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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哈普罗听见一声低鸣,感觉有东西正抓着他的腿。他将注意力移开曼格人雕像所播放的影片,低着看看脚边。

  「怎么回事,乖狗儿?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哦。」派崔恩人往旁边望了一眼,看见盖格人正从洞口一个个爬上来。魔手胡夫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回头往相反方向查看,扫视制造厂的正门入口。

  「有人来了,」胡夫说:「大工头和他的守卫们。」

  「还有这边。」

  胡夫迅速地往洞口瞄了一眼,伸手握住剑柄。哈普罗摇着头说:「不行,我们不能战斗。对方太多人了。而且,他们并不想伤害我们。他们只想要我们。我们是奇货可居的奖品。没有时间解释了,但我们似乎正好被卷入一场暴动之中。你最好去照顾你那个王子。」

  「他只是我的投资——」

  「纠察队!」洁瑞看见大工头的人马,大声尖叫道:「快点,在他们阻止我们之前,快点把神抓住!」

  「那么你最好赶紧看稳你的投资。」哈普罗建议道。

  「胡夫先生,发生什么事了?」艾福瑞惊呼道,看见胡夫手里握着剑奔向他们。

  「有麻烦了。带着孩子,去和……」胡夫说:「不!该死,别昏倒……」

  艾福瑞已经翻起眼白。胡夫伸出手用力摇晃他、甩他巴掌、捏他人中,但已经太迟了。管家瘫软的身体滑到地上,摔倒在曼格人雕像的脚边。

  两边的盖格人一起冲向这些神。大工头立刻发现了他的危机,下令纠察队冲向对面的盖格人。盖格人疯狂地吶喊——有些来自崇联会成员,有些来自大工头的手下——制造厂乱成一片。德佛林岛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动手打人,有人受伤流血。哈普罗抱起他的狗消失在阴影之中,静静地看着这场动乱,露出笑容。

  洁瑞待在洞口旁,帮助底下的盖格人一一爬上来,并且鼓励他们向前攻击。等最后一名盖格人爬出隧道之后,她左顾右盼,发现战斗已经在她面前不可开交地打了起来。更糟糕的是,她完全失去了林贝克的踪迹,而且那三位陌生的神也消失无踪了。洁瑞跳上一只箱子,望着窜动打架的盖格人群,惊慌地发现大工头和首席执事竟然利用这场混乱,不只趁机抓住了那些神,还逮捕了崇联会的首脑领袖!

  愤怒的洁瑞从箱子上跳下来,往他们的方向直冲,可是却不幸被卷入混战之中。她又推又挤,对着挡住她去路的盖格人挥动拳头,努力往雕像旁边推进。她又喘又累,衣服被扯破,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脸上,一只眼睛也被人打肿了;但最后她还是冲到了目的地。

  神已经不见了。林贝克也不见了。大工头获得了胜利。

  洁瑞紧紧地握住拳头,准备痛揍第一个胆敢跑到她面前的纠察员。这时候,她却意外地听见一声哀号。她低下头,看见了两只大脚丫,而且不是盖格人的脚。这是神的脚!洁瑞绕到曼格人雕像的前方,她非常讶异地发现,雕像的底座竟然被打开了一个洞口!大工头的其中一个神——高高笨笨的那一个——显然掉进了这个洞口,半截身子在里头,半截身子在外头。

  「我走运了!」洁瑞说:「至少我还抓到了这一个!」

  她担心地往背后一望,害怕会有大工头的纠察员冲过来,可是在这样的混战乱打当中,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到她。大工头一定正忙着要把他的神安全地弄出去,而且大家显然已经忘了这个神的存在。

  「但他们还是会想起来的,我必须带你离开这里。」洁瑞喃喃自语地说。她快步跑到神的旁边,发现他是躺在一座通往雕像底下的阶梯上。这座阶梯似乎是通往底下,正好是逃脱此地的快捷方式。

  洁瑞开始迟疑。她正亵渎这尊神像,盖格人最神圣的圣物。她根本不晓得这里为什么会有个洞口,也不知道它通往何处。无所谓,这只是个暂时躲藏的地方。她可以躲在里面,等大家都走光了再出来。洁瑞跳过昏迷的神,走下几阶楼梯,然后转过身来抓住神的肩膀,拉着唉唉叫的神跌跌撞撞地进入神像底下。

  洁瑞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她只希望等到大工头来找这个神,看见神像底下这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把神给偷运回崇联会的总部。可是当洁瑞拖着神往下走,他的整个身体连脚跟都进入这个洞口之后,楼梯口却突然无声地盖了起来。洁瑞身陷一片黑暗之中。

  洁瑞静止不动,试着告诉自己一切都不会有事。但是恐慌却开始在她心里膨胀,直到她承受不住,整个人像是要炸了开来。她的恐惧不是因为害怕黑暗。盖格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匡啷轰隆里头,他们早已适应了黑暗。洁瑞全身发抖、手冒冷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可是她却不知道原因。最后,她突然想到了。

  太安静了。

  她听不见机器的声音,听不见舒服的汽笛声、敲击声和碰撞声,听不见这些从小婴儿时代就开始哄着她入睡的声音。如今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可怕的、吓人的寂静。视觉是一种身体之外的感觉,是眼睛上的一层画面。可是听觉却会钻进耳朵里,钻进头壳里,住进身体里面。在无声之处,寂静回荡不已。

  洁瑞抛下了楼梯上的神,不顾痛苦、忘了对纠察员的恐惧,整个人飞身扑往封起的洞口。「救命啊!」她尖叫:「救救我!」

  艾福瑞恢复了意识。他想坐起身子,结果却意外地开始往下滑,好在及时抓住了下一级的楼梯才保住性命。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四周不仅被黑暗笼罩,还有一个在他旁边不停尖叫的盖格人。艾福瑞想问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个盖格人却丝毫不理会他。最后他只好在黑暗中手脚并用地爬上阶梯,伸出手往歇斯底里的洁瑞方向探去。

  「我们在哪里?」

  洁瑞又敲又叫,完全不理会他。

  「我们在哪里?」艾福瑞用他的大手抓住这盖格人——在黑暗中,他也不确定究竟抓到了哪里——开始用力摇晃她。「够了!快停下来!这样是没用的!告诉我,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说不定我可以带妳走出去!」

  心慌意乱的洁瑞根本听不清楚艾福瑞在说什么,而且他粗鲁的动作又让她加倍地恼怒。她咽下一口气,然后用强壮的臂膀硬是将艾福瑞推开。艾福瑞滑了一跤,差点又摔下楼梯,但总算勉强稳住了脚步。

  「够了!听我说!」艾福瑞大声地说,这回他改口慢慢地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告诉我,现在我们在哪里,也许我可以,带妳,出去!」

  「我不知道!」洁瑞浑身发抖,缩向艾福瑞对侧的墙边。「你是外地来的陌生人,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告诉我就对了!」艾福瑞哀求她:「我没办法跟妳解释。但是,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洁瑞想了一会,「我们在神像里面。」

  「啊!」艾福瑞呼了一口气。

  「你『啊』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呃……跟我猜想的一样。」

  「你能打开后面这个门吗?」

  不,我不能。没有人可以。从里面不行。但如果我从未来过这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该告诉她什么?艾福瑞暗自感激此处的黑暗无光。他非常不会说谎,知道他们两人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让他觉得轻松许多。

  「我……不确定,我想应该没办法。妳知道,呃……妳叫什么名字?」

  「干嘛?无所谓了。」

  「不,有所谓。我们一起在这黑暗之中,我们应该要知道彼此的名字。我叫做艾福瑞。妳呢?」

  「洁瑞。快点,这个门是你打开的,你为什么不能再打开它?」

  「我……我没有打开它。」艾福瑞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它是被意外打开的。我有个很糟糕的习惯,当我被吓到的时候,我就会昏倒。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看见大家在打架,然后你们有些人就向我冲了过来,然后我……然后我就昏倒了。」这些话有大半是真的,但接下来的就不是了。「我猜在我昏倒的时候,我一定是绊到或撞到了雕像上的什么东西,然后意外地打开了这个秘密入口。」

  我恢复了意识。我抬头看着雕像,感觉到……好久好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刻的安全与强烈的宁静。在我心中唤起的怀疑……如果我的怀疑为真,我所必须承担的责任、被迫做出的决定……已沉重到超出我的负荷。我好希望能够逃脱、能够消失……于是我的手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在没有我的指示之下,自行画出了某个符号,触摸了这雕像的某个地方。

  雕像基座的活门滑开,但此时我的行动肯定是超过了我的负担。我想我大概又晕了过去。这盖格人找到我,为了寻找一个安全的躲避之处,于是把我拉了进来。基座自动关了起来,而且它会继续关着。只有知道怎么进来的人才知道该怎么出去。任何意外掉进来的人,将永远无法活着回去告诉其他人。哦,他们并不会死。这里的魔法、机器,将会照料他们,将他们照料得非常好。但他们毕生都将成为此处的囚犯。

  很幸运是,我知道进来的路,我知道出去的路。可是我该怎么跟这个盖格女人解释?

  艾福瑞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根据律法,他应该将她留在这里;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错。她不应该进入这神圣的雕像内部。但是艾福瑞又想了想,觉得于心不安,也许这盖格人是为了救他一命才冒险进入此处。他不能抛弃她。不管律法的规定如何,他知道自己一定办不到。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如此混乱不清。要是他没有屈服于自己的懦弱!

  「不要停!」洁瑞紧紧抓住他。

  「不要停什么?」

  「说话!这里太安静了!我没有办法忍受!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这是故意设计的,」艾福瑞叹气解释道:「设计用来提供歇息与庇护。」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许不是最正确的,但话说回来,他这辈子也没做过多少正确的决定。「洁瑞,我会带妳离开这里。」

  「你知道路?」

  「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她非常怀疑。

  「我没办法解释。事实上,待会妳将见到许多妳不明白,而我也无法解释的事情。我甚至不能要求妳相信我,但当然啦,妳本来就不相信我,所以我也没办法要求妳。」艾福瑞停了下来,考虑接下来他该怎么说。「这么说吧!妳没有办法走出去,妳已经试过了。妳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或者是跟着我,我会带妳走出去。」

  艾福瑞听见这盖格人吸了一口气,但是他先打断她开口。

  「还有一件事妳得想一想。其实我跟妳一样,都急着想回到我伙伴的身边。妳看见那孩子了,我必须要照顾他。还有那个黑胡子的人也需要我,虽然他自己并不晓得。」艾福瑞沉默了一会,想起另外那个自称为哈普罗的人。这时他忽然想起,这底下的沉默似乎比较大声,比他过去的记忆还大声。

  「我愿意跟你走,」洁瑞说:「你说的话有道理。」

  「谢谢妳,」艾福瑞郑重地回答:「好了,妳再忍一会,别动。这楼梯很陡,没有光线会很危险。」

  艾福瑞伸出手抚摸他身后的墙面。此处同样是由石块所砌成的,就像先前的隧道一样,只是更加光滑平整。他的手抚摸着墙壁,往下移动到墙面与阶梯的交会处,在此他的指头摸到了刻在石壁上的线条、漩涡与凹痕。它们形成了某种特殊的纹路,一个他很熟悉的图案。他的手指顺着刻画的纹路移动摸写,图案清楚地显现在他心中,接着他念出了符文。

  他指下的符记开始发出温和明亮的蓝光。洁瑞看见这诡异的景象,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害怕地往后缩到墙脚。艾福瑞拍拍她的手臂,请她放心,然后继续划写符文。刻在旁边的符记接触到了第一个符记的魔法火光后,也开始发出亮光。不多久,一个接一个,整排的魔法符记便出现在黑暗之中,照亮了陡峭的阶梯。在最底下的楼梯尽头处,它们绕了个弯,转向右手边。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安全地走下去了。」艾福瑞说,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那些累积了几个世纪之久的灰尘。他故意把动作和说话的口气都放得轻松些,对洁瑞伸出手。「需要我帮妳吗?」

  洁瑞迟疑了一下,紧紧地抓住她的披肩。然后她紧闭嘴唇、脸色凝重,伸出她粗糙的小手握住艾福瑞的大手。发出蓝色光芒的符文明亮地反映在她充满恐惧的眼中。

  他们迅速走下楼梯,符文的光芒让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胡夫将会认不出这个笨手笨脚,连走路都走不好的管家。因为这时候艾福瑞的脚步沉稳、身躯笔直。他快速地前进,有一种焦急的感觉,但似乎又带着几分的悲伤与懊悔。

  走到陡峭楼梯的底部,他们发现接下来的路是一条窄小的通道;像蜂巢一样复杂,左右两侧各有数不清的门和隧道,通往无数个其他地方。蓝色的符文带领他们走过这长廊,进入另外一条隧道——右手边的第三条。艾福瑞毫不迟疑地跟着这些符文记号,一路带着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洁瑞。

  一开始洁瑞并不相信这个人的话。她这一生都住在匡啷轰隆所挖的洞穴和隧道里,而且盖格人的眼光十分锐利,对任何小细节都有绝佳的记忆力。一面石墙对人类或精灵而言可能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空白墙面,可是对盖格人而言,每一面墙却都有它们独一无二的特质,不论裂缝、凹角、刻痕,与石材的纹理等等,一旦看过便不会轻易忘记。也因此盖格人很少会迷路,不论是在地上或地下都一样。可是洁瑞在这些隧道里却立刻就迷了路。这些墙面全部都完美无缺,丝毫没有盖格人可以看得出的任何特征。虽然这些隧道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可是却完全没有转弯或交错之处。这些隧道平坦笔直,好像纯粹只是要行人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标。洁瑞觉得它们似乎有强烈的目的性,但是又空荡荡地十分吓人。可是她这位奇异的伙伴反倒十分自在,而他的自信也减缓了洁瑞的恐惧。

  符文引领他们不断地前进。洁瑞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远,因为在这底下完全无法感觉到时间。蓝色的符文印记沿展在他们前方,随着他们的接近而从黑暗中逐一亮起,为他们引路照明。洁瑞觉得自己像在作梦一样,她可以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只要那些符文能够继续在她前方领路。那个人的声音更添加了一股诡异的气氛,因为——如同洁瑞的要求——他一路上都不停地在说话。

  然后突然间,他们绕过了一个转角,洁瑞看见符文记号攀升到空中,形成了一个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拱门,邀请他们进入。艾福瑞停下了脚步。

  「那是什么?」洁瑞问。她突然惊醒过来,眨着眼睛,紧紧地握住艾福瑞的手。「我不要进去那里面!」

  「我们别无选择,但不会有事的。」艾福瑞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思与忧郁的意味。「很抱歉,我吓着妳了。我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我害怕。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妳要知道,然后我……我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就这样而已。」

  「我们要走回去。」洁瑞突然坚持地说。她回头往后走一步,但方才照亮他们道路的符文却突然闪出耀眼的蓝光,然后开始逐一黯淡消失。不久他们两人便被黑暗所笼罩,唯一的光线只有拱门上的蓝色符记。

  「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艾福瑞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我准备好了。洁瑞,不要害怕。」他拍拍洁瑞的手,「不要被妳所看见的任何东西吓到。没有东西会伤害妳。」

  可是洁瑞却被吓坏了,虽然她说不出原因。门后的东西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但是她之所以感到害怕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身体会受到伤害,或者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是悲伤,就像艾福瑞所说的一样。也许这是来自于他这一路所说的话,虽然洁瑞早已乱了方寸,根本记不起来他说过了什么。可是她却感觉到了一股深沉的绝望、沉重的悔恨,像是在哀悼某种已经失去了,但又永远无法找回的东西。这股悲伤让她产生某种孤独的哀恸,好像她所认识的一切人事物都突然消失了。泪水滑落她的双颊,她开始无声地哭泣,可是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没有关系,」艾福瑞安抚她:「没有关系的。我们可以进去了吗?妳现在可以吗?」

  洁瑞无法回答,无法停止哭泣。但是她点了点头,流着眼泪,紧紧地抓住艾福瑞,跟着他走入拱门。这时候洁瑞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感到悲伤与恐惧的原因。

  她正站在一座陵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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