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深空中．大漩涡之上
精灵飞船卡法修恩号(注1)的船长是皇族成员。虽然不是非常重要的一员，但依旧是皇族成员——他极度清楚这件事情，并且也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能跟他一样注意。然而在他的皇家血统当中，有件事情却是他不希望其他人当面提起的，那就是他不幸跟叛军领袖精灵王子瑞许俄汉有亲戚关系。
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船长经常得谦虚地跟大家表示，他不过只是年轻英俊的精灵王子排行第五的堂兄弟。可是如今，随着瑞许俄汉的罢黜之后，禅克艾尔船长却经常得跟大家强调，他只不过是排行第五的堂兄弟，而且中间还隔了一、两代的亲等。
根据所有精灵皇族的习俗和仪礼，不管富裕与否，禅克艾尔船长一辈子都必须勤勉认真地为他的族人们工作。而且，根据皇族成员的习俗和仪礼，他即使在死的时候也必须继续对精灵王国做出贡献。皇族的尊爵与夫人们是没有资格平静地死去的，他们的灵魂在离开人世前往永恒的春境草原之前，便会被精灵巫师给捕捉起来。精灵巫师会让这些皇族魂魄置入停滞状态，抽取灵魂的能量来施展他们的魔法。
也因此，巫师们必须时时刻刻随侍在皇族成员的身旁，准备在任何时候——不论白天或黑夜，平日或战时——于死亡发生的一瞬间将灵魂劫走(注2)。被指派这种工作的巫师有个正式的头衔，在公开的场合中被礼敬称为「威夏姆」。然而在私底下的场合里，他们却经常被叫做「盖尔」，在精灵古语中是「兀鹰」的意思。
盖尔会陪伴皇族成员由小到老，一刻也不离开他们。盖尔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会被指派过来，看着他学会踏出第一步，陪伴他上学，坐在他床畔——即使是新婚之床——度过每个夜晚，并且在死亡的那一刻照顾他。
对精灵而言，接受这责任的精灵巫师，将变得神圣无比，而且会受到仔细的训练。他们被鼓励要和他们双翼阴影所覆盖的对象，建立起亲密的个人关系。盖尔巫师不能结婚，因此他所看管的对象便成了他或她的一生，取代了丈夫、妻子与小孩的地位与身分。也因为盖尔的年纪通常比他们的对象大——通常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接掌某婴孩——他们也经常扮演着导师与密友的额外角色。在如此紧密相连的共同关系之中，他们往往会发展出深刻的友谊。在某些状况下，盖尔甚至无法活得比他的对象久，在把取得的灵魂交给爱尔比多圣堂，结束了他们的责任之后，部分的盖尔巫师便会选择离开人群，因为伤心难过而跟着辞世死亡。
也因此精灵皇族的人可说从出生开始，死亡便在他们的肩头上盘旋。但他们反倒会以盖尔为荣，因为这些黑袍巫师不只证明了皇族血脉的身分，更象征着他们的领袖不只生前、连死后也会继续为精灵国度服务。拥有他们的盖尔在场往往更能增加他们属于皇族血脉的优越与权力感。当有个黑袍人影一直站在精灵国王身边的时候，实在很难拒绝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如果说皇族成员，尤其是年轻人，生活过得太过狂野，什么后果都不顾的话，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皇家的庆宴往往是一团混乱不堪的酒池肉林，众人欢宴乱舞的程度接近疯狂。不论是穿着时尚的精灵少女，还是饮酒作乐的少年公子，在欢乐之余，他们总是会在眼角瞥见有个盖尔背靠在墙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生命——以及死亡。
这艘精灵运水船的船长也有他个人随行的盖尔，而且船上不少人都认为，船长的盖尔最好能尽快完成他的工作。在船长手下工作的人都曾经(暗自)表示，船长的灵魂如果能尽早离开他的躯体，对精灵帝国将会有更大的贡献。
禅克艾尔船长高瘦帅俊、傲气凌人、目空一切。对于那些不幸没有生在富贵豪门、没有皇族血统的人，完全不屑一顾。
「报告船长。」
「尉官。」这话总是带着点讥讽的口吻。
「我们即将进入大漩涡了。」
「谢谢你，尉官。但我不是瞎子，我也不像你上个阵亡的船长那么笨。我有看见暴风云，我能立刻判断得出我们是在暴风云里。但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传话去给其他的船员们知道，也许，他们还没有发现到。」
尉官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泛红地说：「请容我尊敬地提醒船长，这是我的责任，也是律法的规定，我必须告诉船长我们已经进入了危险的空域?」
「你可以随你高兴提醒，但我不会甩你，因为船长我觉得你一副要叛变的模样。」船长不屑地回话，然后拿起望远镜往龙船的窗口外观望。「好了，到下面去看好奴隶。至少，还有这项工作适合你。」最后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是尉官和舰桥上其他人却都听得非常清楚。
「遵命，长官。」尉官波萨尔因回答。他的脸已不只是泛红，而是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没有人敢和尉官正眼相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飞船上的尉官竟然在下降到大漩涡里头的时候，被派遣到船舱底下去。一般而言，这项危险的工作总是由船长亲自担任，因为把船的飞翼控制好是保障船只安全最基本的任务。这在下降到大漩涡的过程当中尤其危险——他们的前任船长便是在这底下死亡的。但是一位优秀的船长应该把飞船和船员的安全置于自身的安危之上，所以船上的精灵船员——看见他们的尉官被派到底下去，而船长却轻松地待在上头——都忍不住脸上的不悦脸色。
龙船往下沉降进入大漩涡。风势开始将船身吹得摇摇晃晃。闪电在四周亮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雷声轰隆，掩盖了一切的声响。在最下层的甲板里，人类奴隶的身上穿着控制服，透过缆绳连接着运水船的飞翼。他们正努力和狂风搏斗，让船身保持正直，以顺利安全地飞入暴风雨云当中。所有的翅膀都已被尽量收了进来，减低飞行魔法的效力，让船身得以下降。但是飞翼又不能完全收折起来，否则魔法将会彻底停止运作，害船身失去控制，一路坠毁到底下的德佛林岛。所以船身飞翼的控制必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晴朗无风的气候并不困难，但是在呼号的暴风雨当中却极度困难。
「船长在哪里?」监工问道。
「由我下来执行任务。」尉官回答。
监工看着尉官苍白紧绷的脸和紧闭的嘴巴，他立刻会意过来。
「长官，这么说或许很不恰当，但我很高兴在这里的是你，而不是他。」
「没错，监工，这么说是很不恰当。」尉官回答，然后站到前方他的工作岗位。
监工立刻聪明地闭上嘴巴，然后和负责维护魔法的巫师交换了个眼色。巫师只能耸耸肩，而监工也只能摇摇头，两人便准备开始去忙他们各自的工作;而在这时候，他们的工作也确实需要他们全神贯注。
在甲板上，禅克艾尔船长张开双腿稳稳地站住，手持望远镜看着底下翻滚的云团。他的盖尔巫师坐在旁边甲板上的椅子，脸色因为恐惧与晕眩而发绿，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和旁边的桅柱。
「在那里，威夏姆，我想我应该看见了冲水台。刚刚瞄到了，在那些漩涡云团的暴风眼里。」他伸出望远镜，「你要看看吗?」
「愿先祖的灵魂保佑!」巫师发着抖说。他得被迫跟着坐上这个脆弱的兽皮木头和魔法的组合物已经够糟糕了，他并不想再进一步看清楚他要去哪里。「怎么回事!」
巫师紧张地抬起头，没有胡子的尖下巴剧烈地颤抖。船底下传来一声巨响，船身突然剧烈地倾斜，害船长跌倒在甲板上。
「该死的波萨尔因!」禅克艾尔咒骂道：「我要好好教训他!」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脸色苍白的盖尔巫师说。
「他最好是已经死了比较痛快。」船长愤怒地爬起来。
船员们惊慌地看着彼此，其中一个鲁莽的年轻精灵甚至张开嘴准备说话，但是旁边的伙伴立刻顶了他的腰侧好几下，这位船员于是又乖乖地把不敬的话给吞回去。
这时候船身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能任狂风宰割。飞船令人头晕目眩地往下猛冲，然后又被一阵强风吹起，船身差点整个倒翻过来。上升气流先将飞船吹高，然后又开始往下落。船长往甲板底下的操作室大声咒骂，下达了好几个前后矛盾的命令，但就是死也不肯离开安全的舰桥。盖尔巫师趴倒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后悔选了这一行的工作。
最后船身终于回正，驶入大漩涡的正中心。此处是整个暴风云团的中心眼，不仅平静无风，而且阳光普照，跟四周翻滚的云团相较之下更显得加倍地黑暗与惊人。往下方的德佛林岛上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冲水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曼格人刻意把冲水台兴建在永不止息的大漩涡正中央，这是德佛林岛上唯一一个地方，可以让盖格人抬起头看见闪亮的苍天带和感受到日光的温暖。也因此，难怪盖格人会把这里当成是个神圣的地方，而每个月下来一趟的「金雷人」又让它加倍地神圣。
历经了短暂的休息，让所有苍白的脸孔都获得喘息之后，尉官终于出现在飞船舰桥。鲁莽的那个年轻船员竟然冒失地发出欢呼，引来船长狠狠的怒视目光，让这年轻人晓得他这个船员大概当不久了。
「好了，你在底下到底搞了多少破坏，除了差点把我们大家都杀死之外?」船长不客气地询问。
血滴流过尉官的脸，他金色的头发沾满了红色的血块，脸色铁青，眼睛布满血丝。「报告长官，有条缆绳绷断了。右侧的飞翼滑了出去。我们用临时备用的缆绳接上新的了，长官，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
没有半个字提到他被猛力摔倒在甲板上，和人类奴隶并肩站在一起，拚命地要把翅膀拉回来，拯救船上所有人的性命。这些话都不需要说，有经验的船员自然知道他们脚底下所发生的生死搏斗。也许这船长也知道，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指挥过运水船，也或许他在船员的表情上看了出来。他并没有发表长篇大论数落尉官的不是，只是询问：「有多少野兽(注3)被杀死了?」
尉官脸色阴沉地回答：「报告长官，有一个人类受了重伤，就是缆绳断掉的那一个。他整个人被拉起来，撞上船舱墙壁。缆绳缠住了他，差点就把他断成两截。」
「所以他没死?」船长扬起他仔细拔过杂毛的眉头。
「报告长官，他没死。船上的随行巫师正在治疗他。」
「胡闹!浪费时间。把他丢到船外去。反正人类奴隶多得是。」
「是的，长官。」尉官回答，他的眼睛盯着船长肩膀左边的某个地方。
再一次，精灵船员们的杏核瞳仁又开始彼此互望。所有船员都心知肚明，虽然没有任何人喜欢人类，但他们对船舱底下为他们卖命的人类奴隶还算勉强敬重。更何况，船员们早已倔强地决定喜欢任何他们船长所讨厌的人。舰桥上的每一个人，包括禅克艾尔自己，都晓得尉官并不想执行这个命令。
飞船已经接近了和冲水台的会合点。禅克艾尔船长没有时间为这件事情争论，而且他也没办法真的这么做，除非他肯纡尊走到底下去亲自下达命令。但是这么做将有损他的尊严，而且他的制服还可能会沾上血迹。
「好，就这样了，尉官。回你的工作岗位去。」船长说，然后手里拿着望远镜，开始往窗口外瞭望，并且抬头往上查看汲水管是否已经出现了。但是他心里既没有忘记，也没有原谅尉官。
「大胆的混账，总有一天我要宰了他。」禅克艾尔低声对他的盖尔说，而这巫师只是点点头，然后不舒服地闭上眼睛。
汲水管终于出现，从天空上落下来。精灵运水船立刻飞向它的岗位，担任护卫与向导。汲水管非常地古老，是由萨坦人初次将大裂变的生还者带到艾瑞亚那斯时所建造的。水在空之界域的下空界当中非常地充沛，可是在高空界中却极度缺乏。这个巨大的汲水管是由永不生锈的金属所打造的。对精灵炼金术士而言，这种合金的成分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他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希望能重制出这种金属，但却都不得其法。汲水管是由巨大的机械所驱动，由贯穿亚瑞斯塔冈大陆的一道竖井中降下来。每隔一个月的时间，汲水管都会自动延伸穿过深空，降到底下的德佛林岛。
虽然金属水管会自动降下来，但还是需要有艘精灵飞船将它导引到冲水台上，和一个巨大的喷水口连接起来。当水管接合完成后，匡啷轰隆便会收到某种神秘的通知讯号，自动将送水的阀门打开。在机械和魔法的共同运作之下，将大量的饮用水沿着汲水管运送上去。然后在上方的亚瑞斯塔冈大陆，再由精灵们将水导引至巨大的储水槽里。
在大裂变刚发生后那段期间里，精灵与人类和平地在亚瑞斯塔冈大陆与周遭的浮岛上定居。在萨坦人的指引之下，不同的种族公平地分享着维生所需的饮水。可是当萨坦人消失后，他们的和平美梦也随之破裂。人类宣称旧世界的大战全都是精灵的错，因为他们陷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巫师派系的控制之中。而精灵们则把错归到人类身上，指责他们既野蛮又好战。
精灵由于寿命较长、人口较多，再加上对魔法机械的独门知识，立刻便占了上风。他们把人类赶出亚瑞斯塔冈大陆，也就是中空界的饮水来源。人类在驯服飞龙的协助之下，从来没有放弃过反击，改以游击战的方式袭击精灵城镇掠夺饮水，或是攻击往来于周边精灵群岛的宝贵运水船。
像禅克艾尔船长所指挥的这种运水船拥有八个巨大的储水桶，其材质是用罕见的橡木板(只有萨坦人才知道要从何处取得)所制成，并且用钢圈扎实地箍紧。在巡回岛屿送水的时候，这些桶子里装的自然都是水。可是在他们这次的任务中，桶子里装的却都是精灵们准备用来支付(注4)盖格人的垃圾。
精灵们一点也不在乎盖格人。对他们而言，人类是野兽，而盖格人只是蝼蚁。
注1 在精灵语当中是与「自然元素共存」的意思。
注2 某些学者认为，人类的克尔僧侣教团可能便是由精灵的威夏姆制度所演化而来的。克尔僧侣是个封闭的秘密组织，拒绝谈论他们的起源。但是有许多传说指出，他们是由一群企图研究出撷取灵魂的法术奥秘的人类巫师所成立的。这些巫师虽然没有达成他们的研究目的，但他们所成立的组织却流传了下来。普通没有魔法天赋的人类也可以加入，而且经过长年的演变之后，僧侣们的信仰目标逐渐由欺骗死亡转变为崇拜死亡。
注3 精灵对人类的不屑称呼。
注4 每个月，精灵国度所制造的垃圾都会用提尔鸟拉车集中运送到码头。然后再装到飞船上，派送到下界去奖赏那些忠心耿耿、甘愿受苦受难的盖格人。要是没有了他们，整个中空界的人都没办法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