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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逃避将来的愤怒

1767年8月

他们已经把那个女奴隶藏到了法科尔德·坎贝尔家最偏远土地边上的烟草棚里。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坎贝尔的奴隶除外,他们已经知道了——但我们还是很小心,天黑过后才到达,那时淡紫色的天空几乎变成了灰色,只能映衬出烟草烘干棚的黑色轮廓。
女奴隶波丽安娜穿着罩衣,戴着兜帽,像个鬼魂一样溜出来,然后大家匆匆把她推上马,就好像她是个装着走私货的包裹。她向上收着双腿,双手紧紧抓住马鞍,蜷缩成一个恐慌的肉球,显然她之前从来没有骑过马。梅耶斯试着把缰绳交给她,但是她完全没注意,只是紧紧抓住马鞍,发出有旋律的痛苦和惊恐的呻吟声。几个男人变得焦躁不安,不断朝身后的空地看,似乎觉得默奇森中士和他的下属随时会到来。
“让她和我骑一匹马,或许那样她会觉得更安全。”我建议道。大家费力地让波丽安娜从马背上下来,帮她坐到我的后面。她身上有股浓烈的新鲜烟叶的气味,有些刺鼻,令人昏昏欲睡,此外还有少许的麝香气味。她立即伸手搂住我的腰,搂得特别用力。我拍了拍她抓在我腰部的一只手,结果她抓得更紧。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动静,也没有发出其他声音。
难怪她会害怕,我心想着,掉转马头跟着梅耶斯。她或许不知道默奇森正在这个地区大发雷霆,但对于被抓到后的下场,她不会抱有任何幻想。两个星期前,她肯定也在锯木厂的那群人当中。
从她的颤抖来看,作为替代死亡的另一种选择,逃亡到野蛮印第安人的怀抱中或许有些可取,但不会有吸引力。天气远谈不上寒冷,但她浑身抖得就像置身于严寒当中。
洛洛凶神恶煞地从树丛里窜出来,就像森林里的某种恶魔,吓得波丽安娜差点把我的内脏捏出来。我的马也不喜欢洛洛的样子,所以哼着跺脚往后退,想挣脱我手里的缰绳。
我必须承认,洛洛确实相当吓人,即使在它心情不错时也很吓人,而它现在的心情就不错——它很喜欢探险。但是,它确实展现出了阴险的一面,它开心地咧着嘴,露出了所有的牙齿,同时半闭着细长的双眼,在空气中嗅探。而且,它那灰黑相间的皮毛融入到阴影当中,让人有种奇怪、不安的错觉,以为它是黑夜造化出来的,是欲望的化身。
它直接从我们身边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小跑过去,吓得波丽安娜倒吸了口气,我颈子上感受到了她呼吸的热量。我又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对她说话,但是她没有回答。邓肯之前说过她生于非洲,几乎不会说英语,但她肯定知道几个单词。
“不会有事的,别害怕。”我又说道。
我一边忙着骑马,一边忙着关注波丽安娜,所以一直没有注意到詹米,直到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马镫旁,脚步轻得就像洛洛。
“还好吗,外乡人?”他轻声问道,同时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
“还好,还没被勒死。”我说,并朝紧抱在我腰间的那双手点点头。
他看了看,然后微笑起来:“至少她没有掉下来的危险。”
“真希望我能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可怜的家伙,她被吓坏了。你觉得她知道我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吗?”
“应该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因为要骑马,所以他穿了马裤,但是他把披肩系在了马裤上面,披肩的一头搭在肩膀上。深色的格子呢融入到森林的阴影中,就像从前融入到苏格兰石楠丛的阴影中一样,我只能看见他的白色衬衫的前襟,以及他那鹅卵石形状的苍白脸庞。
“你知道什么能跟她说的有用的塔基塔基语吗?”我问。
“如果她不是从西印度群岛来的,那么她当然也听不懂塔基塔基语。”
他思考着,转头向上看了看波丽安娜。“噢,”他说,“不管来自什么地方,有样东西人们肯定都知道。”他伸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脚。
“自由,”他说,然后停顿下来,“Saorsa(1)。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她没有放松双手,但是她的呼吸像颤抖着的叹气,而且我也感觉到她在点头。
* * *
我们的马匹前后依次排成纵队,由梅耶斯领头。粗糙的道路甚至都算不上是马车道,只是低矮灌木丛中被踏出来的一条路,但它至少在树林中为我们提供了干净的通道。
我想复仇的默奇森中士不会追这么远——如果他真的在追我们的话,但是逃跑的感觉太过于强烈,无法忽视。我们大家都有未说出口的急迫感,虽然没有特地讨论,但都同意尽可能远地往前骑行。
波丽安娜要么是恐惧逐渐消退,要么就是累到无法再顾及恐惧,在我们半夜停留下来休息时,吃了点东西,然后在伊恩和梅耶斯帮她重新骑上马背时,她丝毫没有抗议。而且,她虽然没有放松抱着我腰部的双手,但似乎确实会偶尔把额头靠在我肩膀上打盹儿。
长途骑行带来的疲惫也逐渐在我身上蔓延,此外还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柔和马蹄声,以及头顶上松树的窃窃私语。我们仍然在长叶松林里,笔直高耸的树干围绕着我们,就像早已沉入海底的船只的桅杆。
有一首古老苏格兰歌曲的歌词飘荡在我的脑海里——“有多少草莓在咸海里生长?有多少船只在森林里航行?”——让我迷糊地想着这首歌的作词者是否穿行过这样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半月和星光下显得如此恐怖,又如此梦幻,以至于事物间的界限全都消失不见。我们既像是行走在地上,又像是漂浮在水上,马背的起伏就像摇晃的船板,松林的声音就像帆中的风。
我们在黎明时停下来,卸下马鞍,缚住马腿,然后让马匹在一片不大的茂盛草地上吃草。我找到詹米,立马蜷缩到他身边的草窝里,马匹安静嚼草的声音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们在炎热的白天沉睡,快黄昏时才醒过来,感觉浑身僵硬,口渴难耐,身上爬满了扁虱。我特别感激,那些扁虱似乎和蚊子一样讨厌我的肌肤,但是在我们之前的北上旅途中,我学会了在每次睡觉后检查詹米和其他人。总有人会首当其冲地被叮咬。
“哎呀,该死,我害怕把它扯出来,它吸得太饱,可能会撑爆。”我说,看着一只特别多汁的扁虱,它像小个儿葡萄那么大,安居在詹米的肉桂色柔软腋毛里。
他耸耸肩,忙着用另外那只手检查头皮,搜寻其他扁虱。“别管它,去处理其他的,或许它会自己掉下来。”他建议道。
“想来我还是不管它为好。”我勉强同意道。我并不反对把扁虱捏爆,但是如果它的头还留在詹米的肉里则另当别论了。我见过把扁虱生硬扯下来造成的感染,而我并不想在森林中处理它们。我只带了基本的医疗工具——尽管很幸运,其中就包括了从罗林斯医生的药箱里拿出来的特别精致的小镊子。
梅耶斯和伊恩似乎都还好,他们都把衣服脱到了腰部,梅耶斯蹲在伊恩旁边,像只巨大的黑狒狒,手指不停地在伊恩的头发里翻找。
“这里有只小的。”詹米说着,弯腰把头发拨到旁边,让我可以够到他耳朵后面那只深色的小东西。在我忙着轻轻地把那只小虱子弄出来时,我意识到有人出现在我手肘边。
我太过疲惫,所以在扎营时没有注意到波丽安娜,自然地以为她不会独自闲逛进荒野。不过,她确实闲逛得够远的,去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回来时打了一桶水。
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捧起一捧水倒进嘴里。她鼓起脸颊,用力地咕噜了一会儿,然后示意我让开,接着令人惊讶地抬起詹米的胳膊,用力地朝詹米腋窝里吐了许多水。
她伸手到詹米滴着水的腋窝里,似乎在用手指小心地胳肢那只扁虱。她当然让詹米感觉到痒了,詹米的腋窝特别敏感。他的脸变得粉红,他想躲开她的触摸,身体上的所有肌肉都在颤抖。
但是,她捏紧詹米的手腕,不出几秒钟,那个肿胀的扁虱就掉到了她的手掌里。她轻蔑地把它弹走,然后带着少许满意的姿态,朝我转过身来。
我之前觉得她裹着斗篷,看上去像个球。没有斗篷的时候,她看上去仍然像。她很矮,至多四英尺,身体却差不多同样宽。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头型就像个炮弹,她的脸颊特别圆,以至于眼睛都变得歪斜了。
她看上去特别像我在西印度群岛见过的那种雕刻的非洲生育神像——胸部巨大,腰腿壮实,肤色是刚果人那种浓郁的煳咖啡色,皮肤毫无瑕疵,就像覆盖着一层水汽的光滑石头。她把手伸给我,让我看她手掌里的几个小东西,大小和形状都像干利马豆。
“泡泡(2)籽,”她说,声音低沉得甚至让梅耶斯也惊讶地转头看她。她的声音巨大、深沉,鸣响得就像鼓声。见到我的反应后,她有点害羞地微笑起来,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但我知道那是盖尔语。
“她说你不能吞那些种子,因为它们有毒。”詹米翻译道,警惕地打量着她,同时用披肩的一头擦拭自己的腋窝。
“对,有度。”波丽安娜用力地点头,发音不标准地同意道。她弯腰又从桶里捧起一捧水漱口,然后吐到一块石头上,溅出枪声似的声音。
“你这样做很危险。”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她能否听懂我的话,但是她从我的微笑里猜出了我的好意,也朝我微笑,然后又扔了两颗泡泡籽到嘴里,牙齿将泡泡籽咬碎,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然后咀嚼着朝梅耶斯挥手。
在我们吃完晚饭,准备离开时,虽然她有些害怕,但仍愿意尝试自己骑马。詹米将她带到马边,给她演示如何让马闻她。巨大的马鼻轻轻推动她,她颤抖了起来,但是接着那匹马打了个响鼻,她被吓了一跳,接着咯咯笑了起来,发出像把蜂蜜倒出罐子一样的声音,然后准许詹米和伊恩把她抬上马背。
波丽安娜对男人们仍感到害羞,但是她很快就有了足够的自信,开始与我讲话。她说话时混杂着盖尔语、英语和她自己的语言。我没法翻译,但是她的表情和身体语言都很丰富,我一般都能猜到她的意思,尽管我只能听懂十分之一的词。我的身体语言不如她的那样流畅,对此我只能感到遗憾。她没能理解我的大多数问题和评论,所以我只好等到我们停下来扎营,那时我就可以劝说詹米或伊恩来帮我翻译点盖尔语。
她没有了——至少暂时没有——恐惧的约束,而且在我们的谨慎陪伴下她感觉到安全,所以表现出了天然活泼的性格。在与我并肩同行时,她不管我是否理解,不停地说着话,偶尔还会大笑,发出低沉的叫声,就像风吹过洞穴出口时的声音。
途中她只沉默过一次,那是在我们穿过一大片空地时。长着草的空地上有许多波浪似的土堆,就好像下面埋葬着一条巨蛇。波丽安娜在见到它们时就沉默了下来,她试着让马走得更快,但是拉动缰绳,马却突然停了下来,于是我便骑马回去帮她。
“不好的地方,恶灵!”她用盖尔语低声说道,从眼角看了看那些寂静的土堆。她怒视着,迅速做了个小手势,我想那是某种驱魔的手势。
“这是个墓地吗?”我问掉头回来看我们为什么停下来的梅耶斯。那些土堆相隔的距离并不均匀,但是都分布在空地边沿,分布的样式看上去并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但是,它们似乎太大,不像是坟墓,除非它们是古苏格兰人建造的那种锥形石冢,或者这里是乱葬岗。我心想着,回忆起关于卡洛登的事情,感觉到不舒服。
“说不上是墓地,”他回答道,向后推了推头上的帽子,“这里曾经是个村庄。应该是图斯卡罗拉族的一个村。那些凸起来的东西——”他挥了挥手,“是倒塌了的住房。边上那个大的是族长的长屋(3)。太久没人住,所以草就长到上面了。不过,看上去这个村子已经被埋了很久了。”
“这里出过什么事吗?”伊恩和詹米也停了下来,回来看着那片空地。
梅耶斯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胡须。“我也说不准。或许是疾病把他们赶走了,或许是被切罗基人或克里克人消灭了,尽管切罗基人的地盘在南面一些。不过最有可能是因为战争。”他伸手到胡须里凶狠地挖掘,捻了捻,然后弹走了一只恋恋不舍的扁虱的尸体。“要我说,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波丽安娜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就继续骑马前进了。到了晚上,我们已经完全走出山麓丘陵上的松林和低矮橡树林。我们现在正往高处前进,树木开始有了变化,小片的栗子树丛、大片的橡树和山核桃树、零星分布的梾木和柿子树、毛栗树和杨树,把我们围绕在一层层如羽毛般的绿色当中。
随着我们向上骑行,空气的味道和触感也有了变化。松树散发出的巨大的炎热树脂气味,变成了更清淡、更多样的香气;灌木丛和野花见缝插针地生长在峻峭岩石的缝隙里,散发出的香气与树叶的气味相互混杂着。环境仍然湿润,但已经没有那么热了;空气不再像让人窒息的毯子,而是变得可以呼吸——愉悦地呼吸,其中充满着腐殖土、被晒热的树叶和潮湿苔藓散发出的香味。
到了第六天的黄昏时,我们已经深入山区了,空气中充满了流水的声音。数条小溪在山谷里纵横交错,或从山脊上泼洒下来,或沿着陡峭的岩石表面缓缓流下,冲刷出薄雾和如青色流苏般的苔藓。我们从一座陡峭山丘的侧面绕过时,我惊奇地停了下来——远山的侧边有一条瀑布冲向空中,形成弧线,坠落足足八十英尺才汇入下面的峡谷。
“你们快看!”伊恩惊叹得目瞪口呆。
“很漂亮,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瀑布,但也足够漂亮。”梅耶斯说,口气中有种主人似的扬扬得意。
伊恩大睁着眼睛,转过头:“还有更大的?”
梅耶斯大笑起来,那是山民的笑法,只发出了些许笑声。“孩子,你的眼界真是窄。”
我们在一条溪流旁边的洼地里扎营过夜,那条溪流足够大,里面有鳟鱼。詹米和伊恩热情洋溢地跋涉到溪中,拿着从黑柳树上砍下来的柔软树枝当鱼竿,骚扰溪中那些长着鳍的动物。我希望他们运气不错,尽管我们还有许多玉米粉,但我们的新鲜食物越来越少了。
波丽安娜爬上河岸,打来一桶水,用它来做新一批的玉米饼。那是粗糙的小块方形玉米粉饼干,方便路上食用。它们新鲜出炉时味道不错,第二天还能吃,越往后就越难吃,到第四天的时候就像水泥块了。但是,它们方便携带,不容易发霉,所以很多赶路的人都会带上它们,搭配牛肉干和腌猪肉食用。
波丽安娜的圆脸上笼罩着阴影,她那种天然的活泼似乎有些被压制了。她的眉毛很浅,几乎看不出来,这反而让她的面部在动着时更富有表达性,在平静时又毫无表情。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像滚珠那样无动于衷——这个技能对奴隶来说很有用。
我猜想,她之所以心事重重,至少有部分是因为今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我们已经到了偏远的山中,到了国王土地的边界。梅耶斯明天就会去北方,带着她翻过山脊,进入印第安人的土地,去寻找她能够在那里得到的安全和生活。
她在木碗上埋着黑色的圆脑袋,短粗的手指和着加了水和猪油的玉米粉。我蹲在她对面,往才刚燃起来的火堆上添细小的木棍,烤饼用的圆形铁板已经抹好油放在火边。梅耶斯离开去抽烟了。我能听到詹米在下游某个地方喊伊恩,还能听到伊恩回应的微弱笑声。
现在暮色已经很深了,我们的洼地四周是森然的山峰,黑暗似乎填充了低浅的木碗,爬上了我们四周的树干。我不知道她来自什么地方,不知道是森林还是雨林,海边还是沙漠,但我想应该不会是这种地方。
她现在在想什么呢?她熬过了从非洲到美洲的旅途,挺过了被奴役的生活,无论未来会怎么样,我想都不会太糟糕。但是,进入这个荒野是个未知的未来——这个荒野如此辽阔和绝对,让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会消失在其中,会被毫无踪迹地毁灭。相对于浩瀚的黑夜,我们的火堆似乎只是特别微弱的火花。
洛洛溜达到火光里,甩动身体,把水滴甩向四面八方,让火堆发出吱吱声,冒出火花。我知道它刚才也在和詹米他们抓鱼。
“走开,讨厌的狗。”我说。它当然没有走开,只是走过来,粗鲁地用鼻子拱我,确定我还是它心里面那个人,然后又转身对波丽安娜做了同样的动作。
波丽安娜没有特别的表情,转头朝它眼睛上啐了一口。它尖叫着后退,站着摇头,看上去特别惊讶。她抬头看我,然后张嘴笑起来。她的牙齿显得特别洁白。我大笑起来,决定不再过于担忧——能够朝洛洛眼睛上吐唾沫的人,或许能够应付印第安人和荒野,以及任何随之而来的事情。
木碗几乎空了,圆形铁板上整齐地摆着一排玉米饼。波丽安娜在一把草上擦拭手指,看着那些黄色的玉米棒随着猪油融化,开始发出吱吱声,变成棕色。火堆里飘出温暖、舒适的气味,混杂着木头燃烧的香味,我的肚子开始期待地咕咕叫了。火力似乎更大了,烹调食物的香味让温暖扩散得更远,不让黑夜靠近。
她的家乡是这个样子吗?火堆和食物曾经阻挡雨林里的黑暗,将豹而不是熊拒之千里吗?火光和陪伴曾经给人安慰,以及安全的幻觉吗?那种安全感肯定是幻觉——火并不能阻止其他人,也不能阻止降临在她身上的黑暗。我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去询问。
* * *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捕鱼法,从来没有。”詹米第四次说,并掰开一条热气腾腾的玉米粉烤鱼,脸上一副做梦般的幸福神情,“水里面鱼是一群一群的,是吧,伊恩?”
伊恩点点头,质朴的面容上也有类似的敬畏神情。“我爸要是看到那些鱼,再少条腿都会觉得值,”他说,“它们抢着来咬钩,舅妈,是真的!”
“印第安人一般都懒得用鱼竿和钓线,”梅耶斯插话说着,利落地用刀子刺穿他的那份鱼,“他们会做网和陷阱,有些时候他们会用树枝和垃圾拦着溪水,不让鱼跑掉,然后就站在上面用尖棍子刺鱼。”
这足以让伊恩兴奋起来。只要提到印第安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伊恩就会急切地问一连串的问题。问完了捕鱼方法后,他又问起了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废弃村庄。
“你说它可能是在战争中被毁的,那会是与法国人的战争吗?我不知道在这么南方的地方还有战斗。”伊恩说着,从热腾腾的鳟鱼里挑出鱼刺,然后抖动手指,把鱼刺甩掉。他给洛洛递去一块没有刺的鱼肉,洛洛一口就吞了下去,都不在乎烫不烫。
梅耶斯摇了摇头,咀嚼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然后才回道:“噢,不是的。我说的是图斯卡罗拉战争,至少白人那方是这么叫的。”
他解释说,图斯卡罗拉战争是四十年前的一场短暂却又残忍的冲突,起于一次针对偏远地区殖民者的攻击。当时的殖民地总督为了报复,派兵进入图斯卡罗拉族的村庄,结局是一系列一边倒的战斗,殖民地军队装备精良,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同时也摧毁了图斯卡罗拉族。
梅耶斯朝黑暗中点点头:“现在的图斯卡罗拉族村庄至多还有七个,最大的村子的人口也不会超五十或一百。”图斯卡罗拉族萎缩得如此严重,如果不是被莫霍克族接收,进而成为强大的易洛魁联盟的一部分,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被周围其他部落猎杀,完全消失。
詹米从鞍包里取出一瓶酒,拿着回到了火堆旁边。那是瓶苏格兰威士忌,是乔卡斯塔给他的送别礼物。他倒出一小杯,然后把剩下的大半瓶递给了梅耶斯。
“莫霍克族不是在北边很远的地方吗?”他问道,“他们如何保护这里的人,而且这四周还全部都是敌对部落?”
梅耶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在嘴里愉悦地搅动几次,然后才回答。
“嗯,这酒不错,詹姆斯。噢,莫霍克族是离得很远,但是易洛魁联盟这个名字可是响当当的,而且在联盟的六个民族里,莫霍克族是最凶狠的。不管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都不会去招惹莫霍克族,绝对不会。”
我听得很入迷。听到莫霍克族的地盘离我们很远,我也感觉到高兴。
“为什么莫霍克族要接收图斯卡罗拉族呢?”詹米扬起一边眉毛问道,“如果他们像你说的那样凶狠,那么他们应该就不需要盟友啊。”
在浓烈威士忌的影响下,梅耶斯的浅褐绿色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哦,他们确实凶狠,但他们也是凡人,”他说,“印第安人都是血肉之躯,莫霍克人也是。他们是有荣誉的人,要注意——”他举起粗大的手指表示告诫,“但是他们会因为许多事情而杀人,有些时候有道理,有些时候没有。你知道吗,他们在自己人当中打劫,还会为复仇而杀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莫霍克人复仇,除非你杀死他。即使那样,他的兄弟或者儿子或者侄子都会来追杀你。”
他慢慢地冥想着,舔了舔嘴唇,品尝着残留在上面的那层威士忌。“让印第安人大开杀戒的事情,有些时候在人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牵涉到烈酒的时候。”
“听起来很像苏格兰人。”我低声对詹米说,他反过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梅耶斯拿起威士忌酒瓶,用两个手掌慢慢地搓动。“人们喝醉后会做坏事,但是印第安人沾酒即醉。我听说过好几次屠杀,如果不是那些人醉疯了,那些屠杀都不会发生。”
他摇了摇头,回忆起自己的关于这个话题的事情。
“尽管如此,生活也很艰辛,而且血腥。有些部落被彻底消灭,更不用说有多余的男人,所以他们就接收人们进入部落,代替那些被杀死或病死的人。他们有些时候也接收俘虏——把他们接收到家里,像家人那样对待。他们也会那样对待波丽安娜夫人。”他朝安静地坐在火堆旁边,并未关注他说什么的波丽安娜点点头。
“五十年前就是这样,莫霍克族接收了整个图斯卡罗拉族。语言完全相通的部落并不多,”梅耶斯解释道,“但是有些部落的语言更加相近。图斯卡罗拉族的语言更像莫霍克族的语言,不那么像克里克族或切罗基族的。”
“你会讲莫霍克语吗,梅耶斯先生?”伊恩一直在专注地听梅耶斯的解释。在一路上他就对每块石头、每棵树、每只鸟入迷,现在对任何提及印第安人的事情更加入迷。
“噢,会很多。”梅耶斯谦虚地耸耸肩,“做买卖的人都会在这里或那里学到些。走开,狗。”把鼻子凑到梅耶斯最后那条鳟鱼边上嗅着的洛洛,在梅耶斯的告诫下动了动耳朵,却没有把鼻子挪开。
“你是打算把波丽夫人带去图斯卡罗拉族吗?”詹米问着,把一块玉米饼掰成了可直接入口的小块。
梅耶斯点了点头,小心地咀嚼着。他的牙齿所剩无几,连咀嚼新鲜的玉米饼都很困难。
“是的,还要骑马走四五天,”他解释道。然后他转向我,安慰地朝我微笑:“我会把她安顿好的,克莱尔夫人,你不用担心她。”
“我在想,印第安人会怎么看待她?他们之前见过女黑人吗?”伊恩问道,并好奇地看了看波丽安娜。
梅耶斯听到这话便大笑了起来。
“小伙子,许多图斯卡罗拉人都没有见过白人。波丽夫人或许会和你舅妈一样让他们很惊讶。”梅耶斯喝下一大口水,在口中咕噜咕噜地搅动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波丽安娜。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反过来不眨眼地盯着他。
“不过,我想他们不会觉得她好看,但他们喜欢很胖的女人。”梅耶斯显然也喜欢,他的目光在波丽安娜身上缓缓移动,欣赏中还有丝无恶意的欲望。
她看懂了他的目光,身上出现了非凡的变化。她看上去几乎没有移动,但是刹那间,她整个人都聚焦在梅耶斯身上。她的双眼周围没有白色,它们漆黑,深不可测,在火光中闪亮着。她仍然矮胖,但是仅仅因为最为细微的姿势变化,她的丰乳肥臀就被凸显了出来,突然显得凹凸有致,充满了放荡的暗示。
梅耶斯不由得吞了口唾液。
我把目光从这段小插曲上挪开,发现詹米也在看,表情既像是好笑,又像是担心。我悄悄地捅了捅他,严厉地眯眼看他,尽力让我的表情告诉他:“做点什么啊!”
他眯了眯一只眼睛。我睁大双眼,狠狠地盯着他,眼神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但是你得做点什么!”
“嗯嗯!”詹米清了清喉咙,向前倾身,把手放到梅耶斯的胳膊上,让他从短暂的发呆中清醒过来。
“我不希望这个女人被以任何方式苛待。”他礼貌地说,但“苛待”这个词中有种苏格兰人的含沙射影,暗示了出现特别不诚实行为的可能性。他稍微用力捏了捏梅耶斯的胳膊:“你会负责保证她的安全吗,梅耶斯先生?”
梅耶斯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逐渐清楚,充血的浅褐绿色眼睛中慢慢有了领悟的神情。他缓慢地把手臂挣脱,然后端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大口威士忌,咳嗽了几声,最后擦了擦嘴。他或许脸红了,但是他的大胡子遮着脸,我看不出来。
“噢,是的。不,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在莫霍克族和图斯卡罗拉族里,女人们即使已经结婚,也可以选择和谁上床。他们中间没有强奸这种事。不会的,噢,不会的,先生,她不会被苛待,我能够保证。”
“好,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詹米轻松地坐回去,从眼角给了我一个“相信你已经满意了”的眼神。我娴静地微笑。伊恩或许还没满十六岁,但是他听得特别仔细,不会错过这些对话。他咳嗽了两声——这是种意味深长的苏格兰式举止。“舅舅,梅耶斯先生好心地邀请我与他和波丽夫人同行,去看看印第安人的村子。我会确保她在那里被善待的。”
“你……”詹米吃惊地说,然后停了下来。他狠狠地盯着火堆对面的伊恩。我能看得出来,各种思绪正在他的脑海中奔走。
伊恩不是要詹米的准许,他是在宣布他要去。如果詹米不准,那就必须给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能以太危险来当理由,因为那就意味着既承认他愿意将波丽安娜送进危险境地,也承认他不信任梅耶斯以及他与当地人的关系。
詹米用鼻子狠狠地呼吸着,而伊恩则咧嘴笑着。我回头往火堆对面看。波丽安娜仍然以之前的姿势坐着,没有移动。她的眼睛紧盯着梅耶斯,但她弯着的嘴唇上挂着诱惑的浅浅微笑。她慢慢抬起一只手,几乎心不在焉地捧着巨大的一边乳房。
梅耶斯盯着她,表情茫然,就像一头鹿看到了猎人的火光。后来,听着梅耶斯的毯子那边传来谨慎的沙沙声和低弱的呻吟声,我心想,如果换成我,我会不这样做吗?如果我知道我的生命得指望一个男人,那么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我会不去做点什么让他保护我吗?
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声音很大,我听得僵住了。詹米也是。他把手从我的衣服里拿出来,然后去拿匕首,但是在臭鼬的令人放心的臭味传到我们的鼻孔里时,他放松了下来。
他又伸手到我的衣服里,捏了捏我的乳房,然后倒回去睡着了,气息在我的脖子上显得很温暖。
或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我的未来比波丽安娜的更明确吗?我的生命不也是要依靠——至少部分依靠——一个因为渴求我身体而黏合在我身边的男人吗?
一阵微弱的风从树林中吹来,我把毯子向上拉到肩膀上。火堆已经烧成了余烬,而且在如此高海拔的山区里,夜晚让人感觉到凉快。月亮已经落了下去,但是四周都特别清晰,星辰在不远处闪耀,像一张由光线织成的网盖在山峰的上方。
不,还是有区别。我的未来不管如何未知,也有人与我共享,而且这个男人与我之间的联系也远比肌肤之亲更深。而最大的区别是,我的未来是我自己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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