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蒙古人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光他们。」啸石喃喃说着,目光望向山脊另一边那群骑兵。红鞋算了一下,对方总共十二个,但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其他追兵。
「那你觉得『最困难』的办法会是什么?」
「等啊,当个懦夫慢慢等,看他们什么时候会靠过来,反正我们都已经等了十天。等我们的马儿也倒了,那正好赤着双脚给他们逮到。」
「威其塔人的村庄还有多远才到?」
「太远了,还要好几天。我们需要换马──从他们那里偷几匹丑丑的小马过来也可以。」
「丑归丑,那些矮马看起来很耐操。你有什么计划可以弄到手?」
啸石望着红鞋,一副他是疯子的表情。「我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杀光他们,把马抢过来。」
「靠我们两个?」
「对,你就照前几天那样叫几道闪电下来,或者直接把他们烤焦都好,还没死的我再帮你料理掉。」
「每次我派阴灵出去攻击,都至少要损失一个。我最强的阴灵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很……虚弱。」
不只是虚弱,失去阴灵就是失去一块精魄,而他灵力来源的精魄也就是人类魂魄的其中一半。失去精魄一如往常使他意志消沉,但这次不同处在于……他觉得有点愤怒,然而这愤怒跟他所熟悉的情绪不同,是一种如蜂螫、像白人偶而食用的辣椒一样的感觉。像是种仇恨,但这仇恨针对的不是特定的人事物,而是世间万物,一粒尘埃都不放过。
事实上他也的确被旅伴搅得有些心烦意乱。啸石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或者说是以他的魂魄为代价来解救大家。由此观之,红鞋愤恨的对象也未必在于失去阴灵一事。但总而言之,现在的感受比以前那种心头绞痛的哀伤要好,好上很多。
「你担心自己衰弱的时候会被没头皮那家伙抓到吗?别担心,若他还敢过来,这次我一定帮你宰了他。」
「是啊,一定可以。」红鞋无法掩饰声音里的讽刺。
「你觉得我在撒谎?」啸石的语气忽然有种难得的锐利。
「不,我想说的是,与其要你解决没头皮的人,我们不如冲过去把那些蒙什么的人给杀光确实会简单一点。你没说谎,但你有点笨。」
啸石先是讶异、接着勃然大怒,红鞋说完也觉得自己血液热了起来。啸石到底以为他自己是谁?他们两个是亲戚吗?要是啸石当下就死在这儿,距离领地好几天路程,威其塔人可是什么都不会知道;说真的,威其塔人会不会在意都是问题,啸石的死活有何要紧?他是个奸夫、是个窃贼、是个骗徒。死了有人在意吗……是这样吗?
「抱歉,」红鞋改口:「我很累了,不是刻意要对你发脾气。我不该说你笨,啸石。」
年轻人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又尴尬地咯咯笑出声。「反正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也不会是第一个说中这件事的人。」啸石不再瞪着红鞋。白人是世界上唯一认为瞪着人家眼睛看叫做礼貌的民族,世界上其他肤色的人都觉得,盯着别人的眼睛是互相叫阵的仪式,现在他们不再冲突了。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弄到马才好?」
「我刚想到个主意,就先──」
「嘘!叶子船来了!」
红鞋马上强化自己与啸石身边的隐蔽术,以防止灵体侦测到他们存在。肉眼或者望远镜还是能够找到两人,因此他们都蹲得很低,静待那船通过。
「我还以为那天你叫出闪电以后,已经把那玩意儿给打烂了。」
「我是打烂了,不过这是另一艘。」
「他们到底有几艘啊?」
「很多吧。彼得说,飞船部队会与地面部队同时到达东边,跟着地面部队的飞船,只是负责运送粮食跟将领而已。」
「而且还会来抓我们。」
「没错,我们已经扰乱了追兵,他们要靠飞船才能搜到我们。」
那是一条小飞船,外观很奇特,两边很扁,形状则像冬青叶片,所以啸石才会说它们是叶子船。叶子船的飞行动作比大型飞船接近鸟类,而且上面看不到红色的珠子提供浮力,不过引擎动力的确还是出自某种灵体。这种飞船速度极快,多半都是高速移动,但也可以缓缓盘旋。
「派了另一艘来正好,」红鞋低声说:「给了我灵感。」
他们蜿蜒绕至山丘另一边,乍看之下与追兵距离很近,但实际上已经拉开几个钟头的脚程。追兵要抓到他们,必须先找到红鞋他们这边的河湾才过得来,渡河之后又必须花些时间才找得到这条小径。
两人已经回到树丛低矮的原野上,比红鞋高出两倍的树木非常少。他觉得自己好像藏身在小人国中的巨人,想必叶子船从天上看更是如此吧。虽说这里总是比单纯的草原要好一些,但红鞋终究是无法安心,只有回到家乡那片参天古木,看着天空被顶上应有的高度,红鞋才会稍微松口气。
其他人都躲在一丛茂密的橡树那儿。救回来的女子自称为「殇」,她拿着弓箭一直瞄着两人周围。一行人在路上被一伙蛇部落的家伙给追到,两边都把弹药给用尽了,但那几个蛇部落的战士还带了弓箭在身上。
阿扯看起来似是睡着了。沙皇彼得拿着把刀不很顺手地刮胡子,切到自己好几次,流了不少血。红鞋不禁心想:剃须也是国王礼仪的一部分吗?自己可是都用拔的。
「状况如何?」沙皇问。
「大约二十人,很靠近了。应该有个坎萨族的人给他们引路,其他就是你说的蒙什么人。」
「蒙古人。里头有穿着俄军制服的人吗?」
「好像有两个。另外,他们派了一艘新的飞船追击,外型比较不同,速度更快了。」
「形状是不是这样,扁扁的?」沙皇在泥巴上画了个备圆。
「没错。」
「是『史威登保』。」
红鞋耸耸肩表示自己听不懂,但沙皇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咱们的马儿快跷辫子了吧?」阿扯揉揉眼睛清醒过来。
「是啊。」
彼得对着啸石一指:「我记得你当初说,敌人追上之前,就可以找到你的族人。」
「我搞错了。」啸石就这么简单一句回应。红鞋知道他不喜欢沙皇,觉得沙皇话很多,身上味道不好。
「没新的马,没弹药,也没朋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对。」
「这些东西可以一次搞定,」啸石说:「只要我们够勇敢、够厉害、动作也够快,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好了。」
「他是说跟对方直接动手吗?」彼得问。
红鞋点点头:「他说的也没错,我们的确该这样做,时间就在今天晚上。目前就先继续往南走。」
他们一直走,广阔的天空慢慢黯淡下来。
沙皇骑到红鞋身边。彼得身材高大,看着胯下小马越来越垂头丧气不免觉得忧心。
「我们胜算应该不太大?」
「还有进步空间。」
「可以问个问题吗?」
红鞋不懂为什么白人习惯这么问。问问题真的需要先请示吗?一个问题该不该问,问的人心里明白才对,先请示对方也不会改变结果。
但他也已经习惯白人的习惯了。「请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
彼得问得红鞋一愣,但红鞋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愣住。他思索怎样回答比较好。
但白人的习俗不同──白人不喜欢对话过程中断,他们不希望谈话的对象可以多做考虑,只要不回话,白人就会以为是自己问话问得不够清楚。
所以沙皇又开口了:「你说自己以前跟我的军队打过仗,我想符合这资格的人可多了,但应该没几个人会愿意把我给救出来。我也可还没傻到自以为身为一国之君对个野人有什么意义,唔,我相信你当然对自己的君主很忠心──」
「我们没有所谓『君主』这样的人物。」
「没有统治者吗?」
「我们有敏柯,不过敏柯的权力大半是解释给人民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去做一件已经决定该做的事情。」红鞋忽然又觉得怒火窜烧,在肚子里像坏掉的食物那样翻来覆去:「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答案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是个重要的人,对于世界的动向有很大的影响力。现阶段我还不知道对于我自己、的族人,以及世界整体而言,到底是杀了你好,还是救你好。」
「可是你选择救我。」
红鞋冷笑:「之后再杀死你也不费事,但要死人复生可就办不到了。」
沙皇也露出个恶狼似的笑容:「看过你那些能力之后,就算你可以复活死人,我可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想我比较了解你一点了。很好。我想……我认为你听到我的目标,也会觉得高兴的。」
「你的目标是?」
「我的目标就是要打垮那些自诩为天使的生物,打倒它们安插的傀儡君主、把帝国抢回手里,好让我的子民不管是在这块大陆,或者在其他地方,都可以不受战火侵扰。」他闪过一丛矮树,顿了一下又说:「我至始自终只是为了俄罗斯好,我希望俄罗斯可以跟西方各国平起平坐,为了这目标已经奋斗很多年。只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俄罗斯不只是跟它们平起平坐,甚至已经超越了──这不是因为俄罗斯已经迎头赶上,而是因为世界大乱、西方各国已经败亡。以前我一度很欣赏那些国家,认为那些地方的生活真棒,也认为那才是我的子民应该拥有的享受。原本一切看来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瞬间情势改变,世界乱了、我的国家越来越冷,所以我的任务也有所转变,我必须将帝国向外延伸,趁早拿下之前属于荷兰、法国、英国的土地──如果可以拿下波兰、波希米亚、匈牙利这些肥沃的农业区,我的子民才有东西可以吃。」
「就我所知,你好几年前已经成功了。」
「没错,所以我回头想要励精图治、管好内政,这时才突然发觉,自己老是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参谋』牵着鼻子走,所以打了一场又一场根本没必要的仗。后来我还察觉,底下的将军居然策画着想要入侵这片大陆上的英国、法国、西班牙殖民地,虽然我亲手解决掉这件事情,还把一个人给砍头了。我以为事情应该就此尘埃落定。」
彼得接着说:「看得出来没有这么简单,他们终究来了,俄罗斯无法负担。」
红鞋问:「这支军队看起来装备精良,你觉得他们没办法打胜仗?」
「打胜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义?有很多兵器原本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用上,那些东西是旧约圣经时代至今都没再出现第二次的东西。唔,这么说吧,俄罗斯当然有足够的军力打下新大陆,击败这里任何反抗势力,但问题是新大陆太大了!攻下来以后怎样控制?我走了以后,这边的残余势力一定又会趁机抬头,这样只会没完没了。再加上俄罗斯的士兵在美洲流血流汗,帝国南边仍有个土耳其虎视眈眈,东边也有上百个蛮族部落,威尼斯又有查理十二世随时想要我的命。」彼得说:「根本是胡来,这个侵略行动目的是想毁掉全世界,也包括俄罗斯在内。」
红鞋点点头:「灵界确实有意终结人类,我也看到蛛丝马迹。」
「世界末日,只是少了上帝?」沙皇喃喃自语,表情又扭曲狰狞起来:「总之,我欠你一份情,也会将这份恩情扩大到你整个部族身上,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红鞋听了只是再点点头,两个人之后怀着各自心事继续前行,直至日落时分。
※※※
叶子船在天际来回了几趟,但他可以肯定敌人尚未发现自己,是个好迹象。
红鞋骑着马离开队伍:「你们就照这方向继续走,我先离开,设陷阱引开敌人。」
「俺一起帮忙。」阿扯说。
「不用了,我说的陷阱只有我可以处理。」
「你会跟上吧?」
「日落之后我会找到你们,无论如何你们不要给飞船抓到。」
「懂啦。」
红鞋往旁边奔出,脑袋里盘算这这一带地形。蒙古人看来很懂得追踪猎物,加上坎萨族人帮忙引路,不过他们一行人还是摆脱对方数次,真正搜到他们行踪的还是飞船居多。红鞋的盘算是蒙古追兵可能因此松懈,而截至目前为止,他们几个人也尽了全力避开飞船,但若他忽然自曝踪迹将会如何?
找到适合地点以后,红鞋知道自己时间所剩不多。月光下他找到一处空地,相当适合扎营,既可以站哨,附近也有水质清澈的小溪。
然后他撤除荷香缇,阴灵气味四散,远处的飞船上,一直搜索他们的恶灵传来带着戒心的欢呼。
接着他再度以隐雾覆盖自己,好佯装刚刚泄漏所在位置只是一时粗心。天色很黑,不过月光的亮度还能维持好几个钟头,今夜是满月,月色皎洁。红鞋的计划想要成功,有几个要素必须配合:首先是月落后,人还肯继续搜,再者则是飞船有办法正确引导他们过来。
还有其他前置工作。他翻出自己藏好的八颗铅弹,这些子弹他一直没拿出来,就是在等待这一刻。更何况,他们之后有子弹但是没火药,一样派不上用场。红鞋动作迅速,将子弹埋在几堆树丛、草丛间的死角。附近草叶都显得干燥而松脆,今年冬春之际降水非常少。
处理完后,他赶快上马,朝着同伴所在方向急驰而去,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因为其他人跟分别时相比,根本没有前进多少。他靠近同伴驻扎的地方,彼得、阿扯一惊立刻抓起武器,但啸石却是咯咯笑着从矮树堆走出来,手里拿好蒙古弓,已经搭了箭瞄准他。蒙古弓是种奇形武器,以削成薄片的兽角与木材组合而成,威力很大,也比美洲平原原住民的弓箭更适合在马背上发射。
「都准备好了?」
「嗯。」红鞋回答:「计划是这样──我会派阴灵在他们的营地附近引发大火,之后啸石和我一起钻进去,解开系住马匹的绳子。因为起了火,马都会顺风跑,你们其他人就在那个方向伺机而动。」
「啊?起了火,蒙古人不也会跟着往那方向跑?」阿扯问。
「会,但是马跑得比人快,抓了一两匹马我们就走,啸石跟我会在营地那边就先想办法上马。放火应该能分散注意力、引起他们混乱,蒙古人多半会以为我们躲在树堆、草堆才能点火。」
「这计划有个风险,我没把握可以抓到狂奔的马。」彼得说。
「没这么难啦,沙皇陛下。」阿扯道:「俺帮你就是了。」
「我也去放马。」
四个人一齐转头望向在场唯一的女性。一路上啸石都在教她可以跟大家沟通的语言,以这个场合而言自然是法语。她到底听得懂多少,其实没人知道,不过,如今她以腔调很重却能够理解的法语发言,似乎也就回答了他们的疑惑。
「妳有经验吗?」
「有。」
她说谎吗?但她在飞船上的确是勇气过人、身手也颇为了得。
「好。」红鞋回答。
「可是你们三个失手了怎么办?」彼得问:「我可不知道要往哪儿走,阿扯你清楚吗?」
「一点儿也不。」
红鞋答道:「问得好。啸石你跟他们留下来。」
「我才不干!」
「你非这么做不可。」红鞋改以莫比尔混合语对他说:「啸石,我需要你留在他们两个身边,总不成留着两个白人下来?他们单是要跟我们会合都成问题了。还有,他们两个都不会用弓箭,所以这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
「我想杀那些『蒙鬼』啊。」啸石埋怨着说:「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
「这就更证明你不该跟我一起去,我们这次的目标不是猎头皮,只是要抢马。你只是想杀蒙古人的话,我觉得日后机会少不了,你大可放心。但是现在不照我的计划做,恐怕你杀了蒙古人也没命去跟族人炫耀,这你该考虑清楚。」
「我还可以去跟我的祖先说啊。」
「这比不上夏天午后跟漂亮女孩提起你的英勇事迹吧。」红鞋说。
「哈,这倒是。」
「Achukma okeh?可以吧?」
「Okeh。」【注:现代英语中Okay一词,有学者认为起源为巧克陶语之Okeh,意义为肯定、感谢等。】
「那趁月亮下山前走吧。」
蒙古人没打算安静,所以红鞋人还没到,便已经确定对方上钩,一如他所料,挑了那个地点扎营。
红鞋一行人分成两批,啸石带着沙皇与阿扯留在后头顺风处等候,他和名唤「殇」的女子慢慢伏近。他以荷香缇扭曲了自己与殇周边的光线,即便蒙古人里头有谁眼力高超,也只会注意到视觉似乎略有扭曲。两人越靠越近,树叶间窜出光,更凑过去一些就看见营火边那几张面孔,最外缘便是绑着马的地方。
红鞋闭起眼睛。他真希望这时候可以抽一口祖传烟草来提振灵力,但这么做有可能暴露行踪,所以他还是放弃,直接将所剩的唯一阴灵派出去。这个阴灵算是很弱小,唯一的能力就是与构成铅的灵素能够共鸣,于是红鞋派它过去将铅都给拆解,释放其中的火元素。阴灵领命之后很快开始行动,红鞋只希望它有足够时间可以完成任务,不会先被蒙古人身边那些恶灵逮到而五马分尸。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意外,恐怕他们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你觉得『最困难』的办法会是什么?」
「等啊,当个懦夫慢慢等,看他们什么时候会靠过来,反正我们都已经等了十天。等我们的马儿也倒了,那正好赤着双脚给他们逮到。」
「威其塔人的村庄还有多远才到?」
「太远了,还要好几天。我们需要换马──从他们那里偷几匹丑丑的小马过来也可以。」
「丑归丑,那些矮马看起来很耐操。你有什么计划可以弄到手?」
啸石望着红鞋,一副他是疯子的表情。「我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杀光他们,把马抢过来。」
「靠我们两个?」
「对,你就照前几天那样叫几道闪电下来,或者直接把他们烤焦都好,还没死的我再帮你料理掉。」
「每次我派阴灵出去攻击,都至少要损失一个。我最强的阴灵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很……虚弱。」
不只是虚弱,失去阴灵就是失去一块精魄,而他灵力来源的精魄也就是人类魂魄的其中一半。失去精魄一如往常使他意志消沉,但这次不同处在于……他觉得有点愤怒,然而这愤怒跟他所熟悉的情绪不同,是一种如蜂螫、像白人偶而食用的辣椒一样的感觉。像是种仇恨,但这仇恨针对的不是特定的人事物,而是世间万物,一粒尘埃都不放过。
事实上他也的确被旅伴搅得有些心烦意乱。啸石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或者说是以他的魂魄为代价来解救大家。由此观之,红鞋愤恨的对象也未必在于失去阴灵一事。但总而言之,现在的感受比以前那种心头绞痛的哀伤要好,好上很多。
「你担心自己衰弱的时候会被没头皮那家伙抓到吗?别担心,若他还敢过来,这次我一定帮你宰了他。」
「是啊,一定可以。」红鞋无法掩饰声音里的讽刺。
「你觉得我在撒谎?」啸石的语气忽然有种难得的锐利。
「不,我想说的是,与其要你解决没头皮的人,我们不如冲过去把那些蒙什么的人给杀光确实会简单一点。你没说谎,但你有点笨。」
啸石先是讶异、接着勃然大怒,红鞋说完也觉得自己血液热了起来。啸石到底以为他自己是谁?他们两个是亲戚吗?要是啸石当下就死在这儿,距离领地好几天路程,威其塔人可是什么都不会知道;说真的,威其塔人会不会在意都是问题,啸石的死活有何要紧?他是个奸夫、是个窃贼、是个骗徒。死了有人在意吗……是这样吗?
「抱歉,」红鞋改口:「我很累了,不是刻意要对你发脾气。我不该说你笨,啸石。」
年轻人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又尴尬地咯咯笑出声。「反正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也不会是第一个说中这件事的人。」啸石不再瞪着红鞋。白人是世界上唯一认为瞪着人家眼睛看叫做礼貌的民族,世界上其他肤色的人都觉得,盯着别人的眼睛是互相叫阵的仪式,现在他们不再冲突了。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弄到马才好?」
「我刚想到个主意,就先──」
「嘘!叶子船来了!」
红鞋马上强化自己与啸石身边的隐蔽术,以防止灵体侦测到他们存在。肉眼或者望远镜还是能够找到两人,因此他们都蹲得很低,静待那船通过。
「我还以为那天你叫出闪电以后,已经把那玩意儿给打烂了。」
「我是打烂了,不过这是另一艘。」
「他们到底有几艘啊?」
「很多吧。彼得说,飞船部队会与地面部队同时到达东边,跟着地面部队的飞船,只是负责运送粮食跟将领而已。」
「而且还会来抓我们。」
「没错,我们已经扰乱了追兵,他们要靠飞船才能搜到我们。」
那是一条小飞船,外观很奇特,两边很扁,形状则像冬青叶片,所以啸石才会说它们是叶子船。叶子船的飞行动作比大型飞船接近鸟类,而且上面看不到红色的珠子提供浮力,不过引擎动力的确还是出自某种灵体。这种飞船速度极快,多半都是高速移动,但也可以缓缓盘旋。
「派了另一艘来正好,」红鞋低声说:「给了我灵感。」
他们蜿蜒绕至山丘另一边,乍看之下与追兵距离很近,但实际上已经拉开几个钟头的脚程。追兵要抓到他们,必须先找到红鞋他们这边的河湾才过得来,渡河之后又必须花些时间才找得到这条小径。
两人已经回到树丛低矮的原野上,比红鞋高出两倍的树木非常少。他觉得自己好像藏身在小人国中的巨人,想必叶子船从天上看更是如此吧。虽说这里总是比单纯的草原要好一些,但红鞋终究是无法安心,只有回到家乡那片参天古木,看着天空被顶上应有的高度,红鞋才会稍微松口气。
其他人都躲在一丛茂密的橡树那儿。救回来的女子自称为「殇」,她拿着弓箭一直瞄着两人周围。一行人在路上被一伙蛇部落的家伙给追到,两边都把弹药给用尽了,但那几个蛇部落的战士还带了弓箭在身上。
阿扯看起来似是睡着了。沙皇彼得拿着把刀不很顺手地刮胡子,切到自己好几次,流了不少血。红鞋不禁心想:剃须也是国王礼仪的一部分吗?自己可是都用拔的。
「状况如何?」沙皇问。
「大约二十人,很靠近了。应该有个坎萨族的人给他们引路,其他就是你说的蒙什么人。」
「蒙古人。里头有穿着俄军制服的人吗?」
「好像有两个。另外,他们派了一艘新的飞船追击,外型比较不同,速度更快了。」
「形状是不是这样,扁扁的?」沙皇在泥巴上画了个备圆。
「没错。」
「是『史威登保』。」
红鞋耸耸肩表示自己听不懂,但沙皇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咱们的马儿快跷辫子了吧?」阿扯揉揉眼睛清醒过来。
「是啊。」
彼得对着啸石一指:「我记得你当初说,敌人追上之前,就可以找到你的族人。」
「我搞错了。」啸石就这么简单一句回应。红鞋知道他不喜欢沙皇,觉得沙皇话很多,身上味道不好。
「没新的马,没弹药,也没朋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对。」
「这些东西可以一次搞定,」啸石说:「只要我们够勇敢、够厉害、动作也够快,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好了。」
「他是说跟对方直接动手吗?」彼得问。
红鞋点点头:「他说的也没错,我们的确该这样做,时间就在今天晚上。目前就先继续往南走。」
他们一直走,广阔的天空慢慢黯淡下来。
沙皇骑到红鞋身边。彼得身材高大,看着胯下小马越来越垂头丧气不免觉得忧心。
「我们胜算应该不太大?」
「还有进步空间。」
「可以问个问题吗?」
红鞋不懂为什么白人习惯这么问。问问题真的需要先请示吗?一个问题该不该问,问的人心里明白才对,先请示对方也不会改变结果。
但他也已经习惯白人的习惯了。「请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
彼得问得红鞋一愣,但红鞋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愣住。他思索怎样回答比较好。
但白人的习俗不同──白人不喜欢对话过程中断,他们不希望谈话的对象可以多做考虑,只要不回话,白人就会以为是自己问话问得不够清楚。
所以沙皇又开口了:「你说自己以前跟我的军队打过仗,我想符合这资格的人可多了,但应该没几个人会愿意把我给救出来。我也可还没傻到自以为身为一国之君对个野人有什么意义,唔,我相信你当然对自己的君主很忠心──」
「我们没有所谓『君主』这样的人物。」
「没有统治者吗?」
「我们有敏柯,不过敏柯的权力大半是解释给人民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去做一件已经决定该做的事情。」红鞋忽然又觉得怒火窜烧,在肚子里像坏掉的食物那样翻来覆去:「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答案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是个重要的人,对于世界的动向有很大的影响力。现阶段我还不知道对于我自己、的族人,以及世界整体而言,到底是杀了你好,还是救你好。」
「可是你选择救我。」
红鞋冷笑:「之后再杀死你也不费事,但要死人复生可就办不到了。」
沙皇也露出个恶狼似的笑容:「看过你那些能力之后,就算你可以复活死人,我可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想我比较了解你一点了。很好。我想……我认为你听到我的目标,也会觉得高兴的。」
「你的目标是?」
「我的目标就是要打垮那些自诩为天使的生物,打倒它们安插的傀儡君主、把帝国抢回手里,好让我的子民不管是在这块大陆,或者在其他地方,都可以不受战火侵扰。」他闪过一丛矮树,顿了一下又说:「我至始自终只是为了俄罗斯好,我希望俄罗斯可以跟西方各国平起平坐,为了这目标已经奋斗很多年。只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俄罗斯不只是跟它们平起平坐,甚至已经超越了──这不是因为俄罗斯已经迎头赶上,而是因为世界大乱、西方各国已经败亡。以前我一度很欣赏那些国家,认为那些地方的生活真棒,也认为那才是我的子民应该拥有的享受。原本一切看来都在掌握之中,却没想到瞬间情势改变,世界乱了、我的国家越来越冷,所以我的任务也有所转变,我必须将帝国向外延伸,趁早拿下之前属于荷兰、法国、英国的土地──如果可以拿下波兰、波希米亚、匈牙利这些肥沃的农业区,我的子民才有东西可以吃。」
「就我所知,你好几年前已经成功了。」
「没错,所以我回头想要励精图治、管好内政,这时才突然发觉,自己老是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参谋』牵着鼻子走,所以打了一场又一场根本没必要的仗。后来我还察觉,底下的将军居然策画着想要入侵这片大陆上的英国、法国、西班牙殖民地,虽然我亲手解决掉这件事情,还把一个人给砍头了。我以为事情应该就此尘埃落定。」
彼得接着说:「看得出来没有这么简单,他们终究来了,俄罗斯无法负担。」
红鞋问:「这支军队看起来装备精良,你觉得他们没办法打胜仗?」
「打胜仗?打赢了又有什么意义?有很多兵器原本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用上,那些东西是旧约圣经时代至今都没再出现第二次的东西。唔,这么说吧,俄罗斯当然有足够的军力打下新大陆,击败这里任何反抗势力,但问题是新大陆太大了!攻下来以后怎样控制?我走了以后,这边的残余势力一定又会趁机抬头,这样只会没完没了。再加上俄罗斯的士兵在美洲流血流汗,帝国南边仍有个土耳其虎视眈眈,东边也有上百个蛮族部落,威尼斯又有查理十二世随时想要我的命。」彼得说:「根本是胡来,这个侵略行动目的是想毁掉全世界,也包括俄罗斯在内。」
红鞋点点头:「灵界确实有意终结人类,我也看到蛛丝马迹。」
「世界末日,只是少了上帝?」沙皇喃喃自语,表情又扭曲狰狞起来:「总之,我欠你一份情,也会将这份恩情扩大到你整个部族身上,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红鞋听了只是再点点头,两个人之后怀着各自心事继续前行,直至日落时分。
※※※
叶子船在天际来回了几趟,但他可以肯定敌人尚未发现自己,是个好迹象。
红鞋骑着马离开队伍:「你们就照这方向继续走,我先离开,设陷阱引开敌人。」
「俺一起帮忙。」阿扯说。
「不用了,我说的陷阱只有我可以处理。」
「你会跟上吧?」
「日落之后我会找到你们,无论如何你们不要给飞船抓到。」
「懂啦。」
红鞋往旁边奔出,脑袋里盘算这这一带地形。蒙古人看来很懂得追踪猎物,加上坎萨族人帮忙引路,不过他们一行人还是摆脱对方数次,真正搜到他们行踪的还是飞船居多。红鞋的盘算是蒙古追兵可能因此松懈,而截至目前为止,他们几个人也尽了全力避开飞船,但若他忽然自曝踪迹将会如何?
找到适合地点以后,红鞋知道自己时间所剩不多。月光下他找到一处空地,相当适合扎营,既可以站哨,附近也有水质清澈的小溪。
然后他撤除荷香缇,阴灵气味四散,远处的飞船上,一直搜索他们的恶灵传来带着戒心的欢呼。
接着他再度以隐雾覆盖自己,好佯装刚刚泄漏所在位置只是一时粗心。天色很黑,不过月光的亮度还能维持好几个钟头,今夜是满月,月色皎洁。红鞋的计划想要成功,有几个要素必须配合:首先是月落后,人还肯继续搜,再者则是飞船有办法正确引导他们过来。
还有其他前置工作。他翻出自己藏好的八颗铅弹,这些子弹他一直没拿出来,就是在等待这一刻。更何况,他们之后有子弹但是没火药,一样派不上用场。红鞋动作迅速,将子弹埋在几堆树丛、草丛间的死角。附近草叶都显得干燥而松脆,今年冬春之际降水非常少。
处理完后,他赶快上马,朝着同伴所在方向急驰而去,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因为其他人跟分别时相比,根本没有前进多少。他靠近同伴驻扎的地方,彼得、阿扯一惊立刻抓起武器,但啸石却是咯咯笑着从矮树堆走出来,手里拿好蒙古弓,已经搭了箭瞄准他。蒙古弓是种奇形武器,以削成薄片的兽角与木材组合而成,威力很大,也比美洲平原原住民的弓箭更适合在马背上发射。
「都准备好了?」
「嗯。」红鞋回答:「计划是这样──我会派阴灵在他们的营地附近引发大火,之后啸石和我一起钻进去,解开系住马匹的绳子。因为起了火,马都会顺风跑,你们其他人就在那个方向伺机而动。」
「啊?起了火,蒙古人不也会跟着往那方向跑?」阿扯问。
「会,但是马跑得比人快,抓了一两匹马我们就走,啸石跟我会在营地那边就先想办法上马。放火应该能分散注意力、引起他们混乱,蒙古人多半会以为我们躲在树堆、草堆才能点火。」
「这计划有个风险,我没把握可以抓到狂奔的马。」彼得说。
「没这么难啦,沙皇陛下。」阿扯道:「俺帮你就是了。」
「我也去放马。」
四个人一齐转头望向在场唯一的女性。一路上啸石都在教她可以跟大家沟通的语言,以这个场合而言自然是法语。她到底听得懂多少,其实没人知道,不过,如今她以腔调很重却能够理解的法语发言,似乎也就回答了他们的疑惑。
「妳有经验吗?」
「有。」
她说谎吗?但她在飞船上的确是勇气过人、身手也颇为了得。
「好。」红鞋回答。
「可是你们三个失手了怎么办?」彼得问:「我可不知道要往哪儿走,阿扯你清楚吗?」
「一点儿也不。」
红鞋答道:「问得好。啸石你跟他们留下来。」
「我才不干!」
「你非这么做不可。」红鞋改以莫比尔混合语对他说:「啸石,我需要你留在他们两个身边,总不成留着两个白人下来?他们单是要跟我们会合都成问题了。还有,他们两个都不会用弓箭,所以这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
「我想杀那些『蒙鬼』啊。」啸石埋怨着说:「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
「这就更证明你不该跟我一起去,我们这次的目标不是猎头皮,只是要抢马。你只是想杀蒙古人的话,我觉得日后机会少不了,你大可放心。但是现在不照我的计划做,恐怕你杀了蒙古人也没命去跟族人炫耀,这你该考虑清楚。」
「我还可以去跟我的祖先说啊。」
「这比不上夏天午后跟漂亮女孩提起你的英勇事迹吧。」红鞋说。
「哈,这倒是。」
「Achukma okeh?可以吧?」
「Okeh。」【注:现代英语中Okay一词,有学者认为起源为巧克陶语之Okeh,意义为肯定、感谢等。】
「那趁月亮下山前走吧。」
蒙古人没打算安静,所以红鞋人还没到,便已经确定对方上钩,一如他所料,挑了那个地点扎营。
红鞋一行人分成两批,啸石带着沙皇与阿扯留在后头顺风处等候,他和名唤「殇」的女子慢慢伏近。他以荷香缇扭曲了自己与殇周边的光线,即便蒙古人里头有谁眼力高超,也只会注意到视觉似乎略有扭曲。两人越靠越近,树叶间窜出光,更凑过去一些就看见营火边那几张面孔,最外缘便是绑着马的地方。
红鞋闭起眼睛。他真希望这时候可以抽一口祖传烟草来提振灵力,但这么做有可能暴露行踪,所以他还是放弃,直接将所剩的唯一阴灵派出去。这个阴灵算是很弱小,唯一的能力就是与构成铅的灵素能够共鸣,于是红鞋派它过去将铅都给拆解,释放其中的火元素。阴灵领命之后很快开始行动,红鞋只希望它有足够时间可以完成任务,不会先被蒙古人身边那些恶灵逮到而五马分尸。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意外,恐怕他们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