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盖格人将「神」带入制造厂，也就是林贝克当初受审的同一个地方。他们要走进去的时候遇到了个难题，因为有太多的盖格人对峙在这边，把路挤得水泄不通。胡夫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叫喊什么;但尽管如此，他显然也看得出来这些人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高分贝派系，外加一大堆尚未下定决心的游离分子。这两个派系的人似乎都非常坚持己见，因为胡夫已经见到了几次的争斗。他想起艾福瑞所说的话，盖格人通常是很爱好和平，而且心地善良的民族。
我们来得还真不是时候。真不是开玩笑的，这看来简直是在闹革命!
纠察队将群众驱开，让小王子和他的两位伙伴能够勉强挤过人群，进入相对安静的制造厂中——只是相对安静了些而已，匡啷轰隆的敲敲打打声还是依旧清晰可闻。
走进去之后，大工头立刻和纠察队简短地开了个会。小个头国王的脸色相当凝重，胡夫在一旁看了几眼，忍不住摇起头来。胡夫对这些盖格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的阅历经验告诉他，被扯进政治动荡的国家，对健康长寿一点帮助也没有。
「抱歉，」他对首席执事说。而首席执事则是恭敬地鞠躬，用开朗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盯着他，摆明了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又很努力想要装出懂的样子，以免显得不礼貌。「我们得和你的神谈一谈。」胡夫紧紧地抓住灭的肩膀，完全不理会他的尖叫和扭动，硬是拉着他走过宽阔空旷的地板，往艾福瑞走过去。而艾福瑞则是盯着一尊身穿长袍头戴兜帽、手中握着一颗眼珠的雕像瞧。
「你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吗?」灭一走到艾福瑞身边立刻说道，「他们竟然要我带他们上天堂!」
「请容我提醒王子殿下，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不是告诉他们说，你是个神吗?」
小男孩低下了头。他走到艾福瑞身边，伸出手握住管家的手。灭双唇颤抖地说：「我很抱歉，艾福瑞。可是我很害怕他们会伤害你和胡夫爵士，这是我唯一想到能做的事情。」
粗壮的臂膀将灭转了过来，强而有力的指头掐进他的肩膀。胡夫蹲下来平视这小孩的眼睛，希望能在他眼底瞧见诡诈与恶毒。可是他所见的却只是受惊孩子的眼睛。他感到非常愤怒。
「很好，王子殿下，你可以继续欺骗这些盖格人，只要能尽快让我们离开这里。但我们只是要把话说清楚，绝对不要想骗我们，再也别想了。那些假惺惺的泪水最好快点流干，你最好乖乖地听话——还有你老爹也一样。」他望着灭胸口的羽毛，而小男孩则是伸手保护性地握住了它。「除非你有本事把这些矮人弄上天空，否则你最好赶紧想出法子。我可不认为这些人会好好善待耍了他们的骗子。」
「胡夫先生，」艾福瑞警告道：「他们还在看着我们。」
胡夫转头看了大工头一眼，他正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胡夫放开小男孩，拍拍他的肩膀，露出笑容。
「王子殿下，你打算怎么做?」他略带歉意地说。
灭忍住泪水。但幸运的是，他们没必要降低音量。机器工厂的敲打和撞击声盖过了一切，包括思考。
「我决定要告诉他们，说我在审判他们之后，认为他们还有未尽完美之处。他们尚未赢得进入天堂的资格。」
胡夫向艾福瑞望了一眼，而他则是摇着头说：「殿下，这么说恐怕会有危险。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担心在目前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这些盖格人或许会对我们不利。」
这小孩眨着眼睛，目光迅速地从艾福瑞飘到胡夫身上，然后又飘回来。灭显然是被吓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栽进了水里，身子正迅速地往下沉。但更糟糕的是，他一定也很清楚，这两个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都有非常好的理由放手让他溺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胡夫恨不得能将这个假王子丢在这个暴风雨吹个不停的荒岛上。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是魅惑魔法吗?还是他真心替这小鬼感到可怜?都不是。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还打算利用这小鬼发一笔横财。
「有人提起这底下还有另一个神，『林贝克的神』。」艾福瑞说。
「你怎么会知道?」灭激动地问：「你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不，王子殿下，我听得懂。我懂一些盖格——」
「你说谎!你竟然对我说谎!」这小孩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能这样，艾福瑞?我一直都信任你!」
管家摇着头回答：「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坦白承认，我们根本不信任彼此。」
「这能怪我吗?」灭泪眼汪汪，无辜地哭喊：「这个人想要杀死我!而且就我看来，艾福瑞，你又不断地在帮助他!」
「这不是真的，王子殿下，但是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并不是要指控你什么，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虽然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对方，但我们的性命却得彼此互相协助才可能保得住。我认为——」
「——够了!」胡夫插嘴道：「这小鬼听得懂。是不是，灭?还有，不要再装出那种迷路小鬼的可怜模样。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你是什么身分。我也知道你急着想离开这里，到上界去看你老爸。但是你要离开这座岩岛的唯一方法就是得弄到飞船，而我偏偏是你唯一的驾驶员。而艾福瑞，他了解这些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至少他说他知道。他说的没错，我们得互相依靠才有机会成功打赢这场赛局，所以我建议你和你老爸，最好也一起照着游戏规则来玩。」
灭站在原地瞪视着他。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急着想体验这世界的小孩，而是饱经风霜的世故神情。胡夫在这对眼睛当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冷冰冰的、没有欢笑、没有爱的童年;这小孩已经解开了生命所赠送的美丽礼物，并且发现盒子里装的全都是丑陋。
就跟我一样，胡夫心想，他已不再相信这世界光明、闪耀、美丽的表面;他已经知道底下是什么东西。
「你对待我一点也不像小孩。」灭小心谨慎地说。
「你是吗?」胡夫直率地回问。
「不!」灭紧紧抓住胸口的羽毛护符，大声地再说一遍：「不!我不是!我会跟你合作。我保证，只要你不出卖我。要是你背叛了我，你们两个都一样，我一定会要你们后悔。」蓝色的眼珠子里闪着小孩子不应该有的精明狡诈。
「没问题，我也给你同样的保证。艾福瑞?」
管家悲伤地看着他们，「非得如此吗?我们的信任只是建立在每个人都拿着刀子抵住彼此的背后?」
「关于盖格人的事情你说谎。你也没有告诉我这孩子的真相，直到最后差点来不及的时候才讲。艾福瑞，你到底还隐瞒了哪些事情?」胡夫不悦地追问。
管家脸色发白，双唇不住地颤动，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终于勉强回答：「我答应。」
「好吧!那就这样。现在我们必须要找出另外这个神是什么，说不定他就是我们能否离开这座岛的解答。我想很有可能的状况是，他应该是个精灵，因为船被暴风雨吹坏了而被吸到这底下来。」
「我可以告诉大工头，说我想见见这个神。」灭脑筋动得很快，立刻明白该怎么做最好。「我会告诉他说，我没有办法公正地审判盖格人，我必须先问问另外那位战友『神』的意见。」这孩子露出甜美的笑容，「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出答案。但是精灵会肯帮助我们吗?」
「如果他跟我们有一样多的麻烦，那我想他会的。我的船坠毁了，他的应该也是。但我们也许能利用其中一艘船的零件和材料来修好另外一艘——嘘!有人来了。」
大工头走过来加入他们，首席执事自命不凡地跟在后面。「请问神尊阁下打算何时开始进行审判?」
灭挺起胸膛打直腰杆，装出受了冒犯的表情。「我听到这些人在叫喊，说有另外一个神出现在你们的土地上。为什么没有通知我这件事?」
「神尊阁下，这是因为——」大工头恶狠狠地瞪了首席执事一眼，「这个神宣称他自己不是神。他宣称你们全都不是神，说你们一样是凡人，而且还奴役利用了我们。」
胡夫耐心地听着这段他完全不明白的对话，而艾福瑞则专注地听着盖格人所说的话。胡夫仔细地观察艾福瑞的表情，接着他看见艾福瑞露出惊慌沮丧的表情。魔手胡夫硬逼着自己沉下气来，但其实他已经沮丧到快要发狂的程度。他们的性命完全掌握在一个十岁的小鬼手上，而且就在这此刻，他看起来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但是灭的自制能力非常好。他抬起下巴，说出一些让局势显然缓和了些的话，因为胡夫见到艾福瑞的表情逐渐放松。这管家甚至还开始微微地点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做。
这孩子确实有一套，脑筋动得非常快。胡夫把弄着下巴的胡子，心想：也许我真的是被「魅惑」了。
「把这个神带来见我。」灭以傲慢的口气说，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倒是跟史堤芬国王很像。
「倘若神尊阁下希望见他的话，他和带他来此的盖格人今晩将会在一场集会中发表演说。您可以公然地挑战他。」
「很好。」灭说，他不喜欢这个回答，但又不知还能怎样回答。
「那么神尊阁下，也许您现在会想先歇一会。我发现您有个成员受伤了。」大工头的目光移向胡夫被撕破且沾了血的衬衫袖子。「我可以叫个医生过来。」
胡夫见到了他的目光，明白他的意思，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谢谢你，他的伤并不严重。」灭说：「但是你可以送些食物和饮水过来。」
大工头鞠躬道：「请问神尊阁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灭说。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得出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曼格神像前放置了几张椅子，诸神们被带到那边去休息。首席执事非常想要留下来，可是达洛却抓紧了他的鹅绒衣袖，不顾他大声抗议，硬是将他给拖走。
「你到底在干什么?」首席执事极其愤怒地说：「你怎么可以冒着亵渎神尊阁下的风险，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暗示说他不是神!还说什么奴役!」
「给我闭嘴!你仔细听我说。」达洛厉声回嘴。他已经受够这些神的气，再多喊一声「神尊阁下」恐怕就会噎死。「先不管这些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神。如果他们不是的话，那就会证明林贝克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你觉得那样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我们一辈子都在告诉大家，我们一直在服侍神?」
首席执事瞪着大工头，脸上慢慢失去红润的血色。喉咙发出了咕的一声。
「没错，就是这样。」达洛点头强调他的话，胡子左右甩来甩去。「好了，现在假设他们真的是神，你仔细想一想，你真的想要接受审判，被带上天堂去吗?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待在这里，喜欢这一团乱发生以前的样子?」
首席执事开始认真思考。他非常喜欢当首席执事。他日子过得很好。盖格人都很尊敬他，当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大家都会脱下帽子对他鞠躬。他不用在匡啷轰隆上班，只需要高兴地自由选择出现的时机与地点。所有最棒的庆祝活动都会邀请他。当他仔细这么想一想之后，天堂到底还能再好到哪里去?
「你说得没错。」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内心极度地不愿意。「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正在努力思考。」大工头说：「把它交给我就对了。」
「我愿意花一百桶币，知道那两个家伙在说些什么。」胡夫看着那两个盖格人交头接耳地走开。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艾福瑞说：「这另外一位神，不管他是谁，正酝酿在这下面引发混乱与暴动。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精灵应该没有任何理由，会想要在下空界引发暴动吧，不是吗?」
「没错。让盖格人保持安静，努力工作，才是他们最大的好处。但我想，目前我似乎也无能为力，只能亲自去参加今晚的聚会，听听这个神有什么好说的。」
「是吧!」艾福瑞漫不经心地说。
胡夫两眼注视着他，高高的额头上满是汗珠，眼睛似乎获得了某种兴奋的神采。他的肤色苍白，嘴唇干裂。这时胡夫突然想到，他已经一个小时没有再跌倒过了。
「你看起来似乎不大好。你没事吧?」
「我……我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应该不严重，我想可能是飞船撞击力的后遗症吧，害我现在有些头晕。我不会有事的，请不用担心我。王子殿下，你能明白今晚这个聚会的严重性吗?」
灭用深思熟虑、考虑周到的成熟目光看着艾福瑞。「是的，我明白。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助大家，但其实我并不确定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这孩子似乎很诚心，但胡夫依旧看得出天真笑意里所隐藏的毒牙。难道说，灭真的是在跟他们玩游戏吗?还是说，他只是把他们两人又往前再推一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