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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激烈的对话

到了晚上,伊恩目光迟钝,摸上去很烫。他坐在他的草垫子上跟我打招呼,但身体却在让人担心地摇晃,目光也显得涣散。我丝毫没有怀疑,但还是检查他的口腔进行确认。没错,他深粉色的口腔黏膜上已经出现了白色的科普力克氏斑点。尽管他头发下面脖子上的皮肤仍然白皙,却也显现出了不危险的小红点。
“好了,”我无奈地说,“你也患上麻疹了。你最好到房子里去,我照顾起来更方便。”
“我得麻疹了?那我会死吗?”他问道。他只表现出了些许的关心,注意力都集中在内心的某种画面上。
“不会的,”我不动声色地说,相信自己没有说错,“但是你感觉很不舒服,是吧?”
“我的头有点疼。”他说道。我能够看得出来他头疼,他的眉毛紧锁着,即使是在如此微弱的烛光下,他也眯起了眼睛。
但是他还能走动,这也是件好事,我心想着,看他摇摇晃晃地从阁楼的梯子上爬下来。
他尽管干瘦,却比我高出足足八英寸,至少比我重三十磅。
到木屋顶多只有二十码的距离,但是我把他扶进屋时,他累得颤抖起来。我们进屋时,约翰勋爵坐了起来,费力地动身下床,但是我挥手让他回去了。
“你就待在床上,”我说着,把伊恩沉重地安置在凳子上,“我应付得来。”
我之前都睡在矮床上,所以上面已经有了床单、被褥和枕头。我脱下伊恩的马裤和长袜,迅速把他带到矮床上。他肤色通红,脸颊已经被汗打湿,病态比在昏暗的阁楼里时更明显。
我浸泡的柳树皮汤变成了深色,散发着芳香,已经可以喝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杯子,同时看了看约翰勋爵。
“本来是给你泡的,”我说道,“但是如果你能等……”
“先给他喝,”他挥手说道,“我可以等等,没问题。你不需要帮忙吗?”
我想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想帮忙,那么他可以亲自去厕所,不要用尿壶——因为最后需要我去倒——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在晚上独自到外面走动。我可不想给小威廉解释说我让他的父亲——或者说他心中的父亲——被熊吃掉了,更不用说感染上肺炎。
所以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跪在矮床边上给伊恩喂药。他感觉足够好,知道做鬼脸,抱怨药汤的味道,这让我觉得宽慰。但是,他显然头疼得很厉害,他眉毛中间的皱纹清晰可见,就好像被雕刻在那里似的。
我坐到矮床上,把他的头抬到我的大腿上,轻轻地揉搓他的太阳穴。然后我把两个拇指放到他的眼眶上,坚定地向上按压他的眉脊。他发出不舒服的低沉声响,但紧接着就放松了,脑袋沉重地靠在我的大腿上。
“呼吸,”我说道,“不要担心,刚开始是有点疼,那说明我按到了正确的地方。”
“没关系,这是那个东方人的方法,是吗?”他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他缓慢地抬起手,抓住我的腰部,硕大的手掌十分温暖。
“没错。他指的是倚天宙——威洛比先生,”我跟约翰勋爵解释道,他正迷惑地皱眉看着,“按压身体上的某些点,可以缓解疼痛。这样按摩可以治头疼。那个东方人教我的。”
我有些不愿意向约翰勋爵提及小个子的威洛比先生,因为上次我们在牙买加相遇时,约翰勋爵就让四百来个士兵和水手在岛上地毯式地搜索威洛比先生,怀疑他特别残暴地杀害了他人。
“人不是他杀的,你知道的。”我没忍住补充道。
约翰勋爵朝我扬起了一边眉毛。“挺好的,”他干巴巴地说,“因为我们也没有抓到他。”
“噢,我很欣慰。”我低头看着伊恩,把拇指向外移动了四分之一英寸,然后再次按压。他仍然因为疼痛而绷着脸,但是我觉得他的嘴唇已经没有那么苍白了。
“我想……呃……你应该不知道是谁杀死奥尔科特夫人吧?”约翰勋爵的声音显得随意。我抬头看了看他,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单纯的好奇,以及许多皮疹。
“我知道,”我犹豫着说道,“但是……”
“你知道吗?谋杀案?谁干的?发生了什么事,舅妈?哎呀!”伊恩的眼睛在我的手指下突然睁开,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好奇,然后又被火光刺痛得尖叫着迅速闭上了。
“你别动,你还病着呢。”我说着,用拇指用力按压他耳朵前面。
“啊呀!”他说道,但还是顺从地放松了身体,谷壳垫子在他瘦削的身体下面摩挲出吵闹的声音,“好的,舅妈,不过是谁杀的啊?你不能把事情就说那么一点,不告诉我剩下的部分,就想让我去睡觉。我没说错吧?”他眯起眼睛,朝约翰勋爵呼吁。约翰勋爵朝他微笑起来。
“我不再负责那件事情了,”约翰勋爵向我保证道,“但是……”他更加坚定地对伊恩说道,“你想想,或许那件事情会连累你舅妈想保护的某个人。要是那样的话,刨根问底就不礼貌了。”
“哎呀,不会的,不可能,”伊恩紧闭着眼睛,向他保证道,“詹米舅舅不会杀人,除非他有正当的理由。”
我从眼角看过去,看到约翰勋爵有些吃惊地猝然一动。显然,他从来没有想到可能会是詹米。看到他那对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我向他保证道:“不是詹米。”
“嗯,也不是我,”伊恩扬扬得意地说道,“那舅妈还会保护谁呢?”
“伊恩,你就自以为了不起吧,”我干巴巴地说,“但是既然你坚持要听……”我之所以犹豫,其实是想保护伊恩。
没有人还会因为这个故事而受到伤害——凶手已经死了,而且据我所知,威洛比先生也暴死在牙买加山中不为人知的丛林里,尽管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但是这个故事也牵涉其他人——那个我认识的最先叫吉莉丝·邓肯,后来叫吉莉丝·艾伯纳西的女人,就是在她的命令下,伊恩才被从苏格兰绑架走,囚禁在牙买加,遭受了那些他最近才开始向我们说的苦事。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办法——伊恩吵吵闹闹,就像孩子坚持要听睡前故事,而约翰勋爵则坐在床上,目光里充满好奇,就像金花鼠在等待坚果。
所以,带着想以“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恐怖句子开头的冲动,大腿上仍然靠着伊恩的脑袋,我向后倚靠到墙上,开始讲述玫瑰厅及其女主人,也就是女巫吉莉丝·邓肯的故事,讲述阿奇博尔德·坎贝尔牧师和他那位奇怪的妹妹玛格丽特的故事,以及关于爱丁堡恶魔杀手和弗雷泽预言的故事,还讲述了关于失火之夜和鳄鱼血的故事,讲述了亚拉斯河沿岸六个种植园的奴隶,在巫毒牧师以实玛利的煽动下,起义并屠杀主人的故事。
对于后来发生在海地阿班达威岩洞里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说。毕竟伊恩曾经到过那里,而且那些事情与米娜·奥尔科特被害没有关系。
“鳄鱼!你真的见过吗,舅妈?”伊恩嘟囔道。他闭着眼睛,尽管我讲的故事很恐怖,但他的面容在我的按摩下变得更放松了。
“不仅见过,我还踩过,”我告诉他,“或者说,我是踩到它身上后才看到它。如果我先看到它,我肯定掉头拼命跑开了。”
床上传来低沉的笑声。约翰勋爵微笑着,挠了挠他的胳膊。
“弗雷泽夫人,在西印度群岛经历过那些事情后,你肯定觉得这里的生活很无趣。”
“无趣一点也能接受。”我特别伤感地说。
我不由自主地朝闩住的门看了看,伊恩的火枪靠在那里,它是我之前去仓库接伊恩时带过来的。詹米带走了自己的枪,但是他将两把手枪给我留在餐具柜上,火药已经装填好,子弹盒和牛角火药筒整齐地摆在手枪旁边。
小木屋里温暖舒适,炉火在粗糙去过皮的墙壁上照耀出金色和红色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炖松鼠肉和南瓜面包的温暖香味,还混杂有柳树皮药汤的苦味。我用手指在伊恩的下巴上抚摸。还没有皮疹,但是他的皮肤紧绷且发烫——尽管他喝了柳树皮药汤,但皮肤还是很烫。
讲述关于牙买加的事情至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不那么担心伊恩了。麻疹病人头疼很常见,但是长时间的严重头疼却不常见。脑膜炎和脑炎都是麻疹的危险并发症,而且出现的可能性很高。
“头好些了吗?”我问道。
“好点了。”他说道。他咳嗽起来,头疼得紧闭着双眼。咳嗽停了,他稍微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色的细缝,他发热得很厉害。“我好烫,舅妈。”
我从矮床上下来,去从冷水里拧出一块布。我给他擦脸时,他稍微动了动身体,眼睛再次闭了起来。
“艾伯纳西夫人给我喝过紫水晶,用来治我的头疼。”他困倦地低声说。
“紫水晶?你喝过紫水晶?”我很惊讶,但是压低了声音,用了安抚的语气。
“磨细了放在醋里面喝的,”他说道,“还把珍珠放到甜酒里,她说那是用来帮助睡眠的。”他的脸庞通红浮肿。他把脸颊转过去贴在冰凉的枕头上降温。“那个女人,她很懂宝石。她在黑蜡烛的火焰里烧绿宝石粉,还用宝石按摩我的阴茎——她说那样能让它硬着。”
床那边传来低弱的声音,我抬头看见了约翰勋爵,他一只手肘撑着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么紫水晶有用吗?”我用湿布轻轻地擦拭伊恩的脸。
“有用。”他无力地尝试发出青少年的下流笑声,却尖厉地咳嗽起来。
“这里恐怕没有紫水晶,”我说,“但是有酒,如果你想喝的话。”他确实想喝,于是我在酒里掺了许多水,帮助他喝下去,然后慢慢地让满脸通红、眼睛沉重的他躺到枕头上。约翰勋爵也躺了下去,然后看着。他的浓密金发已经散开,散在他身后的枕头上。
“你知道的,她就是想让男生那样做。”伊恩说道。他的双眼紧闭着遮挡光线,但是他显然能够看见某些东西,哪怕只是在模糊的记忆中。他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正在变干开裂,而且他还开始流鼻涕了。
“她说那颗宝石长在男生的体内——那颗她想要的宝石。但是,她说必须是没有和女生睡过的男生,这点很重要。如果他和女生睡过,那么宝石就会有问题,就算身体里面长……长有宝石。”他停顿下来咳嗽,咳嗽得气喘吁吁,鼻涕横流。我用手帕捏着让他擤鼻子。
“她拿那颗宝石有什么用?”约翰勋爵满脸同情——他很清楚伊恩现在是什么感受——但是好奇心让他提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想知道。
伊恩开始摇头,然后呻吟着停了下来。
“噢,天哪,我的头快裂开了!我不知道。她没有说。她只说那颗宝石必不可少。她肯定得到了。”他才说完话,就又开始严重地咳嗽起来,听上去就像狗在吠叫。
“你最好别说话……”我开口说道,但是轻柔的捶门声让我停了下来。
我立即定住了,湿布仍然握在手里。约翰勋爵迅速从床上倾身,从地上的高筒马靴里拿出手枪。他把一根手指伸到嘴边,让我保持安静,同时朝詹米的手枪点了点头。我悄悄地走到橱柜旁边,拿起手枪。光滑、坚实、沉甸甸的手枪握在手里,让我感觉到放心。
“谁?”约翰勋爵喊道,声音有力得让人惊讶。
门外没有回答,只传来抓门的声音,以及微弱的哀叫声。我叹了口气,把手枪放下,既觉得生气,又觉得宽慰和好笑。
“伊恩,是你那条该死的狗。”
“你确定吗?或许是印第安人的诡计。”约翰勋爵低声说道,手枪仍然不动摇地瞄准着门。
伊恩费力翻过身,面对着门。“洛洛!”他用沙哑、破裂的声音大喊道。
不管声音沙不沙哑,洛洛听得出来它主人的声音,它发出了低沉而开心的叫声,然后疯狂地抓门,抓到大概离地四英尺的地方。
“恶狗,”我说道,匆匆去开门,“别抓了,不然我把你打死,做成地毯或者衣服,或者其他东西。”
洛洛无视了我的威胁,从我旁边冲进了房间。它兴高采烈,跑到房屋中间就让自己重一百五十磅的身体飞起来,直接跳到矮床上,让那张矮床危险地摇晃起来,木头的结合处发出刺耳的抗议声。它无视了伊恩的哽咽叫喊,疯狂地在伊恩的脸上和手臂上舔。伊恩猛地爬起来,十分无力地抵挡洛洛那种流着口水的攻击。“坏家伙,坏蛋,我说,快下去!”伊恩说道,徒劳地想把洛洛从胸口上推下去,尽管不舒服,但还是无助地咯咯笑着。
“快下来!”约翰勋爵也严厉地说道。正在表达爱意的洛洛被打断,耳朵向后耷着,转身盯着约翰勋爵。它卷起嘴唇,让约翰勋爵好好看了看它的牙齿。约翰吓了一跳,不禁举起了手枪。
“下去,坏蛋!把你毛茸茸的屁股从我脸上挪开,该死的畜生!”伊恩说着,捅了捅洛洛的屁股。
洛洛立刻无视了约翰勋爵。它在矮床上面笨拙地走动,转了三次头,用爪子揉了揉被子,然后才躺倒在伊恩旁边。它舔了舔伊恩的耳朵,然后深沉地叹了口气,把脏兮兮的大爪子放在枕头上,然后把鼻子靠到爪子中间。
“伊恩,我让它下来好吗?”我看着它的爪子提议道。我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挪动体格硕大、脾气暴躁的洛洛,除非用詹米的手枪打死它,然后把它的尸体拖下床。还好伊恩摇了摇头,让我放下心来。
“不用,让它在这里吧,舅妈,”他说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它是个好家伙。是吧,我的好朋友?”他把手放到洛洛的颈子上,然后把头转过去,脸颊枕在洛洛浓密的项毛上。
“好吧。”我担忧地看了看洛洛那双眨都不眨的黄眼睛,慢慢地移动,走到床边理顺了伊恩的头发。他的额头仍然发烫,但是我觉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如果他的高烧在晚上消退——这很有可能——那么他或许会紧接着冷得发抖,那时洛洛温暖、多毛的身体也可以当作慰藉。
“睡个好觉。”
“晚安。”他已经半睡着了,飘进高烧的生动梦境,他说的“晚安”也只是低声的嘟哝。
我轻手轻脚地在屋里走动,清理白天劳作的成果——一篮新采摘的花生需要清洗、烘干和存储;散开放在平底锅里、覆盖着培根油的干芦苇秆需要做成灯芯草蜡烛。我还去了趟食物储藏室,搅拌了在桶里发酵的麦芽浆,挤出了用来制作软奶酪的凝乳,还揉压了自然发酵的面团,等着明早做成条状烘焙,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建造在壁炉旁边墙里的小荷兰灶就已经在晚上被小火烧热了。
我回到主屋时,伊恩已经睡熟了,洛洛的眼睛也闭上了,尽管在我进屋时,它的一只黄眼睛突然睁开成一条缝。我看了看约翰勋爵,他仍然醒着,但是没有朝我这边看。
我坐到火边的高背长椅上,拿出那个大毛线篮子。它上面有绿色和黑色的印第安图案——加里布埃尔称之为“太阳噬食者”。
詹米和威廉已经离开两天了。两天可以到达图斯卡罗拉村,再花两天就可以回来,前提是没有意外事故阻挡他们。
“胡说。”我低声说道。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
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篮子里装满了染过色的毛线和亚麻线束。有些是乔卡斯塔送的,有些是我自己纺的。其中的差别很明显,但即使是我自己纺制的那些不均匀且难看的线,也有它们的用处。不能用来织袜子或衣服,但我或许可以用它们来编织茶壶的保温罩——保温罩没有形状可言,足以用来掩盖那些线的所有缺点。
发现我不会针线活时,詹米既震惊,又觉得好笑。我在拉里堡期间从来没有暴露出这个问题,因为詹妮和女用人会给每个人编织衣物。当时我就负责酿酒房和花园里的杂事,从来没有碰过针线活,只是做点最简单的缝补工作。
“你完全不会针织?”他当时不相信地说,“那在波士顿的时候,你冬天在哪里弄袜子来穿啊?”
“买来穿。”我说道。
他当时故意看了看我们坐着的空地周围,欣赏着建到一半的木屋。“没有看到这里有商店啊,想来你最好去学一学,是吧?”
“我想是的。”我没有把握地打量了乔卡斯塔送给我的编织篮。里面应有尽有,三根大小各异的环形长针、四根两头都可以用的显得阴险的象牙针。那四根象牙针纤细得像细短剑,我知道它们是用来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把袜子的后跟编织成圆形的。
“下回去河场的时候,我让乔卡斯塔教我。明年吧。”
詹米哼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针和一团纺线。“不难的,外乡人。你看,针行是这样织上去的。”他从握着的拳头里拉出线,在拇指上绕了一个圈,再把线放到针上,然后用简洁而迅速的动作,在几秒钟里就织出了长长的一行针脚,然后他把另外那根针和一团线递给了我。“给你,你试试。”
我特别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会针织?”
“嗯,我当然会啊,”他说道,迷惑地注视着我,“我七岁的时候就会了。你那个时代的人都不知道教孩子吗?”
“呃,”我感觉有点惭愧地说,“他们有些时候会教小女生针织,但是不教男生。”
“他们没有教你,是吧?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复杂的针织活,只是平针而已。来,用你的大拇指,往下面按……”
就这样,他和伊恩——后来我发现,伊恩也会针织,而且还取笑了我不会针织这件事——教了我平针和反针的基本技巧,在嘲笑我的尝试的间歇,向我解释说苏格兰高地的男生全都要学针织,说针织这项活很有用,与在牧场放羊或放牛时的冗长闲暇时间很搭。
“男生长大后,有妻子给他们织东西,有孩子给他放羊,或许就不再自己织袜子了。”伊恩当时说着,熟练地织好袜子的后跟,然后交还给我,“但是,连小男生都会针织,舅妈。”
我看了看我目前在编织的东西,那是一条大概十英寸长的羊毛披肩,在篮子底部皱巴巴地堆成一小堆。我学会基本的技巧,但是对于我来说,针织仍然是一场激战,因为我的线总是会打结,针总是会滑落;我针织时从未像詹米和伊恩那样舒适和轻松——他们坐在火边,针在大手里发出叮叮的声音,就像壁炉旁蟋蟀的叫声那样令人舒适。
今晚还是算了,我心想。我今晚没法针织。不需要脑子的事情,比如说把线绕成团,我倒是能够做。我拨开詹米给自己织的那双未完成的袜子——还是有条纹的,他这个爱炫耀的家伙——然后拉出一束沉甸甸的新染色的蓝色毛线,它仍然散发着强烈的染料气味。
通常我喜欢新纺线的味道——羊的微弱油味、木蓝的泥土气息,以及用来定色的醋的清新气味。这种味道在今晚似乎很闷人,而且除了它以外,还有木柴和蜡烛燃烧的烟味、男性身体和病号的难闻气味——被子上的汗液和尿壶被使用过后散发出来的臭味——全都被封闭在屋内凝滞的空气里。
我让那束线躺在我的大腿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只想脱掉衣服,用凉水擦洗自己,然后裸着爬进干净的亚麻被子,躺着不动,慢慢地沉睡过去,让新鲜的空气从窗户里吹进来抚摸我的脸庞。
但是,我的一张床上现在睡着一个冒着汗的英格兰人,另一张床上躺着一条肮脏的大狗,更不用说那个会难受整夜的男生。床单已经几天没有洗了,下回洗它们的时候,要用开水煮,还要提起来拧干,会把我的后背都累断的。我今晚用来睡觉的床——假设我要睡觉的话——将会是用被褥叠成的垫子,而枕头将会是一袋梳理过的羊毛。我整个晚上都会呼吸到羊的气味。
照顾病人很辛苦,我突然就感觉特别厌烦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希望他们走开。我睁开眼睛,怨恨地看着约翰勋爵。但是,在我看着他时,我那点自我怜悯的猛烈情感逐渐消逝了。他平躺着,一只胳膊垫在头下,犹豫地凝视着天花板。或许只是因为炉火,但是他的脸上似乎有着明显的焦虑和悲痛,眼睛里也充满了失落。
我立即就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愧疚。的确,我之前不想他出现在这里。他扰乱了我的生活,生病后还需要我辛苦照顾,这让我感到恼怒。他自己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让我感到不安,更不用说威廉了。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詹米会回家来,伊恩会康复,而我则可以重新得到平静和幸福的生活,以及干净的床褥。但是,他所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恢复。
约翰·格雷失去了妻子——无论他怎样看待她,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把威廉带来这里,又让他与詹米外出,这需要许多勇气。而且,我想他这个该死的人也没法避免感染上麻疹。
我暂时把毛线放到旁边,起身去把水烧上。应该去给大家泡杯好茶。我从壁炉旁边站起来,看到约翰勋爵转过了头。我的动静让他把注意力从内心的思绪上转移过来。
“泡茶。”我说。在有过那些苛刻的想法过后,在与他眼神交会时我感到有些尴尬。我笨拙地指了指水壶,表示询问。
他轻轻地微笑,然后点了点头:“谢谢你,弗雷泽夫人。”
我从橱柜上拿下茶叶盒,摆好两副茶杯和茶匙,后来才想到把盛糖的碗放上去,今晚没有了糖浆。
把茶泡好后,我坐到床边喝茶。我们没有说话,小口地喝了一会儿,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羞涩氛围。
最终,我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
“很抱歉,你妻子去世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要表示慰唁的。”我特别正式地说。
他惊讶了片刻,然后朝我点头表示认可,与我的正式相符。
“真巧,你现在竟然会这么说,”他说道,“我正好在想她呢。”
我已经习惯了让别人轻易从我表情中读出我的想法,现在我能够对别人那样做,我有种奇怪的满意感。
“你很想念她吗——你的妻子?”问这个问题时我感觉有点迟疑,但是他并没有觉得这个问题唐突。我几乎觉得他也在这样问自己,因为他立即就回答了我,只是显得有些草率。
“我不知道。这样显得无情吗?”他说着,看了看我,扬起了一边眉毛。
“不一定。你对她无不无情,你肯定比我清楚。”我有些尖刻地说。
“没错,我确实更清楚。”他把头放回枕头上,浓密的头发散乱在肩膀四周,“或者说我现在才更清楚。那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你明白吗?”
“不,我想我并不明白。”
我听到伊恩咳嗽,于是起身去查看,但他只是在睡眠中翻身而已。他趴在床上,一只长臂吊在矮床边上。我拉起他的手——仍然很烫,但是没有那么厉害了——然后放到了枕头上他脸的旁边。他的头发散落下来遮着眼睛,我轻轻地把它们拨了回去。
“你和他很好,你们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惊讶地抬头,看到约翰勋爵下巴靠在拳头上,正在看我。
“我有——我们有个女儿。”我说道。
他睁大了眼睛。“你们?”他尖厉地说,“那个女孩是詹米的?”
“不要叫‘那个女孩’,”我说道,不理智地生了气,“她的名字叫布丽安娜。没错,她是詹米的女儿。”
“很抱歉,”他特别生硬地说。“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他很快又补充道,语气柔和了一些,“我只是有些惊讶。”
我直视着他。我很疲惫,没精力得体地说话:“或许还有点嫉妒吧?”
他有一张外交官的脸,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够掩藏在和蔼可亲的表面之下。但是,我继续注视着他,所以他的面具掉了下去——他淡蓝色的眼睛出现一闪而过的领悟,其中还有些许勉强为之的幽默。
“确实。这又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尽管不应该,但他的敏锐还是让我感到吃惊。那些你以为安全隐藏起来的感情,其实正摆在外面供人观看,发现这点总是会让你觉得窘迫。
“别告诉我你决定来这里时没有想过这点。”茶已经喝完了,我把杯子放在旁边,然后又拿起了我的线束。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没错,我确实想过。”他最终说道,把头靠回枕头上,眼睛盯着木梁低矮的天花板,“但是,如果我通人情——或者说非常通人情——能够想到带威廉来这里会冒犯到你,那么我就会请求你相信我,这种冒犯并不是我来这里的动机。”
我把绕好的线团放进篮子,又拿起一束纺线,然后把它拉开套到柳条藤椅的椅背上。
“我相信你,”我说,目光固定在那束线上,“尽管只是因为那样做会有特别多的麻烦。但是,你的动机是什么呢?”
我感觉到他耸了耸肩,让床单发出沙沙的响声。“显而易见,是让詹米看看孩子。”
“另外显而易见的,是让你能够见到詹米。”
床上明显地寂静下来。我盯着纺线,转动线团,把线从上下左右绕上去,这样复杂的纵横交错,最终可以绕出完美的圆形线团。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最终用冷静的腔调说道。
“没错,”我说道,没有抬头看他,“在哪方面了不起呢?”
他向后靠,我听到了床褥发出的沙沙声。
“你说话既不慎重,也不绕弯子。实际上,我相信我从来没有遇过比你更心直口快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呃,这不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天生就那样。”我说道。我绕完那束线,熟练地把线头塞到线团里。
“我也是。”他特别轻柔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他并不想让我听见。
我起身走到橱柜旁边,拿下分别装着猫薄荷、缬草和细辛的三个罐子,接着又取下大理石研钵。我把罐子里的干草药倒了一些到研钵里,然后从吱吱冒着蒸汽的水壶里倒了一滴水进去。
“你在做什么?”约翰勋爵问道。
“给伊恩准备药,”我说着,朝矮床那边点点头,“四天前给你吃的就是这种药。”
“噢。从威尔明顿经过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起了你,看上去你的医术在乡村地区很出名。”格雷说道。他与我对话,语气现在显得放松。
“嗯。”我研磨草药,细辛那种带有麝香味的深沉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们说你是女魔法师。你知道什么是女魔法师吗?”
“接生婆、医生、下咒或者算命的人。”
他好像发出了笑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他们会平安无事。”这是个陈述句,但是他其实在提问。
“是的。如果觉得危险的话,詹米是不会带上威廉的。你肯定也知道这点啊,如果你多少了解他的话。”我补充道,然后看了看他。
“我了解他。”他说道。
“你确实了解。”我说道。
他安静了片刻,只发出了挠身体的声音。“我足够了解他——或者说我觉得是这样——所以才会冒险让威廉独自和他去。而且,他肯定不会把真相告诉威廉。”
我把绿色和黄色的草药粉末倒进一小块方形的棉纱布,然后熟练地把它系成一个小包。
“是的,他不会,这点你说得不错。”
“你会吗?”
我吃惊地抬起了头:“你真觉得我会那样做吗?”
他仔细地打量了我的面容,然后微笑起来。“不会,”他低声说,“谢谢你。”
我哼了一声,然后把药包放进茶壶。我把草药罐子放回去,然后坐下去,又开始绕那该死的毛线。
“你很慷慨——让威廉和詹米走,也很勇敢。”我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我抬起头看他,他注视着覆盖着兽皮的黑暗的方形窗户,似乎他能够看到窗外,看见詹米和威廉在树林里肩并肩。
“我的性命在詹米手里握了许多年了,”他轻声回复道,“威廉的性命我也能托付给他。”
“要是威廉对于那个叫麦肯锡的马倌的记忆比你想象的要清晰呢?或者他刚好仔细观察了自己和詹米的脸呢?”
“十二岁的男生没有什么敏锐的洞察力,”格雷干巴巴地说,“而且我觉得,如果一个男孩生下来就坚信自己是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的话,那么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是某个苏格兰马倌的私生子——或者说,就算他想到了,他也不会当真。”
我沉默着绕毛线,听着火堆发出的噼啪声。伊恩又咳嗽起来,但是并没有醒。洛洛动了动,在伊恩的双腿旁边蜷缩成一堆阴暗的皮毛。
我绕完第二个线团,然后开始绕第三个。这个线团完成的时候,草药就会泡好了。如果伊恩不用喝药,那么我就去倒下休息。
格雷沉默了很久,所以在他开口说话时,我感到惊讶。在我瞥他时,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凝视着上方,再次在烟渍斑斑的木梁中寻找幻象。
“我刚才跟你说我对我妻子有感情,”他轻声说道,“确实有感情,喜爱、亲近、忠诚。她打小就认识我,我们的父亲是朋友,我也认识她的哥哥,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当你的妹妹,那样她满足吗?”
他看了看我,表情中既有怒气,也有好奇。
“和你过日子肯定不会舒服。”他闭上了嘴,但是感觉话没有说完,于是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是的,我相信她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她从来没有说过不满足。”
我没有回复他,但是我特别用力地用鼻孔往外喷气。他不舒服地耸肩,然后挠了挠锁骨。
“对她而言,我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他辩护道,“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不是我的……”
“我不想听你说这件事。”
“噢,是吗?”为了不把伊恩吵醒,他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是其中那种外交家般的悦耳的抑扬顿挫已经没有了,反而充满了愤怒。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你质疑我的动机,你说我嫉妒。或许你最好不要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忍不住按照你的思路来看待我。”
“你怎么知道我按照什么思路来看你?”
他动了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他面容英俊,他露出的那种表情看上去或许就会像是讥讽。
“我不知道吗?”
我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完全没有掩盖我的表情。
“你刚才说到妒忌……”片刻过后,他安静地说。
“没错。你确实妒忌。”
他把脑袋转过去,但是很快又继续说:“知道伊莎贝尔去世时……我觉得无所谓。尽管我们已经有近两年没有相见,但我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我当时就想,我们同床共枕过,我们共享过同样的生活,我应该在乎。可是我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被子动了动,他变换了更舒适的姿势。“你刚才提到慷慨。其实我并不慷慨。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我是否还能感受,看看死去的是我自己的感情,还是只是伊莎贝尔。”他说道。他的脑袋仍然转朝另外那边,盯着兽皮窗户,眼神随着黑夜变得阴郁。
“只是伊莎贝尔?”我重复道。
他纹丝不动地躺了片刻,面对着另外那边。
“至少我还能感到羞愧。”他特别轻柔地说。
依靠感觉,我能够知道夜已经很深了,炉火已经燃烧得暗淡了,我肌肉上的疼痛告诉我早该睡觉了。
伊恩越来越躁动,在睡眠中翻身、呻吟,洛洛爬起来,用鼻子轻轻推他,发出小声的呜咽。我走过去,再次擦拭伊恩的脸,整理了下他的枕头,拉直了他的被单,然后低声地安慰他。他半睡半醒着。我扶着他的头,把温暖的药汤小口小口地喂给他喝。
“明早就会好些了。”他露出来的脖子上已经可以看到皮疹了——还不算多——但是他的烧已经消退了,紧缩着的眉毛也放松了。
我再次擦拭他的脸,然后慢慢地让他躺回枕头。他把脸颊转过去,贴在凉爽的亚麻枕头上,很快就又睡着了。
药汤还剩下许多。我又倒了一杯,递给了约翰勋爵。他感到惊讶,坐直身子,把杯子接了过去。
“现在你来到了这里,也见到了他,那你还有感受吗?”我问道。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在烛光里目不转睛。
“还有。”他用稳固得像岩石的手,端起杯子,把药喝了下去。“愿主帮助我。”他补充道,说得那么放松,几乎显得毫不在乎。
* * *
伊恩在夜里睡得并不安分,但是在快天亮时浅睡过去。我抓住这个机会,稍微休息下,在地板上将就着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骡子克拉伦斯的大声嘶鸣吵醒。
克拉伦斯是个合群的家伙,任何它认为友好的东西——这包括几乎所有四条腿的动物——靠近时,它都会特别开心。它用来表达喜悦的叫声响彻山谷。在看门的职责上被抢了戏,洛洛感觉受到侮辱,从伊恩的床上跳下来,从我身上跑过,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同时像个狼人那样嚎叫着。
我就这样被从睡眠中惊醒,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约翰勋爵穿着衬衫坐在桌边,也显得很惊讶。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吵闹声,还是因为我的样子而惊讶。我走到外面,匆忙地用手指梳理散乱的头发。我希望是詹米回来了,所以心跳得更快了。
看到不是詹米和威廉时,我的心沉了下去,但是我的失望很快就被震惊替代,因为我看清了来客是戈特弗里德牧师,塞勒姆地区路德宗教会的首领。我与牧师见过几面,那是在我去治病的教区居民的家中。但是他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让我特别吃惊。从塞勒姆到弗雷泽岭,骑马差不多要花两天,最近的德国路德宗农场离这里也至少有五十英里的距离,而且相连的山路崎岖不平。牧师的马术并不熟练——我能看到他黑色衣服上因为多次摔落而溅得到处都是的泥土和灰尘——因此我想,他之所以来到这么偏远的山里,肯定是有特别紧急的情况。
“坐下,讨厌的狗!安静,别叫了!”我尖厉地对洛洛说。它龇牙咧嘴,朝牧师低吼,让牧师的马很不自在。
洛洛用它的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安静下来,一副尊严受损的样子,似乎在说如果我想欢迎明显的坏人进来,那么出了事情它可不会负责。
牧师是个矮胖的男人,脸的四周长着浓密、卷曲的苍白胡子,看上去就像风暴云,而他那张时常眉开眼笑的面容就像穿透云层的太阳。但是,他今早并没有眉开眼笑,他浑圆的脸颊色如泥土,鼓胀的嘴唇显得苍白,两只眼眶因为疲倦而红红的。
“夫人,”他用德语问候我,脱下宽檐帽致意,并且深深地鞠了个躬,“你的丈夫在家吗?”
我只会说几个粗略的德语单词,但是能够轻易地听出来,他是在寻找詹米。我摇了摇头,朝树林那边大致地指了指,表明詹米不在家。
牧师看上去更加担忧了,忧虑得几乎把双手拧在一起。他用德语说了几句紧急的话,然后看见我没有听懂,又更加慢速和大声地重新说了一遍,竭力地手舞足蹈,用尽全力想让我理解。
我还是无助地摇了摇头,而这时我后面有个严厉的声音传过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约翰勋爵用德语说着,走到院子里,“你刚才说什么?”还好,他已经穿上了马裤,但是他仍然赤裸着双脚,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牧师愤慨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想到了最糟糕的事情,但是他的这种表情很快就被约翰勋爵机关枪般的德语从脸上抹去了。牧师向我迅速点头表示歉意,然后急切地朝约翰勋爵转身,挥舞着双臂,结结巴巴地想赶紧把事情讲清楚。
“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我说道。牧师说的一连串德语中,我连一两个单词都没有听懂。
格雷面色阴郁地朝我转身:“你知道有一家姓穆勒的人吗?”
“知道,三个星期前,我为佩特罗尼拉·穆勒接生过孩子。”我说道。听到这个姓过后,我立即担心起来。
“噢。”格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看了看地上,不想把事情告诉我,“恐怕……那个孩子死了。孩子的母亲也死了。”
“啊,不会。不会,她们不可能死。”我坐到门边的长凳上,完全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
格雷伸手擦了擦嘴,点了点头。牧师继续讲述,焦虑不安地挥舞着小而肥胖的双手。
“他说是出疹,想来应该就是我们说的麻疹。”他向我翻译道。接着他又指着他脸上仍然明显的剩余皮疹,用德语问牧师:“是像这样的疹吗?”
牧师斩钉截铁地点头,用德语反复说“就是麻疹”,同时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但是他找詹米做什么呢?”我问道,忧虑中有了迷惑。
“显然他相信詹米能够和那个穆勒先生讲道理。他们是朋友吗?”
“算不上,不是朋友。去年春天,詹米一拳打在杰哈德·穆勒的嘴上,把他打翻在磨坊前面的地上。”
约翰勋爵结痂的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懂了。他的‘讲理’这个词用得很宽泛啊。”
“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和穆勒讲理,”我说,“可是他为什么会不讲理呢?”
格雷皱起了眉头——我意识到,他并不认可我用“简单粗暴”这个词——尽管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犹豫了,然后朝矮小的牧师转过去,又问了些其他的问题,接着专注地听着牧师德语的洪水般的回答。
在许多肢体语言的帮助下,牧师的故事通过断断续续的翻译逐渐呈现了出来。
正如约翰勋爵之前说的那样,十字溪麻疹疫病爆发。这场疫病显然传播到了乡村地区,萨勒姆的几户人家都被感染了,但是位于偏僻地方的穆勒家直到最近才被感染。
但是,在麻疹症状显露出来的前一天,一小队印第安人曾经在穆勒家农场停留,讨要吃的和喝的。穆勒对印第安人的看法我特别熟悉。他当时特别凶狠地把那些印第安人赶走了。按照穆勒的说法,那些受到冒犯的印第安人,在离开的时候朝他家房子做了神秘的手势。
第二天麻疹在他家里爆发出来时,穆勒就很肯定,那种病是那些被他赶走的印第安人通过在他家房屋上施魔法来传给他们的。他于是立即在房屋的墙上画了反魔法的图案,然后请牧师从塞勒姆去驱魔……“我觉得他说的就是驱魔,”约翰勋爵怀疑地补充道,“尽管我不确定他那么说的意思是不是……”
“无所谓,”我不耐烦地说道,“你继续讲!”
但是,穆勒的那些做法都没有用,所以在佩特罗尼拉和那个新生儿病死后,穆勒老头就丧失了他那本来就不多的理智。他发誓要报复那些给家里带来灾祸的印第安野人,逼迫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跟着他,骑马进了森林。
三天前他们结束远征,回到家中,几个儿子都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穆勒则满怀冷冰冰的满足感。
“我当时在场。我亲眼见到的。”牧师说道,回忆到这里时,小股的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了下去。
穆勒家的女人当时歇斯底里地给牧师送来信息,把他叫了过去。牧师骑马去马厩院子,发现两根黑色的发辫挂在谷仓的门上,在风中轻轻地摆动,它们的下面写着“复仇”两个字。
我嘴巴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意思是说他把……”
“显然是那样的。”
牧师仍然在说话,他抓住我的胳膊摇晃,想表达出事情的急迫。听到牧师说的话后,格雷的表情变得沉重,于是他插嘴突然提了一个问题,牧师疯狂地点头回答了他。
“穆勒要来这里。”格雷朝我转身,露出担忧的表情。
牧师当时被那两块带发头皮弄得心烦意乱,于是便去寻找穆勒先生,却发现穆勒在把那两个恐怖的战利品钉在谷仓门上后就离开了农场,朝弗雷泽岭赶来——这是他自己说的——要见我。
如果我不是之前就已经坐下,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或许会瘫倒下去。我能够感觉到脸上的血液正在流干,确定自己的脸色和戈特弗里德牧师一样苍白。
“为什么?”我说,“他是要……他不会!他不会觉得是我对佩特罗尼拉或者那个孩子做了什么,是吧?”我转身向牧师求助,他把短胖、颤抖着的手抓到泛白的头发里,弄乱了仔细涂抹过猪油的发丝。
牧师不知道穆勒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约翰勋爵说,好奇地看了看牧师那不出众的外表,“庆幸的是,他独自出发,全速追赶穆勒,两个小时后发现他睡在路边。”
体格高大的老农民穆勒显然只顾着复仇,已经有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路德宗信徒很少酗酒,但是在疲劳和情感的刺激下,穆勒回家后喝了许多酒,身体承受不住。在来弗雷泽岭的路上,他醉得受不了,所以设法把骡子缚住,然后自己裹着外衣,倒在路边的野草莓丛里就睡着了。
牧师没有叫醒穆勒,因为他很清楚穆勒的暴脾气,而且知道醉酒不会改善他的脾气。他骑上自己的马,尽可能快地赶路,相信老天能够让他及时到达这里,警告我们。
牧师毫不怀疑詹米有能力应付穆勒,无论穆勒是什么状态,有什么打算,但是詹米不在家……
戈特弗里德牧师无助地看看我,又看看约翰勋爵,然后又看着我。
“或许你应该离开?”他用德语建议道,朝围场那边点了点头,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我不能走,”我说,然后指了指房子,“我的——哎呀,外甥用德语怎么说……”我想用德语告诉他伊恩不舒服,但是想不出正确的单词。
“她的外甥生病了,”约翰勋爵替我说道,“你患过麻疹吗?”
牧师摇了摇头,担忧的表情变成了惊恐。
“他没有患过麻疹,”约翰勋爵转身对我说道,“他不能留在这里,不然就有可能被传染,是吗?”
“是的。”我不再那么震惊,逐渐镇定下来,“是的,他得马上走。他在你旁边没问题,你已经不会传染了。但是伊恩还会。”我试着理顺头发,但是没有成功,它们的根部都已经立了起来——不立起来才奇怪呢,我心想。然后,我想到了钉在穆勒家谷仓门上的头皮,自己的头皮惊恐得阵阵发麻,发根立得更直了。
约翰勋爵用专断的口气对小个子的牧师说话,拉着他的衣袖,催促他去骑马。牧师在抗议,但是他抗议得越来越无力。他回头看了看我,浑圆的脸庞上充满了忧虑。
我试着安慰地朝他微笑,却感觉和他一样担忧。
“谢谢你,”我用德语对他说道,然后又对约翰勋爵说:“告诉他不会有事的,好吗?不然他不会走。”约翰简短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说了。我跟他说我是军人,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牧师拉着马笼头,站了片刻,真诚地与约翰勋爵说话,然后他松开马笼头,坚决地转过身,穿过庭院朝我走来。他伸手上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蓬乱的头上。
“愿上帝保佑你。”他用德语说道。
“他说的是……”约翰勋爵开口翻译道。
“我听懂了。”
我们沉默不语地站在庭院里,看着牧师穿过栗子树林。庭院里似乎平静得不协调,秋日的柔和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鸟儿在我头顶的空中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我听到啄木鸟在远处啄树的声音,还听到大蓝云杉树里嘲鸫的清脆二重唱。没有猫头鹰的声音,不过没有猫头鹰是正常的,现在已经早晨十来点钟了。
是谁呢?我现在才想到那出惨剧的另一个方面。穆勒盲目复仇的目标是谁呢?从穆勒家的农场骑马出发,要花上好几天才能到达印第安人地盘与移民定居地的分界山,但是如果走其他的方向,穆勒可以抵达好几个图斯卡罗拉人或切罗基人的村庄。
他进了印第安人的村子?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和他的几个儿子在村里进行了怎样的屠杀?更糟糕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屠杀?
尽管有阳光,但我还是打了个寒战。不是只有穆勒相信复仇。被他杀害的人的家庭、部落和村庄也都会复仇;而且,如果他们知道了凶手的身份,那么他们的复仇或许不会止于穆勒一家。
如果他们不知道凶手身份,只知道凶手是白人……我又颤抖了。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屠杀的故事,知道很少有受害者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才招致杀身之祸的。他们只是不幸运,在错误的时间生活在错误的地方。弗雷泽岭正好在穆勒家和那些印第安村子的中间——现在看来,这里显然是个错误的地方。
“噢,天哪。我希望詹米在家。”直到约翰勋爵回答,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
“我也希望,”他说,“尽管我开始觉得威廉和他同行比在这里安全许多——这不仅是因为疾病。”
我看了看他,突然意识到他仍然很虚弱,这是他这一个星期来第一次下床。他那张残留着皮疹的脸显得苍白,而且还抓着门框,支撑着自己,以免摔倒。
“你就不应该起床的!快进去躺下。”我惊呼道,然后抓住他的胳膊。
“我很好,”他生气地说,但并没有挣开我,而且在我坚持让他回床上时,也没有抗议。
我跪下去检查伊恩。他在矮床上不安分地翻动,全身因为高烧而发烫。他闭着眼睛,脸庞肿了起来,新长出来的皮疹让他破了相。他脖子里面的腺体像鸡蛋,又圆又硬。
洛洛把鼻子伸到伊恩的手肘下面打探,轻轻地推动伊恩,然后呜咽起来。
“他不会有事的,”我坚定地说,“你为什么不出去,留意一下有没有人来,嗯?”
但是洛洛无视了我的建议,反而耐心地坐着,看我从冷水里拧出一块布来给伊恩擦洗。我轻轻地把他推到半醒,梳理了他的头发,让他用了尿壶,然后哄劝他喝下香蜂草糖浆——与此同时,我还始终注意听外面有没有蹄声,克拉伦斯有没有在看到有人到来时欢快地叫喊。
* * *
这天很漫长。我每听到动静就会吓一跳,每走一步就会回头看,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最终安心开始当天的工作。我照看了发烧、痛苦的伊恩,喂了牲口,除掉了菜园里的杂草,采摘了用来腌制的鲜嫩黄瓜,还让乐于帮忙的约翰勋爵给豆子去壳。
我从厕所去羊圈的路上,渴望地看着树林里面。我特别想就那样走进凉爽、绿色的丛林深处。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了。但是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弗雷泽岭上,时间在宁静中逐渐逝去,而杰哈德·穆勒仍然没有出现。
“给我讲讲这个叫穆勒的人。”约翰勋爵说。他的胃口正在好起来,尽管他把用蒲公英叶和商陆拌的沙拉推到旁边,但他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油炒玉米糊。我从碗里拿出一根鲜嫩的商陆秆,自顾自地小口咀嚼,享受着那种刺鼻的味道。
“他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德国路德宗信徒,这点你肯定猜到了。他们住在离这里十五英里远的地方,生活在河谷里。”
“然后呢?”
“杰哈德·穆勒是个大块头,而且你肯定也知道了,他很固执。会说几句英语,但是不多。他年龄不小,但是他真的很壮!”我仍然能够回忆起,肩膀上长着许多发达肌肉的他,把一袋袋五十磅重的面粉抛到马车上,就像抛一袋袋羽毛那样轻松。
“他和詹米打过架——他像是那种记仇的人吗?”
“他绝对是那种记仇的人,但是不关那次打架的事情。那次其实算不上打架。那是……”我摇了摇头,寻找描述那次事件的办法,“你知道骡子?”
他扬起金色的眉毛,微笑起来。“知道一点。”
“嗯,杰哈德·穆勒就是头骡子。他脾气其实不是特别坏,他也说不上傻,但是几乎只在意自己脑袋里想的东西,要让他关注其他事情,得费不少力。”
詹米和他在磨坊发生争吵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但是我让伊恩给我讲过。穆勒老头坚定地认为,费利西亚·乌兰——磨坊主人的三个女儿之一——有短斤少两的情况,欠他一袋面粉。
费利西亚抗议说他带来的是五袋小麦,磨了后就是四袋面粉,但是没用。她坚持说之所以少了一袋,是因为麦粒上的麦壳被去掉,五袋小麦就等于四袋面粉。
“五袋!”穆勒当时说道,在她面前张开五指挥舞,“是五袋!”他不听劝说,开始口无遮拦地用德语咒骂,怒视着把费利西亚逼到了角落里。
伊恩本来尝试分散穆勒的注意力,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冲到外面,把正在与乌兰先生谈话的詹米叫来了。乌兰先生和詹米都匆匆走进去,但是和伊恩差不多,没有成功改变穆勒认为自己被欺骗的想法。
穆勒无视了他们的劝告,进一步逼费利西亚,显然是打算从她背后再抢走一袋面粉。
“在这个时候,詹米懒得再跟他理论,就打了他。”我说道。
穆勒已经七十岁了,所以詹米在刚开始打他时还是有些不忍心,但是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的拳头从穆勒的下巴上弹开,就好像他的下巴是用风干橡木做成的一样。
穆勒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猪那样攻击詹米。詹米先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然后又用尽全力打在他的嘴上,把他打倒在地,詹米的指关节也被他的牙齿刮破了。
乌兰先生是贵格会教徒,因此反对使用暴力。詹米在和他说了两句话过后,拉住神志不清的穆勒的双腿,把他拖到外面去了。穆勒的一个儿子正耐心地在马车里等着。詹米抓住穆勒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按在马车上,和蔼地用德语说话,直到乌兰先生把穆勒的面粉重新分装成五袋,然后送出来,在穆勒锐利的眼睛下装到马车里。
穆勒当时把那五袋面粉数了两次,然后转身庄重地对詹米说:“谢谢你,先生。”然后他爬上马车,坐到他那位困惑的儿子旁边,驱车离开了。
格雷挠了挠脸上残余的皮疹,微笑起来:“我懂了。那么说他应该没有记仇了?”
我摇了摇头,咀嚼口中的食物,然后吞了下去。“完全没有。我去他家农场给佩特罗尼拉接生的时候,他对我特别和善。”再次意识到佩特罗尼拉母女已经去世时,我的喉咙突然闭合,胆汁冒到里面,我被苦涩的蒲公英叶哽住了。
“给你。”坐在对面的格雷把那壶麦芽啤酒推给我。
我大口喝下麦芽啤酒,凉爽的酸味暂时缓解了精神上更深的苦涩。我把酒壶放下,然后闭着眼睛坐了片刻。清新的微风从窗户吹进来,但是阳光把我双手下面的桌面照得温暖。我仍然拥有着肉体存在的所有微小喜悦,而且我对它们有了更敏锐的意识,因为我知道,有其他人被突兀地剥夺了这种喜悦——而且他们此前很少尝到这种喜悦的滋味。
“谢谢你。”我睁开眼睛说。
格雷看着我,显出一副特别同情的神色。
“你会觉得,这没什么可让人震惊的。”我说道,突然觉得有必要去解释,“这里的人们那么容易死去,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我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情况,而且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感到脸颊上有一滴温暖的东西,发现那是泪水时,我感到有些惊讶。他伸手到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了我。手帕不是特别干净,但是我不介意。
“我有些时候会想,詹米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什么。”他故意用轻柔的语气说道。
“噢,是吗?真让人感到荣幸啊。”我抽了抽鼻子,然后把鼻涕擤了出来。
“他当时开口谈论你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他指出道,“而且,尽管你无疑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但是他谈论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外貌。”
让我惊讶的是,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地握住。“你有詹米的那种勇气。”他说道。
这让我笑了起来,尽管笑得并不热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说道。
他没有回复我这句话,而是微微地笑了。他的拇指轻轻地摸着我的指关节,轻柔而温暖。
“他并没有因为害怕手指皮开肉绽而止步,”他说道,“我觉得你也没有。”
“我不能。我是医生。”我深吸一口气,擦了擦鼻子,眼泪不再流了。
“确实,我还没有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呢。”他安静地说,然后停顿下来。
“不是我救的。对于麻疹这样的病,我能做的其实并不多。我能做的只是……在场。”
“不只是在场。”他干巴巴地说道,然后松开了我的手,“你还要喝些啤酒吗?”
我开始清楚詹米在约翰·格雷身上看到的是什么。下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伊恩在床上翻滚和呻吟,但是在傍晚的时候,他的皮疹快要开始消退了,高烧似乎也退了一点。他不想吃东西,但是我或许可以劝他喝点牛奶汤。这让我想起挤奶的时间快到了,我于是站起来,低声对约翰勋爵说了两句话,然后就把治疗的事情放到了一边。我打开木屋的门走出去,发现杰哈德·穆勒就在门前,站在庭院里。
他的双眼是红棕色的,看上去总是充满了内在的狂暴。他眼睛周围的肌肤上有擦伤,让那种狂暴显得更猛烈了。他用那双深陷的眼睛盯着我,对我点头,紧接着又点了一次。
和上次见到他时相比,他变得瘦小了。他的肌肉全都变小了,虽然体格仍然高大,但是他现在骨头比肌肉多,形容枯槁,而且显老。他盯着我的双眼,他的脸庞就像被揉皱的纸张,上面就只有双眼还有活力。
“穆勒先生,你好。”我说道。在我自己听来,我的声音显得镇静,我希望在他听来也一样。
他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地站着,似乎傍晚的微风都可以把他吹倒。我不知道他是丢掉了他的坐骑,还是把它留在了山下,但是我没有看到马或骡子的踪迹。
他朝我走了一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克莱尔夫人。”他用德语说道,声音中有种乞求的语气。
我停了下来,想把约翰勋爵喊出来,但是我犹豫了。如果他想伤害我,那么他就不会称呼我的名字。
“他们死了,”他说道,“我的女儿,我的孩子。”眼泪突然从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涌出,慢慢地流下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庞。他眼睛里的痛苦如此剧烈,让我不由得伸出手,拉起了他那只在劳作中留下许多伤疤的大手。
“我知道,”我说道,“节哀。”
他又点了点头,衰老的嘴巴颤动着。他在我的带领下走到门边的长凳边,然后很突然地坐了下去,就好像双腿上的力量全部消失了一样。
门打开了,约翰·格雷走了出来。他拿着手枪,但是我对他摇了摇头,他立即把手枪藏到了衬衫里面。穆勒还没有松开我的手,他拉我坐到了他的旁边。
“夫人。”他说道,然后突然转身,把我抱住,让我紧贴在他肮脏的外套上。他无声地哭泣着,身体在抖动。即使我知道他做了什么,我还是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他身上很难闻,散发着暮年和悲伤的酸臭味,还有啤酒味、汗味和污秽物的气味,在所有这些气味下面,还有血液干了过后的恶臭。我颤抖了,心中交织着怜悯、恐惧和恶心,但是我不能松开。
他最终放手了,似乎突然看到了在旁边踌躇、不知该不该插手的约翰·格雷。
“我的天哪!”穆勒惊恐地叫道,“他有麻疹!”太阳西沉得很快,在庭院里洒下血色的阳光。阳光照在格雷的整张脸上,照亮了那些已经变暗的皮疹,把他的皮肤照得通红。
穆勒朝我转过身,用粗糙的大手疯狂地抓住了我的脸。他用拇指从我的脸颊上刮擦过,发现我的皮肤仍然干净时,他深陷的双眼中出现了宽慰的神情。
“谢天谢地。”他说,然后放开了我的脸,开始在衣服里面翻找,同时用德语模糊不清地说着急迫的话语,我只听懂了一两个单词。
见我很迷惑,格雷说:“他说他害怕自己赶不上,说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迟到。”他怀疑、反感地打量了穆勒,“他说他给你带东西来了——某种护身符。它可以阻挡那种诅咒,让你不会患麻疹。”
穆勒从衣服深处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然后放在我的大腿上,仍然用德语嘟哝着什么。
“他感谢你对他家的所有帮助——他觉得你是一个好女人,对他来说,你就像他的儿媳那样珍贵——他说……”穆勒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包裹,格雷的话语停了下来。
我张开了嘴巴,但是没有出声。我肯定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因为那个包裹突然滑到了地上,露出了那束黑白相间的头发,上面仍然挂着小银饰。与这束头发一起的是那个小皮包,以及那束被血液沾湿的啄木鸟羽毛。
穆勒仍然在讲话,格雷在试着开口说话,但是我对他们的话只有模糊的意识。我耳朵里回响着的是我一年前听到的话——那是当时在下面的溪边,加里布埃尔用轻柔的声音在替娜亚维恩翻译。
娜亚维恩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可能是,会发生”。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让我感到安慰的就只有她的话语:“她说你不用担心,疾病来自上天,不会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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