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山上的雪夜
1767年12月
冬天来得有些迟,但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晚上开始下雪了,我们醒来时发现世界变了。小木屋后面,高大、青色云杉的每根针叶都冻住了,杂乱的野山莓藤条上吊着参差不齐的冰凌。雪下得并不厚,但是它的到来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形态。白天我不再去觅食,只是去近处的小溪打水,在河岸的雪泥里抢救些没被冻坏的绿色水芹。詹米和伊恩不再伐木垦荒,转而给房子盖木瓦。冬天让白天越来越短,我们也从寒冷中撤离,进入屋内。
我们没有蜡烛,只有油灯和灯芯草蜡烛,以及壁炉里发出的火光。壁炉里的火燃烧不断,熏黑了屋梁。所以,我们天亮就会起床,吃完晚饭就会睡觉,与周围森林里的生物同步着生活节奏。
我们还没有养羊,所以没有羊毛需要梳理和纺制,没有布匹需要编织和染色。我们还没有蜂巢,所以没有蜂蜡需要加工,没有蜡烛需要制造。我们没有牲畜需要照料,只有几匹马、骡子和那头小猪。那头猪长得很大,而且也变得很暴躁,所以被赶到马厩角落的专用隔间里去了。那个粗陋的马厩是詹米建造的,本身只是个正面敞开的大棚子,屋顶是用树枝搭建的。
梅耶斯之前带来的工具虽然不多,却颇有用处——那些铁零件在包里哐当作响,只需在森林里给它们匹配木把手即可——包括一把剥皮斧、一把伐木斧、一个用来春耕的犁头、几个木螺钻、几个木工刨、几把凿子、一把不大的长柄镰刀、两把锤子、一把手锯、一个詹米说是用来钻榫眼的奇怪东西、一把拉刮刀——两头都有把手,刀片呈弧形,用来把木头刮平和切细——两把锋利的小刀、一把短柄平头斧——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虐待工具,但其实可以用来制造钉子——以及一把劈板斧。
詹米和伊恩利用这些工具成功地在下雪前就盖好了木屋的房顶,但是还没有给那两个棚屋盖顶。火炉边时常有块木头,劈板斧就插在上面,谁要有空就可以再劈出几块屋顶板。壁炉的那个角落其实已经是劈木板专用区了,伊恩做了个粗糙但是能用的凳子,就放在光线良好的窗户下,劈下的木屑可以扔到日夜燃烧着的壁炉里。
梅耶斯也给我带来了几样女性用的工具:一个大针线篮、许多编织针、别针、剪刀、几个线球,还有几匹亚麻布、平纹细布和羊毛布。尽管我不是很喜欢针线活,但我看到这些工具还是很开心,因为詹米和伊恩经常在树丛中穿行、在屋顶上爬动,所以他们衣服的膝盖、手肘和肩膀部位总是需要缝补。
“又一个!”詹米在床上笔直地坐在我身边。
“又一个什么?”我睁开一只眼睛,困倦地问道。木屋里很黑,壁炉里的火已经烧成了炭。
“又一个该死的漏洞!水漏到我的耳朵里了,该死的!”他跳下床,走到壁炉边,把一根木头插到了里面。木头燃起来后,他便拿着回来,站在床架上,把燃着的木头举起来,怒气冲冲地寻找屋顶上那个可恶的漏洞。
“嗯?”睡在带脚轮矮床上的伊恩翻了个身,呻吟着询问。硬要与他睡在一起的洛洛发出了短暂的呜呜声,然后又蜷缩成一堆灰色的皮毛,继续大声地打鼾。
“房顶上有漏洞。”我告诉伊恩,同时眯眼看着詹米的火把。我可不想让我珍贵的羽毛垫被飞下来的火星点燃。
“噢。”伊恩把胳膊伸到脸上,“又下雪了吗?”
“肯定又下雪了。”窗户上钉的是加过油的鹿皮,外面寂静无声,但是空气有种下雪时的奇特的沉闷特征。
雪无声地落下来,堆积在房顶上,然后因为木瓦下面的温暖而融化,沿着倾斜的房顶滴下,在屋檐上留下一排闪亮的冰锥。但是,偶尔会有雪水找到木瓦的裂缝,或者钻进变形的木瓦重叠处,将它们的冰冷手指从房顶上戳下来。
詹米把这种侵扰视作对个人的侮辱,在解决它们上不容任何拖延。
“看!”他惊呼道,“在那里。看见没有?”
我将平静的凝视从鼻子前的多毛脚踝上转移到上方的屋顶上。很明显,火把的光线照出了木瓦上的那条黑色裂缝,四周浸湿出了深色的一片。在我看着时,一滴透明的水滴成形,在火光中泛着红色的微光,然后掉到了我旁边的枕头上。
“我们可以挪挪床。”我建议道,尽管知道没有什么希望。我之前就经历过。我此前多次建议等到天亮了再修房顶,但全都被令人吃惊地拒绝了。詹米告诉我,名副其实的男人不会赞同这种想法。
詹米从床架上下来,用脚踢了踢伊恩的肋骨。
“伊恩,起来敲那个裂缝,我去外面搞定它。”詹米拿着新木瓦、锤子、斧头和一袋钉子,朝门口走去。
“别穿着那件衣服去爬屋顶!”我迅速坐起来喊道,“那件羊毛衫是好的!”
他在门边停下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带着早期基督教烈士的那种指责表情,放下工具,脱下了羊毛衫,再捡起工具,庄严地迈步去修房顶,臀部因为决心和激情而紧绷着。我伸手抹了抹睡得膨胀的脸,然后低声抱怨起来。
“他没事的,舅妈。”伊恩安慰我说。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都懒得伸手去遮嘴,然后不情愿地翻身从温暖的床上起来。
屋顶上传来敲击声,那肯定不是圣诞老人的八头驯鹿降落到屋顶上,而是詹米在告诉伊恩他已经就位了。我无奈地翻身躲开,然后起了床,让伊恩站上床架,用柴火向上捅那片潮湿的地方,戳动木瓦,让詹米能够在外面找到渗漏的地方。
随后便传来短时间的撕裂声和敲打声,随着破木瓦被拉开和替换掉,那个漏水的地方最终被解决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说明它存在过,除了在木瓦被移走时从洞中落下来的那一小堆雪。
回到床上,詹米蜷缩着冷冰冰的身体,把我搂在怀中,紧贴着他的冰冷胸膛,然后他很快就睡着了,洋溢着男人保护了壁炉和家庭不受威胁时的正当满足感。
* * *
虽然我们在山上的这个立足点脆弱、不稳固,但毕竟也是个立足点。我们的肉不多——除松鼠和兔子以外,我们可以捕猎的动物很少,那些有用的啮齿动物都已经冬眠了——但是有不少干蔬菜,包括山药、南瓜、野洋葱、大蒜、一两个蒲式耳(1)的坚果,以及一些我收集来晾干的芳草。这点东西并不多,但是如果仔细盘算,我们可以依靠它们活到春天。
需要到室外去做的事情不多,所以我们有时间聊天、讲故事和做梦。除了勺子和碗之类的有用物件,詹米还花时间雕刻了一套象棋,经常会哄骗伊恩或我去和他下棋。
伊恩和洛洛很受不了木屋里的热,所以经常去拜访安娜奥卡村,有些时候与那个村里的年轻人一同去做长期狩猎,那些年轻人都喜欢他和洛洛的帮助。
“那家伙的印第安语比拉丁语和希腊语说得好很多。”詹米有些生气地说,看着伊恩与印第安同伴出发去打猎时,相互说着友好的脏话。
“嗯,如果马可·奥勒留写过关于追踪豪猪的东西,那么我想伊恩应该会是他的热切读者。”我安慰詹米说。
我尽管非常喜欢伊恩,但是对于他的经常不在家,我倒并没有不开心。有些时候我确实想与詹米独处。
生活中没有什么能够比一床羽毛垫和一炉明火更让人快乐——羽毛垫里躺着暖和而温柔的爱人的情况除外。伊恩不在时,我们不用费神去点燃灯芯草蜡烛,而是在天黑时就上床,蜷缩着躺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暖,聊天到深夜,笑着讲故事,告诉彼此自己的过去,计划我们的未来,有时候还会停下聊天,享受当前不说话的愉悦。
“给我讲讲布丽安娜。”詹米最喜欢听关于布丽安娜的故事——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过什么,穿过什么,做过什么;她长什么样子,有过什么成就,喜欢什么东西。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被邀请去她学校讨论关于做医生的事情?”
“没有。”他挪动身子,让自己更舒适,侧身贴合着我身体的形状,“为什么要去啊?”
“他们把那天叫作职业规划日,学校老师邀请许多不同工作的人去学校,解释他们的工作内容,让孩子们能够了解各种工作,比如律师、灭火员……”
“我觉得灭火员的工作很明显啊。”
“嘘。或者兽医、牙医……”
“牙医?除了拔掉,牙齿还有什么好医的?”
“多着呢。”我把脸上的头发捋到颈子上,“反正,他们经常会让我去,因为当时的女医生很少见。”
“你觉得现在常见吗?”他大笑起来。我轻轻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后来很快就很多了,但是当时不常见。在我发言完毕,让大家提问时,有个讨厌的小男生尖声地说,他妈说工作的女人和妓女差不多,女人应该回家照料家庭,而不是抢男人的工作。”
“我不觉得他妈能够遇到许多妓女。”
“是的,我也那么觉得。她也没有遇到许多有工作的女人。但是,在那个男生这么说的时候,布丽安娜站起来用特别大的声音说:‘你最好庆幸我妈妈是医生,因为你就有病!’然后她用算术书打了他的脑袋,等他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后,她跳到他身上,用拳头打了他的嘴巴。”
我能够感觉他的胸脯和肚子在我背上颤抖。
“噢,好姑娘!可是,学校老师没有因为这件事情鞭打她吗?”
“学校老师不会打孩子。她不得不给那个小畜生写道歉信,但是她也给我写了封信。她觉得揍那个家伙一顿,然后写封道歉信,还算公平。更尴尬的是,后来我发现那个男生的父亲也是医生,而且还是我所在医院的同事。”
“你应该没有抢他的工作吧?”
“确实没有。”
“嗯。”他的呼吸在我脖颈上感觉温暖,令人发痒。我伸手到后面去,抚摸他那多毛的长大腿,享受着他那凹凸的肌肉。
“你说过她在上大学,像弗兰克·兰德尔那样学的是历史。她有没有想当医生啊,就像你这样?”他伸出大手捧住我的臀部,开始温柔地揉捏。
“噢,她小时候确实想当医生——我会不时地带她去医院,那些设备让她着迷;她喜欢玩我的听诊器和检耳镜——但是后来她改变主意了。她至少改变了十多次。很多孩子都会变。”
“是吗?”这种看法让他觉得新颖。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孩子都会继承父母的职业,或者会去当学徒,学习父母为他们选择的职业。
“噢,是的。我算算……她有段时间就像大多数女生那样,想当芭蕾舞演员。芭蕾舞就是踮着脚尖跳舞。”我解释道,他惊讶地大笑起来,“后来她又想当垃圾工——那是在我们的垃圾工带她坐了次他的卡车之后,然后还想过当深海潜水员和邮差,还有……”
“深海潜水员?垃圾工?都是干什么的啊?”
在我简短地说完二十世纪的许多职业时,我们正面对着面,四条腿舒适地缠绕着。我很欣赏他的乳头在我拇指的揉搓下硬起来的样子。
“我始终不确定她是真的想读历史,或者更多的是为了让弗兰克开心。她特别爱弗兰克,弗兰克也特别以她为傲。”我停顿下来思考着,他的手沿着我的后背挑逗。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开始修大学的历史课了——我跟你讲过学校的体制吧?然后,在弗兰克去世后……我觉得她继续读历史,是因为她认为那会是弗兰克的意愿。”
“那是忠诚。”
“是的。不知道她是从哪儿遗传的忠诚。”我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用手指感受他那结实、浑圆的头骨,以及他的头皮。
他哼了一声,然后把我拉得更近。“不知道吗?”不等我回答,他就又继续说,“如果她继续学历史——你觉得她会发现我们吗?我的意思是,在书中某个地方读到我们。”
这我确实没有想过。我纹丝不动地躺了片刻,然后稍微伸展身体,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那么幽默地小声笑了起来。
“我觉得不会。除非我们去做些有新闻价值的事情。不过我看这里没有什么机会。无论如何,她都得刻意地去寻找。”我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木屋的墙壁,以及外面无边无际的荒野。
“是吗?”
我沉默了片刻,呼吸着他那种带有麝香的浓厚体味。“我希望她不要那么做,她应该去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花时间往回看。”我最终安静地说。
他没有直接回应我的话,而是抓住我的手,拉到我们中间后放开。在我抓住他时,他叹了口气。
“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女人,外乡人,但是目光短浅。不过,这或许只是谦逊。”
“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布丽安娜忠诚。她特别爱她的父亲,所以即使在她父亲去世后,也按照他可能会有的意愿来塑造生活。你觉得她对你的爱要少一些吗?”
我转过头,让堆着的头发掉到我的脸上。“不。”我最终说,声音在枕头里显得模糊不清。
“嗯,那就行了。”他抓住我的髋部,让我翻过身来,然后慢慢地翻身爬到我身上。然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话,我们的身体逐渐融为了一体。他的身体是我的,我的身体是他的。我用脚钩着他的腿,既感觉到了光滑的脚底,又感觉到了多毛的小腿肚;既感觉到长满茧的手掌,又感觉到细嫩的肌肤。我们就像剑和鞘那样,我们运动时的节奏就像是一个心脏在跳动。
火堆里发出低弱的爆炸声,在我们这个温暖舒适的庇护所的木头墙壁上,投下红色和黄色的火光。我们静静地躺着,都懒得去分开交缠的身体。在快睡着时,我感觉到了詹米的气息,呼在我的脖颈上很温暖。
“她会寻找的。”他肯定地说。
* * *
两天过后,冰雪融化了一些。詹米自己也有些受不了木屋里的燥热,决定借机去打猎。地上仍然有积雪,但零散而稀薄,他觉得在山坡上行进应该足够轻松了。
上午的晚些时候,在我把雪铲到篮子里拿去融化时,我对积雪状况没有他那么确定。尽管小树林外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但树林里的仍然很厚。不过,我希望他的判断不错——我们的物资已经不多,而且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吃肉了。詹米持续布下的那些陷阱都已经被埋在雪里了。
我把雪提进去,倒进大锅,照旧感觉自己特别像女巫。
“‘不惮辛劳不惮烦。’”我嘟哝道,看着白色的雪块发出咝咝声,融化成混浊的液体。
我有一口装满水的大锅,始终在火上烧着冒泡。这不仅用来洗东西,还用来烹饪无法用火烤和炸的东西。炖菜和其他需要煮沸的东西,我都装到葫芦或粗陶罐里,密封好,用绳子吊着放进沸腾的水里,偶尔提上来查看一下。这样一来,我就能在一个罐子里做一顿饭,同时又能把热水留着在饭后洗东西。
我把第二篮雪倒在木盆里,让它更慢地融化,这就是当天的饮用水。然后,没有什么急事要做,我便坐下来阅读丹尼尔·罗林斯的病例记录和缝补长筒袜,火堆把脚指头烘烤得很舒服。
在詹米没有回来时,我刚开始并不担心。也不是不担心,每次他过很久还不回来时,我都会担心。我只是担心得没有那么厉害,也比较隐秘,所以大多数时候都能成功掩藏起来。但是,太阳逐渐西沉,积雪上的影子变成蓝紫色,我开始越来越注意地聆听他回来的动静。
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时刻期盼着听到他的脚步声,注意聆听他的叫喊声,准备好跑出去帮忙,给他打回来的火鸡拔毛,或者清洗其他需要洗干净的东西。我给骡子和马喂食和水,不断地抬头往山上看。但是,下午的光线逐渐淡去,我的期盼变成了希望。
木屋里变得寒冷起来,我走出去拾柴。现在才四点过一些,我心想,但是黑浆果树丛下面的影子已经变得冰冷发蓝。再过一个小时就是黄昏,再过两个小时天就全黑了。
木柴堆上覆盖着薄薄的雪,堆在外面的木柴都已经打湿了。但是,拉开旁边的山核桃木过后,我能够伸手到里面取出干的木柴——始终小心蛇、臭鼬和其他可能在柴堆中避寒的动物。
我闻了闻,然后小心地往里面看,最后还谨慎地用一根长棍伸到里面搅动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窸窣声、爬行声,以及其他警告的声音,我便自信地伸手进去摸索,直到手指摸到一块纹理深刻的松脂木。我想今晚把火烧旺些,在雪中打猎整天后,詹米肯定冻透了。
那么,把松脂木放在火堆中心,再加三小块柴堆外层的燃得稍微缓慢些的山核桃木。我能够把外层的柴火堆在壁炉里面烘干,同时做好晚饭,等到我们上床的时候,我可以用潮湿的山核桃木盖住火堆,让火燃烧得更慢,直到第二天清晨。
万物的影子变成靛青色,然后又变成了冬天黄昏的灰色。雪云覆盖的天空是淡紫色的。我能够呼吸到空气中那种冰冷的潮湿,天黑过后会降温,也就会降雪。“该死的家伙,”我出声地说,“你干了什么啊,是打到麋鹿了吗?”我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不大,但是这个想法让我感觉好了些。如果他确实在快天黑时捕获了较大的动物,那么他或许会选择在动物的尸体旁边露营。屠宰大型动物费力费时,而且动物肉很难遇到,不能指望其他捕食性动物会放过。
我的炖菜在咕嘟咕嘟地响,木屋里充满了洋葱和野蒜的香味,但是我没有胃口。我推动水壶的挂钩,把水壶推到壁炉后面——他回来时再加热也很方便。我瞥到一抹细微的绿色,于是弯腰去观察。一只小蝾螈,受到惊吓,从木头缝隙里的过冬处跑了出来。它绿黑相间,鲜艳得像一颗小珠宝。我把它捡起来,以免它惊慌地跑到火堆里,然后把这个潮湿的小东西带到了外面。它在我的手掌里疯狂地扭动,我把它放回了安全的柴火堆底部。
“小心些,”我对它说,“下回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在外面停留了片刻,然后才回到屋里。天已经黑了,但是我仍能看得清空地周围树木的树干,它们在远处黑色大山的映衬下显得灰白。树林中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少许潮湿的大片雪花已经开始从淡粉色的天空上落下来,掉到门前的裸露地面上就立即融化了。
我闩上门,无味地吃了些晚饭,用湿润的山核桃木封了火,然后躺下睡觉。他或许遇到安娜奥卡村的人,与他们露营了。
空气中飘着山核桃木的烟味,一缕缕白烟缭绕在壁炉上方。尽管才生火不到两个月,但上面的屋梁已经被熏黑了。新鲜的树脂仍然在我脑袋旁边的木料上渗出来,形成金色的小滴,像蜂蜜那样泛着微光,却散发着松脂的气味,刺鼻又清新。斧头在木料上砍出的痕迹在火光里显现出来,我突然清晰地回忆起了詹米,他反复挥动着斧头,就像个发条玩具,后背因为汗水而亮闪闪的;他劈着那块方形的粗糙木材,斧头的利刃每次都飞速砍在他脚边几英寸的地方。
斧头劈下来的位置特别容易判断错误。他有可能在劈柴时劈歪,砍到胳膊或腿。我总是热切地想帮忙,会立即想象出一幅深红色动脉血液喷洒到白色积雪上的清晰画面。
我心烦地翻身侧躺着。他知道怎么在户外生存。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在岩洞里待过七年。
那是在苏格兰,我的想象力悲观地说,那里最大的食肉动物就是大小和家猫差不多的野猫;那里来自人的最大威胁就是英格兰士兵。“胡扯!”我说,然后翻身平躺着,“他是成年人,而且全副武装,他当然知道下雪时该怎么做!”他会怎么做?我心想。或许会去寻找或者建造能够挡雪的地方。我回忆起我们刚开始在山脊上露营时他给我们搭的那个披棚,感觉放心了一点。如果他没有伤到自己,那么他或许就不会让自己冻死。
如果他没有伤到自己。如果其他东西没有伤害他。现在的熊大概都很肥,而且在冬眠,但是冬天里的狼仍然在猎食,还有山狮。我回忆起我在溪边遇到的那只山狮,尽管羽毛垫温暖舒适,但我还是颤抖起来。
我翻身趴着,把被子拉上来裹住肩膀。木屋里很温暖,床上更温暖,但是我的手和脚仍然冰冷。我渴望詹米,发自肺腑地渴望,与思绪或理性无关。只有詹米在身边时的独处是幸福,是冒险,让人专注;没有他在身边时的独处……则是孤单。
我能听到雪花飘到我头边窗户的光亮兽皮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如果雪一直下,那么到了早上詹米回家的路就会被盖住。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我掀开被子,起床迅速穿上衣服,都没有多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已经想得太多了。我在鹿皮衣下面穿上羊毛短裤,再穿上两双长筒袜。谢天谢地,我的靴子才涂抹过水獭油,它们闻起来有股鱼腥味,但是能够让靴子在短时间内不被打湿。
詹米拿走了短柄斧,我只能用木槌和楔子来劈松脂木,边劈边骂自己动作缓慢。我已经决定要行动,每件拖延时间的小事似乎都让人愤怒得无法容忍。不过,纹理细长的松脂木容易劈开。我劈下五根木头,用皮条把其中四根绑起来,然后把剩下那根伸到冒着烟的火堆余烬里,等着它燃起来。
然后我把一个小药袋系到腰部,确保我带了装着燧石和引火柴的袋子,然后穿上披风,拿起那捆木柴和火把,动身走进了雪花纷飞的暗夜。
天气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寒冷,一开始行进,裹着厚厚衣服的我就感觉到很温暖。夜里特别安静,没有风,落雪的窸窣声淹没了夜里常见的各种声音。
詹米打算沿着他设置的陷阱路线走,我就知道这点。但是,如果他在路上发现猎物的踪迹,他就会跟踪过去。之前下的雪在地上堆积得零散且不厚,但是泥土是湿的,而且詹米体格庞大,我很确定如果我遇到詹米的足迹,我就能够跟着过去。如果我遇到他带着猎物穴居过夜,那就更好了。在寒冷的环境中,两个人睡在一起比一个人睡好。
穿过空地西边光秃秃的栗子树林后,我转向往山上走。我方向感不好,但是肯定能够分辨上坡和下坡。詹米之前也教过我如何用固定不变的大型地标来确定方向。我看了看那个瀑布,倾泻下来的白色水帘在远处只有个模糊的形状。“打猎的时候要逆风走,那样雄鹿或者野兔就不会闻到你的气味了。”詹米跟我解释过。
我不安地想着,什么东西会在飘雪的空气中闻到我的气味,然后从黑暗中窜出来。红色的火光在紧实的雪上闪亮,树枝包裹的冰层破坏着火把。如果我走到离他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就会看见我。
第一个陷阱设在离坡下木屋不到两百码的小山谷里,就在一片云杉和铁杉树林中。他装陷阱的时候我也在,但那是在白天。即使现在我举着火把,所有东西都因为夜晚而变得陌生和不熟悉。
我弯腰将火把靠近地面,来回查看。我在那个小山谷里往返走了几趟,才最终找到我要寻找的东西——两根云杉树中间雪地里的深色脚印。再寻找一会儿,我便找到了那个仍然完好的陷阱。要么是陷阱没有捕到东西,要么是詹米把猎物取走了,并重新安置过陷阱。
脚印走出林中的空地,再次朝山上延伸,消失在一片铺着蓬乱枯叶的地里。我在那片地里来回走动寻找脚印时,感觉到有些惊慌。我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些树叶堆积了一英尺厚,松软有弹性。但是,看那里!那里有根木头被翻动过,我能够看到木头原来所在的深色、潮湿的沟槽,以及沟槽侧面被刮擦过的苔藓。伊恩曾经告诉过我,松鼠和花鼠有时候会在木头下面的空洞里冬眠。
我特别缓慢地追寻詹米的踪迹,经常要折返回来重新寻找,这样接连追寻了好几个陷阱。雪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我感觉有些不安。如果雪在我找到他之前覆盖了他的足印,我又如何能够找路回到木屋呢?
我回头去看,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一道积满白雪的危险长坡,向下延伸到一条黑色的陌生溪流,坡上的岩石凸出来,就像牙齿一样。看不到家中烟囱里冒出来的宜人烟雾和火花,我缓慢地转了个身,但是我也看不见那个瀑布了。
“好了,你迷路了。现在怎么办?”我低声对自己说。我严厉地扼杀了一阵惊慌的萌芽,静静地站着思考。我并没有完全迷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这和迷路是两回事。詹米的踪迹仍然可以——或者说应该可以——给我带路,直到它被雪盖住。如果我能够找到他,他大概能够找到家。
我的火把烧得很低了。我能够感觉到它的热量,有些烫手。我从披风下面取出一根干柴,在残余的火把上把它点燃,然后把燃着的旧火把扔掉,刚好没有让它烧到我的手指。
我是在远离木屋呢,还是在围着它绕圈?我心想。我知道陷阱的路线大致是个圆圈,但是不确定到底有多少陷阱。我已经找到了三个,全都是空的,等着猎物去踩。第四个则不是。我的火把照亮了结在一只大野兔皮毛上的冰晶。那只野兔倒在结冰的树丛下,我伸手去摸它,把它捡起来,去掉它脖子上的绳套。它身体硬邦邦的,要么是冻僵的,要么是尸僵。那么它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这能给我关于詹米下落的什么信息吗?
我尝试有逻辑地思考,无视逐渐渗透靴子的寒冷,以及逐渐冻得麻木的脸和手指。那只野兔躺在雪里,我能够看到它的爪印,以及它死前挣扎留下的痕迹。但是,我看不到詹米的脚印。那么,他没有来这个陷阱看过。
我站着不动,我的气息在脑袋周围凝成小团小团的白雾。我能够感到鼻孔里在结冰,天气越来越冷了。那么说,在第三个和第四个陷阱中间的某个地方,他改变了前进的线路。是哪个地方呢?他又去了哪里呢?
我匆忙折返,寻找我能够确定的最后那个脚印。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薄的一层晶莹落雪,几乎把光秃秃的地面都盖住了,而我的第二根火把也已经烧掉了一半。那个脚印就在那里,一条小溪边泥巴中的模糊的形状。我之前朝着我以为这个脚印所指的那个方向前进,所以找到了那个捕住兔子的陷阱,但显然它指的并不是那个方向。詹米从泥巴里走出去,然后走到……哪里去了?
“詹米!”我大声喊道。我喊了几次,但是落雪似乎吞噬了我的声音。我仔细聆听,但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开始结冰的溪水在脚边汩汩作响。
他没有在我后面,也没有在我前面。那就是在左边,或者右边。“左右左右左。”我低声说,然后转身往山下走,因为下山要好走些,同时偶尔呼喊他的名字。
我停下来听。后面有人在回应吗?我又喊了一声,但是没有听到回应。起风了,头顶的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踩到结冰的石头,那只脚滑了出去。我滑倒在地上,挣扎着滑下泥泞的小坡,撞到一丛花森藜芦,从中间撞穿过去时,我抓住了一把结冰的细枝,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我脚下是突出岩石的边缘,再往外就是稀薄的空气。我抓住灌木丛,避免继续往下滑,慢慢地靠过去观察。那里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悬崖,而是一个满是落叶的坑洼。
树叶里有翻动和挣扎的迹象,让我不安地想起了我腰带上那只兔子死亡时留下的痕迹。某个形体比较大的东西在这里的地上挣扎过——然后被拖走了。树叶中有条宽大的沟痕,在树叶外面的黑暗中则消失不见了。
我还没有站稳,便慌忙地沿着那块岩石的侧面爬下去,然后朝那个沟痕冲过去,再沿着它冲到低矮的铁杉和冷杉树枝下。在火把的摇曳光线里,我沿着路绕过了一堆石块,穿过一簇冬青树,然后……
他正趴在一大块破裂巨石的下面,半个身子盖在树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尝试把他埋起来一样。他没有蜷缩着保暖,而是直直地趴着,死人一般地纹丝不动。落雪在他披风的皱褶里积了很厚,在他沾满泥巴的靴子后跟上盖了一层。
我扔掉火把,惊恐地尖叫着扑到他的身上。
* * *
他发出令人恐惧的呻吟,在我下面抽动。我迅速退开,既觉得安慰,又觉得惊恐。他没有死,但是他受伤了。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哪里?伤到哪里了?你在流血吗?有什么地方骨折了吗?”我问着,拉动缠绕着他身体的披风。
我看不见大片的血液,但是我刚才扔掉了火把。火把在盖着詹米的潮湿树叶上很快就熄灭了。粉色的天空和飘落的雪花在万物上面投下微光,但是光线太过于暗淡,看不到细节。
他浑身特别冰冷,即使在我被冻得麻木的双手下面,他的身体也显得冰冷。他迟缓地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和哼声。但是,我觉得我听到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在背上。”于是我立即拉开他的披风,把他的衬衫从马裤里粗暴地扯出来。
这让他呻吟得更大声了,于是我惊慌地把双手伸到他的衬衫里面,寻找弹孔。他肯定是被人从后背打了一枪。子弹打进去的伤口不会流太多血,但是子弹飞出来的那侧呢?子弹击穿他的身体了吗?我分出部分头脑去思考是什么人用枪打的他,他们是否还会在附近。
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我的双手只摸到赤裸、干净的肌肤,他的后背冰冷得像大理石板,布满了旧伤疤,但是丝毫没有伤口。我又让自己慢下来,用手也用心去寻找,慢慢地从脖颈摸到腰部。还是什么都没有。
还要往下面?他马裤的屁股上有几处深色的污渍,我之前以为它们是泥污。我赶紧伸手到他身体下面摸索到系带,迅速拉松,然后脱下了他的马裤。
确实是泥污,他的臀部在我面前泛着微光,洁白,坚实,浑圆,在银白的茸毛下面完好无损。我不相信地伸手抓住他的肌肤。
“是你吗,外乡人?”他特别困倦地问道。
“是的,是我!你出什么事了?”我问道,狂乱的心情逐渐被愤怒替代,“你刚才说后背被枪打了!”
“我没有啊。我也不会那样说,因为我没有被枪打。”他有逻辑地指出道,声音平静,仍然困倦,有些含混不清,“风吹着我的屁股特别冷,外乡人,你给我盖上好吗?”
我猛地把他的马裤拉上来,让他又呻吟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我说。他现在清醒一些了,扭头看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
“呃,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动不了。”
我盯着他:“为什么?扭到脚了,还是摔断腿了?”
“噢……不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难为情,“我……呃……我把背部拉伤了。”
“什么?”
“我之前拉伤过,撑一两天就好了。”他安慰我说。
“躺在这里的地上,身上盖着雪,我想你撑不了一两天。”
“是的,但是我似乎没有什么办法。”他仍然困倦地说。
我很快意识到,我或许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比我重足足六十磅,我扛不起他。我甚至无法拖着他在山坡、岩石和沟谷里走太远。路太陡峭,骑马也行不通;我或许可以把那两头骡子赶上来——前提是我能够先在黑暗中找到路回去,然后在黑暗中再找到路回到山里,而且雪似乎要转为暴风雪了。或许我能够用树枝做个长雪橇,然后骑在他的身体上冲下积雪的山坡。我胡乱地想着。
“噢,控制好情绪,比彻姆。”我出声地对自己说。我用披风擦了擦流着鼻涕的鼻子,努力思考接下来怎么做。
我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东西遮挡着,抬头看去,看到雪花从我们头顶上的大石头边上飞过,但是我们坐的这个地方没有风,只有少数大片的雪花飘下来落到我仰起的脸上。
詹米的头发和肩膀上都有少许积雪,雪花正积落在他暴露的双腿后面。我把他披风的下摆拉下来,然后把他脸上的雪花擦掉。他脸颊的颜色几乎就和大片、潮湿的雪花一样,而且他的身体在我的触摸时显得僵硬。
我意识到他被冻得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所以又担忧起来。他的眼睛半闭着,而且尽管天气寒冷,但他似乎并没有经常颤抖。这特别危险:如果不移动,他的肌肉就不会产生热量,他身体中现有的热量也会慢慢消失。他的披风已经很湿了,如果我让他的衣服湿透,他很有可能会因为体温过低而死在我面前。
“醒过来!”我说着,猛烈地摇动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睛,困倦地朝我微笑。
“走!詹米,你必须动起来。”我说。
“我动不了,我跟你说了的。”他平静地说,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抓住他的耳朵,用指甲掐他细嫩的耳垂。
他发出哼声,然后猛地把头转开了。“醒过来,你听见没有?赶紧醒过来!动起来,该死的!把手给我。”我专横地说。
我没有等他遵从我的话,而是伸手到披风下面,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疯狂地用双手搓动。他又睁开眼睛,朝我皱着眉头。“我没事的,我只是累了。”他说。
“把你的胳膊动起来,上下挥动胳膊。”我命令道,把他的那只手砸在他身上,“你的脚还能动吗?”
他厌烦地叹气,似乎是在把自己从黏人的沼泽里拉出来,然后低声用盖尔语说了些什么,但是特别缓慢地开始来回摆动他的手臂。在我的继续催促下,他成功地让脚踝活动起来,尽管过多的动作会让他的后背立即感到疼痛,但仍然特别不情愿地开始摆动起双脚。
他看上去特别像一只想飞的青蛙,但是我没心情笑。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被冻伤的危险,但是我不敢大意。通过持续的劝说和不断的催促,我让他那样活动着,直到他完全清醒过来,开始颤抖。他脾气也很差,但是我不介意。
“继续动。”我建议道。我站起来时有些困难,因为在他身边蹲了太久,身体变得僵硬了。“我说继续动!”看他开始懈怠,我便严厉地补充道,“你要是停下来,我就直接踩到你背上去,我发誓。”
我有些困乏地看了看四周。雪还在下,能见度只有几英尺。我们需要遮挡风雪的地方,一块岩石并不够。
“铁杉树。拿着斧头去。砍大树枝。六英尺。砍四根。”他咬牙说。我低头看他,他朝旁边的那簇树木点了点头。他沉重地呼吸着,尽管光线昏暗,但我能看到他脸上有了少许颜色。虽然我在威胁他,但他还是停了下来。他紧咬着牙齿,这是因为他在颤抖——我很开心看到这种迹象。
我弯下腰,再次伸手到他的披风下面摸索,这次是寻找挂在他腰上的短柄斧。我不禁伸手到他身下,从他那件有穗的羊毛打猎衬衫的衣领伸进去。暖和!谢天谢地,他仍然暖和,他的胸脯接触着潮湿的地面,所以只是表面冰冷,但是仍然比我的手指暖和。
“好的,铁杉树。你是说六英尺长的树枝?”我说着,把手拿出来,然后拿着斧头站了起来。
他剧烈地颤抖着,点了点头,然后我立即朝他指的那棵树走去。
才走进寂静的小树林,铁杉树和雪松的芳香就立即把我包裹住。那是松脂的香味,冰冷而强烈,清新而令人有精神。许多树木都很大,最低的树枝都离我的头顶很远,但是偶尔还是有几棵小树。我立即看出了铁杉树的优点——它们下面没有积雪,扇子般的大树枝就像伞那样挡住了落雪。我用斧头砍较低的树枝,既想加快速度,又害怕不小心砍断几根手指。我的双手被冻得麻木、笨拙了。
铁杉木坚硬、有弹性,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砍断。我最终砍下四根大树枝,上面的松针十分浓密。它们看上去很柔软,在新的积雪里显得漆黑,就像用羽毛制成的大扇子,触摸到它们,感受到坚硬和冰冷的针叶刺在手上时,我感到有些惊讶。
我把它们拉回去,发现詹米已经设法搂了更多树叶过来,那块岩石下面,他陷入许多黑色和灰色的树叶,我几乎看不见他了。
按照他的简短指令,我把那些树枝靠在岩石上,斜着插在土里,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庇护处。然后我又拿起短柄斧,去砍来松树和云杉的小树枝,再收集来许多干草,把它们堆在铁杉树枝侧面和上面。最后,我累得喘着气,爬进庇护所,爬到了他的身边。
我在树叶中依偎到他的身体和岩石中间,用我的披风裹着我们两个人,伸手搂住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然后我才有时间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暂时不是——而是因为我既感到放松,又感到恐惧。
他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于是笨拙地伸手到后面,安慰地拍了拍我。
“不会有事了,外乡人,”他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我说,然后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胛骨上。但是过了很久我才停止颤抖。
“你在这外面多久了?”我最终问道,“我是说,在地上趴了多久?”
他想耸肩,但是突然呻吟着停了下来。
“好久了。我从一块小石头上跳下去的时候,才刚过中午。那块石头只有几英尺高,但是在我单脚落地时,我的后背发出咔嚓一声!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脸在泥巴里,感觉好像有人用匕首捅过我的脊柱一样。”
我们的庇护所并不暖和,树叶的潮湿在往里面渗,我背后的岩石似乎在散发着寒冷,就好像某种制冷设备。但是,里面显然没有外面冷。我又开始颤抖了,这次完全是因为寒冷。
詹米感受到我在颤抖,于是伸手到脖子上摸索。“你能帮我把披风解开吗,外乡人?拿去搭在你身上。”
詹米试图挪动身子,但是疼痛地低声骂了几句,而我也费了些力气,最终把披风解下来,盖在我们身上。我伸手下去,谨慎地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拉起他的衬衫,然后把手贴在他赤裸、冰冷的肌肤上。
“告诉我是哪儿疼。”我说。我希望他不是椎间盘脱落,他会终生残疾的可恶想法在我脑海中乱窜。我还要思考实际的问题:就算不是椎间盘脱落,那我如何才能把他带下山?我得把他留在这里,每天给他带食物上来,直到他恢复吗?
“就在那里,”他咝咝地吸着气说,“是的,就是那里。就像被刀捅了一样。只要我一动,就会一直痛到腿的后面。”
我特别小心地摸着,用双手探查和按压,同时催促他尝试抬起一条腿。“好的,试试另外那条腿的膝盖……不疼吗?”
“不疼,”他安慰我说,“别担心,外乡人。就和之前一样。已经好点了。”
“你说之前有过。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短暂地动了动,然后安定下来,向后顶我的手掌,发出低低的声音。
“啊呀!该死,真疼。在监狱里的时候。”
“是同样的地方疼吗?”
“是的。”
我能够感受到他右侧的肌肉里有硬块,就在肾的下方;我还感觉到脊柱旁边的竖脊肌有肿胀的情况。根据他对之前那次受伤的描述,我很确定这只是严重的肌肉痉挛,而治疗的方法就是保暖、休息和服用抗炎药品。我有些凄凉地想,眼前的条件也不能再糟糕了。
“我想我可以试试针灸,”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威洛比先生送给我的针在荷包里,而且……”
“外乡人,”他用缓慢而谨慎的口气说,“我能够忍受伤痛、寒冷和饥饿。但是我不会忍受被自己的妻子用针扎后背。要不你就同情和安慰我一下就好了?”
我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紧紧贴住他的后背。我的手往下滑动,停在他的肚脐下方,微妙地给他暗示:“呃……你脑袋里想的是哪种安慰啊?”
他匆匆抓住我的手,阻止我更进一步。“不是那种。”他说。
“或许可以让你忘掉背疼啊。”我诱人地扭动手指,然后他抓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外乡人,”他干巴巴地说,“等我们回到家中,我吃饱躺到暖和的床上时,你那个想法或许还有点吸引力。至于现在,你想……天哪,你真的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冰吗,女人?”
我把脸颊靠在他的背上,大笑起来。我能够感受到他忍住欢笑时的轻微颤动,尽管他只要大笑出声,后背就会疼痛。
我们最终沉默地躺着,聆听落雪的窸窣声响。铁杉树枝下面黑黢黢的,但是我的眼睛已经足够适应,能够透过头顶上针叶间的缝隙,看到一片片的奇异的暗淡雪光。小片的雪花从那几处缝隙落下来,我能够看到它们,就像一团白色的薄雾,我还能感受到它们落到我脸上时的冰冷刺痛。
尽管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阴暗的环境,但詹米在我前面只是个驼背的形状,我能看到他衬衫和发辫中间露出来的白色颈子。他的发辫冰凉、光滑地贴在我的脸上,他只要稍微转头,它就会刷到我的嘴唇。
“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道。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在天黑很久才离开家的,然后好像花了千万年的时间在山上寻找他。
“很晚了。不过还要很久才会天亮。”他回道,回答了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冬至才过,是吧?这几天的夜晚是全年最长的。”
“噢,真好。”我灰心地说。我的身体完全不暖和——我仍然感觉不到脚趾——但是我已经不颤抖了。我感到特别无精打采,我的肌肉逐渐屈从于疲劳和寒冷。我设想我们两个人被宁静地冻死,就像两只刺猬蜷缩在树叶里。人们确实说被冻死是一种舒适的死法,但是那并没有让我对它有任何兴趣。
詹米的呼吸正在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深。
“别睡着了!”我急切地说,伸手去戳他的腋窝。
“啊!”他紧紧夹着胳膊,躲开我的手,“为什么?”
“我们不能睡,不然会被冻死的。”
“不会的,”他生气地说,“外面在下雪,我们很快就会被盖住了。”
“我知道,”我也很生气地说,“那又怎么样?”
他试着转头看我,但是完全做不到。“雪摸上去很冰,”他尽量耐心地解释道,“但是积雪可以把寒冷挡在外面,就像毯子那样。有积雪覆盖的房子比光秃秃立在风中的房子温暖得多。你说熊是怎么过冬的?它们就是要冬眠,而且并没有被冻死。”
“它们有好几层脂肪,”我抗议道,“脂肪层可以保暖。”
“哈哈,既然是这样,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是吧?”他说,然后费力地伸手到后面,坚实地抓住了我的臀部。
我特别缓慢地拉下他的衣领,把头伸上去舔他的颈子,缠绵地从脖颈舔到发际线。
“啊!”他剧烈地打了个抖,让头顶树枝上的积雪洒了下来。他放开我的臀部,去擦拭脖颈。
“你这样做真坏!”他责备地说,“而且是在我像木头一样趴着无能为力的情况下。”
“哈哈,废话,那你确定你不会被冻死?”我说。我依偎得更紧些,感觉有些安心了。
“不确定,”他说,“但是我觉得有可能。”
“嗯,”我说,感觉又没有那么安心了,“那好,或许我们最好不要睡,以防万一?”
“我不会再动手臂了,”他坚决地说,“这里太窄了。如果你再把你那双冰冷的爪子伸到我的马裤里,我发誓会掐死你的,不管背痛不痛。”
“好,好,”我说,“那我给你讲故事呢?”苏格兰高地人喜欢听故事,詹米也不例外。
“噢,好啊,哪种故事呢?”他说,听上去高兴许多了。
“圣诞节的故事,关于一个叫埃比尼泽·斯克鲁奇的守财奴。”我说,让自己舒适地贴着他蜷曲的身体。
“我猜他是英格兰人?”
“是的,别说话,注意听。”我说。
我在说话时能看到自己的呼吸,呼出的气在昏暗、寒冷的空气中呈现白色。外面雪下得很大,我在故事中停顿下来时,能够听到雪花落在铁杉树枝上的窸窣声,以及遥远树林里风的呼啸声。
我特别熟悉那个故事;它是我们——弗兰克、布丽安娜和我——在圣诞节期间的老习惯。从布丽五六岁开始,我们每年都会在圣诞节前一两个星期开始读《圣诞颂歌》,我和弗兰克轮流,每晚在睡前给布丽安娜读。
“那个幽灵说:‘我是过去的圣诞精灵……’”
我或许不会被冻死,但是寒冷的天气还是有种奇怪的催眠作用。我已经经过了极其不适的阶段,现在感觉精神有些游离。我知道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很冰冷,身体也被冻透了一半,但是这似乎不再重要了。我飘忽在宁静的白雾上,在我说话时,看到那些词语就像雪花那样在我的脑袋周围旋转。
“……然后那个可爱的老头费茨威格,在烛光和音乐当中……”
我不知道我是在逐渐解冻,还是在变得更冷。我有种整体放松的感觉,还有种特别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我曾经被埋葬、隔绝在雪中似的,尽管外面荒芜,但我仍然感觉温暖舒适。
我继续下意识地讲着故事,故事不断来自意识层以下的某个地方,但是我回忆起的却是我坐在一辆熄火的1956款奥兹莫比尔牌汽车的前排座位里,它的挡风玻璃上堆满了雪。
我们当时是去纽约北部拜访弗兰克的一位老亲戚。在半路上雪下得很大,大风呼啸着把雪花吹到冻结的路上。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汽车就滑出路面,掉进沟里,雨刷徒劳地刮着倾泻而下的雪花。
我们没办法,只能等天亮有人来救援。我们有一个野餐篮子,还有几条旧毯子。我们把布丽安娜抱到前排来坐在我们中间,三个人挤在一起,盖着外衣和毯子,小口地喝真空瓶里不冷不热的可可饮料,讲笑话让布丽安娜不害怕。
夜越来越深,气温越来越低,我们挤得更紧了。为了分散布丽安娜的注意力,弗兰克开始依靠回忆给她讲狄更斯的故事,同时靠我给他补充漏掉的细节部分。我们俩都没法独自讲完故事,但是合作着却可以讲得很好。讲到那个不祥的未来圣诞精灵时,布丽安娜已经在外套下面睡熟了,她的身体依偎在我的侧边,温暖又柔软。
虽然没有必要,但我们还是把故事讲完了,低声地相互讲述,在几层毯子下面触摸着彼此的双手。我记得弗兰克双手温暖有力,他用拇指抚摸着我的手掌,沿着我的手指游走。他总是喜欢我的双手。
车里充满了我们呼出的雾气,几滴水珠在积满白雪的车窗里面流下来。弗兰克的头像个圆形浮雕,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阴暗。他最终倾身过来,脸颊和鼻子都很冰凉,嘴唇却很温暖。他把故事讲完后,亲吻了我的嘴唇。
“‘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我在詹米身边重复了故事的结尾,然后沉默地躺着,心里感觉到冰冷的刺痛。庇护棚里寂静无声,而且似乎更加阴暗了——积雪已经盖住了所有的缝隙。
詹米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我的腿。“把手放到我的衬衫里面来,外乡人。”他轻柔地说。我把一只手伸进他衬衫的前面,放在他的胸脯上,然后把另外那只手伸到了他的背上。那些褪去的鞭痕在他的皮肤下就像许多线。
他把手放到我的手上,紧紧地把我的手按在胸脯上。他很温暖,他的心脏在我的手掌下面跳得缓慢而有力。
“睡吧,我的褐发美人,我不会让你受冻的。”他说。
* * *
我突然从寒冷的瞌睡中醒来,詹米在捏我的大腿。
“嘘。”他轻声说。我们的小庇护所里仍然昏暗,但是光线的特征已经变了。已经是早晨了,我们上面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白天的光亮被遮挡住,但是黑暗夜晚的那种虚幻特征已经消失了。
寂静也消失了。外面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是能够听得见。我听到了詹米刚才听到的声音——几个说话声的微弱回响——于是激动地坐了起来。
“嘘!”詹米再次说,声音特别低,然后用力捏了捏我的腿。
那几个声音在慢慢靠近,几乎可以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是几乎。我尽管努力在听,但是听不懂他们的话,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说的语言我不懂。
几个印第安人。他们说的是印第安语。不过,尽管我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觉得那不是图斯卡罗拉人的语言。虽然那种抑扬顿挫很相似,但是节奏却不同。我把头发从眼前拨开,感觉左右为难。
外面有我们特别需要的协助——听声音,外面有好几个男人,足够安全地抬着詹米移动。但是,我们真的想去吸引可能会抢人的陌生印第安人的注意吗?从詹米的态度来看,我们显然不想。他已经设法用一只手肘撑起自己,刀也抽了出来握在右手里。他偏着头,更加专注地听那几个逐渐靠近的声音,同时心不在焉地用刀尖挠了挠长着胡楂的下巴。
我们上面掉下来一块雪,扑通一声落在我的头上,吓了我一跳。我的动作震松了更多的雪,让它们像闪亮的瀑布那样倾泻进来,在詹米的肩膀和脑袋上盖了一层精细的白粉。
他的手指用力抓着我的腿,足够留下印迹,但是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铁杉树枝搭成的架子上的积雪已经掉下来一片,留下许多不大的空隙。在詹米身后,我能够透过针叶的那些缝隙看到外面。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几英尺长的小坡,坡底是我昨晚砍树枝的平坦的小树林。所有东西上面都盖着厚厚的积雪,晚上肯定下了足足四英寸的雪。天刚亮,升起来的太阳在黑色的树木上刷了层闪亮的红色和金色,把树下的白雪照得刺眼。雪暴过后起风了,松散的积雪被吹下树枝,像烟雾那样一团团飘下来。
那几个印第安人已经走到了小树林的那边,我现在能够听清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争论着什么。一个突然的念头让我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从树林里穿过,或许就会看到被砍断了树枝的铁杉树。我砍得并不熟练,地上应该到处都是针叶和树皮。昨晚是否有足够多的雪从树枝中间落下来,掩盖住我的笨拙痕迹呢?
树林中闪过一个人影,又闪过另外一个,然后他们接连走出了铁杉树林,就像从雪中伸出来的龙牙。
他们都是冬天赶路的装扮,穿着皮毛和皮革衣服,有几个人除了绑腿和软靴子外,还穿着披风或布料外套。他们都背着毯子和粮食,戴着毛皮帽子,大多数人的肩膀上都挂着雪鞋;显然,这里的雪还不够深,没有必要穿雪鞋。
他们都带着武器,我能看到几把火枪,每个人的腰带上都挂着战斧和棍棒。六、七、八……我默数着,看他们排成一排从树林里出来,后面的人都踩着前面那个人的脚印在前进。靠后的某个人有些大笑地喊了些什么,靠前的一个人转头回应了,他的声音消失在吹着的风雪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够闻到詹米的气味,除了平时那种麝香气味,还有一丝清晰的新鲜汗液的气味。尽管天气寒冷,但我也在出汗。他们有狗吗?我们尽管隐藏在云杉和铁杉的强烈气味下,但是他们能够闻到我们吗?
然后我意识到风是往我们这边吹的,把他们的声音带了过来。不会的,就算他们有狗,也不会闻到我们的气味。但是他们会看到我们用来搭窝的树枝吗?甚至在我考虑这个问题时,又有一大块雪突然滑了下去,落在外面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詹米用力地吸气,我倚靠到他的肩膀上,凝视着外面。最后那个人走出了树林,伸手到脸上遮挡风雪。
他是位耶稣会士。他在牧师袍外穿着鹿皮短斗篷,下面是皮绑腿和软帮皮鞋,但是他的牧师袍下摆是黑色的,卷起来以便在雪中行进,而且他还戴着一顶宽大、扁平的黑色牧师帽。他的脸上留着金黄色的胡须;他的肤色那么白,以至于我离这么远都能够看到他的发红的脸颊和鼻子。
“叫他们!”我靠近詹米的耳朵低声说,“他们是基督徒,肯定是,有牧师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依然凝视着那队人。他们走到一块盖着积雪的凸出岩石后面,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不,”他有些低声地说,“不。他们虽然可能是基督徒,但是……”他更加坚决地再次摇了摇头,“不。”
和他争论不会有用,我翻了个白眼,既沮丧,又无奈。
“你的背怎么样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展身体,然后在半路突然停住,发出哽咽的喊声,就好像被扦子捅过一样。
“不太好,嗯?”我说,同情中掺杂着不少嘲讽。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特别缓慢地让自己倒回树叶里面去,然后叹着气闭上了眼睛。
“我想,你肯定想到了某种下山的好方法?”我礼貌地说。
他睁开了一只眼睛。“没有。”他说,然后又闭上了眼。他安静地呼吸着,胸膛在有穗的狩猎衬衫下面和缓地起伏着,特别像一个只顾着睡觉的男人。
天气很冷,但是光线充足,太阳把明亮的手指伸到我们的庇护所里,让糖豆般的小团积雪掉到我们周围。我用手抓起一把,轻轻地塞进他的衣领。
他咝咝地吸着气,睁开了眼睛,然后冷冷地盯着我。
“我在思考。”他告诉我。
“噢,抱歉打扰你了。”我慢慢地躺在他身边,把缠绕着的披风拉上来盖住我们。风开始从棚子的空洞里吹进来,我才想到他昨晚说雪能保暖是对的。只是,我觉得今晚不会再下雪了。
然后还要考虑食物的小问题。我的肚子已经低声地抗议了一段时间了,詹米的肚子现在也更大声地咕咕叫了起来。他从又长又直的鼻子上看下去,眯眼看着正在抗议的肚子。“嘘——”他用盖尔语责骂地说,然后把目光抬了起来,最终他叹了口气看着我。“好吧,”他说,“你最好再等会儿,确保那些野人已经走远,然后你就下山回家去……”
“我找不到路。”
他发出恼怒的哼声:“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跟着你的足迹找到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法跟着你的足迹走回去。”我有些骄傲地说。我透过针叶,看着外面吹着大风的荒野。
“噢。你真是特别聪明,外乡人。”他露出有些钦佩的表情,“不过别担心,我可以跟你说怎么走,怎么找路回去。”
“好,然后呢?”
他耸了耸一只肩膀。刚才那点雪已经融化了,从他的胸膛上流下去,打湿了他的衬衫,在他脖子下的凹陷处积下一小汪清澈的水。
“给我带一条毯子和一些吃的回来。我过几天就能动了。”
“把你扔在这里?”我瞪着他,这次该我恼怒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温和地说。
“你会被狼吃掉的!”
“噢,我觉得不会,它们很有可能在忙着吃那头麋鹿呢。”他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麋鹿?”
他朝那片铁杉树林点点头:“我昨天打到的那只。我击中了它的脖子,但是没有立即打死它。它从那里跑走了。我就是在追它的途中受伤的。”他伸手擦了擦下巴上铜色和银色的胡楂,“我觉得它跑得不远。它的尸体肯定已经被雪埋住了,不然刚才那些印第安人从那个方向过来,应该就会看到它。”
“这么说你打死了一头麋鹿,这头麋鹿会像招引苍蝇那样招来狼群,而你想冻僵着躺在这里等它们来?我觉得,你想的是等到它们吃第二道菜的时候,你应该冻得全身麻木,不会感觉到它们撕咬你的双脚?”
“别喊,”他说,“那些野人还没有走远呢。”
我往肚子里吸气,打算再说点什么,可是他伸手上来抚摸我的脸颊,阻止了我。
“克莱尔,”他温柔地说,“你搬不动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有其他的选择,”我说,压抑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我要留下来陪你。我会给你带食物和毯子回来,但是我不会把你独自丢在这里。我会带来木柴,我们可以生火。”
“没有必要,我能够应付得来的。”他坚持道。
“我做不到。”我咬牙说。在木屋里令人窒息地独守几个小时是什么滋味,我记得特别清楚。
尽管在雪地里待几天把屁股冻掉完全不吸引人,但是总比独守空屋好。见我是认真的,他微笑起来了。
“好吧。如果还有威士忌的话,给我带点上来。”
“还有半瓶,我会带上来的。”我说,感觉开心了一些。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拉我依偎到他的肩膀上。尽管外面寒风凛冽,但是在披风下面紧紧依偎着他还算舒适。他的皮肤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带点盐味。我忍不住抬起头,亲吻他脖子下那个湿润的凹陷处。
“啊,别那样做!”他颤抖着说。
“你不喜欢!”
“是的,我不喜欢!怎么能喜欢呢?痒死了!”
“嗯,可是我喜欢。”我抗议道。
他一副被逗乐的表情:“你喜欢?”
“噢,是的,我特别喜欢你轻轻地咬我的背。”我告诉他。
他眯起一只眼睛看着我,然后伸手上来,轻轻地抓住我的耳朵,把我的头拉了下去,然后把我的脸转到侧面。他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我的脖子底部,然后抬起头,特别轻柔地咬了咬我脖子侧面的细嫩肌肤。
“呃……”我说,不禁颤抖起来。他放开我,然后惊讶地看着我。
“果真,”他说,“你真的喜欢这样,你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乳头也硬得像春天的樱桃。”他用一只手轻轻地从我的乳房上抚摸过去。昨天即兴出发探险,我在穿衣服时并没有费神穿上我的临时胸罩。
“跟你说过的,”我有点脸红地说,“我觉得我的某个祖先肯定被德古拉什么的咬过。”
“被什么咬过?”他一脸茫然。
没有多余的时间,所以我就大致给他讲述了德古拉伯爵的生平和时代。他露出一副既觉得好笑,又十分入迷的表情,但是他的手仍然不老实,现在已经伸到我的鹿皮衣下面,慢慢往我的短裤里游走。他的手指冰凉,但我不介意。
“有人觉得那样特别色情。”我最后说。
“那是我听说过的最恶心的事情!”
“我不介意,再来几次。”我说,然后在他身边把身体完全伸展开,同时仰起头,诱惑地把脖子暴露出来。
他用盖尔语低声说了些什么,但还是设法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朝我翻过身来。
他的嘴巴温暖而柔软。无论他赞不赞同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反正他做得特别好。
“啊……”我说,在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时,我特别舒服地颤抖起来。
“噢,好吧,这样也行吧。”他无奈地说,然后拉住我的手,紧紧地夹在他的大腿中间。
“天哪,”我说,“我以为冰冷的……”
“很快就暖和了,”他让我放心地说,“把它们脱掉,好吗?”
空间狭窄,所以很不方便,同时还要保持有东西盖着身体以免冻伤,而且詹米只能给予最基本的协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做得很满意。
因为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特别专注,只是在活动的短暂间歇时,我才有种忧虑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看我似的。我用双手撑起身体,朝铁杉树枝外面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那片小树林和下面那个积着雪的斜坡。
詹米发出低声的呻吟。“别停,怎么了?”他低声说。
“我以为听到了什么。”我说着,又趴到了他的胸上。
话才说完,我果真听到了什么:那是笑声,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就在我头顶正上方。
我裹着披风和脱下的鹿皮裤,从詹米身上翻下去。詹米则咒骂着,迅速去拿手枪。他嗖的一下掀开了铁杉树枝,用手枪指着上面。上面的岩石顶上,几个脑袋看着下面,全都咧嘴笑着。
是伊恩和他的四个安娜奥卡村的同伴。那几个印第安人嘟哝、讥笑着,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一样。
詹米放下手枪,向上怒视着伊恩:“该死的,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伊恩?”
“啊,舅舅,我是在回家和你们过圣诞节的路上啊。”伊恩灿烂地笑着说。
詹米明显冷淡地看着伊恩。“圣诞节,哼,该死。”他说。
* * *
那头麋鹿的尸体已经在晚上被冻住了。看到它那双茫然的眼睛蒙着冰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看到死亡,而是因为那具覆盖着雪的巨大尸体如此平静,看上去特别美丽——但是想到要不是我昨晚特别不安,决定外出寻找詹米,那么我眼前的这幅凄凉、静止的画面或许就应该叫“死在雪中的苏格兰人”,而不是“冻结的麋鹿与争执的印第安人”。
那几个印第安人最终讨论到满意了。伊恩告诉我们他们决定返回安娜奥卡村,但是会把我们安全地送到家,以此来交换部分鹿肉。
那具麋鹿的尸体还没有被完全冻硬,他们将它开腹破肚,取出盘绕着的冰凉内脏。那些内脏是蓝灰色的,上面还有些黑色的血迹。在砍掉鹿头,进一步减轻重量后,两个印第安人把麋鹿的躯体翻过来,绑住四条腿,用一根杆子把它吊了起来。詹米悲观地看着,显然是怀疑他们也要那样对待他,但是伊恩安慰了他,说他们能够设法弄个雪橇。那些印第安人没有骑马,但带来了一匹强健的骡子,驮着他们带着上路的毛皮。
天气有所好转,裸露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尽管空气仍然清新和寒冷,但是天空却蓝得刺眼,森林中弥漫着冰冷、浓烈的云杉和香脂冷杉的香味。
我们穿过一片小树林时,铁杉树的气味让我回想起了这次逃亡的开始,以及我们之前见到的那队神秘的印第安人。
“伊恩,”我说,快步走到他身边,“就在你和你朋友找到我们之前,我们看到了一队印第安人,其中有个耶稣会牧师。我觉得他们不是从安娜奥卡来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噢,我知道,舅妈。我知道他们。”他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擦了擦冻红的鼻子,“找到你们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跟踪他们。”他说那几个印第安人是莫霍克人,来自遥远的北面。图斯卡罗拉族在五十年前被易洛魁联盟接收,与莫霍克族有紧密的联系,经常相互进行正式或不正式的访问。
这次访问是因为几个年轻的莫霍克男子要找妻子。他们自己的村庄里缺少适婚女性,所以他们决定南下,看是否能够在图斯卡罗拉族中找到适合的配偶。
“他们找的女人必须属于合适的氏族,”伊恩解释道,“如果氏族不对,那么他们就不能结婚。”
“就像麦克唐纳德氏族和坎贝尔氏族之间通婚那样,是吗?”詹米好奇地插话进来。
“是的,有点像,”伊恩咧嘴笑着说,“但那就是他们带着牧师的原因——如果找到女人,他们就能立即结婚,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暖床了。”
“那他们是基督徒吗?”
“有些是。耶稣会的人已经在他们当中待了有段时间了,休伦族的许多人都皈依基督教了,但是在莫霍克族当中就没有那么多了。”
“这么说,他们去过安娜奥卡?”我好奇地问,“你和你的朋友们为什么要跟踪他们啊?”
伊恩哼了一声,然后拉紧了围在脖子上的松鼠皮毛围巾。“舅妈,他们或许是盟友,但那并不意味着纳科格纳维托和他的勇士信任他们。连易洛魁联盟的其他民族都害怕莫霍克族——不管他们信不信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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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木屋时,已经快到日落时分了。我又冷又累,但是看到那个小家园,我开心了许多。圈里的那头叫克拉伦斯的浅灰色骡子看到我们,热情地嘶叫着表示欢迎,让另外那几匹马凑到了围栏边上,急切地想吃东西。
“那几匹马看上去还好。”有着畜牧工眼光的詹米,最先看的是牲畜是否安好。我则更担心我们的情况,想尽快进屋,让身子暖和起来,然后吃点东西。
我们邀请伊恩的那几个朋友留下来,但是他们回绝了。他们把詹米卸到门前的庭院里,然后匆匆消失,继续去警惕地跟踪那些离开的莫霍克人。
“舅妈,他们不喜欢待在白人的房子里,”伊恩解释道,“他们觉得我们难闻。”
“噢,真的吗?”我恼怒地说。我想到我之前遇到的某个来自安娜奥卡村的年长绅士,他似乎在身上抹满了熊油,然后把自己缝进衣服里面过冬。要我说,他们是乌鸦笑猪黑!
* * *
当天很晚的时候,我们愉快地喝完一两轮威士忌后,最终躺到了床上,看着壁炉里新燃起来的火焰,听着伊恩的平稳鼾声。
“回家真好。”我低声说。
“是的。”詹米叹了口气,把我拉得更近了,让我的头依偎在他肩膀的曲线里。“那晚在寒冷中睡觉,我做了个特别奇怪的梦。”
“是吗?你梦到什么了?”我伸了个懒腰,尽情享受着柔软的羽毛垫。
“各种事情。我梦到了布丽安娜。”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害羞。
“真的啊?”这有些让我吃惊。昨晚在冰冷的棚子里,我也梦到了布丽安娜,而我平时很少会梦到她。
“我思考过……”他迟疑了片刻,“她有胎记吗,外乡人?如果有,你跟我说过吗?”
“她有胎记,但是我觉得我没有跟你说过,她的胎记大多数时候看不到,所以我自己也过了好几年才发现。那是个……”我思考着慢慢地说。
他用搂着我的那只手捏了捏我的肩膀,阻止了我。
“那是个棕色的小胎记,形状像个菱形,就在左边的耳朵后面。是吗?”他说。
“是的,就是的。你在梦里看到的吗?”被子里温暖舒适,但是我脖颈上感到一小阵寒意,突然颤抖了一下。
“我在梦里亲吻了她的那个胎记。”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