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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逃出生天

到了早上,经过休息并用过饼干与大蕉组成的早餐后,我们已经恢复了精神,我们心情舒畅地向着海岸进发——即使伊恩,在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后,也不再引人注目地跛行了。但就在我们走下通往海滩的峡谷时,一幅引人注目的景象映入我们的眼帘。
“耶稣上帝啊,是他们!”伊恩脱口而出,“海盗!”他转过身,准备逃回山上,但詹米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是海盗,”他说,“这是奴隶。你看!”
由于对大型船舶的驾驶技术不熟练,亚拉斯河种植园的逃亡奴隶们通往伊斯帕尼奥拉岛的旅程显然走得缓慢又笨拙,他们终于设法抵达了这座岛屿,并迅速让船搁浅。“女巫”号斜躺在浅滩上,龙骨深深地陷进沙泥。船体周围是一大群激动的奴隶,有的人冲下海滩叫喊着,另一些则潇洒地朝着丛林这个庇护之地行进,剩下的一些在帮助最后一批人离开这艘搁浅的笨重大船。
迅速看一眼大海就了解他们躁动不安的原因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白色,我们看到它的时候,白色已经变得更大了。
“一艘军舰。”劳伦斯说,听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
詹米低声用盖尔语说了些什么,伊恩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离开这里。”詹米简洁地说。他拉过伊恩,把他推离隘路,然后抓住我的手。
“等一等!”劳伦斯把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着,“还有一艘船过来了,一艘小船。”
确切地说,是牙买加总督的私人舢板。它突然出现在海湾的弧形海岸线上,在水中以一个危险的角度倾斜着,尾舷处的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
詹米站了一会儿,权衡着可能性,然后又抓起我的手。“我们走吧!”他说。
我们到达海滩边上的时候,那艘舢板正在穿过浅滩,雷伯恩和麦克劳德用力划着桨。我气喘吁吁,大口吸着空气,因为奔跑,膝盖像橡胶一样松软无力。詹米把我抱在怀里,奔向海浪,劳伦斯和伊恩紧跟在后面,像鲸鱼一样喘着粗气。
我看见在一百码以外的海上,戈登站在舢板的船头,举枪瞄准了岸边,就知道我们身后有人追过来了。火枪开了火,喷出一股烟,梅尔德伦在他身后,及时地举起自己的武器开火。他们两人轮流开枪,掩护着我们蹚水前进,直到友好的手把我们拉上船。
“回来吧!”英尼斯旋转着舵轮,咆哮着发出命令,吊杆摇摆着,船帆立即鼓了起来。詹米把我拉起来,放在一张长凳上,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气喘吁吁。
“神圣的上帝啊,”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要离——邓肯远一点?”
“省省吧,麦克杜,”英尼斯回了一句,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的胡子下蔓延,“你没那么多力气浪费。”他对麦克劳德喊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调整了帆缆。舢板倾侧着改变了方向,直接驶出了小海湾——朝着军舰径直开过去,现在距离近得足以让我看到军舰船首斜桅下面那只嘴唇肥厚、咧嘴嘻嘻笑的“海豚”。
麦克劳德用盖尔语咆哮着,伴随着明白无误的手势,表明他到底讲了些什么。英尼斯唱起了胜利的约德尔小调,我们与“海豚”号擦身而过,直接从船头下开过去,相距之近足以看到从上面栏杆上伸出的一张张惊讶的脸。
离开海湾后我回头一看,“海豚”号还在往前行进着,三根大桅杆下面全是人。在开阔的海面上,舢板的速度是绝对不可能超过它的。但在这么近的地方,小帆船像羽毛一般轻快,又便于操作,相比下来军舰就像是海中的怪兽。
“他们在追那艘奴隶们的船,”梅尔德伦站在我旁边转头看着“海豚”号说道,“在离岛还有三英里的地方我们看到军舰在追捕它。我们觉得既然他们正在忙着其他的事,我们也可以快点插空进来把你们接离海滩。”
“够好的了,”詹米微笑着说,他的胸膛仍在起伏,但他的呼吸已经平顺,“我希望‘海豚’号的时间能被充分占用着。”
然而雷伯恩的大声警告表明这是不可能的。回头看时,我能看到“海豚”号甲板上黄铜的闪光,一排被称为尾炮的长炮已经揭开盖子并开始瞄准。
我们现在处在炮口的威胁之下,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不过,我们正在快速移动着。英尼斯用力转着舵轮,然后再用力转回,迎风走着“之”字形路线越过了海岬。
尾炮一齐开火。在离左舷船头二十码远的地方溅起巨大的水花。许多炮弹入水的位置离我们非常近,假如一个二十四磅的铁球落到舢板的甲板上,会像一块岩石一样把我们击沉的。
英尼斯咒骂着,耸着肩趴在舵盘上,失去的手臂让他看起来奇怪又畸形。我们的航向变得更加不稳定,接下来的三次尝试也毫无结果。然后传来一声巨响,我回头一看,看到歪着的“女巫”号一边被炸成了碎片。“海豚”号进入了攻击范围,并用前面的炮瞄准搁浅的船开了火。霰弹像雨一般散落在沙滩上,很多逃亡的黑奴被打死了。尸体和残肢被炸飞到空中,像黑色的线条画一样,然后落到了沙子上,给沙子染上了红色斑点。断肢散落在海滩上,看上去像浮木。
“神圣的圣母马利亚啊。”伊恩的嘴唇惨白,在身上画着十字,充满恐惧地盯着海滩上持续不断的炮击。“女巫”号被击中了两次,船身炸开了一个大洞。有一些炮弹落在沙子上,没有伤到人,还有两个落到了逃跑的人群中。然后我们绕过了海岬的边缘,进入了大海,沙滩和发生在其上的屠杀消失于视野。
“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现在以及在我们死亡的时刻。”伊恩低声地完成了他的祈祷,并在身上再次画了个十字。
小船上几乎没有人交谈,除了詹米给英尼斯下了开往伊柳塞拉岛的指示,还有英尼斯和麦克劳德之间关于正确航向的讨论。我们其余几个人被刚才目睹的一切惊吓得——以及因为我们自己的侥幸逃脱而神经松弛得——无心讲话。
天气很好,吹着舒畅清新的微风,我们在海上快速前进着。日落时分,伊斯帕尼奥拉岛已经降到地平线下面,大特克岛的轮廓从左边升起。
我吃了一点我还存着的饼干,喝了一杯水,然后蜷缩在船底,躺在詹米和伊恩之间睡着了。英尼斯打着哈欠,趴在船头歇息,而麦克劳德和梅尔德伦轮流掌舵撑过了整个夜晚。
早晨的一声呼喊唤醒了我。我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抬起身子,带着睡意眨了眨眼睛,在光秃秃的潮湿甲板上躺一晚上之后身体变得很僵硬。詹米站在我旁边,他的头发被早晨的微风吹向脑后。
“怎么了?”我问詹米,“那是什么?”
“我不相信,”他说,盯着船尾的栏杆,“又是那艘该死的船!”
我迅速爬起来,发现这是真的,从船尾望过去,远远的地方闪动着小小的白色船帆。
“你确定吗?”我眯着眼睛问道,“这么远的距离你能分辨得出来?”
“我不能,”詹米坦率地回答道,“但是英尼斯和麦克劳德说这是那些嗜血的英国佬,一点没错。很可能他们猜到了我们的航向,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处理完那些可怜的黑家伙以后,就尾随着我们追了过来。”他转过身子,耸了耸肩,离开栏杆。
“该死的,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希望我们一直在他们前头没被追上。英尼斯说,如果我们在天黑的时候到达卡特岛的话,就有希望把他们甩掉。”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跟那条船保持着刚好在大炮射程之外的距离,但英尼斯看起来越来越担忧。
卡特岛和伊柳塞拉岛之间的海域很浅,并且遍布珊瑚岬。一艘军舰绝对无法跟随我们进入这迷宫——但我们在其中也无法快速地行驶以避开“海豚”号的长炮。一旦进入了这些险滩狭道,我们可能会坐以待毙。
最后,我们很不情愿地决定往东行驶,到海里去。我们不能冒险放慢速度,在夜色中还是有些许机会甩掉那艘军舰的。
黎明来临的时候,所有陆地都消失了。然而不幸的是,“海豚”号还没有消失。它也没有拉近距离,只是在风伴随着太阳一起升起的时候,它展开了更多的帆,开始加速了。随着每片小船帆都已悬挂在桅杆上,无处藏身的我们可以做的只有前进——以及等待。
在整个早晨的漫长时间里,“海豚”号在后面慢慢地变大了。天空开始转阴,风大了不少,但这给“海豚”号帮了大忙,它那尺寸巨大的船帆,在风的作用下,使它的速度比我们的快太多了。
到十点钟的时候,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开火了。虽然它远远地跟在后面,但令人恐惧。英尼斯眯起眼睛,扭头看了看,估算着距离,然后摇了摇头,严肃地掌控着航向。现在无法顶着风转向,我们必须一直向前,只有等到一切都不可能的时候才能采取躲避行动。
十一点的时候,“海豚”号距离我们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了,船头大炮单调无味的开火声每隔十分钟就会响起,好像它的炮手在测试射程一样。如果闭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出埃里克·约翰森弯着腰满身大汗和粉尘地伏在大炮上、手中举着缓燃引信的样子。我希望安妮特跟她的山羊一起被留在安提瓜岛上。
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天空开始下起了雨,海面上起了大浪。突然一阵风把我们吹得打了个横,船倾斜得特别厉害,左舷栏杆跟海水相距不过一英尺。我们被剧烈的晃动甩到了甲板上,英尼斯和麦克劳德巧妙地向右调整舢板,我们才挣扎着爬起来。我隔几分钟就要回头看一看,看到“海豚”号的船员在四处奔走,收起顶帆。
“这是运气!”麦克格雷格在我耳边喊着,朝我看的地方点点头,“这会让他们速度变慢。”
十二点三十分,天空变成了古怪的紫绿色,风变强了,变成了一种怪异的哀鸣。“海豚”号收起了更多的船帆,尽管采取着措施,还是有一个三角帆被吹走了,桅杆上的船帆碎片猛烈地来回抽打着,像信天翁在拍击翅膀。它很早就停止向我们开火了,因为在如此狂暴的海浪中根本无法瞄准目标。
随着太阳从视线中消失,我再也不能估算时间了。暴风雨突然袭来,也许持续了一个小时。暴雨之中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通过打手势和做鬼脸,英尼斯让男人们把船帆降下来。如果继续让帆展开着,甚至是收着,桅杆都有被风从甲板上吹断的风险。
我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伊恩的手。詹米蹲在我们后面,双臂展开,用背部给我们庇护。雨抽打了过去,力度大得足以刺痛皮肤,风几乎是水平着刮过来,如此猛烈,以至于我差点没有看到地平线上淡淡的形状。我认为那是伊柳塞拉岛。
海水涨到了可怕的高度,四十英尺高的巨浪翻滚着。舢板轻飘飘地浮在波浪上,被带着往上再往上,到达了令人眩晕的高度,然后又突然降到谷底。詹米的脸色在暴风雨中惨白无比,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
暴雨来临的时候四周近乎黑夜。天空几乎是黑色的,但有一道怪异的绿光在地平线上闪着光芒,显示出我们身后“海豚”号的轮廓。另一阵雨从船的一侧呼啸着猛烈地砸在我们身上,小船在巨大的波浪上面颠簸摇晃着。
等我们从另一场非常费力的漏水中解脱出来,詹米抓住我的胳膊,然后指了指我们的身后。“海豚”号的前桅杆奇怪地弯曲着,顶端也歪了。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离桅杆顶部十五英尺的地方断裂了,然后带着绳索和桅杆落入了大海。
军舰被这个临时的锚坠得剧烈地摇晃起来,一个大浪劈头盖面从船的一边打过来。水墙耸立在船边,然后轰然倒塌,撞到了舷侧。“海豚”号歪了起来,然后转了一下。下一个巨浪又涨了起来,先撞上船尾,后甲板被拉得比水面还低,断掉的桅杆在空中甩动着,好像折断的树枝。
第三个巨浪又来了,并最终击沉了它。倒霉的船员们根本没有时间逃离,而我们却有大量的时间眼睁睁地看着,分享他们的恐惧。一个泛着泡沫的巨浪卷过,军舰上的人都不见了。
在我的手掌下面,詹米的手臂僵硬如铁。所有的男人都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空洞又茫然的神情。英尼斯除外,他顽强地伏在舵轮上,迎接着每一个海浪的到来。
一个新的海浪涨到了栏杆旁边,看上去是在那里盘旋着,隐约地要高过我,长长的水墙像玻璃一样光滑清澈。我可以看到遇难的“海豚”号的残骸和船员尸体悬浮在里面,四肢张开,像怪诞的芭蕾舞姿。托马斯·伦纳德被淹死的身体距离我不到十英尺,他的嘴惊讶地张着,柔软的长发在外套的饰金衣领上打着旋儿。
然后波浪袭来。我被扯离了甲板,立刻被混乱吞噬。眼不能观,耳不能闻,无法呼吸,我重重地从空中摔下去,胳膊和腿被水扭歪了。
一切都是黑暗的,除了感觉没有别的存在,但所有的感觉都猛烈到无法区分。压力、噪声,还有压倒一切的寒冷。我无法感觉到衣服或是绳子的拉拽——如果它还存在的话——存在于我的腰上。突然有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缠上了我的腿,与周围的寒冷截然不同,就像是晴朗天空中的一片云。是尿,我想着,但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还是被波浪吞下时最后一次接触的人类身体的。
我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多了一道讨厌的裂口,突然间我在舢板的甲板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条小船还奇迹般地漂浮着。我慢慢地坐起来,呛得喘着粗气。我的绳子还在原地,紧紧地拽着我的腰,我确信我的下肋骨断了。我无力地拽着它,努力呼吸,然后詹米出现了,用一只手臂环绕着我,另一只手伸到腰带上摸索着寻找小刀。
“你还好吗?”他吼道,声音在尖啸的风中几乎听不见。
“不太好!”我试着吼回去,但听起来跟喘气差不多。我摇了摇头,在腰间乱摸着。
天空呈现一种奇怪的紫绿色,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颜色。詹米割着绳子,他垂下的头被海浪打湿了,显出桃花心木的颜色,狂风吹起头发,在他的脸上抽打着。
绳子突然断开了,我大口吸着气,忽略了体侧和腰间皮肤的刺痛。小船摇晃得很厉害,甲板上下摆动,像一架草坪滑翔机。詹米跌倒在甲板上,把我也拉倒了,他拖着我,手和膝盖并用地爬向大约六英尺远的桅杆。
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从我接受海浪洗礼之后就紧贴在身上。现在,风吹得太大了,把裙子从我腿上掀了起来,吹到空中。裙子变得半干,像鹅翅膀一样拍打着我的脸。
詹米的手臂像一根铁条一样紧紧地环绕着我的胸部。我紧紧地搂着他,试着在湿滑的甲板上蹬脚来帮助我们往前挪动。小一点的浪花冲过栏杆,断断续续地冲刷着我们,但再也没有巨大的怪兽跟在它们后面了。
伸过来的手抓住我们,拖着我们完成了最后的几英尺,到达桅杆这个微不足道的避难所。英尼斯一直把自己绑在舵轮边,我向前看时,闪电击中了海面,舵盘的辐条变成了黑色,留下一幅蛛网一样的画面,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说话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雷伯恩、伊恩、梅尔德伦和劳伦斯紧紧地挤在桅杆周围,都用绳子绑着。甲板上的情况非常可怕,没有人敢到下面去,担心那样会被抛起来扔进后面的黑暗。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在甲板上,双腿张开,背靠着桅杆,绳子绕着胸口。一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铅灰色,另一边则是透明的深绿色,闪电还在随意地击打着海面,在黑暗中劈出光辉明亮的缺口。风很大,大到连雷声也只是偶尔能传到我们耳朵里,低沉的隆隆声像远处船上开炮的声音。
然后一道闪电坠落在船上,电闪雷鸣,近得足以让我们听见清脆的雷声之后海水翻腾的咝咝声。臭氧的强烈臭气充斥在四周的空气中。英尼斯转过身,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在闪电照射下轮廓清晰,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一副骨架,对着天空的黑色骨架。
在这一瞬间,炫目的光芒以及他的动作看起来好像他又一次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双臂挥舞着,仿佛他失去的肢体从幽灵世界中出现并回到了他身上。
“哦,头骨连着……颈骨。”记忆中乔·艾伯纳西的声音在轻轻地哼唱,“颈骨连着……脊椎骨……”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可怕的画面,我在海滩上见到的“女巫”号的那些尸体,被闪电赋予了生命,扭曲蠕动着重新连在了一起。
骨头,骨头,连起来走。
现在,听上帝的话!
另一声惊雷轰隆响起,我尖叫了起来,不是因为雷声,而是闪电带来的记忆。我手上捧着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睛曾经是刮着飓风的天空那种绿色。
詹米在我的耳边喊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我只能在无言的震惊中摇晃着自己的头,皮肤因为恐惧起伏颤抖着。
我的头发像裙子一样在风中被吹干,它一缕一缕地在我头上舞动着,从根部被拉起来。它干了之后,我觉得头发拂过的脸颊有静电的噼啪声。我周围的水手突然之间动了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上面的桅杆和索具上覆盖着一层被称为圣艾尔摩之火的蓝色磷光。
一个火球掉到甲板上,滚向我们,磷光流动着。詹米击中了它,它优美地跳到空中,沿着栏杆滚过去,留下燃烧的气味。
我抬头看着詹米,想看他是否有事,然后我看到他头发的末端竖了起来,沾着火,像恶魔一样往后流淌着。他从脸上拂去头发时,生动的蓝色线条勾勒出他的手指。他往下看,看见了我,然后抓住了我的手。我们触碰到彼此的一瞬间,一股电流流过了我们,但他没有放手。
我说不清楚这状态持续了多长时间,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天。我们的嘴唇被风吹得干裂,因为口渴而变得粘连。天空由灰色变为黑色,但看不出这是夜晚到来,还是大雨将至。
雨到来的时候是很受欢迎的。它伴随着热带阵雨的急速轰鸣声而来,一种滴滴答答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声。更加好的是,下的是冰雹,不是雨。冰雹像鹅卵石一样砸在我的脑袋上,但我不在乎。我用双手收集了冰凉的小球,在它们半融化的时候吞了下去,我受尽折磨的喉咙终于获得了清凉的祝福。
梅尔德伦和麦克劳德手膝并用在甲板上爬行着,捡起冰雹装进木桶和盆子,装进任何能装水的容器。
我睡得断断续续,头靠在詹米的肩上,醒来时发现风还在呼啸。现在我已经对恐惧麻木了,唯有等待。如果这可怕的噪声能停下来的话,我们是生是死没关系。
太阳躲藏了起来,看不出白天和黑夜,也没有办法记录时间。黑暗偶尔会变得浅一些,但这究竟是日光还是月光,我无法分辨。我睡着,醒来,又睡去。
然后我醒来了,发现风安静了一些。海洋还在起伏拨动着,小船像是一个扇贝,把我们晃来扔去,令人反胃。但噪声越来越小,我能听到麦克格雷格喊伊恩递水的声音。男人们的脸皲裂红肿,嘴唇被呼啸的风吹得干裂出血,但他们都在微笑。
“已经过去了。”詹米在我耳边说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天气腐蚀生锈了一样,“风暴过去了。”
是的,铅灰色的天空已经裂开,淡淡的蓝色微微闪烁着。我想这一定是清晨,黎明刚刚过去的某个时候,但不能肯定。
虽然飓风已经停止了,但仍然刮着强劲的风,风暴以惊人的速度载着我们行驶。梅尔德伦从英尼斯手中接过了舵轮,正在弯腰检查罗盘,然后发出了惊讶的叫声。风暴中降落的火球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但把罗盘熔化成了一块银色金属,周围的木质外壳倒是原样未变。
“太神奇了!”劳伦斯说着,用一根手指虔诚地触摸着它。
“是的,除此之外还很不方便。”英尼斯冷冷说道,随后抬起头,看着那些汹涌奔腾的云朵残余的碎片,“你精通天文地理,对吗,斯特恩先生?”
经过多次眯眼观察初升的太阳和散落的晨星,詹米、英尼斯和斯特恩确定了我们现在正大致朝着东北方向航行。
“我们必须转向西方,”斯特恩跟詹米和英尼斯趴在简陋的航海图上,“我们不知道我们身处哪里,但要想到达陆地必须往西走。”
英尼斯点点头,冷静地盯着航海图,图上显示的岛屿像撒开的粗磨胡椒粉,漂浮在加勒比的海面上。
“是的,是这样,”他说,“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已经出海多久了。船身是完好无损的,但这就是我能夸的全部了。至于桅杆和帆——好吧,它们可能会撑上一段时间,”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极度的可疑,“但是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可以到达哪里。”
詹米对他咧嘴一笑,擦掉了皲裂的嘴唇流下的一滴血:“只要是陆地就行,邓肯,到达哪里我是没有选择权利的。”
英尼斯弯起一侧眉毛看着他,嘴唇浮现出一个微笑:“是吗?我还以为你无疑会安于水手的日子呢,麦克杜。你在甲板上挺活泼的。为什么这么讲呢,你在过去的两天里一次都没有吐过!”
“那是因为我在过去的两天里根本没有吃东西,”詹米说,“我不在乎我们首先找到的岛是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还是荷兰语的,但如果你找到一座有食物的岛我会感激不尽的,邓肯。”
英尼斯用手在嘴唇上擦了擦,痛苦地咽了口水。尽管口干舌燥,但提起食物还是能让每个人垂涎欲滴。
“我会尽力的,麦克杜。”他承诺道。
“陆地!是陆地!”五天之后,终于响起了呼喊声,声音因为风的缘故变得嘶哑,而长时间的干渴,也让这声呼喊听起来相当微弱,但是充满了喜悦之情。我冲到甲板上看,滑倒在梯子横档上。每个人都扒着栏杆,看着地平线上隆起的黑色影子。它离我们很遥远,但不可否认是陆地,看上去坚实而鲜明。
“你认为我们在哪里?”我试着发问,但我的声音如此嘶哑,这些话说出来变成了耳语,没有人听得到。没关系,就算我们现在直奔安提瓜的海军兵营,我也不在乎。
波涛汹涌,巨大又光滑的浪花打过来,像鲸鱼的背。风在猛刮着,英尼斯呼喊着舵手让船头的另一面更靠近风一些。我可以看见一排大型鸟类在飞行,像是向着遥远海岸线的庄严游行。鹈鹕们在浅滩上搜寻着鱼,太阳照在它们的翅膀上,闪闪发光。
我拉了拉詹米的衣袖,指着它们。
“看——”我开口说话,但没了下一句。船底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世界在黑暗和火焰中爆炸了。我掉进了水里。在茫然和半窒息中,我在暗绿色的世界里拼命挣扎着。有样东西缠住了我的腿,把我往下拖。
我的腿胡乱甩动着,想从这致命的缠绕中挣脱出来。有东西从我头上漂过去,我抓住了它。是块木头,天赐的木头,在汹涌的波涛中可以抓住的东西。
水下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光滑发亮,像是一只海豹,一个红色的脑袋从离我六英尺远的地方冒出水面,喘着粗气。
“坚持住!”詹米说。他划了两下,游到我跟前,低头扎进我抱着的木块下方的水中。我觉得一股力量拽着我的腿,突然一阵疼痛,然后拖着我的力量减轻了。詹米的头绕过漂浮的桅杆,再次浮出水面。他抓住我的手腕,挂在那上面,大口喘着气,海浪托着我们上下浮沉。
我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船,难道它已经沉没了?一个波浪打在我头上,詹米暂时消失了。我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他又在那里了。他对我笑了笑,非常努力地露着凶狠的笑容,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更紧了。
“坚持住!”他粗声粗气地说。我照做了。手中握着的木头毛糙刺手,但我得抓住它保命。我们漂在海面上,眼睛被浪花迷得半盲,像漂浮的货物一样旋转着。所以,有时候我能看到遥远的海岸,有时候除了辽阔的大海什么也看不到。而在波浪冲刷我们的时候,我只看得到水。
我的腿有些不舒服,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伴随着不时的强烈疼痛。墨菲那条木腿的样子和鲨鱼张开血盆大口时剃刀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翻腾着。我的腿会被一些牙齿尖尖的野兽咬掉吗?我想象着我那温暖的小股血液,从被咬断的残肢上流下来,滴进寒冷浩瀚的大海。然后我惊慌失措起来,挣扎着要把我的手从詹米的手中挣脱出来,想伸到水下摸摸我自己。
他对我咆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残酷的死神一样握着我的手腕不松手。经过一阵狂乱的发泄之后,理智回来了,想到如果腿真的没了的话,我这会儿应该已经失去意识了,然后我平静下来。
然而,我正在开始失去意识。我的视野边缘变得越来越灰暗,詹米的脸被一些漂浮的亮点覆盖住了。我是真的要流血致死吗,还是只是因为寒冷和惊吓所致?看起来这似乎没有关系,结果是一样的,我的思绪模糊不清。
倦怠感和完全的平静感逐渐侵占了我的全部身体。我感觉不到我的脚或腿,只有詹米近乎要捏碎我的手的紧握对我提醒着它们的存在。我的头浸在水里,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屏住呼吸。
波浪消退了,木头微微升起了一点,我的鼻子露出了水面。我呼吸着,视野也微微清楚了一些。一英尺之外就是詹米·弗雷泽的脸,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被浪花打湿后有些扭曲。
“坚持住!”他咆哮着说,“坚持住,你这个天杀的!”
我轻轻地笑了,但几乎听不到他说的话。更大的平静感托起了我,带着我超越喧嚣和混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一切都不重要了。另一个海浪冲刷着我,这一次,我忘记了屏住呼吸。
窒息的感觉短暂地唤醒了我,短短的一瞬间足够我看清楚詹米的眼中闪烁的恐惧,然后我的视线又一次变黑了。
“该死的,外乡人!”他的声音从很遥远的距离传了过来,激动得被呛住了,“该死的!我发誓,如果你死在我身上,我会杀了你!”
我要死了。我周围的一切都是耀眼的白色,有一个柔和急促的声音,像天使在挥动翅膀。我感到平静,脱离了肉体,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充满了宁静的幸福。然后我咳嗽起来。
毕竟我没有脱离肉体。我的腿受伤了。伤势很重。我逐渐意识到其他好多地方也受伤了,但我的左小腿的伤势是明确无误的。我清楚地感觉到那里的骨头好像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热得发红的烙铁棍。
至少腿明显还在那里。我睁大眼睛看的时候,腿上笼罩的疼痛氛围几乎是肉眼可见,虽然也许那只是我大脑模糊的一种产物。无论它是来自精神还是肉体,总的感觉就是一种高速旋转的苍白物质,在明亮的光线中闪烁着。我的眼睛看它们看得发痛,所以我又闭上了。
“感谢上帝,你醒了!”一个放松下来的苏格兰腔在我耳边说道。
“不,我没有。”我说。我的声音好像蒙着盐的蛙鸣,喉咙被吞下的海水锈蚀了。我能感觉鼻窦处有海水,这让我感觉脑袋里有个不舒服的汩汩声。我又咳嗽起来,鼻子开始毫不吝啬地喷水,然后我打了个喷嚏。
“呃!”我的上嘴唇上沾满了讨厌的黏液。我的手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很不真实似的,但我努力抬起它,笨拙地在脸上抹着。
“安静些,外乡人,我会照顾你的。”声音中包含着明确的嘲弄语气。这激怒了我,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詹米的脸,就在我脸的上方,在一块巨大的白色手帕落下后,他再一次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他非常认真地给我擦脸,无视我被压制住的抗议声和快要发生的窒息,然后把布放在我鼻子上。
“擤吧。”他说。
我照他说的做了。让我惊讶的是,它确实很有效果。我多多少少能连贯地思考了,现在我的思路十分畅通。
詹米朝我笑了笑。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着干了的海盐,太阳穴上还有一道宽宽的擦伤,在古铜色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暗红色。他穿的似乎不是一件衬衫,而是在肩膀上披挂了某种毯子。
“你的感觉还是很糟糕吗?”他问。
“太可怕了。”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我也开始因为活过来而有些恼火,毕竟,需要再次注意到所有的事情。听到我刺耳的声音,詹米伸手取过床边桌子上的一罐水。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但那真的是一张床,不是一个卧铺或吊床。洁白的亚麻布床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第一次被白色包围着,有粉刷成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长长的白色薄纱窗帘,鼓得像船帆一样,在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微风中沙沙作响。
一闪一闪的光来自天花板上闪烁着的反射光线。很显然,外面的附近某处有水,而且阳光正照在水面上。总之,它看起来比戴维·琼斯的更衣室还要舒服。然而,我短暂地为自己错过的无限安宁感到强烈的遗憾。我在波浪中心所经历的——稍微动弹所带来的腿部痛苦,让我的遗憾之情更强烈了。
“我认为你的腿断了,外乡人,”詹米告诉我的话完全没必要,“你估计不能多动。”
“谢谢你的忠告,”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到底在哪里?”
他简单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这个房子相当大。他们把我们带进来的时候我也没有留意太多。有人说这个地方叫珍珠府。”他把杯子端到我嘴唇边,我感激地吞咽着水。
“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小心地不动弹,腿上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我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下巴处检查脉搏——强劲得令人安心。我没有休克,尽管受了伤,而且我腿上的骨折也不算太严重。
詹米用一只手擦了擦脸。他看起来很累,我注意到他的手因为疲劳而颤抖。他脸颊上有一大块擦伤,脖子一侧被划伤的地方残留着一条干涸的血迹。
“中桅折断了,我猜的。一根桅杆倒下来,把你打到了水里。你落水以后,像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沉,我就跟着你跳进水里了。我抓住了你——还有桅杆,感谢上帝。你的腿被绳子缠住了,拖着你往下坠,但我想办法把它解开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揉着自己的头。
“我只能抓着你。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脚踩到了沙子。我带着你上了岸,然后稍晚些时候,有人发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就是这样。”他耸了耸肩。
尽管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温暖和煦,但我还是觉得很冷。
“船上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呢?伊恩呢?劳伦斯呢?”
“他们是安全的,我猜的。桅杆折断的时候,他们够不到我们——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会用临时的材料凑合着航行一阵子。”他粗暴地咳嗽起来,用手背擦着嘴唇,“但他们是安全的。发现我们的人说,他们看到一条小型双桅帆船搁浅在南边四分之一英里远的泥滩里。他们已经下去打捞了,会把人带回来的。”
他含了一大口水,嘴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然后走到窗边,吐了出去。“我的牙里尽是沙子,”他走回来的时候,表情痛苦地说道,“还有耳朵里、鼻子里,甚至屁股沟里,我真的不敢想象。”
我伸出手,又拿起他的手。他的手掌上有很多老茧,但仍然磨出了很多肿起的水疱,手上的皮粗糙开裂,而更早的水疱已经破裂,伤口流着血,露出红肿的肉。
“我们在水里待了多久?”我问道,用手轻轻地描摹着他那肿胀的手掌线条。他拇指根部那个微小的“C”几乎消失了,但我仍然可以用手指感受到。“就是说,你坚持了多久?”
“够长的了。”他简单地回答道。
他笑了笑,尽管他自己会痛,但还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我突然意识到我什么都没有穿,裸露的皮肤直接接触着亚麻布床单,光滑而凉爽,我可以看到我的乳头在薄薄的织物下面凸起。
“我的衣服怎么了?”
“你的裙子下摆太碍事,让我没办法抱起你,所以我把它们都扯掉了,”他解释道,“剩下的似乎也不值得留。”
“我不认为是这样,”我慢慢说道,“但詹米——你呢?你的外套在哪里?”
他耸耸肩,然后垂下肩膀,苦笑起来。“在海底,跟我的鞋子在一起,我猜的。”他说,“还有威利的画像和布丽安娜的照片。”
“哦,詹米。我感到很遗憾。”我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望着远方,眼睛眨了一两次。
“是的,好吧,”他轻声说道,“我希望我会记住他们的样子。”他带着半张脸的微笑耸了耸肩,“如果记不起来的话,我可以看看镜子,不是吗?”我半哭泣着给了他一个笑容,他痛苦地咽了口水,但继续微笑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裤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向后一仰,把手伸进口袋。
“我离开的时候并不是完全空手而归,”他扯出一个鬼脸,“虽然我宁愿留下照片,丢掉这些。”
他张开手掌,我看到了他那破损的手掌中荧光闪烁。最上等品质的宝石,切割得十分精细,适用于魔法。一颗祖母绿;一颗红宝石——我猜是雄性的;一大块火红色的蛋白石;一块绿松石,蓝得犹如我所见到的窗外的天空;一块金色的宝石,好像太阳被封在了蜂蜜中;还有吉莉丝奇怪的黑色钻石,像水晶般纯净。
“你真坚强。”我轻轻地触摸着它们。它们在触摸的时候依然冰凉,虽然被装在如此贴近他身体的地方。
“我是这样的。”他说,但他只是看着我,而没有看宝石,他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一块坚石能带给你什么,有关所有事情的快乐知识?”
“这就是我听到的。”我把手举到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到坚硬的骨头和充满活力的肌肉,摸起来很温暖,看起来比一切东西都赏心悦目。
“我们有伊恩,”我柔声说道,“还有彼此。”
“是的,这是真的。”他的眼中绽放出笑意。他把闪闪发光的宝石放在桌子上,然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捧起我的手。
我放松下来,感觉着一种和煦的平静开始向我袭来,尽管我的腿上还有擦伤和疼痛。我们还活着,平安地待在一起,其他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了,当然,这指的不是衣服,也不是折断的胫骨。一切迟早都能办到的——但不是现在。眼下,活着,还有看到詹米,就足够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沉默了一段时间,看着洒满阳光的窗帘和开阔的天空。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轻快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詹米说。他坐直了身子,但没有放开我的手。
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愉快的脸因为受到欢迎而容光焕发,又略带着一丝好奇。
“早上好,”她有点害羞地说,“请原谅没有在你们到来时恭迎,我之前在城里,然后听说了你们的——到来,”她因为这个词笑了起来,“就在刚才我回来的时候。”
“我们必须感谢您,夫人,最真诚的感激,谢谢您为我们提供的善待。”詹米说。他站了起来,正式向她鞠了躬,但一直握着我的手,“愿为您效劳,夫人。您有我们同伴的消息吗?”
她的脸颊微红,对他的鞠躬回以屈膝礼。她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看起来似乎不太确定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行事。她有一头浅棕色的秀发,束在脑后绾成一个结,皮肤粉白,说话中带着一种淡淡的口音,我猜是来自英格兰西部诸郡。
“哦,是的,”她说,“我的仆人把他们从船上带了回来,他们现在在厨房里,正在吃东西。”
“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道,“您真是太好了。”
她的脸窘迫地红了起来。“一点也不,”她喃喃说道,然后羞怯地望着我,“请原谅我的失礼,夫人,”她说,“我粗心大意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帕特茜·奥利维尔——就是约瑟夫·奥利维尔的妻子。”她一脸期待地扫视着我和詹米,显然是在等待回应。
詹米和我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确切地说,身在何处?奥利维尔夫人是英国人,这足够明显。她丈夫的名字是个法国名字。屋外的海湾看不出任何线索,这可能是向风群岛中的任何一个——巴巴多斯岛、巴哈马群岛、埃克苏马岛、安德罗斯岛,甚至是维尔京群岛。或者——我突然想到,我们也有可能是被飓风吹到了南边,而不是北边。在这种情况下,这里甚至有可能是安提瓜岛——英国海军的地盘!或者是马提尼克岛,或者是格林纳丁斯群岛……我看着詹米,耸了耸肩。
我们的女主人还在等待,满怀期待地扫视着我们俩。詹米紧紧抓住我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奥利维尔夫人——但你能告诉我,我们现在身在何处吗?”
奥利维尔夫人的眉毛几乎抬到了她的美人尖边上,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嗯……好的,”她说,“我们称之为珍珠府。”
“谢谢你,”我接上了话,看到詹米正在试着再次深呼吸,“但我们的意思是——这是什么岛?”
她那圆圆的粉红脸颊上露出了理解的灿烂笑容。“哦,我明白了!”她说,“当然了,你们被风暴吹走了。我丈夫昨晚说他在这个时节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风暴。非常幸运的是,你得救了!那么,你是从岛屿上来到南方的吗?”
南方。这里不会是古巴。难道我们远远地到达了圣托马斯岛,甚至是佛罗里达吗?我们飞快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我紧紧握着詹米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手腕上脉搏的狂跳。
奥利维尔夫人宽容地笑了笑:“你们根本就不在一座岛上。你们在大陆上,在佐治亚殖民地。”
“佐治亚,”詹米说,“美洲?”他听起来有点震惊。这也难怪,我们被暴风雨吹了至少六百英里远。
“美洲,”我轻轻地说,“新大陆。”我手指下的脉搏跳得更快了,我自己的也在呼应着。一个新的世界。避难之所。自由之地。
“是的。”奥利维尔夫人说道,显然她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仍然友好地微笑着扫视我们,“这是美洲。”
詹米挺直了肩膀,对她报以笑容。他的头发在干净明亮的空气中竖起,像燃烧的火焰。
“在这种情况下,夫人,”他说,“我的名字是詹米·弗雷泽。”然后他看向我,蓝色的眼睛像身后的天空一样明亮,强烈的心跳传到了我的掌心。
“这是克莱尔,”他说,“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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