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林贝克坐在通风良好的崇联会总部里,撰写今晩大会所要发表的演讲稿,他的眼镜松垮垮地架在他头顶上。他专注地在纸上写字,高兴地把墨水洒得到处都是,完全没注意到他身边所爆发的混乱。哈普罗坐在林贝克身旁,狗儿一如往常地蹲在他脚边。
安静、沉默、谦逊,这位派崔恩人悄然无声地坐进一张对他而言太矮了的盖格人座椅。他伸长了腿,漫不经心地看着这组织的动乱。他裹着布条的手偶尔会伸下来搔搔狗儿的头,或者是在狗儿受到惊吓的时候拍拍牠。
盖格首都翁比城的崇联会总部,实际上,就只是墙上的一个大洞。匡啷轰隆曾经一度决定需要往某个方向扩展,在某个盖格人屋子的墙壁上钻了一个大洞。但后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它又不想要往那个方向去发展了。于是墙壁上的大洞就这么留了下来,而原本住在这里的二十多户盖格人也搬走了,因为没有人敢确定哪一天匡啷轰隆又会改变它的主意。
除了一些小小的不便之处——像是永不止息的风——这个洞倒是很理想的崇联会基地总部。以前在德佛林岛的首都里是没有崇联会总部的,因为大工头和首席执事在此拥有压倒性的政治影响力。可是没想到林贝克竟然得意洋洋地死而复活,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宣称他自己不是神的神。当这消息透过唱报机传到翁比城之后,几乎所有的盖格人都吵着要知道更多关于崇联会和它领导人的事迹。洁瑞亲自到翁比城来组织工会,发送传单和小册子,并且找到了堪用的建筑物来作为居住与工会营运的场所。然而她最主要的、秘密的目的,却是要找出大工头与/或教会是否要阻止他们。
洁瑞希望他们会。她几乎可以听见各地的唱报机在颤声广播着:「纠察员镇压叛教者!」的新闻。但这种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让洁瑞颇感失望。而且当林贝克和哈普罗(还有他的狗)进入首都的时候,迎接他们的竟然是列队鼓掌欢呼的群众。洁瑞猜测这一定是大工头所策画的阴谋诡计,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林贝克却说这只证明了达洛是个凡事公正、心胸开阔的人。
如今一群又一群的盖格人正站在墙外的洞口,伸长了颈子争睹闻名的林贝克和他那个不是神的神。崇联会的成员忙进忙出,将各种消息送给洁瑞或者传出去,如今她已忙到没有时间再发表任何演说了。
洁瑞得心应手地工作,以惊人的效率领导整个崇联会。她的动员能力、对盖格人的了解,还有她对林贝克的掌控能力,都是让整个盖格人的世界像是着了火一般、呼喝要进行革命的最大幕后推手。她能够激发、锻炼、诱导林贝克说出撼动人心的嘉言妙词,然后在该结束的时候硬是将他拉下台。她对哈普罗的敬畏不多久之后也消退了,对待他就像对待林贝克一样,指使他该说什么、该说多久。
哈普罗每件事情都依着她的吩咐。洁瑞发现,他是个话不多的人。可是他的话却能够烧灼人心;即使烙铁已经凉了,疤痕却久久无法消退。
「哈普罗,今晩的演讲你准备好了吗?」她停下手边的工作,询问哈普罗。她正在草拟一份稿词,以回复教会对他们的攻击——都是老掉牙的说法,连正面响应都不值得。
「我会继续演说我之前所讲的内容,女士,如果妳觉得恰当的话。」他对所有的盖格人说话都是冷冷静静的,但又充满敬重。
「可以。」洁瑞说,用羽毛笔轻轻刮着她的下巴。「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做法。你知道,我们今晩很可能会吸引到有史以来最大群的听众。他们说有些城区的人为了要过来听演讲,甚至打算跷班不去工作。这在德佛林岛的历史上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亲爱的,那样真的好吗?」林贝克说。他的笔停在纸张上头,不自觉地在文稿正中央滴下一大滴墨水。「这肯定会引起大工头和教会执事的愤怒——」
「这样最好!」洁瑞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林贝克感到惊骇;他紧张地不小心把手肘压到墨点上。
「就让他派纠察员来驱散我们的聚会!」洁瑞继续道:「我们反而会多获得数百个跟随者!」
「可是那样有可能会出乱子!」林贝克被吓坏了,「说不定会有人受伤!」
「全都是为了革命的信念。」洁瑞耸耸肩,继续她的工作。
林贝克又落下一滴墨渍。「但我的理念一直都是和平的。我从来不希望有人会受伤!」
洁瑞从座位站起来,向旁边的哈普罗看了一眼,提醒林贝克不是神的神正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林贝克红着脸咬住嘴唇,可是却顽固地摇摇头。洁瑞走到他身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轻轻地擦掉他鼻子上一块特别大的墨渍。
「亲爱的,」洁瑞温柔地说:「你总是说我们的生活方式需要有所改变。你觉得改变要怎么样才会发生?」
「要渐进的。」林贝克说:「慢慢的,渐进的,让每个人都有时间能够适应,了解到怎么样才是最好的。」
「真的是好像你!」
一名崇联会成员探头伸进了墙上的洞口,试图吸引洁瑞的注意力。她对他怒目而视,那个盖格人似乎有些被吓到,但还是留在原地等候。洁瑞转过去背对着那名会员,用辛勤工作长满了茧的手轻轻抚平林贝克皱起的眉头。
「你希望改变能够愉快地、和善地发生。你希望改变能够在无人察觉的状况下,悄悄地溜进每个人的生活之中,直到他们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比过去更快乐了。林贝克,是不是这样?」
洁瑞代替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当然是的。林贝克,你真的是非常地体贴,非常地善良。但是也非常地愚蠢,非常地天真。」她弯下腰,亲吻他的额头,希望能多少减缓她的直言所带来的刺痛。「而这正是我爱你的原因,亲爱的。可是,难道你没有听清楚哈普罗的话吗?哈普罗,说说你的演讲内容吧!」
在洞口等待洁瑞的崇联会成员转身对群众大喊:「不是神的哈普罗神要发表演说了!」
站在街上的盖格人纷纷爆出兴奋的欢呼声,并且尽可能地将他们的头、手、脚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挤进墙上的洞口。这个吓人的景象让狗儿紧张地跳了起来,但哈普罗立刻拍拍牠的头,叫牠乖乖坐好。接着哈普罗亲切地走到前方,开始大声地发表讲词,声音盖过匡啷轰隆的轰轰碰碰乓乓。
「你们盖格人很清楚自己的历史,你们是被那些『曼格人』所带下来的。可是在我的世界当中,他们的名字叫做萨坦人,而且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就如同他们现在对待你们的手段是一样的。他们奴役了你们,强迫你们为这个匡啷轰隆工作。你们以为它是个活生生的个体,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它只是个机器!只是个机器!靠你们的脑袋、你们的体力、你们的鲜血而运转的机器!」
「而这些萨坦人在哪里?这些号称是神的人在哪里?他们把心地善良、爱好和平的你们带到下空界来,真的是为了保护你们不受金雷人的欺负吗?他们之所以把你们带下来,是因为他们晓得,他们可以利用你们!」
「如今萨坦人在哪里?曼格人在哪里?这就是我们必须要问的问题!但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曾经在这里,可是如今却离开了。把你们遗弃给萨坦人的爪牙。他们误导你们,叫你们相信那些金雷人是神仙!可是他们不是神仙!就如同我也不是!只不过,他们确实活得像神仙一样。为什么?因为他们拥有你们这些奴隶!没错!金雷人就是把你们当作奴隶!」
「是反抗的时候了,是抛下枷锁的时候了。要夺回属于你们的东西!夺回你们已经失去了好几个世纪的自由!」
疯狂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演说。洁瑞的双眼炯炯有神,两手抱在胸前,嘴唇念念有词,记诵哈普罗所说的话。林贝克专心聆听,但却低着头,满面愁色。虽然他已经听过了好几次哈普罗所发表的演说,但他似乎直到这回才认真地把内容听进去。「鲜血」、「反抗」、「抛下」、「夺回」等等的字眼,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咆哮,就像哈普罗脚边的狗一样。他以前也听过它们,甚至自己也曾经说过,但它们都只是演讲稿的内容而已。可是如今他所看见的却是棍子、棒子和石块,他看见盖格人受伤躺在街头,或是被关进监狱里,或是被判踏上泰洛费恩阶梯。
「我从来不想这样!」他大喊:「不是这样的!」
洁瑞闭紧双唇,脸色不悦地走到墙洞口,用力拉扯悬在墙壁上的一条绳子,放下遮住洞口的布幕。失望的声音此起彼落,群众纷纷抱怨他们的视线被遮住了。
「不管你想不想这样,林贝克,现在局势已经发展到你无法阻止的地步了!」她生气地说。但是看见她爱人脸色的难受表情,使得她又不忍心地说:「亲爱的,每个新生命总是伴随着痛楚与血泪。小婴孩也总是哭着离开安全与平静的监狱。如果留在子宫里,小婴孩就永远无法长大、无法成熟,反而会变成寄生虫,倚赖别人而生活。我们现在就是这样。我们就是变成了这样!你知道吗?你明白吗?」
「不,亲爱的。」林贝克说,握住笔的手不住地发抖,墨水溅得到处都是。他把笔摆在演讲稿上,慢慢地站起来。「我想我得出去走一走。」
「不要,」洁瑞说:「外面的群众——」
林贝克眨眨眼睛,「哦,没错。当然,妳说的对。」
「你累了。最近的旅行和刺激把你累坏了。去睡一下吧!我会帮你把演讲弄好。来,你的眼镜在这儿。」洁瑞快速地说,把眼镜从林贝克的头上摘下来,戴在他鼻子上。「好了,上楼去睡个觉。」
「好的,亲爱的。」林贝克调调歪掉的眼镜,一眼上一眼下让他看得有些头昏。「我想……妳说得没错,我确实是……累了。」他低头叹了一口气,「非常地累了。」
走上摇晃残破的楼梯,林贝克惊讶地感觉到有个湿漉漉的东西舔着他的手。原来是哈普罗的狗,牠正摇着尾巴抬头看他。
这只狗没有说出口的话清楚地传入林贝克心里,好像是在说:「我能了解。我也很难过。」
「狗儿!」哈普罗突然严厉地下令,要牠回去。
「不,没有关系的。」林贝克伸手拍拍狗儿的头,「我不会介意的。」
「狗儿!回来!」哈普罗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生气了。狗儿连忙跑回主人身边,而林贝克也走上楼去休息。
「他太理想主义了!」洁瑞说,望着林贝克的目光混杂着崇拜与恼怒。「而且一点也不实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好看着他。」哈普罗建议。他拍拍狗狗的头,表示愿意原谅牠刚才的不听话。狗儿坐下来侧躺在地上,然后舒服地闭上眼睛。「他会让你们的革命获得高尚的道德情操。当鲜血开始淌出的时候,妳将会需要他的。」
洁瑞脸色忧愁地说:「你真的认为如此吗?」
「那是必然的。」他耸耸肩说:「妳自己也跟林贝克说了。」
「我知道。看起来,就像你说的,是必然的发展。是我们早就开始在铺路的必然结果。可是最近我却觉得好像——」她眼睛望着哈普罗,「我们从来没有思考过用暴力的手段,直到你出现。有时候我会怀疑,你是否真的是个神。」
「为什么呢?」哈普罗微笑道。
「你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我一再又一再地听着你的话,可是它们却不存在我的脑海,而是在我的心里。」她把手摆在胸口上,紧紧地压着,好像她真的开始感到疼痛。「因为这些话是在我心里头,所以我无法理性地去思考它们。我会只想要……行动,想要出去,想去……做些事情!让某人为我们所受的苦、所挨的罪付出代价。」
哈普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洁瑞旁边。然后蹲下来,眼睛平视着身材矮壮的盖格人。「为什么不应该呢?」他轻轻地说,轻到她在匡啷轰隆的吵杂噪音里几乎听不见。可是她知道哈普罗说了什么,而她胸口的疼痛也跟着加重。「为什么不该叫他们付出代价?你们族人在这底下受了多少苦难?过了多少世纪?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服侍一台吃掉你们土地、摧毁你们家园、夺走你们生命,可是却什么也不给你们的机器!你们被利用了、背叛了!所以这是你们的权利,也是你们的义务,你们要反抗到底!」
「我会的!」洁瑞已被这位男子清澄如水晶的眼眸所迷惑,举在胸口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头。哈普罗露出无声的笑容,站起来对她伸个懒腰。「我想我也得去歇一会。今晩应该会相当漫长。」
「哈普罗,」洁瑞叫住他:「你说你是从我们的下方来的,下面一个我们……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哈普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你以前是奴隶。你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样坠落到我们岛上的。你该不会是——」她停住话舔舔嘴唇,好似这么做可以让她比较容易把话说出口,「逃走的吧?」
哈普罗弯起一边的嘴角。「不,我不是逃走的。妳要知道,洁瑞,我们反抗胜利了。我们已不再是奴隶。我被派来解放其他被奴役的民族。」
狗儿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哈普罗。看见主人打算离开,牠打了个呵欠,屁股先挺起来,慵懒地伸直腰身和前腿,然后站起来。接着牠又张嘴打了第二个呵欠,身子往前倾,改伸展后腿,然后才懒懒散散地跟着主人走上楼梯。
洁瑞看着他们消失上二楼,然后甩甩头,坐下来准备写完林贝克的演讲稿。这时候布帘外的吵杂声才让洁瑞突然想起,她还有群众要见,还有手册要发,有会场要勘查,有游行要动员。
革命已经不再有趣了。
哈普罗小心翼翼地踩上阶梯,走在靠墙壁的那一侧。疖瘤木板楼梯已经有多处裂隙与腐坏之处,参差不齐的裂口正等待着不小心的人一脚踏空跌到底下去。走进他房间之后,他躺上床,但并没有睡。狗儿跟着跳上床躺在他旁边,把头靠在主人的胸口上,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这个女人是很好,但是她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她想太多了,就像我主人所说的,而且这会让她变得危险。要在这世界引起动荡,我们所需要的将是一名狂热分子。林贝克将是理想人选,但是他必须先戳破裹住他的理想主义泡泡。而且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去执行我们任务——调查上界的状况,尽我所能地为我主人的到临做好准备。我的船已经被摧毁了,我必须再找到另外一艘。可是要如何……要如何呢?」
他一边思考,一边把玩着狗儿柔软的耳朵。体贴的狗儿察觉主人的紧张,于是也保持清醒,微微抬起头,尽牠微薄的力量协助主人。哈普罗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他知道,时机总会来的。他只需要随时留意,把握机会好好利用。狗儿闭上眼睛,发出满足的赞叹声,缓缓睡去。过了一会儿,哈普罗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