克尔教团所从事的活动也都是让其他人类觉得讨厌或危险的工作。因此，克尔教团的僧侣又被称为死亡弟兄。
他们对生者毫无怜悯之心，他们所关心的只有死亡。他们不会使用任何的医疗魔法或药材，可是当瘟疫死者的尸体被弃置在街上的时候，只有克尔僧侣愿意处理他们，然后举行隆重庄严的仪式将这些尸体火化。活着的乞丐在克尔教团的门前遭到婉拒，但在死后便可进入;被先祖诅咒、使家族蒙羞的自杀者却是克尔教团最欢迎的访客，遗体将获得礼遇处理。杀手、妓女、小偷的尸体，也全都被带进克尔僧侣的修道院。经过一场战争之后，会现身来收运那些理想一切成空的尸体的人，也是克尔教团的僧侣。
克尔教团唯一同情的生者，只有死者的男性幼子，那些没有亲人庇护的孤儿。克尔教团收养他们，教育他们。这些僧侣们不管是去到何等凄苦惨痛的场合，或残酷死伤的地方，只要有人召唤他们去处理，他们都会带着这些孩子，使用他们当作仆役帮手，并且同时教导他们关于生命的一切悲苦，以及颂扬死亡的慈悲祝福。依着他们的理念与阴森的信仰将他们扶养长大，这些僧侣们便以此来维持他们教团的人数。其中有些孩子，像是胡夫，选择逃开了克尔教团的修道院，但即使是他也无法逃脱日夜训诲他的那些黑色兜帽所投下的阴影。
也因此，当魔手胡夫低头看着这年轻孩子沉睡的脸庞时，他丝毫不觉得同情，也不觉得愤怒。对他来讲，杀掉这孩子只是一件工作，而且应该会比其他工作更困难、更危险。胡夫知道那巫师在说谎，现在他只需要想出为什么。
胡夫把包袱放在地上，用靴尖轻推这孩子。「小鬼，醒来。」
小孩震了一下，睁开双眼，本能地坐了起来，即使他还没彻底醒过来。「啊?干嘛?」他目光茫然地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陌生人。「你是谁?」
「我叫做胡夫——凯里斯城的胡夫爵士，殿下。」胡夫说，及时想起他应该要扮演一名贵族，立刻把第一个想到的地名拿来使用。「您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您父亲雇用我护送您到某个安全的地方。起床，没时间了。我们必须趁黑夜的时候离开。」
这孩子抬起头看着这张颊骨高耸、鹰勾鼻，下巴梳着几辫黑胡子的冷漠脸孔，忽然被吓得缩成一团。
「走开，我不喜欢你!特莱恩在哪里?我要特莱恩!」
「我长得不好看，不像特莱恩。可是你父亲不是因为长相才雇用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很可怕，想想看，你的敌人会有什么感觉呢?」
胡夫狡猾地说。他只是随便找个话说，事实上，他已经准备好将这小鬼硬拉起来，抱着他离开，就算他乱踢乱吼也无所谓。因此当他看见这孩子以严肃聪颖的表情在认真考虑他的论点时，他反倒有些讶异。
「你说得有道理，胡夫爵士。」这孩子边说边站了起来。「我愿意跟你走。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他挥动可爱的小手，指着草席垫旁边的一只袋子。
胡夫冲口正要叫这小鬼把自己的东西收好，但他及时想起了自己的身分。「是的，王子殿下。」他谦卑地回答，然后弯下腰去。
胡夫趁机仔细观察这孩子。以他的年纪来讲，王子的个头算是小的;他有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笑意甜美的嘴巴，以及长年被保护在室内照顾的白瓷肤色。颈间的银炼闪闪发光，系着挂在胸口的隼鸟羽毛。
「既然我们是一起旅行的伙伴，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这孩子害羞地说。
「那王子殿下，请问您的尊名是?」胡夫边问边拾起东西。
这孩子困惑地看着他，胡夫连忙解释道：「殿下，抱歉，我出差离开这国家已经许多年了。」
「灭，」这孩子说：「我是灭王子。」
胡夫全身一震，动作忽然停住。灭!为什么有人会帮孩子取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胡夫突然觉得命运之网的隐形细绳在他的颈子上缩紧了，斩首石台的影像又浮上心头——冰冷、平静、安详。他对自己感到十分愠怒，猛力甩甩头。窒息的感觉不见了，他自己死亡的画面也消失了。胡夫肩起王子和他自己的行囊。
「我们该走了，王子殿下。」他又说了一次，朝门口点了个头。
灭从地上拿起斗篷，动作笨拙地把它披上双肩，然后笨手笨脚地把绳带绕过颈子。胡夫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出发，于是把行囊又丢回地上，蹲下来帮他把斗篷的绳子系好。
出乎他的意料，王子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颈子。
「我很高兴有你保护我。」王子说，紧紧地抱住胡夫，温软的脸颊贴着他。
魔手胡夫动作僵硬，一动也不动。灭松开双手，「我准备好了。」他兴奋地宣布：「我们要骑龙离开吗?今晚是我第一次骑上飞龙。我想你一定经常都在骑。」
「没错。」胡夫赶紧回答：「在外头有一头龙。」他拿起两袋行囊和提灯。「请殿下跟我来——」
「我知道路!」王子大声地说，一蹦一跳离开房间。
胡夫跟在他身后，这孩子双手的温暖触感依旧留在胡夫的肌肤上。
注1 史特瑞哥烟丝是用泰丹岛上一种菌类植物所烘制的。居住在那座岛上的人类很久以前便晓得，可使用磨碎的史特瑞哥来当作治伤药膏。精灵探险家在史上第一次大扩张的时候，发现了这种燃烧缓慢、气味辛辣的史特瑞哥远比他们精灵所用的棘烟草来得好，于是他们便把史特瑞哥引进转植到他们自己的领土上。可是泰丹岛的气候风土显然有其独到之处，其他地方的史特瑞哥烟丝，不论是风韵或气味，都比不上原产地。
注2 在下空界有非常丰沛的水资源，因为下空界的岛屿是飘浮在被称作大漩涡(Maelstrom)的持续性暴风云团中。但对人类而言，没有任何飞龙可以飞进大漩涡里。可是精灵们却可以利用他们的魔法机械龙船驶进风雨永不止歇的大漩涡，垄断性地取得中空界的供水源头。当精灵们肯卖的时候，开出来的代价往往极度昂贵，所以对中空界的人类而言，掠夺精灵运水船和储水空港的海盗行径不仅利润十足，更是攸关生死的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