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难熬的一天
他们暂时存放遗体的小屋离房子很远,是菜园外面存放工具的一个小棚屋。苍白的月亮低悬在空中,但是月光足够明亮,能够让人看清穿过菜园的那条砖路。用树篱支撑的果树靠着墙壁,它们的影子就像一张张黑色的蜘蛛网。之前有人挖过土,我能够闻到新翻泥土的湿冷气味,想到蠕虫和霉菌,不禁颤抖了一下。
詹米感觉到我的颤抖,轻轻地伸手摸着我的后背。
“没事吧,外乡人?”他低声说道。
“没事。”我抓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让自己安心。他们应该不会把贝蒂埋在菜园里,挖土肯定是为了种菜,比如说翻挖洋葱地,或者挖沟种早豌豆。这个想法让人舒适,尽管我的肌肤仍然感觉寒冷,内心充满了担忧。
詹米也并不轻松,尽管他表面上就像平时那样镇静。他对于死亡并不陌生,也不怎么害怕死亡。但是,他是天主教徒,是凯尔特人,坚信身体消亡之后会有看不见的彼世,相信有鬼魂,不想与任何鬼魂相遇。但是,如果我下定决心,他会为了我勇敢地面对那个彼世。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没有松开。
我也捏了捏他的手,十分感激他的存在。贝蒂的鬼魂会怎么看待我提议的行动计划?这在我们之间是个有争议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故意剖开贝蒂遗体的想法也让他特别担心,无论他有多么相信没有灵魂的身体就只是一堆黏土。
“在战场上看到人们被砍死是一回事,”他在晚上早些时候与我争论道,“那是战争,尽管残忍,却值得尊敬。但是,冷血地用刀割进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体……”他看着我,双眼里充满了烦恼的神情,“你确定必须那样做吗,克莱尔?”
“是的,必须那样做。”我说这话时,他注视着我在收集的那袋东西。一大卷用来吸干液体的卫生纱布、几个用来装器官样品的小罐子、最大的那把骨锯、几把手术刀、一把沉重的大剪刀、一把从厨房借来的锋利菜刀……这些东西看上去肯定很邪恶。我用毛巾把大剪刀包起来,以免它和其他器具碰撞出响声,然后把它放进袋子里,谨慎地组织着我的话语。
“你看,”我最终说道,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如果贝蒂是被人害死的,那么我们肯定有义务为她查明真相。如果你被人害死了,你不会想有人尽力去查明真相,去为你复仇吗?”
他静止地站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思考,低头看着我。然后,他的表情放松下来,他点了点头。
“是的,我会。”他安静地说道。他拿起骨锯,开始用布把它包起来。
他没有再抗议,没有再问我是否确定。他只是坚定地说如果我要那样做,那么他就要陪着我,然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确实不能肯定。我确实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贝蒂的死特别不对劲。但是冷月在空旷的天空中逐渐落下,寒风吹着我的脸颊,让我没有那么自信,我不确定她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蒂或许只是意外身故,而不是被谋杀的。我的判断或许是错的,或许死因只是食道溃疡引发的大出血,是喉咙里的动脉瘤破裂,或者是其他生理学上的反常病症,不常见,但是很自然。实际上,我之所以要解剖她的遗体,只是为了证实我相信自己的诊断能力?
风把我的斗篷吹得鼓起来,于是我单手将它拉紧,挺直我的后背。没错,那不是自然死亡,我知道。我说不准为什么我知道,但是幸好詹米没有问我。
我短暂地回忆起往事——乔·艾伯纳西脸上挂着快乐的微笑,伸手到装满骨头的硬纸板箱里,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对死人这样做,夫人。”
我能,而且我也做了。他当时递给我一个颅骨,我想起了吉莉丝·邓肯,一阵战栗贯穿我的全身。
“你不用这样做,克莱尔。”詹米握紧我的手,“我不会觉得你懦弱。”他的声音温柔而严肃,在风中几乎听不见。
“我会觉得自己懦弱。”我说道,然后感觉他点了点头。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他松开我的手,走到我前面去打开大门。
他停下来,转头聆听,我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到他身体的平滑、清楚的轮廓。他提着的灯笼散发出燃烧中的油味,一丝微光从他斗篷上的打孔镶片漏出来,形成许多昏暗的小光点。
我环视四周,回头看了看房子,现在尽管很晚,但客厅里仍然点着蜡烛,有人还在那里打牌。风向变化,我听到微弱的说话声,以及突然的笑声。楼上的房间大多数都黑着,只有一个房间还点着蜡烛,我知道那是乔卡斯塔的房间。
“你姨妈还没睡。”我低声对詹米说道。他转过身,抬头朝房子看去。
“不是,是邓肯还没睡。”他轻声说道,“毕竟我姨妈不需要光。”
“或许邓肯在床上给她读书。”我说道,试着在我们的严肃任务中增添活跃的气氛。詹米嘲讽地哼了哼,但是那种压抑的氛围确实减轻了一点。他拉开门闩,把门推开,展现出门内的一片漆黑。我背对着房子那边的友好光线,走进大门,感觉有点像是珀耳塞福涅走进地狱。
詹米把灯笼递给我,走到了大门旁边。
“你在做什么?”我低声问道,听到了他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门边特别黑,我只能看见他的黑影,但是紧接着传来的那种声音说明了他在做什么。
“在门柱上撒尿。”他低声说道,向后退,窸窸窣窣地提起马裤,“如果我们必须那样做,也可以,但是我不想有东西跟着我们回房子。”
听他这么说,我也哼了哼,但是没有反对他在棚屋的门上撒尿。无论是不是想象,黑夜中似乎都有些什么隐形的东西在黑暗中移动,在风中喃喃细语。
走到里面几乎是种解脱,里面的空气静止不动,尽管在灰尘、腐烂干草和发霉木头的湿冷气味中,混杂着浓郁的死亡气息。一声微弱的金属刮擦,昏暗灯笼的嵌板被掀起来,一束刺眼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棚屋。
他们把死去的贝蒂放在两个支架上,尸体已经被清洗过并摆好,裹着粗糙的平纹细布。尸体旁边有一条不大的面包和一杯白兰地。是谁放在这里的呢?我心想。肯定是其他某位奴隶。看到这一幕,詹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近乎责备地看着我。
“碰祭品会带来厄运。”
“我能肯定,只有拿走祭品才会带来厄运。”我低声向他保证道,但还是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才把那些东西拿开,放在棚屋角落的地上,“过后我会把它们摆回来。”
“嗯。等等,外乡人。先别碰她。”
他伸手到斗篷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他揭开瓶子的软木塞,把手指伸到瓶口,倒出少许液体,洒在尸体上,同时迅速地念着盖尔语的祈祷词。我听得出来,他念的是祈祷词是祈求圣米迦勒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受恶魔、食尸鬼和夜行事物的影响。真是特别有用。
“那是圣水吗?”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当然是。我从勒克莱尔神父那儿找来的。”他在尸体上画了个十字,用手按了按用布盖住的尸体头部,然后才不情愿地点头,同意我继续。
我从袋子里取出手术刀,小心地割开裹尸布的针脚。我带来了粗针和蜡线,用来缝合尸体,幸运地话,我也能把裹尸布缝得足够好,没人会知道我做过什么。
她的面容几乎难以辨认,圆圆的脸颊变得松弛和凹陷,原本柔软、健康的黑色皮肤变得苍白,嘴唇和耳朵都是暗紫色。这让解剖变得轻松:显然这只是一具躯壳,而不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如果她仍然在附近的话,不会反对我的做法,我心想。
詹米再次在胸前画十字,用盖尔语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静止地站着,把灯笼高高举起,让我能够在灯笼的光亮下工作。光线把他的影子投到墙壁上,摇曳着,巨大而奇异。我把目光挪开,进行我的工作。
即使最正式和卫生的现代验尸过程,也格外血腥。这次验尸因为光线、水和专门工具的不足,只会更加糟糕。
“你不必看,詹米。”我说道,后退一步,站了片刻,用手腕擦拭额头。棚屋里尽管寒冷,但我还是因为用力切开胸骨而满头大汗,而且空气中充满了解剖尸体的难闻气味。“墙上有钉子,如果你想出去待会儿的话,你可以把灯笼挂上去。”
“我没事,外乡人。那是什么?”他向前倾身,小心地指着。他脸上的不安被好奇取代了。
“气管和支气管,”我回答道,用手指沿着那些优雅的环形软骨抚摩,“还有肺的一部分。要是没问题,把灯笼再靠近一点,好吗?”
我没法将肋骨分开得足够远,将两边的完整肺部露出来,但是我能够看到的部分,足以让我排除一些可能性。两片肺叶的表面都是黑色的,布满颗粒,贝蒂四十多岁,一辈子用的都是敞开的木材火堆。
“你呼吸进去的脏东西,烟草的烟、煤烟、霾,等等,都不会被咳出来,会慢慢地被推挤到肺组织和胸膜中间,”我解释道,用手术刀尖掀起一点半透明的薄薄胸膜,“但是,身体没法完全把它们清除,所以它们就留在了那里。小孩子的肺部会是好看的、干净的粉色。”
“我的肺也像这样吗?”詹米抑制住了一次条件反射般的轻微咳嗽,“什么是雾霾?”
“爱丁堡那种城市里的空气,里面的烟和雾混合在一起。”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发出用力的哼声,将肋骨往两边掰,朝阴暗的胸腔里看,“你的可能没有这么糟糕,因为你很多时候都在户外和没有生火的地方。要是不生火过日子,你得到的补偿就是干净的肺。”
“这点很好,因为你别无选择。”他说道,“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大多数人宁愿选择温暖和咳嗽。”
我没有抬头,而是微笑起来,割开右肺的上面部分肺叶。
“是的。”两个肺里都没有大出血的迹象,气管里没有血液,没有肺阻塞的痕迹,胸腔和腹腔里也没有积血,尽管有些地方在渗血。血液会在人死亡后迅速凝结,但接着会逐渐再次液化。
“给我递些纱布,好吗?”鉴于贝蒂死亡时的惨状,裹尸布上的少许血迹或许不会让人担心,但是我不想血迹多得让人怀疑,进而检查裹尸布里面。
我倾身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纱布,一只手不经意地按在了尸体的侧边。尸体发出低弱的呻吟,詹米惊呼着向后跳,让灯笼摇晃得很厉害。
我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缓了过来。
“没事的,”我说道,尽管心脏还在迅速跳动,脸上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凉,“只是体内残留的气体。尸体经常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詹米吞咽一口唾液,将灯笼稳定下来,“是的,我见过很多次。但还是会让你吓一跳,不是吗?”他朝我撇着嘴微笑,尽管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有光泽的汗水。
“没错。”我突然想到,他无疑处理过许多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所以和我一样熟悉死尸的各种现象。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刚才那个地方,但是没有再出现任何声音,于是我继续进行我的检查。
这次即兴验尸不同于现代验尸的另一个地方就是没有手套。我双手的手腕以下都沾满了血,尸体的气管和黏膜都有种不舒适的黏滑感。棚屋里尽管寒冷,但是尸体腐烂的过程已经不可阻挡地开始了。我伸手到心脏下,把它抬起来靠近光亮,看上面是否有严重的变色,或明显的大血管破裂。
“它们有些时候还会动。”詹米在片刻过后说道。他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气,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的双眼紧盯着贝蒂的脸,但是有种疏远的神情,他看到的是其他场景。
“谁会动?”
“尸体。”
我的前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没错,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暂时不要说出来。
“是的,”我尽可能随意地说道,然后又回头去检查,“很常见的现象。通常只是因为体内气体的移动。”
“我有次见过死人坐起来。”他说道,语气和我的一样随意。
“什么,他是醒了吗?没有真的死掉?”
“不是,是在火里面。他已经死了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的声音平淡而冷漠,但是他的脸上有种内向的神情,这让他显得特别不自在。无论他当初看到的是什么,他现在都又再次见到了。
“在卡洛登战役过后,英格兰人在战场上烧掉死去的高地人。我们闻到了火堆的气味,但是我没有看见,只是在他们把我带出去,用马车送我回家时,我才看见了。”
他当时躺着藏在一层干草下,鼻子紧贴在马车板的裂缝上,以便呼吸。马车夫绕路远离战场,避免被农舍附近的军队盘问。在一个地方,他停了一会儿,等一群士兵走远。
“在大概十码远的地方,烧着一个火葬堆,被点燃没多久,因为尸体上的衣服都没有烧焦。我看到格雷厄姆·吉莱斯皮躺在离我比较近的这边,他肯定已经死了,因为他的鬓角上有被手枪击中的印记。”
詹米搭的那架马车似乎等了很久,但是也难说,因为他当时因为疼痛和发烧而头脑迷糊。但是,他观看着火葬堆,看到吉莱斯皮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来,把头转过来。
“他当时径直看着我,”他说道,“要不是我足够理智,我恐怕就大叫出来了。实际上,他当时显得……很友好。”他的声音中有些不安宁的诙谐,“我觉得他或许是要告诉我,死并没有那么糟糕,或者欢迎我去地狱。”
“死后挛缩。”我说道,专心地发掘贝蒂的消化系统,“火会让肌肉收缩,四肢通常会抽动到特别像活人的姿势。能把灯笼再拿近些吗?”
我把松弛的食道拉出来,小心地将它切下,然后翻转过来。食道末端有发炎的症状,内部有血液,但是没有破裂和大出血的迹象。我弯下腰,眯眼朝咽腔上面看,但是太暗,看不见什么。我没有设备,没法仔细地检查,于是只好检查另外那头,将手伸到胃的下面,将它抬了起来。
整件事情的不对劲感觉突然加强了。如果有什么问题,那么最有可能在胃部找到证据。我的逻辑和第六感都是这么说的。
胃里没有食物。她呕吐了那么多,胃里没有食物也不奇怪。但是,在我切开厚厚的胃壁时,吐根的强烈气味冒了出来,盖过了尸臭。
“什么?”詹米听到我的惊叹,向前倾身,皱眉看着尸体。
“吐根。那个庸医给她服用了吐根,而且是最近给她服用的!你能闻到吗?”
他觉得恶心地皱着眉,但是小心地闻了闻,然后点了点头。
“肚子痛的时候,吃吐根不是正常的吗?小蓓基·麦克劳德喝下你那种蓝色的东西过后,你也让她吃吐根啊。”
“没错。”五岁的蓓基曾经喝掉半瓶我用来毒老鼠的砒霜溶液,就是因为觉得那种浅蓝色好看,而且显然没有觉得难喝。嗯,老鼠也喜欢。“但是我是事后立即给她吃的。几个小时后再吃吐根没有用,那时候毒素和刺激物都已经渗透到胃的外面了。”
但是,从芬迪曼的医药知识水平来看,他会知道这点吗?他再次给贝蒂服用吐根,或许只是因为想不到其他办法。我皱起眉头,翻开厚厚的胃壁。是的,这里就是大出血的源头:内壁显得破烂,就像被研磨过的肉。胃里有少许液体,那是开始从体内凝固血液中分离出来的淋巴液。
“那么你觉得害死她的可能是吐根?”
“刚才觉得是,但是现在不那么确定了。”我低声说道,仔细地摸索。我刚才觉得,如果芬迪曼让贝蒂服用了大剂量的吐根,那么吐根引发的剧烈呕吐或许就造成了体内组织破裂和大出血,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我用手术刀将胃继续割开,拉开胃部的边沿,割开十二指肠。
“给我一个小罐子好吗?还有清洗瓶。”
詹米把灯笼挂在钉子上,顺从地跪下在袋子里翻找,而我则在胃里继续翻找。有种颗粒状的东西在胃的皱褶里形成白色的淤积物。我用手指小心地去刮,发现它们很容易刮下来。我用两根手指搓了搓,发现那是一种浓稠的、含有沙砾的糊状物。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是有种怀疑在脑海深处不舒适地成长。我打算清洗胃部,收集残余物,然后带回房子里,等明天早晨利用更好的光线进行检查。如果它是我想到的那种东西……
毫无预兆地,棚屋的门打开了。一阵冷风突然将灯笼的火焰吹得大而明亮,足以让我看到菲利普·怀利的脸,他在门框中显得苍白而惊讶。
他注视着我,微张着嘴,然后闭上嘴,吞咽了一口唾液。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吞咽的声音。他的双眼慢慢地扫视整个场景,然后又回到我的脸上,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的神情。
我也很震惊。我的心脏跳到了喉咙里,我的双手已经僵住,但是我的大脑在迅速地运作。
如果他大喊起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我能否解释自己在做什么,这都将是最为可怕的丑闻。如果我解释不清楚——寒冷的恐惧荡漾着传遍我的全身——我曾经因为施行巫术而差点被烧死。那种事情,经历过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我感觉到脚边空气的轻微移动,意识到詹米正蹲伏在桌子下面的阴影里。灯笼的光线明亮,但是并不多,在我所站的地方,阴影遮到了我的腰部。怀利没有见到他。我伸出脚趾,轻轻推他,暗示他不要动。
我努力让自己对菲利普·怀利微笑,尽管我的心脏仍然坚固地卡在我的喉咙里,疯狂地跳动。我用力吞咽,说出了想到的第一句话:“晚上好。”
他舔了舔嘴唇。他没有贴美人斑,也没有扑粉,但是他的脸像裹尸的平纹细布一样苍白。
“弗雷泽……夫人,”他说道,再次吞咽一口唾液,“我……嗯……你在做什么?”
答案应该显而易见。或许他其实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而我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没什么。”我简短地说道,胆量稍微恢复了一些,“你在做什么,大晚上的偷偷跑来这里?”
这显然是个好问题。他的表情立即从直白的惊恐变成了担忧。他动了动脑袋,似乎想要回头去看。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就停了下来,只是双眼朝那个方向看去。他身后有个男人站在黑暗中,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个男人现在走到前面来,面容在灯笼的光亮中显得苍白,讥讽的双眼是醋栗的绿色。史蒂芬·博内。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说道。
紧接着发生了好几件事情。詹米迅速从桌下出来,就像出击的眼镜蛇;菲利普·怀利惊声尖叫,在门口向后跳;灯笼从钉子上落下来,摔到了地上;一股强烈的灯油和白兰地气味,一阵像炉火被点燃一样的轻柔呼呼声,然后我脚下皱巴巴的裹尸布燃了起来。
詹米不见了,外面的黑暗中有叫喊声,还有砖路上跑动的脚步声。我用脚踢燃烧的布料,想要把火踩灭。
然后我又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转而用力撞桌子,将桌子推翻,让桌上的尸体滚到地上。我单手抓住燃烧的裹尸布,拉去盖住尸体和翻倒在地上的桌子。棚屋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锯末,有些地方已经燃了起来。我用力踢破碎的灯笼,把它踢到干燥的墙板里,剩下的灯油洒出来,立即燃了起来。
菜园那边传来叫声,惊慌的喊声。我必须得出去。我抓起袋子,逃离到黑夜中,双手沾着血液,拳头仍然紧握着证据。那证据是混乱中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我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至少我能确定我的判断没错。贝蒂确实是被人害死的。
菜园里有两个焦虑不安的用人,显然是被骚乱吵醒的。他们混乱地四处寻找,呼喊彼此,但是夜里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我躲在阴影中,轻易地从他们旁边溜过去。
还没有人从主屋里出来,但是叫喊声和火焰很快就会吸引来注意。我靠墙蹲伏在一大丛覆盆子的阴影里。房门打开,又有两名奴隶从马厩那边冲出来,衣服都没有穿好,语无伦次,喊叫着关于马匹的话语。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很强烈,他们无疑是以为马厩着火,或者要着火了。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撞着胸腔的内侧,感觉就像拳头在击打。我不舒服地联想到刚才握在我手里的那个柔软心脏,想到自己心脏现在的样子——一个深红色的黏滑肉球,剧烈地搏动,在肺部中间的整洁穴孔里疯狂地跳动。
我的肺运行得不如心脏那样好,我的呼吸急促而艰难,不停地喘息,同时我又担心被发现,试着放慢呼吸的速度。如果他们把被亵渎过的贝蒂的尸体从棚屋里拖出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谁要为解剖负责,但是发现贝蒂的尸体不完整,会引发特别可怕的喧闹,进而带来疯狂的谣言和公众恐慌。
在菜园远端的墙壁上方,现在可以看到光亮,棚屋的屋顶已经开始燃烧,松木瓦开始冒烟和卷曲,一束束明亮的火光显现出来。
我耳朵后面在冒汗,但是在看到那些奴隶站在远端的门边,整体被照出令人敬畏的剪影时,我的呼吸稍微放松下来。当然,火已经烧得很旺,他们不会尝试去灭火。马匹的饮水槽是离得最近的水源,等到他们把水桶拿来时,棚屋都差不多被烧成灰烬了。棚屋附近没有什么可燃物,所以最好就让它自己烧掉。
滚滚浓烟飘到空中。知道棚屋里有什么,那些波动的浓烟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幽灵。屋顶被烧穿,火焰从下面把浓烟照亮,显得奇异却美丽。
我身后突然出来尖声的哭号,我惊讶地转身回去,手肘撞到了砖墙。费德拉从门里跑出来,格西和另外一个女奴隶在她后面。她跑过菜园,大喊着:“妈妈!”火焰从棚屋顶上冒出来,火星四射,照亮了费德拉的白色睡衣。
门口的男人们拉住了她。女人们匆匆追上去,伸手拉住她,忧虑地大喊着。我尝到嘴里有血液,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咬着下嘴唇。我用力地闭上眼睛,试着不去听费德拉的疯狂哭喊,以及不停安慰她的人们的乱哄哄声音。
一种可怕的愧疚感涌遍我的全身。她的声音特别像布丽安娜,我能够清楚地设想,如果被焚烧的是我的身体,那么布丽安娜会有什么感受。但是,如果我不放火,费德拉或许会有更糟糕的感受。我的双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颤抖,我伸手去摸索刚才扔到脚边的袋子。
我的双手感觉僵硬和难受,因为血液和淋巴液在逐渐变干而黏糊糊的。不能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千万不能。我用空闲的那只手在袋子里摸索,最终依靠感觉找到了那个通常用来装水蛭的有盖的罐子,以及那个装着稀释酒精和水的小冲洗瓶。
我看不见,但是我张开痉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刮到罐子里,感觉到凝固的血块裂开,落了下去。我的手指在不停颤抖,抓不住瓶子的软木塞。最终,我用牙齿把木塞咬开,把酒精倒在张开的手掌上,把剩余的颗粒状残留物冲到罐子里。
房子里的人现在醒过来了,我能够听到那边有声音传来。在发生什么事情呢?詹米在哪里?博内和菲利普·怀利在哪里?詹米没有带武器,只带了一瓶圣水。博内和菲利普·怀利带武器了吗?至少我没有听到枪声,但是刀剑并不会发出响声。
我用剩下的洗液匆忙地清洗了双手,然后在斗篷的黑色里衬上擦干,确保污迹不会被人看到。人们在菜园里跑来跑去,身影在路上轻快地移动,就像幽灵那样。从我的躲避处看去,只能看到他们的脚。他们为什么没有脚步声?他们是真的人,或者是被我的亵渎行为激起来的鬼魂?
然后,一个身影大叫,另外一个身影回应了。我模糊地意识到,那些在砖路上跑动的人,之所以没有脚步声,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穿鞋,也因为我的耳朵在嗡鸣。我的脸上布满了冷汗,双手麻木,而且不仅是因为寒冷。
你个蠢货,比彻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要晕倒了,坐下!
我肯定努力坐了下去,因为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摊开四肢坐在覆盆子树丛下的泥土里,稍微倚靠着墙壁。菜园里现在似乎全是人,客人和用人的暗淡身影,相互推挤,都穿着睡衣,像鬼魂一样难以分辨。
我稍等片刻,呼吸几次,确保自己已经缓过来,然后笨拙地站起来,手里拿着袋子,走到黑暗的路上。
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麦克唐纳少校。他站在路上看着棚屋燃烧,白色的假发在火光中闪亮。我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问道,都懒得向他道歉。
“你丈夫呢?”他同时说道,在我四周寻找詹米。
“我不知道,”我特别诚实地说道,“我也在找他。”
“弗雷泽夫人!你还好吗,亲爱的夫人?”劳埃德·斯坦诺普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穿着睡衣,没有戴假发,留着短发的脑袋特别圆,显得苍白,就像一枚有生命力的水煮蛋。
我告诉他我很好。我现在确实很好。直到我见到斯坦诺普,注意到其他大多数男士都差不多衣衫不整时,我才意识到麦克唐纳少校完整地穿着衣服,戴着假发,鞋扣也是扣住的。在我看他时,我的表情肯定有了变化,因为我看到他扬起眉毛,目光从我盘着的头发扫视到我穿着鞋的双脚上。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完整衣着。
“我听到有人喊失火了,觉得或许有人受伤,”我冷冰冰地说道,把袋子提起来,“我把医药包都带来了。没人受伤吧?你知道吗?”
“据我所知……”麦克唐纳开口说道,但是紧接着惊慌地想后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朝后面拉。棚屋的屋顶发出叹息般的深沉声音,火花冒得很高,像雨那样落在菜园中的人群里。
大家都在惊呼和尖叫,向后退。然后,出现短暂的、无法说明的停顿,所有人都突然沉默下来。火仍然在燃烧,发出揉纸一样的声音,但是在这种声音之中,我能听到一声遥远的喊叫。那是女人的喊声,尖锐而刺耳,但是强劲有力,充满了愤怒。
“卡梅伦夫人!”斯坦诺普惊呼道。少校已经在朝房子跑去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詹米感觉到我的颤抖,轻轻地伸手摸着我的后背。
“没事吧,外乡人?”他低声说道。
“没事。”我抓住他空闲的那只手,让自己安心。他们应该不会把贝蒂埋在菜园里,挖土肯定是为了种菜,比如说翻挖洋葱地,或者挖沟种早豌豆。这个想法让人舒适,尽管我的肌肤仍然感觉寒冷,内心充满了担忧。
詹米也并不轻松,尽管他表面上就像平时那样镇静。他对于死亡并不陌生,也不怎么害怕死亡。但是,他是天主教徒,是凯尔特人,坚信身体消亡之后会有看不见的彼世,相信有鬼魂,不想与任何鬼魂相遇。但是,如果我下定决心,他会为了我勇敢地面对那个彼世。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没有松开。
我也捏了捏他的手,十分感激他的存在。贝蒂的鬼魂会怎么看待我提议的行动计划?这在我们之间是个有争议的问题。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故意剖开贝蒂遗体的想法也让他特别担心,无论他有多么相信没有灵魂的身体就只是一堆黏土。
“在战场上看到人们被砍死是一回事,”他在晚上早些时候与我争论道,“那是战争,尽管残忍,却值得尊敬。但是,冷血地用刀割进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体……”他看着我,双眼里充满了烦恼的神情,“你确定必须那样做吗,克莱尔?”
“是的,必须那样做。”我说这话时,他注视着我在收集的那袋东西。一大卷用来吸干液体的卫生纱布、几个用来装器官样品的小罐子、最大的那把骨锯、几把手术刀、一把沉重的大剪刀、一把从厨房借来的锋利菜刀……这些东西看上去肯定很邪恶。我用毛巾把大剪刀包起来,以免它和其他器具碰撞出响声,然后把它放进袋子里,谨慎地组织着我的话语。
“你看,”我最终说道,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如果贝蒂是被人害死的,那么我们肯定有义务为她查明真相。如果你被人害死了,你不会想有人尽力去查明真相,去为你复仇吗?”
他静止地站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思考,低头看着我。然后,他的表情放松下来,他点了点头。
“是的,我会。”他安静地说道。他拿起骨锯,开始用布把它包起来。
他没有再抗议,没有再问我是否确定。他只是坚定地说如果我要那样做,那么他就要陪着我,然后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确实不能肯定。我确实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贝蒂的死特别不对劲。但是冷月在空旷的天空中逐渐落下,寒风吹着我的脸颊,让我没有那么自信,我不确定她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蒂或许只是意外身故,而不是被谋杀的。我的判断或许是错的,或许死因只是食道溃疡引发的大出血,是喉咙里的动脉瘤破裂,或者是其他生理学上的反常病症,不常见,但是很自然。实际上,我之所以要解剖她的遗体,只是为了证实我相信自己的诊断能力?
风把我的斗篷吹得鼓起来,于是我单手将它拉紧,挺直我的后背。没错,那不是自然死亡,我知道。我说不准为什么我知道,但是幸好詹米没有问我。
我短暂地回忆起往事——乔·艾伯纳西脸上挂着快乐的微笑,伸手到装满骨头的硬纸板箱里,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对死人这样做,夫人。”
我能,而且我也做了。他当时递给我一个颅骨,我想起了吉莉丝·邓肯,一阵战栗贯穿我的全身。
“你不用这样做,克莱尔。”詹米握紧我的手,“我不会觉得你懦弱。”他的声音温柔而严肃,在风中几乎听不见。
“我会觉得自己懦弱。”我说道,然后感觉他点了点头。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他松开我的手,走到我前面去打开大门。
他停下来,转头聆听,我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到他身体的平滑、清楚的轮廓。他提着的灯笼散发出燃烧中的油味,一丝微光从他斗篷上的打孔镶片漏出来,形成许多昏暗的小光点。
我环视四周,回头看了看房子,现在尽管很晚,但客厅里仍然点着蜡烛,有人还在那里打牌。风向变化,我听到微弱的说话声,以及突然的笑声。楼上的房间大多数都黑着,只有一个房间还点着蜡烛,我知道那是乔卡斯塔的房间。
“你姨妈还没睡。”我低声对詹米说道。他转过身,抬头朝房子看去。
“不是,是邓肯还没睡。”他轻声说道,“毕竟我姨妈不需要光。”
“或许邓肯在床上给她读书。”我说道,试着在我们的严肃任务中增添活跃的气氛。詹米嘲讽地哼了哼,但是那种压抑的氛围确实减轻了一点。他拉开门闩,把门推开,展现出门内的一片漆黑。我背对着房子那边的友好光线,走进大门,感觉有点像是珀耳塞福涅走进地狱。
詹米把灯笼递给我,走到了大门旁边。
“你在做什么?”我低声问道,听到了他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门边特别黑,我只能看见他的黑影,但是紧接着传来的那种声音说明了他在做什么。
“在门柱上撒尿。”他低声说道,向后退,窸窸窣窣地提起马裤,“如果我们必须那样做,也可以,但是我不想有东西跟着我们回房子。”
听他这么说,我也哼了哼,但是没有反对他在棚屋的门上撒尿。无论是不是想象,黑夜中似乎都有些什么隐形的东西在黑暗中移动,在风中喃喃细语。
走到里面几乎是种解脱,里面的空气静止不动,尽管在灰尘、腐烂干草和发霉木头的湿冷气味中,混杂着浓郁的死亡气息。一声微弱的金属刮擦,昏暗灯笼的嵌板被掀起来,一束刺眼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棚屋。
他们把死去的贝蒂放在两个支架上,尸体已经被清洗过并摆好,裹着粗糙的平纹细布。尸体旁边有一条不大的面包和一杯白兰地。是谁放在这里的呢?我心想。肯定是其他某位奴隶。看到这一幕,詹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近乎责备地看着我。
“碰祭品会带来厄运。”
“我能肯定,只有拿走祭品才会带来厄运。”我低声向他保证道,但还是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才把那些东西拿开,放在棚屋角落的地上,“过后我会把它们摆回来。”
“嗯。等等,外乡人。先别碰她。”
他伸手到斗篷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他揭开瓶子的软木塞,把手指伸到瓶口,倒出少许液体,洒在尸体上,同时迅速地念着盖尔语的祈祷词。我听得出来,他念的是祈祷词是祈求圣米迦勒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受恶魔、食尸鬼和夜行事物的影响。真是特别有用。
“那是圣水吗?”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当然是。我从勒克莱尔神父那儿找来的。”他在尸体上画了个十字,用手按了按用布盖住的尸体头部,然后才不情愿地点头,同意我继续。
我从袋子里取出手术刀,小心地割开裹尸布的针脚。我带来了粗针和蜡线,用来缝合尸体,幸运地话,我也能把裹尸布缝得足够好,没人会知道我做过什么。
她的面容几乎难以辨认,圆圆的脸颊变得松弛和凹陷,原本柔软、健康的黑色皮肤变得苍白,嘴唇和耳朵都是暗紫色。这让解剖变得轻松:显然这只是一具躯壳,而不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如果她仍然在附近的话,不会反对我的做法,我心想。
詹米再次在胸前画十字,用盖尔语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静止地站着,把灯笼高高举起,让我能够在灯笼的光亮下工作。光线把他的影子投到墙壁上,摇曳着,巨大而奇异。我把目光挪开,进行我的工作。
即使最正式和卫生的现代验尸过程,也格外血腥。这次验尸因为光线、水和专门工具的不足,只会更加糟糕。
“你不必看,詹米。”我说道,后退一步,站了片刻,用手腕擦拭额头。棚屋里尽管寒冷,但我还是因为用力切开胸骨而满头大汗,而且空气中充满了解剖尸体的难闻气味。“墙上有钉子,如果你想出去待会儿的话,你可以把灯笼挂上去。”
“我没事,外乡人。那是什么?”他向前倾身,小心地指着。他脸上的不安被好奇取代了。
“气管和支气管,”我回答道,用手指沿着那些优雅的环形软骨抚摩,“还有肺的一部分。要是没问题,把灯笼再靠近一点,好吗?”
我没法将肋骨分开得足够远,将两边的完整肺部露出来,但是我能够看到的部分,足以让我排除一些可能性。两片肺叶的表面都是黑色的,布满颗粒,贝蒂四十多岁,一辈子用的都是敞开的木材火堆。
“你呼吸进去的脏东西,烟草的烟、煤烟、霾,等等,都不会被咳出来,会慢慢地被推挤到肺组织和胸膜中间,”我解释道,用手术刀尖掀起一点半透明的薄薄胸膜,“但是,身体没法完全把它们清除,所以它们就留在了那里。小孩子的肺部会是好看的、干净的粉色。”
“我的肺也像这样吗?”詹米抑制住了一次条件反射般的轻微咳嗽,“什么是雾霾?”
“爱丁堡那种城市里的空气,里面的烟和雾混合在一起。”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发出用力的哼声,将肋骨往两边掰,朝阴暗的胸腔里看,“你的可能没有这么糟糕,因为你很多时候都在户外和没有生火的地方。要是不生火过日子,你得到的补偿就是干净的肺。”
“这点很好,因为你别无选择。”他说道,“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大多数人宁愿选择温暖和咳嗽。”
我没有抬头,而是微笑起来,割开右肺的上面部分肺叶。
“是的。”两个肺里都没有大出血的迹象,气管里没有血液,没有肺阻塞的痕迹,胸腔和腹腔里也没有积血,尽管有些地方在渗血。血液会在人死亡后迅速凝结,但接着会逐渐再次液化。
“给我递些纱布,好吗?”鉴于贝蒂死亡时的惨状,裹尸布上的少许血迹或许不会让人担心,但是我不想血迹多得让人怀疑,进而检查裹尸布里面。
我倾身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纱布,一只手不经意地按在了尸体的侧边。尸体发出低弱的呻吟,詹米惊呼着向后跳,让灯笼摇晃得很厉害。
我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缓了过来。
“没事的,”我说道,尽管心脏还在迅速跳动,脸上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凉,“只是体内残留的气体。尸体经常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詹米吞咽一口唾液,将灯笼稳定下来,“是的,我见过很多次。但还是会让你吓一跳,不是吗?”他朝我撇着嘴微笑,尽管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有光泽的汗水。
“没错。”我突然想到,他无疑处理过许多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所以和我一样熟悉死尸的各种现象。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刚才那个地方,但是没有再出现任何声音,于是我继续进行我的检查。
这次即兴验尸不同于现代验尸的另一个地方就是没有手套。我双手的手腕以下都沾满了血,尸体的气管和黏膜都有种不舒适的黏滑感。棚屋里尽管寒冷,但是尸体腐烂的过程已经不可阻挡地开始了。我伸手到心脏下,把它抬起来靠近光亮,看上面是否有严重的变色,或明显的大血管破裂。
“它们有些时候还会动。”詹米在片刻过后说道。他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语气,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的双眼紧盯着贝蒂的脸,但是有种疏远的神情,他看到的是其他场景。
“谁会动?”
“尸体。”
我的前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没错,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暂时不要说出来。
“是的,”我尽可能随意地说道,然后又回头去检查,“很常见的现象。通常只是因为体内气体的移动。”
“我有次见过死人坐起来。”他说道,语气和我的一样随意。
“什么,他是醒了吗?没有真的死掉?”
“不是,是在火里面。他已经死了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的声音平淡而冷漠,但是他的脸上有种内向的神情,这让他显得特别不自在。无论他当初看到的是什么,他现在都又再次见到了。
“在卡洛登战役过后,英格兰人在战场上烧掉死去的高地人。我们闻到了火堆的气味,但是我没有看见,只是在他们把我带出去,用马车送我回家时,我才看见了。”
他当时躺着藏在一层干草下,鼻子紧贴在马车板的裂缝上,以便呼吸。马车夫绕路远离战场,避免被农舍附近的军队盘问。在一个地方,他停了一会儿,等一群士兵走远。
“在大概十码远的地方,烧着一个火葬堆,被点燃没多久,因为尸体上的衣服都没有烧焦。我看到格雷厄姆·吉莱斯皮躺在离我比较近的这边,他肯定已经死了,因为他的鬓角上有被手枪击中的印记。”
詹米搭的那架马车似乎等了很久,但是也难说,因为他当时因为疼痛和发烧而头脑迷糊。但是,他观看着火葬堆,看到吉莱斯皮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来,把头转过来。
“他当时径直看着我,”他说道,“要不是我足够理智,我恐怕就大叫出来了。实际上,他当时显得……很友好。”他的声音中有些不安宁的诙谐,“我觉得他或许是要告诉我,死并没有那么糟糕,或者欢迎我去地狱。”
“死后挛缩。”我说道,专心地发掘贝蒂的消化系统,“火会让肌肉收缩,四肢通常会抽动到特别像活人的姿势。能把灯笼再拿近些吗?”
我把松弛的食道拉出来,小心地将它切下,然后翻转过来。食道末端有发炎的症状,内部有血液,但是没有破裂和大出血的迹象。我弯下腰,眯眼朝咽腔上面看,但是太暗,看不见什么。我没有设备,没法仔细地检查,于是只好检查另外那头,将手伸到胃的下面,将它抬了起来。
整件事情的不对劲感觉突然加强了。如果有什么问题,那么最有可能在胃部找到证据。我的逻辑和第六感都是这么说的。
胃里没有食物。她呕吐了那么多,胃里没有食物也不奇怪。但是,在我切开厚厚的胃壁时,吐根的强烈气味冒了出来,盖过了尸臭。
“什么?”詹米听到我的惊叹,向前倾身,皱眉看着尸体。
“吐根。那个庸医给她服用了吐根,而且是最近给她服用的!你能闻到吗?”
他觉得恶心地皱着眉,但是小心地闻了闻,然后点了点头。
“肚子痛的时候,吃吐根不是正常的吗?小蓓基·麦克劳德喝下你那种蓝色的东西过后,你也让她吃吐根啊。”
“没错。”五岁的蓓基曾经喝掉半瓶我用来毒老鼠的砒霜溶液,就是因为觉得那种浅蓝色好看,而且显然没有觉得难喝。嗯,老鼠也喜欢。“但是我是事后立即给她吃的。几个小时后再吃吐根没有用,那时候毒素和刺激物都已经渗透到胃的外面了。”
但是,从芬迪曼的医药知识水平来看,他会知道这点吗?他再次给贝蒂服用吐根,或许只是因为想不到其他办法。我皱起眉头,翻开厚厚的胃壁。是的,这里就是大出血的源头:内壁显得破烂,就像被研磨过的肉。胃里有少许液体,那是开始从体内凝固血液中分离出来的淋巴液。
“那么你觉得害死她的可能是吐根?”
“刚才觉得是,但是现在不那么确定了。”我低声说道,仔细地摸索。我刚才觉得,如果芬迪曼让贝蒂服用了大剂量的吐根,那么吐根引发的剧烈呕吐或许就造成了体内组织破裂和大出血,但是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我用手术刀将胃继续割开,拉开胃部的边沿,割开十二指肠。
“给我一个小罐子好吗?还有清洗瓶。”
詹米把灯笼挂在钉子上,顺从地跪下在袋子里翻找,而我则在胃里继续翻找。有种颗粒状的东西在胃的皱褶里形成白色的淤积物。我用手指小心地去刮,发现它们很容易刮下来。我用两根手指搓了搓,发现那是一种浓稠的、含有沙砾的糊状物。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是有种怀疑在脑海深处不舒适地成长。我打算清洗胃部,收集残余物,然后带回房子里,等明天早晨利用更好的光线进行检查。如果它是我想到的那种东西……
毫无预兆地,棚屋的门打开了。一阵冷风突然将灯笼的火焰吹得大而明亮,足以让我看到菲利普·怀利的脸,他在门框中显得苍白而惊讶。
他注视着我,微张着嘴,然后闭上嘴,吞咽了一口唾液。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吞咽的声音。他的双眼慢慢地扫视整个场景,然后又回到我的脸上,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恐的神情。
我也很震惊。我的心脏跳到了喉咙里,我的双手已经僵住,但是我的大脑在迅速地运作。
如果他大喊起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我能否解释自己在做什么,这都将是最为可怕的丑闻。如果我解释不清楚——寒冷的恐惧荡漾着传遍我的全身——我曾经因为施行巫术而差点被烧死。那种事情,经历过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我感觉到脚边空气的轻微移动,意识到詹米正蹲伏在桌子下面的阴影里。灯笼的光线明亮,但是并不多,在我所站的地方,阴影遮到了我的腰部。怀利没有见到他。我伸出脚趾,轻轻推他,暗示他不要动。
我努力让自己对菲利普·怀利微笑,尽管我的心脏仍然坚固地卡在我的喉咙里,疯狂地跳动。我用力吞咽,说出了想到的第一句话:“晚上好。”
他舔了舔嘴唇。他没有贴美人斑,也没有扑粉,但是他的脸像裹尸的平纹细布一样苍白。
“弗雷泽……夫人,”他说道,再次吞咽一口唾液,“我……嗯……你在做什么?”
答案应该显而易见。或许他其实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而我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没什么。”我简短地说道,胆量稍微恢复了一些,“你在做什么,大晚上的偷偷跑来这里?”
这显然是个好问题。他的表情立即从直白的惊恐变成了担忧。他动了动脑袋,似乎想要回头去看。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就停了下来,只是双眼朝那个方向看去。他身后有个男人站在黑暗中,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个男人现在走到前面来,面容在灯笼的光亮中显得苍白,讥讽的双眼是醋栗的绿色。史蒂芬·博内。
“圣耶稣基督·罗斯福。”我说道。
紧接着发生了好几件事情。詹米迅速从桌下出来,就像出击的眼镜蛇;菲利普·怀利惊声尖叫,在门口向后跳;灯笼从钉子上落下来,摔到了地上;一股强烈的灯油和白兰地气味,一阵像炉火被点燃一样的轻柔呼呼声,然后我脚下皱巴巴的裹尸布燃了起来。
詹米不见了,外面的黑暗中有叫喊声,还有砖路上跑动的脚步声。我用脚踢燃烧的布料,想要把火踩灭。
然后我又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转而用力撞桌子,将桌子推翻,让桌上的尸体滚到地上。我单手抓住燃烧的裹尸布,拉去盖住尸体和翻倒在地上的桌子。棚屋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锯末,有些地方已经燃了起来。我用力踢破碎的灯笼,把它踢到干燥的墙板里,剩下的灯油洒出来,立即燃了起来。
菜园那边传来叫声,惊慌的喊声。我必须得出去。我抓起袋子,逃离到黑夜中,双手沾着血液,拳头仍然紧握着证据。那证据是混乱中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我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至少我能确定我的判断没错。贝蒂确实是被人害死的。
菜园里有两个焦虑不安的用人,显然是被骚乱吵醒的。他们混乱地四处寻找,呼喊彼此,但是夜里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我躲在阴影中,轻易地从他们旁边溜过去。
还没有人从主屋里出来,但是叫喊声和火焰很快就会吸引来注意。我靠墙蹲伏在一大丛覆盆子的阴影里。房门打开,又有两名奴隶从马厩那边冲出来,衣服都没有穿好,语无伦次,喊叫着关于马匹的话语。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很强烈,他们无疑是以为马厩着火,或者要着火了。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撞着胸腔的内侧,感觉就像拳头在击打。我不舒服地联想到刚才握在我手里的那个柔软心脏,想到自己心脏现在的样子——一个深红色的黏滑肉球,剧烈地搏动,在肺部中间的整洁穴孔里疯狂地跳动。
我的肺运行得不如心脏那样好,我的呼吸急促而艰难,不停地喘息,同时我又担心被发现,试着放慢呼吸的速度。如果他们把被亵渎过的贝蒂的尸体从棚屋里拖出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谁要为解剖负责,但是发现贝蒂的尸体不完整,会引发特别可怕的喧闹,进而带来疯狂的谣言和公众恐慌。
在菜园远端的墙壁上方,现在可以看到光亮,棚屋的屋顶已经开始燃烧,松木瓦开始冒烟和卷曲,一束束明亮的火光显现出来。
我耳朵后面在冒汗,但是在看到那些奴隶站在远端的门边,整体被照出令人敬畏的剪影时,我的呼吸稍微放松下来。当然,火已经烧得很旺,他们不会尝试去灭火。马匹的饮水槽是离得最近的水源,等到他们把水桶拿来时,棚屋都差不多被烧成灰烬了。棚屋附近没有什么可燃物,所以最好就让它自己烧掉。
滚滚浓烟飘到空中。知道棚屋里有什么,那些波动的浓烟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幽灵。屋顶被烧穿,火焰从下面把浓烟照亮,显得奇异却美丽。
我身后突然出来尖声的哭号,我惊讶地转身回去,手肘撞到了砖墙。费德拉从门里跑出来,格西和另外一个女奴隶在她后面。她跑过菜园,大喊着:“妈妈!”火焰从棚屋顶上冒出来,火星四射,照亮了费德拉的白色睡衣。
门口的男人们拉住了她。女人们匆匆追上去,伸手拉住她,忧虑地大喊着。我尝到嘴里有血液,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咬着下嘴唇。我用力地闭上眼睛,试着不去听费德拉的疯狂哭喊,以及不停安慰她的人们的乱哄哄声音。
一种可怕的愧疚感涌遍我的全身。她的声音特别像布丽安娜,我能够清楚地设想,如果被焚烧的是我的身体,那么布丽安娜会有什么感受。但是,如果我不放火,费德拉或许会有更糟糕的感受。我的双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颤抖,我伸手去摸索刚才扔到脚边的袋子。
我的双手感觉僵硬和难受,因为血液和淋巴液在逐渐变干而黏糊糊的。不能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千万不能。我用空闲的那只手在袋子里摸索,最终依靠感觉找到了那个通常用来装水蛭的有盖的罐子,以及那个装着稀释酒精和水的小冲洗瓶。
我看不见,但是我张开痉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刮到罐子里,感觉到凝固的血块裂开,落了下去。我的手指在不停颤抖,抓不住瓶子的软木塞。最终,我用牙齿把木塞咬开,把酒精倒在张开的手掌上,把剩余的颗粒状残留物冲到罐子里。
房子里的人现在醒过来了,我能够听到那边有声音传来。在发生什么事情呢?詹米在哪里?博内和菲利普·怀利在哪里?詹米没有带武器,只带了一瓶圣水。博内和菲利普·怀利带武器了吗?至少我没有听到枪声,但是刀剑并不会发出响声。
我用剩下的洗液匆忙地清洗了双手,然后在斗篷的黑色里衬上擦干,确保污迹不会被人看到。人们在菜园里跑来跑去,身影在路上轻快地移动,就像幽灵那样。从我的躲避处看去,只能看到他们的脚。他们为什么没有脚步声?他们是真的人,或者是被我的亵渎行为激起来的鬼魂?
然后,一个身影大叫,另外一个身影回应了。我模糊地意识到,那些在砖路上跑动的人,之所以没有脚步声,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穿鞋,也因为我的耳朵在嗡鸣。我的脸上布满了冷汗,双手麻木,而且不仅是因为寒冷。
你个蠢货,比彻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要晕倒了,坐下!
我肯定努力坐了下去,因为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摊开四肢坐在覆盆子树丛下的泥土里,稍微倚靠着墙壁。菜园里现在似乎全是人,客人和用人的暗淡身影,相互推挤,都穿着睡衣,像鬼魂一样难以分辨。
我稍等片刻,呼吸几次,确保自己已经缓过来,然后笨拙地站起来,手里拿着袋子,走到黑暗的路上。
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麦克唐纳少校。他站在路上看着棚屋燃烧,白色的假发在火光中闪亮。我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问道,都懒得向他道歉。
“你丈夫呢?”他同时说道,在我四周寻找詹米。
“我不知道,”我特别诚实地说道,“我也在找他。”
“弗雷泽夫人!你还好吗,亲爱的夫人?”劳埃德·斯坦诺普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穿着睡衣,没有戴假发,留着短发的脑袋特别圆,显得苍白,就像一枚有生命力的水煮蛋。
我告诉他我很好。我现在确实很好。直到我见到斯坦诺普,注意到其他大多数男士都差不多衣衫不整时,我才意识到麦克唐纳少校完整地穿着衣服,戴着假发,鞋扣也是扣住的。在我看他时,我的表情肯定有了变化,因为我看到他扬起眉毛,目光从我盘着的头发扫视到我穿着鞋的双脚上。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完整衣着。
“我听到有人喊失火了,觉得或许有人受伤,”我冷冰冰地说道,把袋子提起来,“我把医药包都带来了。没人受伤吧?你知道吗?”
“据我所知……”麦克唐纳开口说道,但是紧接着惊慌地想后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也朝后面拉。棚屋的屋顶发出叹息般的深沉声音,火花冒得很高,像雨那样落在菜园中的人群里。
大家都在惊呼和尖叫,向后退。然后,出现短暂的、无法说明的停顿,所有人都突然沉默下来。火仍然在燃烧,发出揉纸一样的声音,但是在这种声音之中,我能听到一声遥远的喊叫。那是女人的喊声,尖锐而刺耳,但是强劲有力,充满了愤怒。
“卡梅伦夫人!”斯坦诺普惊呼道。少校已经在朝房子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