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忆总会消失。
尤其是儿时的记忆。越早的记忆，就越是模糊，直到童年生活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莫莉·帕特尔还没有那么老，但对于七岁以前的事情，她也很难记起了。
但她的确还记得七岁时发生的一些事。其中有一件事，她尤其无法忘记。那是九年以前的2549年，她的故乡世界——巴黎四星——灭亡了。
她还记得那片燃烧的天空。
巨大的异星战舰闪耀着神秘的能量火焰，掠过光辉夺目的云朵。那些巨型机械悬停在天穹之上，喷射出无数小型战机，如同成群愤怒的黄蜂扑飞下来，摧毁地面上的一切。
一拨又一拨的战机将地狱带到了她的行星上。入侵者从战机中拥出来，一边用奇异的武器射出一股股毁灭能量，一边用陌生的异种语言诅咒她的同胞。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攻击巴黎四星的人类，摧毁他们的家园，杀死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人。
莫莉和她的家人在行星遭受袭击的时候能够活下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惊恐万状的逃亡路上暂时还没有撞上那些侵略者。
“我们没办法及时赶到了。”她的母亲布丽吉德双唇颤抖地说道。这时他们的车子正在一条空旷的公路上飞速行驶，他们的邻居都没有选这条路。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飞驰，前往距离最近的疏散点。在恐慌的时刻，莫莉的母亲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如果她多想一下，也许会说些别的话，至少是不会吓到莫莉的话。
在莫莉一家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时候，她的母亲慌乱地用安全带把莫莉紧紧固定在座位上，就好像莫莉是一名即将出发去参战的行星轨道突击队员——一名传说中的地狱伞兵，会从强大又善良的UNSC战舰上直接跳入战争中心。他们都是好人，会在街道上消灭异星怪物，拯救莫莉的家园，但他们都悲惨地失败了。
莫莉还记得妈妈从前排乘客座位上向后看时脸上忧虑的表情。自从入侵的迹象刚刚出现，几个小时里，这种神情不断加深。现在它们看上去就像要裂开一样。而她的妈妈仿佛也会随时崩碎成一堆残骸。
莫莉想要对妈妈说些什么，让妈妈感觉好一点，但她刚刚七岁，还不认识多少字。如果她说实话，那还不如不说。
不过，她的妈妈很坚强。
“我们如果走另一条路的话，肯定会被杀。”莫莉的父亲戈特曼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也看到了他们在高速路上干了些什么。”
她们一家的目的地是太空港。现在紧急广播中都是要求人们前往太空港的呼叫声，但他们出发已经晚了。莫莉的父母一直想要找到莫莉的姐姐格蕾丝，她今晚在朋友家过夜。他们给格蕾丝打电话的时候，发现通信网全都因为过载而瘫痪了。无论多么努力，他们都联系不到她。
终于，她的父母放弃了通信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前往格蕾丝朋友的房子。当妈妈冲进那幢房子的前门时，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招待格蕾丝的家庭离开了。他们也带上了莫莉的姐姐——至少莫莉是这样希望的。
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莫莉的世界开始崩塌了。她开始哭泣，不过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尽量压低声音。她已经开始想念格蕾丝了。当妈妈回到车子里的时候，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这关键时刻失去了莫莉姐姐的音讯，她非常忧心。这是另一件莫莉仍然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的事情：妈妈的面容。
莫莉的爸爸曾经向她们两个保证，格蕾丝不会有事。她也许已经随着第一批疏散人员离开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自己离开这颗行星就好——他这样告诉她们——最终他们一定会找到她。
当然，他们再也没能找到她。
当他们接近通往太空港的高速公路时，就连莫莉也能看出来，他们根本到不了那条路。到处都是车子，堵在路上一眼望不到头。它们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在移动。
莫莉的爸爸停下车，走出去，想看看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灾难真的降临了。异星人，这个曾经看不到的遥远威胁，突然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艘令人胆寒的巨型飞船冲破原本阴沉厚重的云层，带着雷霆般的轰鸣声朝高速公路俯冲下来。莫莉从没有见到过这样怪异和巨大的东西，比她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要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是悬浮在天空中，将巨大的阴影投落在方圆数公里之内成千上万辆的车子上，带给人不祥之感。它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命令？
来自他们的异星神明的一声令旨？
突然，飞船腹部射出粗大的能量光柱，击中了莫莉一家的车子前方数千米处的地面。
莫莉的妈妈朝莫莉叫喊，要她捂住眼睛。但莫莉的好奇心要比妈妈的声音更强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令人震惊的毁灭景象，她简直惊呆了，吃惊地忘记了眨眼，更不用说转身走开了。莫莉一生中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那道光极为明亮，甚至刺痛了莫莉的双眼，但她就是没办法让视线离开那道光。尽管光柱击中的是距离他们超过一公里的路面，但莫莉还是能够感觉到焦灼的热浪扑到了她脸上。被光柱触及的地方，车子一辆辆爆炸，光束下的地面完全坍塌了。光柱周围腾起了上百米的灰尘和残骸碎片，但透过这些厚重的尘埃，莫莉还是能够看到异星敌人对她的行星做了什么。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家园的地方在一片片熔化，变成发光的炉渣和灼热的岩浆，随着光柱的移动而向四周喷射流淌，再从白色变成红色，最终成为黑色。
莫莉的爸爸没有再浪费时间。他跳回到方向盘后面，开始掉转车头，驾车飞快地向远处驶去。他要找另一条路前往太空港。一时间，他不知道要选哪条路。他没有时间思考。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本能反应。
到现在为止，莫莉一家仍然没有逃脱困境。
“我们距离疏散点还有十公里。”她的妈妈说，“我们应该更早些离开，戈特曼。我们真不应该让格蕾丝……”布丽吉德止住了话头，“真希望我们住得离太空港近一些。”
“别说了。我们怎么可能预料到这种事？”莫莉的爸爸说道。他们冲过了一辆被遗弃在路旁的车子。“格蕾丝不会有事的，布丽吉德，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他们沿着高速路疾驰而行的时候，莫莉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她想看清聚在路边的几个人。他们离开了车子，正跪在地上进行祈祷。
尽管莫莉刚刚七岁，但她还是有些好奇，会不会那些人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她看到了那艘可怕的战舰。她看到了异星人能干些什么。谁能逃离呢？如果我们不能逃走，那么现在跑来跑去又有什么意义？也许还不如像那些人一样把车停到路边，平静地等待末日降临。
到最后，莫莉很高兴他们家做决定的不是她。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即使到了多年以后，当她回想起那一刻的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继续逃亡。
又一辆车突然从他们面前猛冲过去，驶往另一个方向。在这条路上，他们一整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有车子朝远离疏散点的方向前进。那辆车正在向刚刚被异星战舰摧毁的地方驶去。为什么？
“不是好兆头。”莫莉的妈妈说。
“这太疯狂了，”戈特曼摇了摇头，“他们要回去，在向星盟占领区开。”
“有什么地方能够比那里更可怕？”
“这个时候？绝对没有。”
莫莉下意识地向她旁边的空座位歪过身子。那个本应该坐着格蕾丝的座位。她曾经这样做过成百上千次——这就像是她的第二本能。但这一次，格蕾丝没有安慰她。莫莉的心沉了下来，她咬住了嘴唇。
远方的弥弥尔城突然出现在莫莉的视野中。高耸的塔楼直插天空。莫莉的家人选择住在市郊，离太空港比较远的地方。莫莉到现在都经常会想，这个决定是否让他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
毫无预兆地，另一艘巨型星盟战舰从云层之上落下，启动了足以熔化大地的武器，将弥弥尔的摩天大楼如同纸片一样撕碎。看到如此宏伟的人类建筑在几秒钟时间里就倾倒在地上，莫莉一下子就懂得了什么是渺小和谦卑。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中只剩下一片沉默。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们都不可能有任何准备。这种事仅仅是想象一下就已经够可怕了。就在这时，寂静突然被打破。莫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前方的道路上。
“又有一辆车。”莫莉的妈妈说道。这时第二辆车又和他们擦身而过。
莫莉的爸爸骂了一声：“前面还有更多，到底出什么事了？”
坐在后座上的莫莉透过爸妈之间的空隙向前望去，想要知道那些开车的人为什么会逃离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这颗行星的疏散点。这时太空港已经遥遥在望。莫莉竭力越过爸妈的肩膀朝那里望去。看上去，它还是那么遥远，就好像一群从海中冒出来的高耸建筑。
一艘又一艘飞船拖着火光和烟雾升上天空——那是人类的飞船。但它们并不孤单。小型星盟战机突然从云层中冲出来，追逐这些逃亡的飞船。一些难民船成功地甩掉了异星敌人，呼啸着带领他们的乘客远远逃脱了巴黎四星的残酷命运，前往那些看不见的、安全的行星。
还有一些飞船就没那么幸运了。成群的星盟战机追上它们，向它们发射出一连串白热能量束。就像是追逐发亮灯泡的蛾子，星盟战机不断聚集在一艘又一艘难民船周围，直到那艘船在一片刺眼的强光中爆炸。
就像闪电之后的雷声一样，飞船爆炸的声音直到几秒钟以后才传进莫莉的耳朵。一连串低沉的撞击声在空中响起，和天空中飞船被摧毁的顺序完全一样。莫莉的心中立刻涌起了一种要为那些死者哭泣的冲动，尽管她很可能完全不认识他们。
但他们是人类。是巴黎四星的公民。
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莫莉想到格蕾丝有可能在那些飞船上。她是一个深爱姐姐的七岁小女孩，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这种担忧更让她感到痛苦了。现在回想起那一天，莫莉的脑海中仍然会充斥着那些从天空中掉落的残骸。
莫莉觉得那个时候坐在车后座上的她一定显得非常慌乱。不过她的妈妈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样子，便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到安慰。她的爸爸却全无反应，只是一门心思盯着前方。莫莉擦掉从眼睛里涌出来的大颗泪珠，竭力想要看清爸爸正在盯着什么。
前方的道路通向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汇入了附近的一片海水：太空港就在那里。莫莉的视线沿着那座桥移动，看到桥中央有一个很大的缺口。这座桥被截成了两半，破碎的混凝土中伸出了一段段细长扭曲的钢筋，就像是一些被拗断的手指，仍然努力地想要伸向对岸。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转向……”莫莉的爸爸说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让人完全难以置信，“该死！导航系统应该有报告的。”
妈妈的面色异常难看：“如果不是全部通信网都瘫痪了，我们就应该能收到报告了。”
爸爸将拳头砸在车子的仪表盘上，又骂了一句。他低头看着仪表读数，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毫无预警地一脚踩在油门上。引擎立刻发出怒吼，仿佛是一头饥饿的猛兽。车子猛地向前冲去。
莫莉的妈妈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将另一只手轻柔地放在爸爸的手臂上，尽可能保持着镇定地说道：“戈特曼，桥已经断了。我们过不去了。”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爸爸瞪着前方的路面，驾车向断桥冲去，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难道不应该拼死试一试？”
车子绕过了另外几辆被丢弃的车，向那个恐怖的缺口直冲过去。爸爸的话沉重地撞击着莫莉的心灵，让她发出恐惧的尖叫。莫莉再也无法克制了。她的脑子里开始想象从桥上掉落的感觉。
再过几秒钟，他们就要冲出桥面，一头栽向下方的水面了。也许这会比熔化而死要好，但又能好多少呢？
“亲爱的，我们飞不过去。”布丽吉德握住戈特曼的手收紧了。但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稳定。同时，她拒绝把头转向前方。
莫莉却无法让视线离开断桥。
车子距离断桥的缺口越来越近，爸爸突然眨了一下眼，仿佛在最后一刻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一抬脚，又狠狠踩到刹车上。车辆突然变化的速度让安全带紧紧勒住了莫莉的肩膀。车子剧烈晃动，仿佛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停下来。莫莉能够闻到橡胶燃烧的臭气。她不知道爸爸改变主意的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不过车子终于还是在桥面上停了下来。莫莉预料之中的恐怖下坠并没有出现。破碎的钢筋水泥之间的缺口横亘在他们面前，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
“好吧……好吧，你是对的。”戈特曼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莫莉从没有听过爸爸这样说话。汗滴从爸爸的脸侧滚落，爸爸的双手紧紧攥住方向盘。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只能回去了。”
“然后呢……”妈妈问。
“我……不知道。”爸爸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踩下油门开始倒车，然后转动方向盘，让车子掉头。“也许我们可以穿过红色隘口的隧道。”
“你觉得那样能救我们？”布丽吉德难以置信地问道。
车子再次开始向前疾驰，戈特曼猛踩油门，同时将车子转到路中央。“那里总好过直接暴露在那些战舰之下。”
就像他们刚才看到的那些车子一样，现在这一家人也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太空港。没过多久，他们又看到了在路边祈祷的那些人。
现在有更多人加入到了祈祷的行列。他们身边的车也多了几辆。有可能他们觉得更多人聚在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会多一些安慰吧。
这一幕情景在莫莉的眼前一闪而过，却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他们站在那里，握住彼此的手。即使在多年以后，莫莉还是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
他们之中还有人紧紧抱住自己的挚爱。他们几乎都在哭泣。
车子从路边的祈祷者身边呼啸而过，莫莉再次转向前方，透过前窗玻璃向远处望去。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又有一艘星盟战舰——也许就是他们刚才在高速公路上看见的那一艘。它正缓慢地驶向他们的车子，从战舰腹部射出的能量光束就像是光旋风，摧毁着沿途的一切东西。
在这个瞬间，莫莉有些好奇刚才那个发生大规模堵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还没有等她多想，他们车里的温度突然开始迅速升高。莫莉的皮肤很快就渗出了汗水。飞船距离他们还很远，但那根晃眼的白色光柱正一点点向他们靠近，让他们的车子很快就开始变得像是一只烤炉。
莫莉的妈妈转回身握住莫莉的手，说：“不会有事的，莫莉。”
莫莉却能清楚地听出妈妈是在说谎——她只是想让莫莉好过一些。但莫莉不能因此而责备她。
“我知道，妈妈。”莫莉也说谎了。
她的爸爸正在竭力将这辆车的速度提高到极致。巨大的异星战舰则从右侧不断向他们的车子逼近。光柱焚烧世界的邪恶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莫莉完全想不到，光也会有声音。越过道路护栏，莫莉能够看到光柱射入他们下方的一道山谷中，烧出一条长长的锯齿形的焦土沟。
“坚持住，我们能到的，我向你们保证。”爸爸咬着牙说道。车子转了个弯，向那座高山隘口驶去。
隧道口出现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一直通入其中。尽管它在不断靠近，但莫莉依然感觉它是那样遥远。与此同时，深紫色的异星战舰已经渐渐向他们的车子逼近，而且越来越近。
莫莉发现战舰的舰艏已经被车顶挡住了。现在莫莉只能看见那道毁灭的白光从战舰腹部射出来，落到大地上，又遮蔽了大部分天空。
最终，莫莉不得不转过了头。那道光距离她太近，她终于无法忍受了。
“戈特曼……你确定吗？”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怀疑，而这怀疑一直在莫莉心中增长。莫莉想要相信爸爸的话，但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早已紧紧抓住了她的心。
“就赌上一把好了。”爸爸显然在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路上没有堵车，甚至没有一辆其他的车。莫莉觉得他们似乎是巴黎四星仅存的人类了——仅存的还在拼命求生的人。其他人似乎已经平静地准备接受厄运的来临，或者就是再也不会考虑这种问题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们一家还坚守着希望。
车子继续全速飞驰。莫莉只是死死盯住前方。
刺目且致命的强光已经遮蔽了右边的半个世界，同时也撕碎了车子里的所有阴影，让车子里充满了焦灼的热量。眨眼间，他们就朝前方黑暗安全的隧道冲了过去。莫莉的手指深深抠进座位扶手里。被光柱从下方山谷中卷起的沙粒碎屑不断撞击着车子侧面。
星盟战舰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方。
白光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吞没。
莫莉一家在拼命冲向隧道口，但这个过程却是如此缓慢，时间仿佛停止了。后来，莫莉还清楚地记得车子是如何冲向隧道口的，这是一个黑暗清凉的避难所，只要进入其中，就能躲避开星盟战舰熔融光线的致命碰触。
莫莉开始在座位里上下蹦跳。熔化一切的强光迫使她闭上了眼睛，她不由得尖叫起来。她太恐惧了，以至于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开始在座位上挣扎，祈求车子能开得更快一点。
“快，爸爸！”莫莉喊道，“快，快，快，快，快！”
妈妈用力握住莫莉的手，甚至把莫莉弄疼了。但莫莉没有丝毫抱怨。疼痛意味着她还活着。
“坚持住！”爸爸喊道，“就要到了！”
“不要停，戈特曼！”布丽吉德喊道。
即使紧闭双眼，莫莉还是能够看到无比明亮的光墙穿透了她的眼皮，在整辆车中充斥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耀眼的热浪正朝他们袭来，就要将他们吞没。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隧道，现在战舰到了他们背后。莫莉冒着生命危险，微微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树木和大块岩石被强风吹起，从他们面前飞过，就像陷入台风里一样。
车子距离隧道只有几秒钟的路程了。但车子里面已经热得难以忍受。莫莉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被烈日炙烤。她的皮肤正在被灼烧，喉咙和眼睛越来越干，她甚至连黑色的隧道口都看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光和热。
莫莉再一次闭上眼睛，等待着末日降临。
片刻之后……
他们离开了炫目的强光，如同子弹一样射进隧道，被奇迹般的黑暗吞没。一开始，莫莉的眼睛完全无法适应突然变化的环境。慢慢地，她才重新找到视野的聚焦，但她的耳朵还在随着光柱的轰鸣声而振动，尽管光柱距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温度的迅速变化让莫莉觉得自己仿佛在最炎热的夏日里突然跳进了结冰的湖水中。虽然她无比庆幸自己逃脱了致命的高热，但肺部还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的冷空气而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的脸，依稀能看到坐在前排的乘客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她还能看到前方的东西，却无法提醒爸爸减慢车速。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伸手指着他们快要撞上的前方车辆的车尾灯。
爸爸的眼睛还没能及时调整过来。当他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猛踩刹车，但车子的惯性太强了。
莫莉不记得撞车时的情形，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车全速追尾了一辆卡车。车子前端如同纸袋一样瘪了下去。防撞气囊立刻充气弹出，将她包裹在蚕茧一样的软垫里，也将妈妈的手挤开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听到妈妈呼喊她的名字。
随后，一切都变暗了。至少有一段时间，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段时间之后——莫莉不知道那是多久——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但除了纯粹的黑暗以外，她什么都看不见。
片刻间，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也许死亡就是这种样子？
莫莉的父母不相信任何宗教，他们也不想让如此年轻的莫莉准备好面对来世。莫莉只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会突然停止运作，那个人被困在里面，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但她觉得自己身体很痛，这不符合对死亡的描述。
莫莉从头到脚都传来一阵阵痛楚。她的嘴唇就像沙漠一样干。她精疲力竭，又非常难受。最重要的是她很需要水。她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感到一阵慌乱——她的双手麻木了。
很快她就搞清楚了，撞车后的车身倾斜了。她现在是被座椅安全带挂住了。安全带勒住她的手臂，阻断了血液循环。她的两只手还在，还能动，只不过感觉很麻木。她拨开脸上的头发，摸到皮肤上有一些东西，像疤痕一样。
她知道那一定是血。
这时，她在黑暗中闻到一股可怕的臭气，就像腐肉混合着汽油和呕吐物。她想要堵住自己的鼻子，只用嘴呼吸。这股气味实在是太可怕了，但她很快又开始思考其他事情。
我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星盟战舰还在轰炸外面的大地吗？爸爸和妈妈呢？
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的是车子前面冰冷的寂静。直到莫莉的年纪更大了一些，她才明白那股气味正是来自她的父母。
她摸索着安全带扣，却无法将安全带解开。她的手指太麻木了，没办法正常活动。她一直试到筋疲力尽，才放弃地垂下了双手。
莫莉就这样悬挂在车里，感到沮丧又绝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洪水一般涌进她的记忆里。她开始哭泣，一开始声音很小，然后变成号啕大哭。她很累了，但她还能落下眼泪。
她乞求妈妈和爸爸能醒过来，能活下去。
她现在只想放弃。
随后一段时间里，莫莉就这样吊在半空中，感觉仿佛沉陷进了哀伤的黑洞里。突然，车子的后窗碎裂开来，碎玻璃如同雨点一般洒落在她的身上。
突然响起的噪声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大声尖叫，认为是星盟终于找到了她。异星怪物不仅要毁灭她的整个世界，现在他们还要把她抓出来，彻底杀死她。
莫莉很快又抑制住自己的喊声。她知道，自己应该更安静一些。只是一切已经太晚了。他们找到了她。
莫莉深吸一口气，缩起身子，等待死亡降临。
灯光从她身后照进车里。现在莫莉能够看见这辆车向前倾斜，车头深深插进了卡车下面，车尾翘起，离开了地面。
这时，莫莉看到了她的父母——仅仅是模糊的一瞥。他们仍然在前座上，一动不动，只是瘫软地挂在安全带上，没有了任何生机，永远离开了她。
“我找到了一个！”一个人喊道，“她还活着！”
一阵宽慰的感觉在莫莉心中涌过。她本以为找到她的是星盟，以为自己会被一个巨大的异星怪物用锋利的牙齿叼出去。
但说话的是人类。她得救了。
就在这时，莫莉真的开始哭泣了。让她哭泣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她几乎无法理解的混乱情绪——这其中肯定有安慰，也有着失去父母的极度痛苦，还有一种情绪，她后来才明白，那就是幸存者的愧怍。
她活了下来，但他们却没有。
死去的并不仅仅是她的父母。莫莉故土家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能逃过这一劫，其中也包括格蕾丝——莫莉后来才知道了这件事。
“没事了，”那个人对她说，“我救你出来。”
他向莫莉伸出手，用一把大匕首割断莫莉肩膀处的安全带。然后用另一只手抱住莫莉，以免莫莉掉下去，再用匕首割断另一边的安全带。莫莉脱离绑缚之后，那个人便收起匕首，用他满是老茧的强壮双手将莫莉从后车窗拽出来，把她高高举起，就好像莫莉是一个洋娃娃。
莫莉听到其他人的喊声，向她跑过来的脚步声，但她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只是蜷缩在拯救者宽大的胸膛里，无声地将眼泪洒落在这个人的军装上。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印在这个人衬衫上的名字。
这几个字一直烙印在莫莉的脑海中：约翰逊中士。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尤其是儿时的记忆。越早的记忆，就越是模糊，直到童年生活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莫莉·帕特尔还没有那么老，但对于七岁以前的事情，她也很难记起了。
但她的确还记得七岁时发生的一些事。其中有一件事，她尤其无法忘记。那是九年以前的2549年，她的故乡世界——巴黎四星——灭亡了。
她还记得那片燃烧的天空。
巨大的异星战舰闪耀着神秘的能量火焰，掠过光辉夺目的云朵。那些巨型机械悬停在天穹之上，喷射出无数小型战机，如同成群愤怒的黄蜂扑飞下来，摧毁地面上的一切。
一拨又一拨的战机将地狱带到了她的行星上。入侵者从战机中拥出来，一边用奇异的武器射出一股股毁灭能量，一边用陌生的异种语言诅咒她的同胞。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攻击巴黎四星的人类，摧毁他们的家园，杀死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人。
莫莉和她的家人在行星遭受袭击的时候能够活下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惊恐万状的逃亡路上暂时还没有撞上那些侵略者。
“我们没办法及时赶到了。”她的母亲布丽吉德双唇颤抖地说道。这时他们的车子正在一条空旷的公路上飞速行驶，他们的邻居都没有选这条路。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飞驰，前往距离最近的疏散点。在恐慌的时刻，莫莉的母亲无意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如果她多想一下，也许会说些别的话，至少是不会吓到莫莉的话。
在莫莉一家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时候，她的母亲慌乱地用安全带把莫莉紧紧固定在座位上，就好像莫莉是一名即将出发去参战的行星轨道突击队员——一名传说中的地狱伞兵，会从强大又善良的UNSC战舰上直接跳入战争中心。他们都是好人，会在街道上消灭异星怪物，拯救莫莉的家园，但他们都悲惨地失败了。
莫莉还记得妈妈从前排乘客座位上向后看时脸上忧虑的表情。自从入侵的迹象刚刚出现，几个小时里，这种神情不断加深。现在它们看上去就像要裂开一样。而她的妈妈仿佛也会随时崩碎成一堆残骸。
莫莉想要对妈妈说些什么，让妈妈感觉好一点，但她刚刚七岁，还不认识多少字。如果她说实话，那还不如不说。
不过，她的妈妈很坚强。
“我们如果走另一条路的话，肯定会被杀。”莫莉的父亲戈特曼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也看到了他们在高速路上干了些什么。”
她们一家的目的地是太空港。现在紧急广播中都是要求人们前往太空港的呼叫声，但他们出发已经晚了。莫莉的父母一直想要找到莫莉的姐姐格蕾丝，她今晚在朋友家过夜。他们给格蕾丝打电话的时候，发现通信网全都因为过载而瘫痪了。无论多么努力，他们都联系不到她。
终于，她的父母放弃了通信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前往格蕾丝朋友的房子。当妈妈冲进那幢房子的前门时，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招待格蕾丝的家庭离开了。他们也带上了莫莉的姐姐——至少莫莉是这样希望的。
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莫莉的世界开始崩塌了。她开始哭泣，不过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尽量压低声音。她已经开始想念格蕾丝了。当妈妈回到车子里的时候，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这关键时刻失去了莫莉姐姐的音讯，她非常忧心。这是另一件莫莉仍然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的事情：妈妈的面容。
莫莉的爸爸曾经向她们两个保证，格蕾丝不会有事。她也许已经随着第一批疏散人员离开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自己离开这颗行星就好——他这样告诉她们——最终他们一定会找到她。
当然，他们再也没能找到她。
当他们接近通往太空港的高速公路时，就连莫莉也能看出来，他们根本到不了那条路。到处都是车子，堵在路上一眼望不到头。它们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在移动。
莫莉的爸爸停下车，走出去，想看看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灾难真的降临了。异星人，这个曾经看不到的遥远威胁，突然真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艘令人胆寒的巨型飞船冲破原本阴沉厚重的云层，带着雷霆般的轰鸣声朝高速公路俯冲下来。莫莉从没有见到过这样怪异和巨大的东西，比她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要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是悬浮在天空中，将巨大的阴影投落在方圆数公里之内成千上万辆的车子上，带给人不祥之感。它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命令？
来自他们的异星神明的一声令旨？
突然，飞船腹部射出粗大的能量光柱，击中了莫莉一家的车子前方数千米处的地面。
莫莉的妈妈朝莫莉叫喊，要她捂住眼睛。但莫莉的好奇心要比妈妈的声音更强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令人震惊的毁灭景象，她简直惊呆了，吃惊地忘记了眨眼，更不用说转身走开了。莫莉一生中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那道光极为明亮，甚至刺痛了莫莉的双眼，但她就是没办法让视线离开那道光。尽管光柱击中的是距离他们超过一公里的路面，但莫莉还是能够感觉到焦灼的热浪扑到了她脸上。被光柱触及的地方，车子一辆辆爆炸，光束下的地面完全坍塌了。光柱周围腾起了上百米的灰尘和残骸碎片，但透过这些厚重的尘埃，莫莉还是能够看到异星敌人对她的行星做了什么。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家园的地方在一片片熔化，变成发光的炉渣和灼热的岩浆，随着光柱的移动而向四周喷射流淌，再从白色变成红色，最终成为黑色。
莫莉的爸爸没有再浪费时间。他跳回到方向盘后面，开始掉转车头，驾车飞快地向远处驶去。他要找另一条路前往太空港。一时间，他不知道要选哪条路。他没有时间思考。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本能反应。
到现在为止，莫莉一家仍然没有逃脱困境。
“我们距离疏散点还有十公里。”她的妈妈说，“我们应该更早些离开，戈特曼。我们真不应该让格蕾丝……”布丽吉德止住了话头，“真希望我们住得离太空港近一些。”
“别说了。我们怎么可能预料到这种事？”莫莉的爸爸说道。他们冲过了一辆被遗弃在路旁的车子。“格蕾丝不会有事的，布丽吉德，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他们沿着高速路疾驰而行的时候，莫莉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她想看清聚在路边的几个人。他们离开了车子，正跪在地上进行祈祷。
尽管莫莉刚刚七岁，但她还是有些好奇，会不会那些人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她看到了那艘可怕的战舰。她看到了异星人能干些什么。谁能逃离呢？如果我们不能逃走，那么现在跑来跑去又有什么意义？也许还不如像那些人一样把车停到路边，平静地等待末日降临。
到最后，莫莉很高兴他们家做决定的不是她。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即使到了多年以后，当她回想起那一刻的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继续逃亡。
又一辆车突然从他们面前猛冲过去，驶往另一个方向。在这条路上，他们一整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有车子朝远离疏散点的方向前进。那辆车正在向刚刚被异星战舰摧毁的地方驶去。为什么？
“不是好兆头。”莫莉的妈妈说。
“这太疯狂了，”戈特曼摇了摇头，“他们要回去，在向星盟占领区开。”
“有什么地方能够比那里更可怕？”
“这个时候？绝对没有。”
莫莉下意识地向她旁边的空座位歪过身子。那个本应该坐着格蕾丝的座位。她曾经这样做过成百上千次——这就像是她的第二本能。但这一次，格蕾丝没有安慰她。莫莉的心沉了下来，她咬住了嘴唇。
远方的弥弥尔城突然出现在莫莉的视野中。高耸的塔楼直插天空。莫莉的家人选择住在市郊，离太空港比较远的地方。莫莉到现在都经常会想，这个决定是否让他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
毫无预兆地，另一艘巨型星盟战舰从云层之上落下，启动了足以熔化大地的武器，将弥弥尔的摩天大楼如同纸片一样撕碎。看到如此宏伟的人类建筑在几秒钟时间里就倾倒在地上，莫莉一下子就懂得了什么是渺小和谦卑。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中只剩下一片沉默。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们都不可能有任何准备。这种事仅仅是想象一下就已经够可怕了。就在这时，寂静突然被打破。莫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前方的道路上。
“又有一辆车。”莫莉的妈妈说道。这时第二辆车又和他们擦身而过。
莫莉的爸爸骂了一声：“前面还有更多，到底出什么事了？”
坐在后座上的莫莉透过爸妈之间的空隙向前望去，想要知道那些开车的人为什么会逃离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这颗行星的疏散点。这时太空港已经遥遥在望。莫莉竭力越过爸妈的肩膀朝那里望去。看上去，它还是那么遥远，就好像一群从海中冒出来的高耸建筑。
一艘又一艘飞船拖着火光和烟雾升上天空——那是人类的飞船。但它们并不孤单。小型星盟战机突然从云层中冲出来，追逐这些逃亡的飞船。一些难民船成功地甩掉了异星敌人，呼啸着带领他们的乘客远远逃脱了巴黎四星的残酷命运，前往那些看不见的、安全的行星。
还有一些飞船就没那么幸运了。成群的星盟战机追上它们，向它们发射出一连串白热能量束。就像是追逐发亮灯泡的蛾子，星盟战机不断聚集在一艘又一艘难民船周围，直到那艘船在一片刺眼的强光中爆炸。
就像闪电之后的雷声一样，飞船爆炸的声音直到几秒钟以后才传进莫莉的耳朵。一连串低沉的撞击声在空中响起，和天空中飞船被摧毁的顺序完全一样。莫莉的心中立刻涌起了一种要为那些死者哭泣的冲动，尽管她很可能完全不认识他们。
但他们是人类。是巴黎四星的公民。
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莫莉想到格蕾丝有可能在那些飞船上。她是一个深爱姐姐的七岁小女孩，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这种担忧更让她感到痛苦了。现在回想起那一天，莫莉的脑海中仍然会充斥着那些从天空中掉落的残骸。
莫莉觉得那个时候坐在车后座上的她一定显得非常慌乱。不过她的妈妈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样子，便握住她的手，让她感到安慰。她的爸爸却全无反应，只是一门心思盯着前方。莫莉擦掉从眼睛里涌出来的大颗泪珠，竭力想要看清爸爸正在盯着什么。
前方的道路通向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汇入了附近的一片海水：太空港就在那里。莫莉的视线沿着那座桥移动，看到桥中央有一个很大的缺口。这座桥被截成了两半，破碎的混凝土中伸出了一段段细长扭曲的钢筋，就像是一些被拗断的手指，仍然努力地想要伸向对岸。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转向……”莫莉的爸爸说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让人完全难以置信，“该死！导航系统应该有报告的。”
妈妈的面色异常难看：“如果不是全部通信网都瘫痪了，我们就应该能收到报告了。”
爸爸将拳头砸在车子的仪表盘上，又骂了一句。他低头看着仪表读数，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毫无预警地一脚踩在油门上。引擎立刻发出怒吼，仿佛是一头饥饿的猛兽。车子猛地向前冲去。
莫莉的妈妈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将另一只手轻柔地放在爸爸的手臂上，尽可能保持着镇定地说道：“戈特曼，桥已经断了。我们过不去了。”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爸爸瞪着前方的路面，驾车向断桥冲去，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难道不应该拼死试一试？”
车子绕过了另外几辆被丢弃的车，向那个恐怖的缺口直冲过去。爸爸的话沉重地撞击着莫莉的心灵，让她发出恐惧的尖叫。莫莉再也无法克制了。她的脑子里开始想象从桥上掉落的感觉。
再过几秒钟，他们就要冲出桥面，一头栽向下方的水面了。也许这会比熔化而死要好，但又能好多少呢？
“亲爱的，我们飞不过去。”布丽吉德握住戈特曼的手收紧了。但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稳定。同时，她拒绝把头转向前方。
莫莉却无法让视线离开断桥。
车子距离断桥的缺口越来越近，爸爸突然眨了一下眼，仿佛在最后一刻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一抬脚，又狠狠踩到刹车上。车辆突然变化的速度让安全带紧紧勒住了莫莉的肩膀。车子剧烈晃动，仿佛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停下来。莫莉能够闻到橡胶燃烧的臭气。她不知道爸爸改变主意的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不过车子终于还是在桥面上停了下来。莫莉预料之中的恐怖下坠并没有出现。破碎的钢筋水泥之间的缺口横亘在他们面前，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
“好吧……好吧，你是对的。”戈特曼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莫莉从没有听过爸爸这样说话。汗滴从爸爸的脸侧滚落，爸爸的双手紧紧攥住方向盘。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只能回去了。”
“然后呢……”妈妈问。
“我……不知道。”爸爸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踩下油门开始倒车，然后转动方向盘，让车子掉头。“也许我们可以穿过红色隘口的隧道。”
“你觉得那样能救我们？”布丽吉德难以置信地问道。
车子再次开始向前疾驰，戈特曼猛踩油门，同时将车子转到路中央。“那里总好过直接暴露在那些战舰之下。”
就像他们刚才看到的那些车子一样，现在这一家人也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太空港。没过多久，他们又看到了在路边祈祷的那些人。
现在有更多人加入到了祈祷的行列。他们身边的车也多了几辆。有可能他们觉得更多人聚在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会多一些安慰吧。
这一幕情景在莫莉的眼前一闪而过，却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他们站在那里，握住彼此的手。即使在多年以后，莫莉还是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
他们之中还有人紧紧抱住自己的挚爱。他们几乎都在哭泣。
车子从路边的祈祷者身边呼啸而过，莫莉再次转向前方，透过前窗玻璃向远处望去。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又有一艘星盟战舰——也许就是他们刚才在高速公路上看见的那一艘。它正缓慢地驶向他们的车子，从战舰腹部射出的能量光束就像是光旋风，摧毁着沿途的一切东西。
在这个瞬间，莫莉有些好奇刚才那个发生大规模堵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还没有等她多想，他们车里的温度突然开始迅速升高。莫莉的皮肤很快就渗出了汗水。飞船距离他们还很远，但那根晃眼的白色光柱正一点点向他们靠近，让他们的车子很快就开始变得像是一只烤炉。
莫莉的妈妈转回身握住莫莉的手，说：“不会有事的，莫莉。”
莫莉却能清楚地听出妈妈是在说谎——她只是想让莫莉好过一些。但莫莉不能因此而责备她。
“我知道，妈妈。”莫莉也说谎了。
她的爸爸正在竭力将这辆车的速度提高到极致。巨大的异星战舰则从右侧不断向他们的车子逼近。光柱焚烧世界的邪恶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莫莉完全想不到，光也会有声音。越过道路护栏，莫莉能够看到光柱射入他们下方的一道山谷中，烧出一条长长的锯齿形的焦土沟。
“坚持住，我们能到的，我向你们保证。”爸爸咬着牙说道。车子转了个弯，向那座高山隘口驶去。
隧道口出现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一直通入其中。尽管它在不断靠近，但莫莉依然感觉它是那样遥远。与此同时，深紫色的异星战舰已经渐渐向他们的车子逼近，而且越来越近。
莫莉发现战舰的舰艏已经被车顶挡住了。现在莫莉只能看见那道毁灭的白光从战舰腹部射出来，落到大地上，又遮蔽了大部分天空。
最终，莫莉不得不转过了头。那道光距离她太近，她终于无法忍受了。
“戈特曼……你确定吗？”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怀疑，而这怀疑一直在莫莉心中增长。莫莉想要相信爸爸的话，但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早已紧紧抓住了她的心。
“就赌上一把好了。”爸爸显然在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路上没有堵车，甚至没有一辆其他的车。莫莉觉得他们似乎是巴黎四星仅存的人类了——仅存的还在拼命求生的人。其他人似乎已经平静地准备接受厄运的来临，或者就是再也不会考虑这种问题了。
但不知为什么，她们一家还坚守着希望。
车子继续全速飞驰。莫莉只是死死盯住前方。
刺目且致命的强光已经遮蔽了右边的半个世界，同时也撕碎了车子里的所有阴影，让车子里充满了焦灼的热量。眨眼间，他们就朝前方黑暗安全的隧道冲了过去。莫莉的手指深深抠进座位扶手里。被光柱从下方山谷中卷起的沙粒碎屑不断撞击着车子侧面。
星盟战舰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方。
白光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吞没。
莫莉一家在拼命冲向隧道口，但这个过程却是如此缓慢，时间仿佛停止了。后来，莫莉还清楚地记得车子是如何冲向隧道口的，这是一个黑暗清凉的避难所，只要进入其中，就能躲避开星盟战舰熔融光线的致命碰触。
莫莉开始在座位里上下蹦跳。熔化一切的强光迫使她闭上了眼睛，她不由得尖叫起来。她太恐惧了，以至于这个七岁的小女孩开始在座位上挣扎，祈求车子能开得更快一点。
“快，爸爸！”莫莉喊道，“快，快，快，快，快！”
妈妈用力握住莫莉的手，甚至把莫莉弄疼了。但莫莉没有丝毫抱怨。疼痛意味着她还活着。
“坚持住！”爸爸喊道，“就要到了！”
“不要停，戈特曼！”布丽吉德喊道。
即使紧闭双眼，莫莉还是能够看到无比明亮的光墙穿透了她的眼皮，在整辆车中充斥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耀眼的热浪正朝他们袭来，就要将他们吞没。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隧道，现在战舰到了他们背后。莫莉冒着生命危险，微微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树木和大块岩石被强风吹起，从他们面前飞过，就像陷入台风里一样。
车子距离隧道只有几秒钟的路程了。但车子里面已经热得难以忍受。莫莉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被烈日炙烤。她的皮肤正在被灼烧，喉咙和眼睛越来越干，她甚至连黑色的隧道口都看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光和热。
莫莉再一次闭上眼睛，等待着末日降临。
片刻之后……
他们离开了炫目的强光，如同子弹一样射进隧道，被奇迹般的黑暗吞没。一开始，莫莉的眼睛完全无法适应突然变化的环境。慢慢地，她才重新找到视野的聚焦，但她的耳朵还在随着光柱的轰鸣声而振动，尽管光柱距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温度的迅速变化让莫莉觉得自己仿佛在最炎热的夏日里突然跳进了结冰的湖水中。虽然她无比庆幸自己逃脱了致命的高热，但肺部还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的冷空气而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的脸，依稀能看到坐在前排的乘客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她还能看到前方的东西，却无法提醒爸爸减慢车速。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伸手指着他们快要撞上的前方车辆的车尾灯。
爸爸的眼睛还没能及时调整过来。当他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猛踩刹车，但车子的惯性太强了。
莫莉不记得撞车时的情形，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车全速追尾了一辆卡车。车子前端如同纸袋一样瘪了下去。防撞气囊立刻充气弹出，将她包裹在蚕茧一样的软垫里，也将妈妈的手挤开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听到妈妈呼喊她的名字。
随后，一切都变暗了。至少有一段时间，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段时间之后——莫莉不知道那是多久——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但除了纯粹的黑暗以外，她什么都看不见。
片刻间，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也许死亡就是这种样子？
莫莉的父母不相信任何宗教，他们也不想让如此年轻的莫莉准备好面对来世。莫莉只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会突然停止运作，那个人被困在里面，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但她觉得自己身体很痛，这不符合对死亡的描述。
莫莉从头到脚都传来一阵阵痛楚。她的嘴唇就像沙漠一样干。她精疲力竭，又非常难受。最重要的是她很需要水。她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感到一阵慌乱——她的双手麻木了。
很快她就搞清楚了，撞车后的车身倾斜了。她现在是被座椅安全带挂住了。安全带勒住她的手臂，阻断了血液循环。她的两只手还在，还能动，只不过感觉很麻木。她拨开脸上的头发，摸到皮肤上有一些东西，像疤痕一样。
她知道那一定是血。
这时，她在黑暗中闻到一股可怕的臭气，就像腐肉混合着汽油和呕吐物。她想要堵住自己的鼻子，只用嘴呼吸。这股气味实在是太可怕了，但她很快又开始思考其他事情。
我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星盟战舰还在轰炸外面的大地吗？爸爸和妈妈呢？
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的是车子前面冰冷的寂静。直到莫莉的年纪更大了一些，她才明白那股气味正是来自她的父母。
她摸索着安全带扣，却无法将安全带解开。她的手指太麻木了，没办法正常活动。她一直试到筋疲力尽，才放弃地垂下了双手。
莫莉就这样悬挂在车里，感到沮丧又绝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洪水一般涌进她的记忆里。她开始哭泣，一开始声音很小，然后变成号啕大哭。她很累了，但她还能落下眼泪。
她乞求妈妈和爸爸能醒过来，能活下去。
她现在只想放弃。
随后一段时间里，莫莉就这样吊在半空中，感觉仿佛沉陷进了哀伤的黑洞里。突然，车子的后窗碎裂开来，碎玻璃如同雨点一般洒落在她的身上。
突然响起的噪声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大声尖叫，认为是星盟终于找到了她。异星怪物不仅要毁灭她的整个世界，现在他们还要把她抓出来，彻底杀死她。
莫莉很快又抑制住自己的喊声。她知道，自己应该更安静一些。只是一切已经太晚了。他们找到了她。
莫莉深吸一口气，缩起身子，等待死亡降临。
灯光从她身后照进车里。现在莫莉能够看见这辆车向前倾斜，车头深深插进了卡车下面，车尾翘起，离开了地面。
这时，莫莉看到了她的父母——仅仅是模糊的一瞥。他们仍然在前座上，一动不动，只是瘫软地挂在安全带上，没有了任何生机，永远离开了她。
“我找到了一个！”一个人喊道，“她还活着！”
一阵宽慰的感觉在莫莉心中涌过。她本以为找到她的是星盟，以为自己会被一个巨大的异星怪物用锋利的牙齿叼出去。
但说话的是人类。她得救了。
就在这时，莫莉真的开始哭泣了。让她哭泣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她几乎无法理解的混乱情绪——这其中肯定有安慰，也有着失去父母的极度痛苦，还有一种情绪，她后来才明白，那就是幸存者的愧怍。
她活了下来，但他们却没有。
死去的并不仅仅是她的父母。莫莉故土家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能逃过这一劫，其中也包括格蕾丝——莫莉后来才知道了这件事。
“没事了，”那个人对她说，“我救你出来。”
他向莫莉伸出手，用一把大匕首割断莫莉肩膀处的安全带。然后用另一只手抱住莫莉，以免莫莉掉下去，再用匕首割断另一边的安全带。莫莉脱离绑缚之后，那个人便收起匕首，用他满是老茧的强壮双手将莫莉从后车窗拽出来，把她高高举起，就好像莫莉是一个洋娃娃。
莫莉听到其他人的喊声，向她跑过来的脚步声，但她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只是蜷缩在拯救者宽大的胸膛里，无声地将眼泪洒落在这个人的军装上。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印在这个人衬衫上的名字。
这几个字一直烙印在莫莉的脑海中：约翰逊中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