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深空航行.中空界
龙船滑过珍珠灰的夜空,双翼乘着魔法和气流,遨游在德加恩─赫瑞瓦浮岛的高空上。穿着飞行驾驶服,坐在窄小的驾驶舱里,胡夫点起烟斗,背往后躺,放松紧绷的情绪,放任龙船安稳地乘着气流飞行。他只需要在这儿或那儿动动驾驶服上的缆绳,微调飞翼的角度,让飞船不费吹灰之力地划过夜空,飞向亚瑞斯塔冈大陆。
魔手胡夫慵懒地观察着其他的飞行载具——包括活的,或是机械的。在搭乘精灵飞船时,胡夫最需要担心的便是他自己的同类,因为人类龙骑士会把他当作精灵,或是精灵的间谍。但胡夫并不怎么担心。他非常清楚飞龙骑士团攻击亚瑞斯塔冈,或掠夺运水船所使用的飞行路线,他已经故意提升了飞行高度以避开他们,所以应该不会碰上麻烦。就算真的遇上了,他这艘小型飞船也可以轻松地躲进云团里藏起来。
天候相当和缓,飞行很轻松,让胡夫有余暇可以进行思考。这时他终于做出决定,不要杀掉这孩子。这个决定在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好一阵子,但他一直都把它摆到一边,直到此刻独自一人,他才能冷静地思考。他以前从来没有背弃过合约,他需要向自己证明,他的推论依旧是出自冷静的理性思考,而非情绪。
情绪。虽然魔手胡夫的内心深处或许会同情像灭这种小孩——无爱、冰冷、凄凉的童年——但是这杀手已经麻木到无法感觉自己的痛苦,更何况他人的感觉。胡夫让这孩子活命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让他活着比死掉值更多的钱。
胡夫的计划并没有完全成功。他需要时间好好思考,需要时间从艾福瑞身上挖掘出真相,需要时间解开小王子身上的谜团。魔手胡夫在亚瑞斯塔冈大陆上有个秘密的藏身处,当他的船需要维修时他都躲在那儿。他决定要前往那里,耐心地等候,直到他挖掘出他想要的情报。然后他将带着这些情报回去找史堤芬,要求用更多的钱来填住他的口风;或者是和女王进行接洽,刺探她愿意用什么代价换回她的儿子。不论决定是什么,胡夫都可以再多发一笔横财。
他正逐渐重拾起驾驶飞船的韵律感,他只需要用身体的本能和一小部分的注意力就可以办到,让心思可以专注地思考其他的事情。这时候他所思考的对象突然探出头来。
「艾福瑞叫我拿些晩餐来。」
小男孩的眼睛又大又圆,好奇地看着连接在驾驶服上的控制索,胡夫的手臂轻松地摆在它们上头。
「过来吧!」胡夫邀请他:「只要小心你的手和脚,不要勾到任何缆绳。」
灭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上拿着一碗蔬菜炖肉。这是艾福瑞在离开琵崔恩流放地前就已经煮好,然后包起来准备这时候再吃的。虽然冷掉了,但对于吃惯三流旅店干面包的胡夫而言,味道算是非常地香。
「拿过来。」胡夫把烟斗的灰渣敲到他特别准备的陶罐里,然后伸手把碗接过去。
灭的眼睛闪着奇异的神采,「你不是要驾驶飞船吗?」
「它会自己飞。」胡夫说,紧抓着碗,用兽角制的汤匙将食物铲进嘴巴里。
「我们不会掉下去吗?」灭凝视水晶窗外。
「魔法会让我们浮起来。就算它失效了,在这种稳定的气候里,船的翅膀也可以滑翔飞行。我只需要确定它们是张开的。如果我把它们拉起来收拢,我们就会开始下降。」
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将他碧蓝的双眼转回胡夫身上。「哪些绳子会把翅膀收起来?」
「这两条。」他比着连接到驾驶服左右肩膀位置的两条粗绳。「我只要把它们往这边拉,在我前面这边,就会把翅膀收起来。另外这些控制索可以让翅膀升高或降下。这一条连接到主帆桅,这一条连接到尾巴。把它拉到这边或那一边,我就可以控制飞船航行的方向。」
「那我们可以像这样飘浮多久?」
胡夫耸耸肩,「永远吧,我想。或者直到我们飞到岛屿旁边,卷入上升气流,被吸到悬崖或浮岛底下,然后撞上珊瑚岩。」
灭严肃地点点头,「我还是觉得我也可以驾驶它。」
胡夫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但脸上表情依旧。「不行,你不够强壮。」
这孩子一脸期望地望着控制索。
「试试看吧!」胡夫说:「这边,过来站在我旁边。」
灭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避免意外地踩到或勾到任何一组控制索。
小男孩站在胡夫面前的甲板上,两手抓住其中一条可以控制飞翼上升或下降的缆绳。他使劲地拉动,绳索动了一点,足够让翅膀振了几下,但也仅止于此。
不想愿望受到阻挠,灭咬牙两手一起抓住绳索,用全身的力量使劲地拉。木制骨架嘎嘎作响,翅膀沉降了将近一呎。灭露出胜利的笑容,脚牢牢地踏在地上,更加使劲地拉。这时一阵强风由下往上穿来,鼓动飞船的翅膀。缆绳由灭手中滑脱,他惨叫一声吃痛地放开绳索,然后看着自己被磨破皮的手掌心。
「还认为你能驾驶它吗?」魔手胡夫冷冷地说。
灭眨着眼睛忍住泪水,咕哝道:「不了,胡夫爵士。」他用受伤的手紧紧握住羽毛护符,像在寻求某种慰藉。也许这真的有用,因为他立刻咽下一口气,以闪烁的蓝眼睛看着胡夫。「谢谢你让我尝试。」
「王子殿下,其实你做得很好。」胡夫说:「我见过比你大两倍的人,可是却做得没有你好。」
「真的吗?」泪水消失了。
胡夫现在是有钱人了,他负担得起谎言。「真的。好了,你该下去看看艾福瑞需不需要你帮忙。」
「我等一下再回来收碗!」灭说,然后跑出驾驶舱外。胡夫可以听见他兴奋地呼喊艾福瑞的声音,告诉管家他刚刚是怎么样驾驶这艘龙船。
胡夫静静地吃着东西,慵懒地巡视天际。他决定当他们抵达亚瑞斯塔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灭的那个羽毛护符拿给精灵巫师凯芙安检查,听听她有什么说法。如此他便可以先行解决一个小问题。
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就这么过了三天。他们白天躲藏在未标明的小浮岛上,晩上飞行赶路。胡夫说,他们需要一个礼拜,才能抵达亚瑞斯塔冈。
灭每天晚上都过来和胡夫一起坐,看着他操纵飞船,问问题。魔手胡夫也许回答,也许不回答,端视当时的心情而定。专心想着他的计划和飞行操纵,胡夫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理灭。情感在这世上是危险的,什么好处也没有,只会带来悲伤与痛苦。这孩子只是冷冷冰冰、实实在在的钱。如此而已。
但是胡夫却对艾福瑞感到相当疑惑。这名管家总是紧张地、焦虑地看护着王子。树干断落时他也许是反应过度了,因为艾福瑞的态度并不像想保护灭的模样。胡夫突然想起某次他被意外卷入的战事,精灵火罐被人从城垛上丢下来,黑色的金属罐在岩地上滚落,外表看似一点害处也没有。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它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当时人们看待精灵火罐的眼神就像艾福瑞看着灭的眼神一样。
除了艾福瑞的异样紧张之外,胡夫又猜想——而且不是第一次——这管家究竟知道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当他们降落到地面上休息的时候,胡夫会增加对这孩子的警戒程度,担心他或许会逃跑。灭逆来顺受地听从胡夫的命令,除非有艾福瑞陪伴,否则不准离开扎营地。但就算他想要离开营地,似乎也只是去寻找野浆果而已。
胡夫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过,他觉得那样十分愚蠢。如果让他去采集食物的话,他只要有东西吃、能让身体维持体力他就满足了。可是这管家却坚持王子殿下应该要拥有他想要的东西,于是每天这位笨拙的艾福瑞都得闯入森林,和横亘的树枝、纠缠的树藤、及腰的长草搏斗。胡夫留在营地休息,半睡半醒,让自己能听见任何的响声与变化。
第四天晩上,灭走进驾驶舱,望着水晶窗外壮观的云海和无垠蓝天。「艾福瑞说晩餐马上就好了。」
胡夫嘴里咬着烟斗,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那边有块大黑影,是什么东西?」灭指着问。
「亚瑞斯塔冈。」
「真的?我们就快到了?」
「不,实际距离比我们所看的还要远。还要再一、两天。」
「那我们半途要待在哪里休息?我没看见任何浮岛。」
「这附近还是有几个岛,但可能都被雾给遮住了。都是小岛,适合我们这种小船休息过夜。」
灭踮起脚尖,透过水晶窗往船身下方瞭望。「我看到底下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大片黑云。一直不停地在转啊转的。那就是大漩涡,对不对?」
胡夫不觉得有必要回答这么明显的答案。灭更专心地注视着船底下。
「下面那两个东西。它们看起来像龙,可是比我所看过的任何龙都还要大。」
胡夫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不牵动任何控制索,朝灭所指的方向看了几眼。「精灵战船或运水船。」
「精灵!」小男孩的声音充满兴奋与期待,右手又伸过去握住颈间的羽毛护符。可是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却带有深思熟虑过的沉稳冷静。「难道,我们不用避开他们吗?」
「他们距离很远,甚至根本没看见我们。就算他们看见了,也会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一分子。除此之外,他们看来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小王子又探头看了一遍,他只看见两艘船而已,没别的东西。但是胡夫却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精灵叛军,正试图逃离一艘帝国战船。」
灭勉强地又瞄了一眼,「我好像听到艾福瑞在叫我。一定是晩餐准备好了。」
胡夫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战船已经追上了叛军,钩爪从帝国军的龙船中抛射而出,落在叛军的甲板上。就是在某一次由人类所发动,类似这样的攻击行动中,胡夫逃脱了在精灵运水船上的奴隶生涯。
有几名叛军精灵为了要提升他们飞船的魔力等级,加快飞行速度以逃过追捕,正进行一项叫做「龙翼踏走」的危险动作。胡夫见到他们脚步稳健,动作迅捷地奔上飞船两侧的龙翼。在他们手中握着船上巫师所给予的魔法咒符,必须要碰触到龙翼才能生效。
这个举动非常地危险,可说是绝望时的孤注一掷。距离船体的中心那么远,魔法护罩的范围有限,无法保护到他们。任何一阵强风,或者——就像现在一样——敌人的箭矢,都可能会害他们失去平衡,跌落飞船翅膀的翼面,摔落到底下的大漩涡之中。
「龙翼踏走」,这已经变成一句精灵俗谚,用来描述那些值得冒险进行的工作。这句话,胡夫觉得,对他和他的生活方式尤其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也因此,他刻意把这艘船取名为龙翼号。
灭捧着碗走回驾驶舱。
「精灵在哪里?」他把碗交给胡夫。
「在我们后面。我们已经飞过他们了。」胡夫吃了一口,突然呛到,吐了出来。「该死!艾福瑞在搞什么,把胡椒罐打翻了是不是?」
「我有跟他说这太辣了。所以你看,我带了些酒来给你。」
小王子把装酒的皮囊拿给胡夫。他喝了一大口吞下去,然后又喝了一口。他把酒袋还给灭,然后用脚将这碗未吃的食物拨到旁边去。「把这垃圾拿回去喂给艾福瑞吃。」
灭将碗捡起来,可是他并没有离开驾驶舱。他手指拨弄着羽毛护符,站在门口用一种诡异、冷静的眼光看着胡夫。
「怎么回事?」胡夫厉声问道。
但就在此同时,他知道了。
他没有尝出毒药。味道被胡椒压过去了。但他已感觉到初步的症状。胃开始痉挛、腹部绞痛,灼热感逐渐扩散到全身,舌头似乎在嘴巴里肿胀了数倍。视线开始扭曲、晃动,这孩子似乎变成了巨人,以迷人的笑容和魅惑的眼睛望着他,伸手抚摸着胸前的羽毛护符。
胡夫怒火奔腾,但还是没有毒药来得快、来得猛。
蹒跚地退了一步坐回驾驶座上,胡夫的视线开始变暗。他看见那根羽毛,听见小男孩充满敬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成功了,爸爸!他要死了!」
胡夫试图伸出手想掐死他的谋害者,但他的手臂已重得举不起来,了无生气地垂在他身边。这时候他身边站的不是小男孩了,而是一位张开双手的黑衣僧侣。
「那么现在,谁才是主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