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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遇见牧师

这里的海水非常温暖,跟苏格兰结冰的海浪比起来,它就像一个温暖的浴缸。即便如此,在经过两到三个小时的浸泡后,我的脚也变得麻木了,我的手一直抓着用两个空木桶做成的临时救生筏的绳索,此时也已经冻僵。
但是炮手的妻子是值得信赖的。我从“海豚”号瞥见的长长的、昏暗的影子稳定地接近我,它那低矮的山丘阴暗得犹如黑色天鹅绒,与银色天空形成强烈对照,那就是伊斯帕尼奥拉岛——海地岛。
我没有办法辨别时间,在船上过了两个月,夜间航行时不断响起的钟声和哨兵换岗让我养成了一种粗略的判断。我估计离开“海豚”号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而现在可能接近凌晨四点,离海岸还有一英里多的距离。洋流的力量很强,但它们也需要时间。
游泳和焦虑让我精疲力竭,我把绳子笨拙地缠在手腕上,防止套索脱落,然后额头枕在木桶上,在强烈的朗姆酒气味的包围之中漂浮着睡着了。
脚下一片坚实的东西把我唤醒,乳白色的黎明到来,大海和天空的色彩变幻无穷,如同贝壳内壁一般。等到脚牢牢地站在冰凉的沙子上,拖着木桶往前走着,我感觉好像有电流流过全身。我解开捆在身上的绳索,怀着极大的解脱感,让这些笨重的物件自己漂向岸边。
肩膀被勒出了深深的红色纹路,缠绕湿绳索的手腕已经被磨破。我又冷又累,还非常渴,双腿酸软无力,像煮熟的鱿鱼。不过,身后的海面空旷无垠,看不到“海豚”号的半点影子。我逃出来了。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上岸,找到淡水,找到快速到达牙买加的方法,最好赶在皇家海军之前找到詹米和“阿尔忒弥斯”号。我想我只有能耐完成这个计划表上的第一项。
对加勒比海知之甚少的我,只靠明信片和旅游手册上的信息把它想象为白色沙滩和水晶湖泊的组合。事实上,在当时,它上面更多的是密集而丑陋的植物,长在极其黏稠的深棕色泥浆里。
茂密的灌木植物肯定是红树林,它们在我能看到的任何一个方向上延伸着,除了爬过去,我别无选择。它们的大型环状树根长得颇像槌球门,从泥浆中不断涌出,我总是被它们绊倒,一束束苍白光滑的灰色细枝犹如手指骨,在我经过的时候攫住我的头发。
成群结队的紫色小螃蟹从我一路上踩过的地方迅速爬出来。我的脚在泥里直陷到脚踝,我觉得最好还是穿上鞋子,可它们都是湿的。我把它们卷到我的湿裙子里,把裙子挽到膝盖上方,拿出安妮特送我的切鱼刀以防万一。我没有看到什么威胁,但感觉武器拿在手上会更好一些。
初升的太阳一开始照在肩膀上我还是很欢迎的,因为它舒缓了我冻僵的身体并晒干了我的衣服。然而过了一个小时,我就希望它能到云层后面去。太阳越升越高,我走得大汗淋漓,膝盖上的泥巴干结成块,嗓子越来越干。
我试着看红树林延伸得有多远,但它们长得高过我头顶,我能看到的只是窄小的灰绿色树叶翻腾的波浪。“这该死的岛不可能全是红树林吧,”我咕哝着,艰难地往前走,“一定会有结实的硬地的。”还有淡水,我希望如此。
附近响起像小炮弹的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把切鱼刀掉了。我疯狂地在泥浆里摸索着,然后某个大东西朝我的脸俯冲过来,嗖地飞过我的头顶,离我只有几英寸。
响亮的拍击树叶声传来,然后是类似交谈的招呼声:“咳哇?”
“什么?”我声音嘶哑。我小心翼翼地坐正身子,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拂开脸上湿乎乎、沾满泥巴的头发。在六英尺外的地方,一只庞大的黑鸟站在一棵红树上,一只眼睛挑剔地盯着我。它垂下头,精心整理它光滑的黑色羽毛,仿佛要用它洁净光鲜的外表跟我的肮脏凌乱做对比。
“嗯,娘娘腔,”我挖苦道,“你有翅膀,老兄。”
鸟儿停止了梳理,吹毛求疵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天空抬起喙,鼓着胸,仿佛要进一步显示它在服饰上的优势。突然,它鼓起一大块鲜红的皮肤,从脖子底部几乎蔓延到整个身体。
“砰!”它重复了之前吓了我一跳的那种像小炮弹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再次让我吓了一跳,但没上次那么严重。
“别这样。”我不耐烦地说。得不到我的关注,鸟儿慢慢地拍打着翅膀,落在树枝上,并再度发飙。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叫声,还有很响的拍打翅膀的声音,两只大的黑鸟落下,站在几英尺外的一棵红树上。受到新观众的鼓舞,原先的那只鸟儿不断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喉囊的皮肤兴奋得发红。片刻之间,又有三个黑影出现在我头顶。
我相当确定它们不是秃鹫,但我仍然不愿意继续停留。在我睡觉之前我有很多的路要赶——或者是找到詹米。至于能够及时找到他的可能性,则是我不愿多想的。
半个小时后,我的进步还是十分微小,以至于我依然能够听到那位挑剔的朋友断断续续的咕隆声,并且现在还加入了几位新朋友的类似和声。累得气喘吁吁的我,选了一个相当厚实的树根坐下来休息。
我的嘴唇干裂,事实上喝水的念头占据了我的大脑,把几乎所有的想法都排除在外,甚至詹米也不例外。我一直在努力穿越红树林,它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我仍然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事实上,潮水一直跟随着我,在我坐着的时候,一大片漂浮着薄泡沫的肮脏海水涓涓流过红树林的根部,短暂地摸了摸我的脚趾,然后退去。
“水,到处都是水,”我悲伤地看着海水,“一滴也不能喝。”
潮湿泥浆里的一点小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腰,看到几条很小的鱼,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种类。它们一直在扑腾,气喘吁吁的,这些鱼都依靠胸鳍支撑,笔直地伏在泥浆里,好像它们本来就不在乎没有水这件事。
被吸引住的我腰弯得更低一些去观察它们。一两条鱼正在用鳍移动,但它们似乎并不介意被参观。它们严肃地瞪大眼睛回看着我,眼睛鼓鼓的。只有在更近距离的观察下,我才意识到,它们的眼球凸出是因为每条鱼都有四只眼睛,而非两只。
我盯着其中一条看了很长时间,感觉胸前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流。“要么是我的幻觉,”我跟它对话,“要么是你的幻觉。”
鱼没有回答,但突然跳起来,降落到比地面高出几英寸的一段树枝上,也许它感觉到要发生什么。过了一会儿,又一个波浪冲过来,浪花溅到我的脚踝上。
令人愉悦的骤然凉意落在我身上,太阳善解人意地躲到了一片云的后面,随着它的消失,红树林的整体感觉变了。
突然刮起了风,灰色的树叶哗哗作响,所有的小螃蟹、鱼和沙蚤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显然它们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它们的离去让我有相当不祥的预感。
我又看了看太阳消失之处的那片云,倒吸了一口气。巨大的一团紫色云朵从群山背后翻腾而来,速度极快,我竟然能看得到最前面的边沿闪耀着白光朝着我的方向飞过来。
第二个海浪涌过来了,比上次高了两英寸,没有再退回去。我既不是鱼也不是蟹,但此刻我已恍然大悟:一场风暴正在路上,并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往这里来。
我环视四周,除了眼前这片无限延伸的红树林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风雨。然而,在这种环境下遇上暴风雨几乎算不上是最糟糕的事情。我的舌头又干又黏,想到落在脸上的冰凉甘甜的雨滴,我舔了舔嘴唇。
我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危险,比全身湿透要危险很多。瞥一眼红树林高处的树枝,我看到一簇干燥的海藻缠绕在树枝和树杈上——高的潮位,远远高过我的头顶。
一瞬间,我感到恐慌,并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我在这个地方迷失方向,我就完蛋了。“坚持住,比彻姆。”我喃喃自语。我记得我作为实习医生时收到的一点建议——“心脏骤停的第一件事就是测量你自己的脉搏。”回忆起这个我不禁微笑起来,恐慌立刻消散无踪。作为对自己的鼓励,我确实量了量自己的脉搏,有点快,但强劲稳定。
好吧,那么,走哪条路呢?朝着山走,这是我在红树林海洋中唯一能看到的其他景观。我尽己所能疾步穿过树丛赶路,不顾裙子的撕刮和腿上海浪越来越强的冲击。风从我身后的海面上吹过来,将海浪推得更高了。它不停地把我的头发吹到我的眼睛和嘴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把它拨回去,大声地咒骂着,听到声音我会感觉舒服一些,但我的喉咙很快就干得说不出话来。
我咯吱咯吱地走着。我的裙子一直从皮带上往下坠,在某一处鞋子掉落,并立刻消失在翻滚的泡沫里,海水现在拍打着我膝盖的上方,这似乎也不要紧。
大雨袭来时潮水已经涨到了我的大腿中部。一阵轰鸣,淹没了树叶的哗哗声,雨落下的一瞬间我就被淋透了。起初我浪费了不少时间,徒劳地歪着头,想让雨水顺着我的脸直接流到张开的嘴里,然后我改弦更张。我脱下头巾披在肩上,让雨水浸泡后拧了几次,好去掉里面的盐分。然后我把它再次浸泡在雨中,举到我嘴边,并从棉纤维中吸吮雨水。水里混着汗水、海藻和粗棉线的味道,但这滋味美极了。
虽然我一直走路,但仍然陷在红树林的汪洋之中。即将到来的海潮几乎齐腰深了,行走变得更加困难。口渴消退的瞬间,我低下头,竭尽全力快速赶路。
闪电划过山顶,没过一会儿就响起雷鸣般的咆哮。潮水冲刷过来的力量如此强烈,每一次波浪打过来的时候,我除了向前走别无选择,水推着我半跑起来,在水流要把我的腿吸走的时候,我紧紧抓着最近的树干,把腿收回来。
我开始觉得我放弃伦纳德船长和“海豚”号的行动过于仓促了。风又刮了起来,不停地把雨洒在我脸上,让我几乎看不到路。水手们说第七波潮水更高,我发现自己在艰难前行的时候还在计数。事实上,这已经是第九次潮水,在我能抓住一根树枝之前,它重重地击打在我的肩胛骨之间并将我打倒在地。
我在泥沙和海水混合成的污秽中挣扎着,无助又窒息,然后发现我的脚又重新站立起来。波浪把我淹了个半死,但也改变了我的行进方向。我不再朝着山了,而是面朝一棵大树,离我不到二十英尺。
我身处一条蜿蜒穿过红树林流向大海的小溪岸边,又来了四波海浪,澎湃奔涌,紧紧抓着我,想拉我回去。我爬起来,滑倒在地,摇摇晃晃站起来,爬到那棵大树的温馨怀抱之中。
在十二英尺高的树枝上,我可以看到身后红树林沼泽的延伸之处,越过沼泽,还看到了无边的海洋。我对自己逃离“海豚”号的想法再次改观:无论陆地上的这一切事情多么糟糕,他们那里还是更糟一些。
闪电在翻滚的海面上被击碎,风和潮汐争夺着海浪的控制权。在更远的地方,手帕海峡那里,海浪高高涌起,看起来像连绵起伏的小山。风现在变得非常猛烈,带着尖细的声音呼啸而过,我的皮肤在湿衣服之下颤抖不已。风暴吹过我的时候,雷声伴着闪电炸裂。
“阿尔忒弥斯”号比军舰要慢得多。我希望它走得足够慢,仍然安全地远远地行驶在大西洋上。
我看见一百英尺外的一丛红树林被雷电击中,海水咝咝作响,沸腾起来,片刻间露出了下面焦干的土地。波浪翻滚过来,淹没了黑色的枯萎枝干。我用胳膊环绕着树干,脸紧贴在树皮上祈祷着。为詹米和“阿尔忒弥斯”号祈祷,为“海豚”号上的安妮特·约翰森、托马斯·伦纳德以及总督祈祷,还为我自己祈祷。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我的腿夹在两根树枝之间,膝盖以下全都麻木了。我从栖身的树枝上半爬半摔下去,落在小溪的浅水中。我捧起一捧水尝了尝,然后吐了出来,不太咸,但太苦了,没法喝。
我的衣服都湿了,但我口渴难忍。暴风雨过去了,周围的一切祥和又平常,除了那片烧焦的红树林,我仍能听到远处黑色大鸟的咕隆声。
这里的微咸水预示着在小溪往上一些的地方有新鲜的淡水。我揉了揉腿,试着缓解发麻的肌肉,然后一瘸一拐上了岸。
植被开始由红树林的灰绿色变为葱翠的绿色,出现了草丛和苔藓植物,这些树下植物十分浓密,我不得不走在水里。我感到又累又渴,在能够蹒跚赶路之前,只能坐下来休息一下。当我坐下来时,一些奇怪的小鱼儿跳上了岸,在我旁边瞪眼看着,仿佛很好奇。
“嗯,我觉得你看起来也很古怪。”我对其中一条说。
“你是英国人吗?”鱼用怀疑的口吻问道。恍若置身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感觉异常强烈,此刻我只会傻乎乎地眨眼睛。然后我的头猛地一转,盯住了说话的那个人的脸庞。
他的脸饱经风吹日晒,成了桃花心木的颜色,但是从眉毛处向后卷曲的黑发浓密厚实,没有一丝花白。他从红树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好像怕吓着我。
他中等身高,身体健壮,肩膀厚实,宽宽的脸庞轮廓鲜明,如同雕刻,自然又友好的表情带了几分谨慎。他衣着破旧,肩上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包——腰带上挂着一个山羊皮做的水壶。
“你是英国人吗?”他把原来的问题用法语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是的,我是英国人,”我声音嘶哑,“请给我一些水喝,好吗?”
他浅褐色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他的皮袋从腰带上解下来递给了我。
我把切鱼刀放在膝盖上触手可及的位置,喝了一大口,水下肚的速度快得几乎没有吞咽。
“小心,”他说,“喝水太快很危险。”
“我知道,”我放下袋子时,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是医生(doctor)。”我举起水壶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我逼着自己慢慢咽下。
我的恩人对我感到很困惑——我猜想,这也难怪。经过水浸日晒,我的身上裹满泥巴,汗渍斑斑,头发散在脸上,看着活像一名乞丐,而且可能是精神错乱的那种。
“博士(doctor)?”他用英语说道,他此刻的思路果然是我猜想的那样。他紧紧地盯着我,让我联想起早前遇见的那只黑色的大鸟。“我能多问一句吗,什么方面的博士?”
“医学。”我暂停住大口的吞咽,回答道。
他猛地抬起黑色的眉毛,几乎要碰到自己的发际线。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后,他说:“真的是?”
“真的是。”我用同样的话回答,他笑了。
他低下头向我鞠了一个标准的躬:“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夫人,请允许我介绍自己,劳伦斯·斯特恩,来自慕尼黑的自然科学哲学学会。”
我对他眨了眨眼睛。
“一个博物学家。”他指着肩上的帆布包解释道,“我正要去观察那些军舰鸟,想知道它们是怎么繁殖的,碰巧听到你在,呃……”
“跟一条鱼说话,”我替他说出来,“是的,嗯……它们真的有四只眼睛吗?”我问,希望能改变这个话题。
“是的——或者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低头看了一眼鱼,它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它们在水中的时候似乎采用形状奇特的视觉器官,上面的一双眼睛观察水面上方的动静,下面那双眼睛留意水下的情况。”然后他看向我,带着一丝微笑,“我可以有幸知道您的名字吗,医生夫人?”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想了想可以使用的别名,然后决定说实话。“弗雷泽,”我说,“克莱尔·弗雷泽,詹姆斯·弗雷泽的妻子。”我额外加了一句,隐约感觉虽然外表狼狈不堪,但婚姻状况会让我看起来更体面一些。我把挂在左眼上方的头发拨了回去。
“愿为您效劳,夫人。”他优雅地鞠躬道。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梁,看着我。“你大概是遇到海难了?”他猜测道。这看起来是最合乎逻辑的——如果不是唯一的——对我外表的解释,我点点头。
“我要想办法去牙买加,”我说,“你能帮我吗?”
他盯着我,皱着眉头,好像我是一种无法进行分类的物种,然后他点了点头。他的嘴巴宽阔,看起来是为了微笑而存在。前面出现了一个拐角,他伸出一只手来扶我。“是的,”他说,“我能帮忙。不过我也许得先给你弄一些食物和衣服,怎么样?我有个朋友,住得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去那里,好吗?”
因为口渴和各项事情带来的压力,我无暇关注自己肠胃的需求。然而,听到食物之后,这种需求立即叫嚣着恢复了生机。“那样的话,”我大声说,满怀希望,“的确是非常好的。”我把纠缠一团的头发尽可能地拨到脑后,低头躲开一根树枝,跟着我的恩人走进树丛。
我们走出一片棕榈树林后,地势变得开阔起来,好像草原一样,然后一座宽阔的小山出现在眼前。我看见山顶上有一座房子——或者至少是一座废墟。黄色的石膏墙已经开裂,布满了粉红色的九重葛和零乱的番石榴,锡皮屋顶上有几个明显的洞,整座建筑散发着凄凉荒废的气息。
“那是美泉庄园。”我的新朋友冲它点了下头,说道,“你能走上山吗?或者——”他犹豫了一下,打量着我,好像在估测我的体重。“我可以背着你,我觉得。”他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完全是客套的语气。
“我能走上去。”我跟他保证。我的脚酸痛无比,遍布瘀青,还被棕榈落叶刺伤了,不过眼前的这条路看起来相对平缓。
通往这座房子的山坡上纵横交错着印迹模糊的羊肠小径。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动物,它们在伊斯帕尼奥拉岛的烈日下安详地吃草。我们走出树林时,一只绵羊发现了我们,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山坡上的所有羊儿一齐抬起头来盯着我们看。
这密集的怀疑眼神让我相当不自在,我提起泥泞的裙子,跟着斯特恩博士走向通往山顶的主路——从宽度来判断,主路被绵羊踩踏得面目全非。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橙色和白色的蝴蝶成群地在草丛中摇曳,它们停在草丛里四处散开的花上面,有一只鲜艳的黄色蝴蝶,像一个小太阳般闪耀。
我深深地吸了口青草和花朵令人愉悦的香气,其中混合着少量绵羊和被太阳晒热的灰尘的味道。一个棕色的小点在我袖子上停了一会儿,它逗留的时间足够让我看到它翅膀上的绒状鳞片,还有又细又弯的喙管,它细长的腹部随着翅膀的挥动而颤动着,然后就消失了。
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帮助的承诺,或是因为淡水、蝴蝶,又或者是因为这三个因素,我承受了那么久的恐惧和疲劳开始消散。说真的,我还面临着去牙买加的交通问题,但随着口渴的缓解、近在咫尺的朋友,以及可能就在眼前的午餐,这一问题看起来不再像在红树林里那样是件不可能的任务了。
“他在那里!”劳伦斯停下脚步,等着我赶上他后一起走在小路上。他朝着上面做了个手势,指着一个瘦长结实的身影,那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朝着我们的方向往山坡下面走。我眯起眼睛看着那个人,他从羊群中穿过,没有注意到路。
“我的天!”我说,“这简直是亚西西的圣方济各。”
劳伦斯惊讶地瞥了我一眼。“不,不是。我告诉过你,他是英国人。”他举起一只胳膊喊道,“你好啊!福格登先生!”
身着灰色长袍的身影带着疑虑停了下来,一只手保护性地揪住身边走过的母羊的毛。
“谁呀?”
“斯特恩!”劳伦斯喊道,“劳伦斯·斯特恩!走吧。”他伸出一只手,把我从陡峭的山坡拉到上面的羊肠小路上。
母羊正在蓄势待发,想要摆脱它的保护者,这使他无暇注意到我们的靠近。他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比我高一点,有一张清瘦的脸,如果不是因为下巴周围像除尘拖把一样蓬乱的红胡子,这张脸会是很英俊的。他的长发中夹杂着一绺一绺的灰白色,一直往他眼睛前面落。我们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一只橙色的蝴蝶从他头上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斯特恩?”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头发拨到脑后,在阳光下严肃地眨着眼睛。“我不认识……哦,是你!”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那个收集虫子的人,我会立马记起来的!”
斯特恩看起来有些尴尬,带着歉意瞥了我一眼。“我……呃……在上次访问的时候,我从福格登先生的羊的排泄物里收集了一些有趣的寄生虫。”他解释道。
“可怕的大虫子!”福格登神父颤抖地回忆着,“有一些至少有一英尺长!”
“没有超过八英寸。”斯特恩微笑着纠正。他瞥了一眼最近的一只羊,手搁在他的收集袋上,好像在期待着下一个即将到来的科学贡献。“我提出的治疗办法有效吗?”
福格登神父看上去有些茫然困惑,似乎想回忆是什么样的治疗办法。
“灌松节油。”博物学家提醒道。
“哦,是的!”太阳照耀在牧师瘦削的脸庞上,他向着我们温柔地微笑,“当然,当然!是的,它非常有用。有一些死掉了,但其余的都完全治好了。好用,非常好用!”
突然间我开始明白,福格登神父似乎不是殷勤的人。“但是你必须进来坐坐!”他说,“我正要吃中饭,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吃。”牧师转向我,“这位是斯特恩夫人吗?”
提到八英寸的肠道寄生虫一时间抑制住了我的饥饿感,但提到食物,饥饿感咕噜咕噜地卷土重来。
“不是,但我们很高兴能接受您的款待,”斯特恩礼貌地回答说,“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同伴——弗雷泽夫人,您的一位女同胞。”
福格登的眼睛瞪圆了,如艳阳下海水般的淡蓝色双眸,好奇地望着我。“一位英国女子?”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在这里吗?”那双圆眼睛注意到了我皱巴巴的衣服上的泥浆和盐渍,还有全身上下的衣冠不整。他眨了一会儿眼睛,然后走上前来,极为庄严地深深鞠了一躬。“愿为您效劳,夫人。”他说。他挺直身子,对着山上的废墟大大比画了一下:“我的家就是您的家。”他吹了声尖厉的口哨,一只小查尔斯国王骑士獚从草丛中好奇地向外张望。
“我们有一位贵客,卢多,”牧师愉快地说,“是不是很开心?”他把我的手牢牢地夹在肘部,伸手抓住绵羊头顶的毛,羊拖着我们走向美泉庄园,斯特恩跟在后面。
进入了破旧的庭院后,这座庄园得名的原因豁然开朗。一小团蜻蜓像闪烁的灯光一样盘旋在一个长满水藻的水池一角,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天然的泉眼,人们建造这所房子的时候,把它围了起来。至少有十几只原鸡从破碎的路面上跳起来,疯狂地拍打着翅膀从我们的脚上踩过去,身后留下一小堆灰尘和羽毛。根据其他留下的证据,我推断伸出院子之外的那些树是它们习惯的栖息地,并且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是这样,今天上午我有幸在红树林遇到了弗雷泽夫人,”斯特恩总结说,“我想也许你能……噢,看那美丽的动物!一只极美的蜻蜓!”
惊喜的语调伴随着最后的话,他毫不客气地推开我们,盯着棕榈屋顶的阴影处,那里有一只巨大的蜻蜓,至少有四英寸,跳来跳去,蓝色的身体遇到阳光穿过破烂屋顶散射下的光线时像着了火。
“哦,你想要吗?请自便。”我们的主人对着蜻蜓优雅地挥了挥手,“过来,贝基,小跑几步,过会儿我会看看你的蹄子。”他在母羊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它赶向院子。它哼了一声,疾跑几步,然后立马卧下去吃一株从古老院墙上悬垂下来的巨大番石榴散落的果实。
事实上,院子周围的树长得过于茂盛,树枝在很多地方都交缠在一起。整个院子看起来像有屋顶覆盖着,如同一条绿叶隧道,穿过院子,通往房子入口处裂开的洞。
窗台上堆积着尘埃和九重葛的粉红叶片,但就在不远处,暗色的木地板闪烁着光泽,没有遮盖,洁净无瑕。在阳光的照射下,室内显得很暗,但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我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房间,昏暗凉爽,仅布置了一张长桌,几把凳子和椅子,还有一个小餐柜,餐柜上面悬挂了一张可怕的西班牙风格绘画——瘦骨嶙峋的基督,蓄着山羊胡子,苍白忧郁,用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指着心脏,那心脏流着血,在他的胸口跳动。
这可怕的画击中了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这个人融入了房间角落的阴影,只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带着明显的恶毒表情。我眨了眨眼,后退一步。这个女人向前迈了一步,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眨也不眨,像那些绵羊一样。
她身高不超过四英尺,身材厚实,好像一块没有节点或凹陷的实心砖。她的头像是安在身子上头的小圆球,稀疏的灰发在脑后紧紧地盘成圆髻,如同一个更小的圆球。她的肤色是浅红褐色——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天生如此,我说不准,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一个诅咒玩偶。
“玛玛西塔,”牧师用西班牙语对那个木偶一般的人说,“真是好运气!我们有客人了,他们会跟我们一起吃饭。你还记得斯特恩先生吗?”他指着劳伦斯。
“是的,当然记得,”从木偶看不见的木头嘴唇里发出声音,“那个基督杀手。这他妈的又是谁?”
“这位是弗雷泽夫人,”福格登神父愉快地继续说着,忽略了她语气中的不快,“可怜的夫人不幸遇到海难,我们必须尽可能帮助她。”
玛玛西塔慢慢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什么话也没说,但那宽阔的鼻孔带着无限的蔑视向外张开。“你的食物已经准备好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太好了!”牧师高兴地说,“玛玛西塔欢迎你们,她会给我们拿来一些食物。你不坐下吗?”
桌子上已经放了一个有裂纹的大盘子和一个木勺,牧师又从餐柜里拿出两个盘子和勺子,并随意地把它们分放在桌子上,热情地示意我们坐下。
位于桌子上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棕色的大椰子,福格登温柔地拿起它,放在自己的盘子旁。椰子的纤维外壳因为时间久了而变黑,壳上的毛被磨得一块一块的,看着像被打磨过的样子,我想它一定有些年头了。
“你好,”他亲切地抚摸着它,“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样,可可?”
我瞥了一眼斯特恩,但他正在研究基督的画像,浓密的黑色眉毛紧锁。我觉得我应该打开话题。
“你一个人住这儿吗,福格登先生——呃,神父?”我询问我们的主人,“你,和——呃,玛玛西塔?”
“是的,恐怕是这样,这就是我看到你很高兴的原因。你知道,我没有真正的同伴,除了卢多和可可。”他解释着,又抚摸了一下那个毛茸茸的椰子。
“可可?”我礼貌地回应着,觉得以到目前为止的所见来看,可可并不是唯一出席的干果。我瞥了一眼斯特恩,他看起来有点想笑,但并不吃惊。
“西班牙语里称怪物为可可,”牧师解释道,“一个地精。看他那里,小扁鼻子,还有小黑眼?”福格登的两根细长的手指突然伸进椰子凹陷的地方,然后猛地收回,哈哈笑起来。
“啊啊!”他喊起来,“别盯着看,可可,这是不礼貌的,你知道!”
淡蓝色的眼睛挺艰难地狠狠瞥了我一眼,我的牙从下嘴唇上松开了。
“这样漂亮的一位女士,”他仿佛自言自语,“不像我的埃尔梅内吉尔多,尽管如此,但她还是很漂亮——不是吗,卢多?”
那只小狗,因为注意力的缘故,无视我的存在,欢快地粘着它的主人,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推开,吠叫不停。他亲切地挠了挠它的耳朵,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这边。
“我猜埃尔梅内吉尔多的一件衣服会适合你穿?”
我不知道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礼貌地微笑,并希望我的想法没显示在脸上。幸运的是,这时玛玛西塔回来了,扛着一个用毛巾裹着的热气腾腾的陶罐。她给每个盘子里盛了一汤勺的食物,然后走了出去,她的脚——如果她有双脚的话——在不像样的裙子下面不露痕迹地移动着。
我搅拌着盘子里的糊状食物,它看起来像是天然的蔬菜,我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发现它的味道出奇地好。
“炸大蕉,混着木薯和红豆。”劳伦斯看到我在犹豫,解释道。他舀了一大勺热气腾腾的糊,没等它冷却就吃了下去。
我曾预计会被问及一些关于我的到来、身份和打算的问题,不过福格登神父只是低声轻唱,在咀嚼的时候还用勺子在桌面上打拍子。我抬起眉毛瞄了一眼劳伦斯。他只是笑了笑,微微耸了耸肩,埋头专注于自己的食物。
到这顿饭结束,我们都没有真正交谈过,直到玛玛西塔“严肃地”——这个词似乎还不足以描述她的表情——撤走了餐盘,代之以一盘水果、三个杯子,以及一个巨大的陶罐。
“您喝过桑格利亚汽酒吗,弗雷泽夫人?”
我张开嘴要回答“是的”,但想了一想,回答说:“没有,那是什么?”桑格利亚汽酒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很受欢迎的饮料,我在学院聚会和医院的社交场合喝过很多次。但在现在这个时代,我确信它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是陌生的,来自爱丁堡的弗雷泽夫人应该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桑格利亚汽酒的。
“葡萄酒和橙汁以及柠檬汁的混合饮料,”劳伦斯·斯特恩解释道,“加了香料,端上来的时候或热或冷,取决于天气状况,最舒适健康的一种饮料,是不是,福格登?”
“哦,是的,最令人感到舒适。”还没等我找到自己的杯子,神父已经喝完了他的那杯,并在我还没有咽下第一口之前就伸手去拿酒罐。
味道是一样的,同样的甜甜的、撕裂喉咙的味道,我产生了短暂的错觉:我回到了第一次喝到它的聚会上,跟一个吸大麻的研究生和一位植物学教授坐在一起。
跟斯特恩关于他收藏的谈话和福格登神父的举动加深了这种错觉。几杯桑格利亚汽酒下肚后,神父站了起来,在餐具柜里翻找了一番,取出一个陶土大烟斗,他往里面装满一种气味强烈的药草,用一根纸捻点燃,然后开始吞云吐雾。
“大麻?”斯特恩看着药草问,“告诉我,你发现它对消化过程有作用吗?我听说是这样,但大麻在欧洲大多数城市是没法获得的,所以我没有第一手的效果观察。”
“哦,它对胃来说最合适最舒服。”福格登神父对他说。他吸了一大口气,含了一会儿,然后呼出长长的、朦胧的气,刮起了一股柔和的白烟,飘浮在低矮天花板附近的薄雾之中。“你回家的时候我送你一包,亲爱的朋友。你说,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你和你救的这位遭遇海难的女士?”
斯特恩解释了他的打算。休息一夜之后,我们就步行到圣路易斯·杜诺德村,从那里看看是否有渔船能载我们去三十英里外的海地角。如果没有,我们就只能走陆路去最近的港口勒卡普角。
神父的粗眉头紧挨在一起,对着烟皱起眉头:“嗯?好吧,我估计没有太多的选择,是吗?不过,你必须小心,特别是如果你走陆路去勒卡普角的话,马鲁人,你是知道的。”
“马鲁人?”我困惑地瞟了一眼斯特恩,他点了点头,眉头紧锁。
“这是真的。我往北穿过阿蒂博尼特河谷时确实遇到过两三个小队的马鲁人,他们不来骚扰我,虽然——我敢说我看起来比他们弱。可怜的人,马鲁人是逃跑的奴隶,”他向我解释,“逃离了主人的虐待,躲进偏僻的深山,藏在丛林中。”
“他们可能不会找你们麻烦。”福格登神父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发出低低的嘬吸声,屏住一阵子,然后不情愿地将它喷出来。他的眼睛明显变得充血,他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相当困倦无神的眼睛打量着我,“她看起来不值得一劫,真的。”
斯特恩看着我咧嘴一笑,然后迅速抹去微笑,仿佛感觉自己刚才的表现不得体。他咳嗽了一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桑格利亚。神父的眼睛在烟斗上方闪烁着,如同雪貂的眼睛一般鲜红。
“我觉得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我往后推开椅子,“也许能有点水让我洗把脸?”
“哦,当然,当然!”福格登大喊着。他站起来,摇摆不稳,漫不经心地倒出烟斗里的烟灰,放回餐具柜。“跟我来。”
相比起来,院子里的空气新鲜又充满活力,尽管它闷热潮湿。我深深地呼吸着,饶有兴趣地看着福格登神父摸索着在角落的喷泉里打了一桶水。
“水从哪里来的?”我问,“那是个泉眼吗?”石槽内壁上附着绿色水藻,可以看到柔软的卷须懒洋洋地漂动着,很明显有某种水流在动。
斯特恩回答了我:“是的,这里有几百个这样的泉眼。据说其中一些泉眼里住着鬼魂——但我不认为你会相信这种迷信说法,是吧,神父先生?”
福格登神父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把半满的桶放在池沿上,眯着眼睛看向水里,试图把眼神凝聚在一只游弋的银色小鱼身上。“啊?”他含糊地回答,“哦,没有鬼魂,没有。还有——哦,对,我忘记了。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他走到安在墙上的一个壁橱那里,拉开裂了缝的木门,拿出一个用没漂白的粗棉布包起来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到斯特恩的手上。
“上个月的一天它出现在泉眼里,”他说,“被正午的太阳晒到后它就死了,我把它拿了出来,恐怕它被其他的鱼啃掉了一丁点儿,”他怀着歉意说,“但还是能看的。”
躺在布中心的是一条干掉的小鱼,个头很像在泉水里游来游去的那些,但这条鱼是纯白色的,它也是瞎的。在它钝形头部的两侧各有一个小肿块,而这个部位原本应该是长着眼睛的。
“你觉得它是一条鬼魂鱼吗?”神父问道,“你一提到鬼魂我就想起了它。但是,我想不出一条鱼会犯下什么样的罪,因而要被判处这样去流浪——我的意思是瞎着眼睛。我的意思是——”他又闭上一只眼睛,摆出他最喜欢的表情,“人们认为鱼没有灵魂,可是,如果鱼没有灵魂,它们又怎么变成鬼魂?”
“我不认为它们有灵魂,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我对他说。我凑近一些观察这条鱼,斯特恩正带着天生的博物学家那种全神贯注的喜悦检查它。它的皮肤非常薄,所以非常透明,体内器官的阴影和骨的节线清晰可见,但它确实有鱼鳞,微小透亮,但因为干燥而变得暗淡无光。
“这是一条瞎了的洞穴鱼,”斯特恩恭敬地抚摸着钝形的小鱼头部,“我以前只见过一次,在一个洞穴深处的一个水池里,那个地方叫阿班达威。在我仔细观察那条鱼之前,它逃掉了。我亲爱的朋友——”他转向神父,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我可以拥有它吗?”
“当然,当然。”牧师随意又慷慨地挥着自己的手,“它对我没有用处,太小了,不能吃。你知道,即使玛玛西塔要做鱼,她也不会选这条鱼。”他环视院子,心不在焉地踢了踢路过的母鸡,“玛玛西塔在哪里?”
“在这里,老浑蛋,还能去哪儿呢?”我没看到她从屋子里走出来,但她就站在那里,灰扑扑的被太阳晒黑的小个子,正弯腰从泉水池里打水。
一股淡淡的发霉难闻的气味传到我的鼻孔里,它们很不舒服地抽搐着。神父一定注意到了,因为他说:“哦,你千万别介意,那是可怜的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
“是的,在这里。”神父拉起一块破烂不堪的粗麻布帘子,帘子本来遮盖住了院子的一角,我瞟了一眼帘子后面。在石墙齐腰高的地方凸出来一个壁架,壁架上放着长长一排绵羊的头骨,洁白闪亮。
“我不能与它们分离,你看。”福格登神父轻轻地抚摸着一个头骨上的粗糙弧线,“这是贝亚特里斯——甜美又温柔,它难产死了,可怜的孩子。”他指了指旁边两个更小的头骨,跟其余头骨一样,它们也被擦得亮亮的。
“阿拉贝拉——也是一只羊?”我问。这里的气味更为浓烈刺鼻,我真的不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是的,当然,是我羊群里的一只。”神父奇怪又明亮的蓝色眼睛转向我,看起来很凶狠,“它被谋杀了!可怜的阿拉贝拉,这样一个温柔、忠诚的灵魂,他们怎么可以那么邪恶,为了肉体的欲望背叛这样的天真无邪!”
“哦,天哪,”我的反应相当拙劣,“听到这个我很难过。呃——是谁谋杀了它?”
“水手们,那些邪恶的异教徒!他们在沙滩上杀了它,把它可怜的身体架在烤架上烤,就像殉道者圣劳伦斯那样。”
“天哪。”我说。
神父叹了口气,他细长的胡子因为哀悼而垂下。“是的,我不能忘记天堂的希望。因为如果我们的主看得到每一只麻雀的堕落,他就不可能看不到阿拉贝拉。它将近九十磅重,它是这么好的一个吃草的动物,可怜的孩子。”
“啊。”我努力给这句评论增添一种合适的同情和恐惧意味。然后,神父说的话突然提醒了我。“水手?”我追问,“你说的这些——这件不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不太可能是“海豚”号,我想着,伦纳德船长当然不会认为我重要到需要他冒险将船靠得这么近来抓我。但思考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我悄悄地把它们擦在我的衣服上。
“今天早上。”福格登神父回答,他放下刚才拿起来抚摸的小羊头骨,“但是,”他补充说,情绪活泼了一些,“我必须说它们跟它的进展惊人,平常都要一个星期以上,而且你已经能看到……”
他再次打开壁橱,露出一大团东西,上面盖了好几层潮湿的粗麻布。刚才那股气味现在越发强烈了,一些棕色的小虫见到光后纷纷逃走。
“你这里这些是一种皮蠹虫吗,福格登?”劳伦斯·斯特恩轻轻地把洞穴鱼放进一个装着酒精的罐子,走过来加入我们。他凝视着我的肩膀,被晒伤处的皱痕引发了他的兴趣。
壁橱里面,皮蠹的白色蛆状幼虫都在努力工作,把绵羊阿拉贝拉的头啃噬干净,它们在眼睛那里起了一个好头。我胃里的木薯剧烈地翻腾着。
“它们是吗?我猜是吧,亲爱的小贪吃鬼们。”神父令人惊恐地摇晃起来,他抓住壁橱的边缘才站稳。这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老妇人,她站在那里瞪着他,两只手各提一只桶。
“哦,我完全忘了!你需要换衣服,对不对,弗雷泽夫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穿的裙子和衬衫很多地方都刮破了,很不像样,并且在浸泡过海水和沼泽泥浆之后,就连在福格登神父和劳伦斯·斯特恩这样要求不高的人眼里也是无法入目的。
福格登神父转向那位木偶人。“我们有能给这位不幸的女士穿的衣服吗,玛玛西塔?”他用西班牙语问,看起来有些犹豫,微微地摇晃着身子,“也许,一件裙子——”
那女人冲我露出牙齿。“对这样一头牛来说它们太小了,”她也用西班牙语回答,“非要给的话,把你的旧袍子给她。”她用轻蔑的眼神打量着我缠结一团的头发和满是泥痕的脸。“来吧,”她用英语说,转身用后背冲着我,“你洗一下。”
她把我领到房子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在那里她给了我两桶新打上来的凉水,一条破旧的亚麻毛巾,一小盒散发着强烈的碱液气味的软皂。她还给了我一件破旧的灰色长袍和一条绳带,然后再次对我露出牙齿,并用西班牙语快活地说:“把你手上的血洗掉,杀害基督的婊子。”随后便离开了。
她走之后我怀着相当轻松的心情关上了院子的门,更加轻松地剥下又黏又湿、肮脏不堪的衣服,并在冷水和没有梳子的情况下收拾整理了我的头发。
裹在福格登神父宽大的袍子里,我的穿着是得体的,虽然有些奇怪。我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心里思量着这位奇怪的主人。我并不确定神父对大自然古怪的亲近是某种形式的痴呆症,抑或是长期酗酒和大麻中毒的副作用,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心地温柔、善良。他的仆人——如果她是的话——是另外的问题了。
玛玛西塔让我更加紧张。斯特恩先生说过他打算下山到海边去洗澡,我很不愿意回到房子里去等他回来。还有很多桑格利亚汽酒没喝完呢,我怀疑福格登神父——如果他还清醒的话——此时无法保护我免受那位“蛇怪”的瞪视。
尽管如此,我不能在外面待一个下午,我很累,至少要坐下来,虽然我更希望能有一张床睡上一个星期。我所处的小院子里有一扇门通往房子里面,我推开它,走进昏暗的室内。
我进入了一个小卧室。我环顾四周,大为惊奇。它看起来不像是这所拥有斯巴达式主室和破旧庭院的房子的一部分。床上摆着羽毛枕头和用柔软的羊毛制成的红色床罩。四把巨大的带图案的扇子像明亮的翅膀覆盖在白石灰粉刷的墙壁上,蜡烛插在桌子上一个枝状的黄铜烛台里。家具很简单,但制作精良,并用油打磨出一种柔和的深色光泽。一个条纹棉制成的帐幕挂在房间的尽头,它被拉开了一半,我可以看见一排排的衣服挂在它后面的挂钩上,色彩柔和,如彩虹般缤纷。
这些一定是埃尔梅内吉尔多的衣服,福格登神父提到的那个人。我走近去看它们,赤裸的双脚走在地板上寂静无声。这个房间一尘不染,干净整洁,但十分安静,没有人居住的痕迹或感觉。这个房间没有人住。这些衣服很漂亮,有丝绸和天鹅绒的,云纹和缎面的,奶油纹和平绒的。即使只是死气沉沉地挂在这里的挂钩上,它们也有一种动物皮毛般的光泽和美丽,那是某些生命的本质在上面流连。
我摸了摸一件紧身胸衣,紫色天鹅绒上绣满了银色的紫罗兰,中间缀着珍珠。这位埃尔梅内吉尔多的身形娇小,并且苗条——有几条裙子带有褶裥花边和巧妙地缝在紧身胸衣里的衬垫,营造出半身塑像的错觉。这个房间虽然并不奢华,但非常舒服;这些衣服华丽夺目,完全可以出现在马德里的宫廷里。
埃尔梅内吉尔多已经不在了,但房间似乎仍然住着她。我碰了碰一件孔雀蓝的袖子作为告别,踮着脚尖走了出去,让这些衣服继续留在它们自己的梦里。
我发现劳伦斯·斯特恩坐在房子后面的阳台上,俯瞰一片长着芦荟和番石榴的陡峭斜坡。在远处,一座隆起的小岛坐落在一片闪烁着绿松石光泽的海水中央。他礼貌地站了起来,冲我鞠了一躬,一脸惊喜。“弗雷泽夫人!我必须说,你大变样了,神父的袍子你穿起来比他更合适。”他对着我微笑,淡褐色的眼睛传递着奉承的赞美。
“我希望在没有污垢的情况下有更多机会这样做,”我在他让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有什么可以喝的吗?”椅子之间快要散架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大水罐,水分在罐壁上凝结成大的水珠,沿着罐壁十分诱人地往下流。我渴了这么久,看到任何液体,脸颊都会自动地充满渴望。
“有更多的桑格利亚。”斯特恩说。他给我们俩各倒了一小杯,然后小口抿着自己的那一杯,发出享受的叹息声。“希望你不会认为我酗酒,弗雷泽夫人,但在乡间跋涉数月,除了水和奴隶们的粗朗姆酒外什么都喝不到——”他幸福地闭上眼睛,“仙馐。”
我相当赞同他的话。“呃……福格登神父是……”我犹豫了一下,想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询问主人的情况。我原本不必为此费心。
“喝醉了,”斯特恩回答得很坦率,“软得像条虫,躺在起居室的桌子上。他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他补充道。
“我知道了。”我靠在椅子上,呷饮着我自己的桑格利亚,“你认识福格登神父多久了?”
斯特恩把手放在额头上摩挲着思考。“哦,有几年了。”他瞟了我一眼,“我在想,你是否碰巧知道一个来自爱丁堡的詹姆斯·弗雷泽?我知道这是一个常见的名字,不过——哦,你认识吗?”
我没有说话,但我的脸已经出卖了我,它总是这样做,除非我精心准备好要说谎。“我丈夫的名字就是詹姆斯·弗雷泽。”我回答。
斯特恩脸上闪出感兴趣的光芒。“真的!”他大声喊道,“他是一个很大块头的家伙,长着——”
“红头发,”我附和着,“是的,就是詹米。”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跟我说过,他在爱丁堡遇到一个自然哲学家,跟他进行了一场最有意思的谈话,聊的是……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感到疑惑的是,斯特恩知道詹米的真名。在爱丁堡,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他是“走私者詹米·罗伊”,或者是卡法克斯巷正派的印刷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当然了,斯特恩博士有着明显的德国口音,应该不可能是汤普金斯说的“英格兰人”吧?
“蜘蛛,”斯特恩及时地说话了,“是的,我全想起来了,蜘蛛和洞穴,我们在一个——一个——”他的脸放空了一会儿。然后他咳嗽了一声,巧妙地把自己的小失误掩饰过去,“在一个,嗯,喝东西的地方,其中的一个——呃——女雇工遇到一只很大的蜘蛛,吊在天花板——对,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时候她正在……呃,跟我讲话。结果被吓到了,她冲到通道里,语无伦次地尖叫。”斯特恩吞了一大口酒,缓解回忆引起的明显紧张,“我刚成功地抓住那只动物并固定在标本罐里,弗雷泽先生就冲进房间,用一把手枪指着我说——”说到这里,斯特恩咳嗽了很久,猛捶自己的胸膛。
“哎哟!你不觉得这罐酒的劲头也许稍强了点,弗雷泽夫人?我猜这个老婆子加了太多的柠檬片。”
我怀疑玛玛西塔会加点氰化物进去,不过她手头没有,但事实上,桑格利亚汽酒味道很棒。
“我没注意到。”我抿了一口,“请继续说下去,詹米带着一把手枪进来了,然后说——”
“哦,嗯,事实上,我记不起来他说了什么。似乎有点误会,他以为那位女士尖叫不是因为蜘蛛,而是因为我做了不合适的动作或说了不合适的话。幸运的是,我把蜘蛛拿给他看,于是那位女士被喊过来站在门口——我们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再进入房间——证明是蜘蛛让她恐慌的。”
“我明白了。”我说。实际上,我可以相当完整地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但我要为我最感兴趣的事情节省一点时间。“你还记得詹米穿的是什么吗?”
劳伦斯·斯特恩看着有些茫然:“穿的?为什么……不记得。我的印象是他穿戴整齐去街上,而不是穿着便装的样子,但是——”
“这已经够了,”我向他保证,“我只是好奇而已。”毕竟“穿戴整齐”已经透露出了关键信息,“那么他向你做自我介绍了吗?”
斯特恩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抚弄着浓密的黑色鬈发。“没有,不过我记得那位女士称他为弗雷泽先生。随后我们喝了些提神的东西,一直聊到快天亮。在聊天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对彼此的行业都有相当大的兴趣。在某个时候,他让我直呼他的教名。”他戏谑地挑眉说,“我相信你不会认为在如此短暂的相识之后我就这样做是过于亲近吧?”
“不,不,当然不会,”我考虑着改变话题,于是继续说道,“你说你们聊了蜘蛛和洞穴?为什么会聊到洞穴?”
“通过罗伯特·布鲁斯的故事——你丈夫认为这个故事是杜撰出来的——那个他受到鼓舞坚持为苏格兰王位战斗的故事。布鲁斯被敌人追杀的时候大概是躲进了一个山洞——”
“是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打断了他。
“詹姆斯的观点是,蜘蛛不会去人类频繁出入的洞穴,这一点我是基本同意的,但我指出,在大型的山洞里,比如在这座岛上——”
“这里有洞穴吗?”我很惊讶,然后觉得自己很愚蠢,“当然了,肯定有,如果有像泉水里的那种洞穴鱼的话。虽然我一直认为加勒比岛屿是由珊瑚组成的,但我觉得在珊瑚里找不到洞穴。”
“嗯,这是可能的,虽然可能性不是那么高,”斯特恩说得很谨慎,“不过,伊斯帕尼奥拉岛不是一座珊瑚礁岛,而是火山岩生成的——此外还有结晶片岩、相当古老的化石沉积岩和分布很广的石灰石沉积岩,石灰石在某些方面是可溶于水的。”
“真是想不到。”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调味酒。
“哦,是的。”劳伦斯俯身从阳台地板上捡起他的包。他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把它揉成一团。“那里,”他伸出手,纸慢慢展开,呈现出山峰褶皱起伏的错综地形,“这是这座岛的样子——你记得福格登神父说的马鲁人的事情吗?那些躲在这些山里的逃跑奴隶?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消失,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没有去抓捕他们。这座岛上有很多无人区——我敢确定,不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从来没有人涉足过。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山里,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洞穴,这些洞穴的位置可能除了本地的土著居民之外没有人知道——而他们已经消失很久了,弗雷泽夫人。”
“我见过一个这样的洞穴,”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阿班达威,马鲁人这么称呼它。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最危险、最神圣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受我的密切关注鼓励,他又加了一杯酒,继续他的自然史讲座。“现在,这座小岛——”他冲着浮在海面上的小岛点点头,“那是托尔蒂岛——龟岛。那实际上是一个珊瑚环礁,它的环礁湖年代久远,从被珊瑚微生物的作用填满就有了。你知道那曾经是海盗出没的地方吗?”他问道,显然他觉得应该往演讲里加入一些比岩溶地层和结晶片岩更为普遍、有趣的内容。
“真正的海盗吗?你的意思是海盗?”我对这座小岛更感兴趣了,“那太浪漫了。”
斯特恩笑了起来,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在嘲笑你,弗雷泽夫人。”他向我保证。他冲着龟岛做手势,一丝微笑徘徊在他的唇角。“仅仅是因为我想起曾经有一次跟金斯敦一位上了年纪的居民聊天,我们聊的是海盗的习惯,他们有段时间把总部设在罗亚尔港附近的村子里。”
他噘起嘴唇,在决定到底是说还是不说,然后瞥了我一眼,决定冒险:“你会原谅我的粗俗,弗雷泽夫人,但我理解的是,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会有一些相似的医学上的实践——”他停顿了一下,可能要在那里打住,但他已经喝了将近三分之二的酒,宽阔愉快的脸红得厉害。“也许你听说过鸡奸这种恶劣行径吧?”他侧身看了看我。
“我听说过,”我说,“你的意思是——”
“我向你保证,”他很权威地点点头,“我的线人对于海盗的习惯讲的是最没有条理的。对一个男人实行鸡奸——”他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说,“我的线人告诉我,大约六十年前罗亚尔港沉入海中的时候,它被公认为一种神圣的复仇举动,是这些邪恶的人因为他们卑鄙邪恶的行径所得的报应。”
“天哪!”我惊呼道。我很想知道,鲁莽海盗中纵欲的苔丝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他点点头,像猫头鹰一样庄严:“他们说,能听到罗亚尔港被淹没的教堂钟声,当风暴来临时,教堂的钟会为被诅咒的海盗的灵魂响起。”
我想多问一点卑鄙邪恶行径的确切特征,但就在这时候,玛玛西塔走上阳台,简略地说“食物”,接着又消失了。
“我很想知道福格登是在哪个洞穴里发现她的。”我说,把我的椅子推了回去。
斯特恩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发现她?我忘了,”他神情明朗,“你不了解情况。”他凝视着那扇打开的门,就是老妇人消失的地方,房子的内部安静黝黑,犹如一个洞穴。“他是在哈瓦那发现她的。”他说,然后他告诉了我后来的故事。
福格登神父曾做过十年的牧师,十五年前作为圣安瑟伦兄弟会的一名传教士来到古巴。他献身于穷人的需要,在哈瓦那的贫民窟和炖菜之中工作了几年,除了解除世人疾苦和上帝的爱之外,他什么都不想——直到有一天,他在集市上遇到了埃尔梅内吉尔多·鲁伊斯·阿尔坎塔拉·默茨。
“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为他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斯特恩说,同时擦掉杯子外壁向下流的一滴酒,然后又喝了一口,“也许她也不知道,或者也许是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筹划了。”
无论如何,六个月后,哈瓦那城因为一条新闻沸腾起来:唐·阿曼多·阿尔坎塔拉的年轻妻子跟一个牧师私奔了。
“还有她的母亲。”我低声说道,但他听到了,微微一笑。
“埃尔梅内吉尔多不会丢下玛玛西塔,”他说,“还有她的狗卢多。”
他们本来不可能成功逃脱——唐·阿曼多的势力不仅范围广,还很大。不过,他们选择私奔的日子碰巧赶上英国人入侵古巴岛,唐·阿曼多有许多重要事情要担心,比他出逃的年轻妻子的下落更重要。
他们骑马逃到巴亚莫——受埃尔梅内吉尔多衣服的限制,因为她不肯与它们分开——在那里租了一条渔船,载着他们安全到达伊斯帕尼奥拉岛。
“两年后她去世了,”斯特恩很突兀地说,并放下杯子,然后用渗水的酒罐把杯子重新斟满,“他亲自埋葬了她,就在九重葛下面。”
“从此他们就一直待在这里,”我说,“神父、卢多和玛玛西塔?”
“哦,是的。”斯特恩闭上了他的眼睛,他的轮廓在夕阳下发黑,“埃尔梅内吉尔多不会离开玛玛西塔,玛玛西塔也永远不会离开埃尔梅内吉尔多。”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了回去。“没有人来这里,”他说,“村民们不会踏足山上一步。他们害怕埃尔梅内吉尔多的鬼魂。一个该谴责的罪人,被一个堕落的牧师埋葬在不洁净的地方——毫无疑问她是不会安息的。”
海风吹在我脖子上,非常凉爽。在我们后面,院子里的小鸡在暮色中甚至都变得安静了。美泉庄园陷入了寂静。
“你来这里了。”我说。他笑了。橙子的香气从我手中的空杯里升起,甜蜜如新娘的花束。
“啊,是啊,”他说,“我是个科学家,我不相信鬼魂。”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我们去吃晚饭吧,弗雷泽夫人?”
第二天早饭后,斯特恩准备出发去圣路易斯。但在离开之前,对于神父提到过的船我有一两个问题要问,如果真的是“海豚”号,我想避开它。
“那是什么类型的船?”我倒了一杯羊奶,配早餐的炸大蕉。
福格登神父明显比昨天的无节制行为更加糟糕,他抚摸着椰子,梦呓般地自言自语。
“啊?”斯特恩戳了戳他的肋骨,把他从遐想中惊醒。我耐心地重复了我的问题。
“哦。”他眯起眼睛,陷入深思,然后一脸轻松,“一艘木头船。”
劳伦斯把脸埋到盘子上,藏起微笑。我吸了口气,又试了一次:“杀死阿拉贝拉的水手——您看见他们了吗?”
他的窄眉毛扬了起来:“嗯,我当然看到他们了,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是他们干的?”
我抓住了这点有条理的意识:“那是自然,你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吗?我的意思是——”我看见他张开嘴要说“衣服”,急忙阻止他,“他们看上去穿的是什么样的制服?”“海豚”号的船员在不举行礼仪活动时都穿着“罩衣”,但即使是这些粗糙的衣服也有统一的外观,大多是脏兮兮的白色和类似颜色。
福格登神父放下杯子,嘴唇上方沾了胡子形状的牛奶渍。他用手背擦了擦,皱起眉并摇了摇头。
“不,我觉得没有。不过,我能记得的就是他们,领头的人戴着一个钩子——我的意思是缺了一只手。”他冲我摇晃着自己长长的手指做示范。
我的杯子掉了下去,在桌子上打破了。斯特恩惊呼着跳起来,但牧师静静地坐在那里,吃惊地看着白色的细流穿过桌子,流到他的膝盖上。
“你做了什么?”他语含责备。
“我很抱歉。”我说。我的手在发抖,甚至无法拾起破碎的杯子碎片。我有点害怕问出下一个问题:“神父——船已经开走了吗?”
“你说什么?”他惊讶地说,视线从潮湿的长袍上抬起来,“怎么可能?它在海滩上停着。”
福格登神父领着路,他把长袍撩到大腿位置,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腿闪着白光。我不得不照他这样做,因为房子上方的山坡上长着浓密的野草和多刺的灌木,总是钩住长袍的粗羊毛下摆。
山上的羊肠小径纵横交错,但是又窄又不明显,还会突然消失在树下或戛然中断在厚厚的草丛中。可是牧师看起来对他的目的地很有信心,他轻快地奔跑着穿过草地,头也不回一下。
到达山顶的时候我已经呼吸困难,尽管劳伦斯·斯特恩曾勇敢地帮我推开挡路的树枝,还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上陡峭的斜坡。
“你认为那里真的有一艘船吗?”当我们到达山顶时,我低声问他。鉴于我们的主人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我不太肯定,他可能没有真正见过它,只是社交辞令而已。
斯特恩耸耸肩,擦掉一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下落的汗水。
“我猜那里会有些什么东西,”他回答,“毕竟,有一只羊死了。”
回忆起刚死去的阿拉贝拉,一种不安涌上心头。有人杀了那只羊,当我们走近山顶的时候,我悄悄地走着,尽量不弄出声响。这不可能是“海豚”号,它的军官或船员中没有戴钩子的。我试图告诉自己那也不可能是“阿尔忒弥斯”号,尽管如此,但当我们到达山顶置身于一片巨大的龙舌兰中时,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透过龙舌兰肥厚的叶子我可以看到加勒比海闪烁的蓝色光芒,以及狭长的白色沙滩。福格登神父站住了,招呼我们到他身边去。
“他们在那里,这些邪恶的家伙。”他喃喃地道。他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愤怒,稀疏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像吃飞蛾的豪猪。“屠夫!”他说,安静又强烈,仿佛在自言自语,“野人!”
我吓了一跳,看了看他,然后劳伦斯·斯特恩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两棵树之间比较宽阔的地方。
“噢!有一艘船。”他说。
是有一艘船。它一边倾斜躺在海滩上,桅杆被拔了下来,凌乱成堆的货物、船帆、索具和水桶散落一地。人们像蚂蚁一样爬过搁浅的船,喊叫和锤击像枪声一样响,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热沥青气味。卸下的货物在阳光下幽幽地闪着光,海洋上的空气使铜和锡轻微地失去了光泽。鞣制皮革被平摊在沙滩上,让太阳晒干褐色的斑点。
“是他们!这是‘阿尔忒弥斯’号!”这个疑惑因为蹲在船身附近的一条腿的身影而解决,他的头包在一块花哨的黄色丝绸方巾里。
“墨菲!”我喊道,“菲格斯!詹米!”我挣脱斯特恩的手,顺着山的那一边跑下去,沉浸在看到“阿尔忒弥斯”号的兴奋中,完全无视他的大声警告。
墨菲听到我的喊声转过身来,但没法躲开我。我带着势头,像一个失控的货物,直直地撞在他身上,把他撞倒在地。
“墨菲!”我喊着,亲了亲他,陷入了喜悦。
“嗬!”他被惊吓到了,狂扭着身子试图摆脱我。
“夫人!”菲格斯出现在我身边,邋遢不堪又充满活力,晒得黝黑的脸上闪耀着动人的微笑,“夫人!”他把我从嘟嘟囔囔的墨菲身上拉起来,然后抓住了我,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玛萨丽出现在他身后,一脸灿烂的笑容。
“感谢圣徒庇佑!”他在我耳边说,“我怕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尽情地亲着我,脸颊、嘴唇,最后放开了我。
我瞥了一眼“阿尔忒弥斯”号,它侧躺在沙滩上,像搁浅的甲虫。“究竟发生了什么?”
菲格斯和玛萨丽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一种商量如何问答的眼神,而让我相当惊讶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已经如此亲密了。菲格斯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了我。“雷恩斯船长死了。”他说。
那天晚上我在红树林的沼泽里遭遇暴风雨的时候,“阿尔忒弥斯”号也受到了袭击。呼啸的风把它带到偏离航道很远的地方,它被迫撞上了礁石,船底被撕了一个大洞。
然而,它仍然漂浮着没有沉。船舱尾部被迅速填补上,船艰难地驶进了开口如此窄的小水湾,临时避难。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们距离岸边不到三百码,”菲格斯陷入了回忆,“船身突然倾斜,船尾的货物在移动,开始漂浮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巨浪从海上袭来,打在倾斜的船上,席卷了倾斜的后甲板,并带走了雷恩斯船长和四名船员。”
“海岸是如此地近!”玛萨丽说,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我们十分钟后就搁浅了!只要——”
菲格斯伸手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说下去。
“我们不能揣测上帝的意愿,”他说,“结局会是相同的,如果我们在海上一千英里的地方,我们就没法给他们举行体面的葬礼。”他冲着海滩远处点了点头,在靠近丛林的地方,有五个小小的土堆,五个小山丘的顶上插着粗刻的木十字架,标志着死者的最后安息地。
“我有一些爸爸从巴黎的圣母院带给我的圣水,”玛萨丽说,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装在一个小瓶子里,我念了祈祷词,把它洒在了坟墓上,你……你觉得他们会喜……喜欢吗?”
我感觉到了她声音中的颤抖,并意识到这是她所有的冷静,过去的两天已经给这个女孩带来了可怕的折磨。她的脸上满是污垢,头发散垂着,她眼睛中的苦涩消失了,因为流泪而柔和起来。
“我相信他们会的。”我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说。我瞥了一眼簇拥过来的面孔,寻找詹米的高个子和火红的脑袋,这才意识到他不在其中。
“詹米在哪里?”我问道。我的脸因为从山上跑下来而涨得通红,我觉得血液顺着脸颊流下,恐惧一点一滴出现在血管里。
菲格斯正盯着我,瘦削的脸上,表情与我如出一辙。“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说。
“不,怎么可能?”阳光很刺眼,但我的皮肤感觉很冷。我能感觉到热量在我身上闪烁,但毫无用处。我的嘴唇是如此僵硬,几乎无法问出这个问题:“他在哪里?”
菲格斯缓慢地来回摇着头,像一头被屠夫打晕了的牛:“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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