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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真相 Ⅱ

吉金基想记下一些有关蒂夫人来自哪儿的故事,可是讲故事的人语速飞快,他书写的速度跟不上他们。莫斯比说他多练习就会好起来,可是吉金基沮丧地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写那么快。
后来的一个夏天,一个名为赖斯的欧洲女人来村里拜访。莫斯比说“她是研究别人的人”,可又没法解释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说她想研究蒂夫。她问每个人问题,不仅是老人,还有年轻人,甚至连妇女和孩子都问。她记下自己听到的一切,却没有打算让任何人适应欧洲人的习惯。莫斯比坚持认为诅咒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可赖斯却询问诅咒如何起作用,并聚精会神地倾听对方解释父方的亲戚会如何诅咒你,而母方的亲戚会如何保护你不受诅咒。
一天晚上,村里最好的说故事的人——科夸——讲了蒂夫人如何分化成不同谱系的故事。赖斯一字不差地按他讲述的内容记录,后来,她通过一台用手指戳来戳去的机器在咔嗒咔嗒的响声里把那个故事又抄了一遍,这样就有了一份更加清晰整齐、容易阅读的记录。吉金基问她可否再给自己抄一份,令他激动的是,他的请求得到了满足。
说来也怪,记在纸上的故事令人失望。吉金基记得初学写字的时候,还以为可以通过写下的字,体验真人在那里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可是,记录没法再现现场。科夸讲故事的时候,不仅是说出单词,还使用声音、手势和目光。他全身心地为你讲那个故事,而你也在全身心地倾听。除了写下来的单词,其他都是纸张无法承载的。阅读纸上的词汇只能让你有少许线索,去想象科夸是怎么讲故事的,这就好比舔一下烹制秋葵的罐子之于真正地吃到秋葵。
不过,能有一份写在纸上的故事,时不时地读一读,吉金基还是很高兴。那是一个好故事,值得被记录在纸上,但不是写在纸上的一切都有价值。莫斯比布道时要大声读他书中的故事,大部分都很精彩,不过他也会大声朗读几天前写下的文字,通常不是讲故事,仅仅是为了表达对欧洲之神增进了解会改善蒂夫人的生活。
有一天,莫斯比正在演讲,吉金基向他表达了赞美:“我知道你对自己的所有布道都很满意,可是今天的真不错。”
“谢谢。”莫斯比笑着说。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为什么说我对自己的布道都很满意?”
“因为你期待人们多年以后还会想阅读那些内容。”
“我可没这样想。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你甚至在讲授之前就把它们都写下来了。连一个人都还没有听过,你就为子孙后代们写下来了。”
莫斯比笑了:“不,那不是我写下来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他知道那不是写给别处的人阅读的,因为有时候信使到村里给莫斯比送信,而莫斯比从没有让他们把写好的布道词带走。
“我写下那些文字,这样就不会在布道时忘记想说的话。”
“你怎么能忘了想说的话?我们此时就在说话,谁都没有用文稿帮助记忆啊。”
“布道不同于对话。”莫斯比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我要确保我的布道尽善尽美。我不会忘记想说的话,可也许会忘记最佳的表达方式。要是把它写下来,我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写下文字不仅帮助我记忆,还协助我思考。”
“写作是怎么帮你思考的?”
“问得好。”他说,“不可思议,对吗?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写作的确帮助我确定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在我的家乡有句非常古老的谚语:Verba volant, scripta manent. 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言语飞逝,文字长存’。你觉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吉金基出于礼貌才这样说,那句谚语根本就说不通。这位传教士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可他的记忆力一定很差,而且还不愿承认这一点。吉金基告诉了他的伙伴们,这个笑话在他们之间流传了好几天。每当他们相互八卦的时候,都会加上一句:“你记住了吗?这会帮助你。”他们一边说还一边模仿莫斯比在桌上书写的动作。
第二年的一个晚上,科夸宣布他要讲述蒂夫人是怎样分化成不同宗族的故事。吉金基取出自己记在纸上的故事,这样他就能边听科夸讲故事边看。偶尔他还跟得上,但是常常令他不解的是,科夸说的不同于写在纸上的内容。科夸讲完之后,吉金基对他说:“你讲的故事跟去年不一样。”
“胡说。”科夸说,“不管时间过了多久,我讲的故事都一样。就算再过二十年,我讲的故事也会跟现在一模一样。”
吉金基指着手里拿的纸说:“这张纸上记录着你去年讲的故事,我发现了很多不同。”他挑了一处自己还记得的,说:“去年你说‘乌央吉抓住女人和儿童,并把他们掳走当奴隶’;今年你说‘他们奴役妇女,更有甚者,他们还奴役儿童’。”
“这没什么区别。”
“故事没有变,可你讲述的方式变了。”
“不可能,”科夸说,“我讲的跟以前一样。”
吉金基不想去解释哪些措辞发生了变化,只是说:“假如你跟以前讲的一样,你每次都应该说‘乌央吉抓住女人和儿童,并把他们掳走当奴隶’。”
科夸瞪眼看了他一下,笑道:“学会了写字,你就认为这很重要吗?”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争论的赛维斥责科夸说:“轮不到你来评判吉金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
“当然,赛维,当然了。”科夸嘴上虽这样说,但还是嘲弄地瞥了吉金基一眼。
后来,吉金基想起了莫斯比说过的那句谚语。即使科夸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他每次的措辞也会不同,他讲故事的技艺高超,所以措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莫斯比却不同,他布道的时候从不表演什么,对他来说,语言才是重要的。吉金基意识到,莫斯比写下布道词并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因为他在寻找特定的措辞。一旦他找到自己想要的,就会在需要的时候原样表达出来。
出于好奇,吉金基试着想象自己要进行一次布道,并开始写下要说的话。他坐在芒果树根上,用莫斯比给他的笔记本编写布道词,主题是tsav,即什么特质让某些人对别人有支配权,莫斯比不理解这个主题,还曾把它当作愚蠢的问题摈弃。吉金基把自己的初稿读给一位伙伴听,对方却说它不怎么样,结果两人还相互推搡了几下。不过后来,吉金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伙伴说得没错。他再三尝试写下自己的布道词,直到觉得厌烦,才又转向别的主题。
在练习写作的过程中,吉金基逐渐明白了莫斯比的意思,写作不仅仅是记录某人话语的方法,还能帮助你在讲话之前确定自己要讲的内容。词语也不仅仅是言谈的组成,还是思想的组成。一旦把它们写下来,你就能掌控自己的思维,就像把拿在手中的砖砌成不同的样子。写作让你审视自己的想法,仅靠谈话却无法做到这一点。看清自己的想法,你才能改进它们,令它们更具细节,更有说服力。

***

心理学家对语义记忆(对于普遍事实的认知)和情景记忆(对于个人经历的回忆)有明确区分。自从人类发明书写,我们就一直在用技术手段来增强语义记忆:起初是书籍,后来有了搜索引擎。相较之下,我们一直在抗拒增强情景记忆的辅助手段,很少有人收藏日记或相册多过普通书籍。一个明显的原因在于其可行性:假如我们想要一本关于北美鸟类的书籍,我们可以翻阅鸟类学家的著作;但是如果我们需要一本日记,就得自己来写。不过我也怀疑是否还有另一个原因,即我们下意识地认为情景记忆是个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不愿在书架上或电脑中展示它们。
这样的情况即将发生改变。多年来,父母们一直在记录孩子的每一个瞬间,因此,即使孩子们没有佩戴个人摄像头,他们的生命日志实际上已经在编辑中了。现如今,父母在孩子年龄尚小时就给他们佩戴视网膜投影仪,这样他们就能更早从辅助软件中获益。想象一下孩子们使用“会忆”访问生命日志的结果:他们的认知模式将不同于我们,因为回忆的方式不一样。我们的模式是想起一件过去的事情,然后在脑海中构建它,而孩子们则会在心中唤出这件事的索引,再用肉眼观看视频记录。情景记忆将完全由技术手段来承载。
这种对技术的依赖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缺点,即软件一旦崩溃,人们很可能会虚拟失忆。这种情形令我担忧,可技术成功也一样令人头疼:一旦个体只能通过不间断的视频摄像来回顾自己的过去,他对自我的感知将发生怎样的改变?缓和不堪回首的记忆时存在一个反馈回路,与此相似的是,将童年记忆浪漫化时也存在一个反馈回路。打断这一过程将产生不可避免的后果。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个生日是在四岁时:我记得自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撕开礼物包装纸时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当时没有视频记录,只有一些与我记忆相符的照片放在家庭相册里。但事实上,我怀疑自己根本不记得生日当天的情形,更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照片之后,逐渐构造出那份记忆,我将想象中应该在那一天获得的情感逐渐填充到记忆中,反复回忆一个个瞬间,一点一滴地创造出属于我自己的幸福回忆。
我的另一份儿时记忆是我在客厅的地毯上,推着玩具车四处走动,我奶奶在缝纫机上忙活,偶尔转过身朝我亲切地微笑。那个时刻并没有被照片记录下来,所以我知道这份记忆只属于我自己,迷人而又美好。我真想观看那个午后的视频记录吗?不,绝不。
关于真相在自传中扮演的角色,评论家罗伊·帕斯卡写道:“一方面是事实的真相,另一方面是作家感受到的真相,两者在何处相一致不能由外界凭证提前决定。”我们的记忆都是私人自传,跟奶奶在一起的那天下午呈现在我记忆中的显著位置,是因为我投入了感情。假如视频记录揭示出奶奶的微笑其实是在敷衍我,她正因为缝纫活计做得不好而感到沮丧,那我会怎样?对我来说,记忆的重要之处在于我从中感受到幸福,我不希望这种幸福受到一丝一毫的剥夺。
在我看来,连续记录我整个童年的视频都是事实真相但缺乏感情,因为镜头无法捕捉事件中蕴含的情感维度。在镜头中,和奶奶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和其他一百个下午毫无分别。假如我成长过程中看到的都是那样的视频,我绝不会对任何特殊日子注入更多情感,因为那里面没有可以聚集怀旧情绪的内核。
如果人们可以宣称记得自己的幼年时代,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假如你问一位年轻人他最早的记忆是什么,他肯定会一脸为难。毕竟,他连自己出生那天的视频都能看到。无法记起自己生命头几年这种情况——心理学家称之为童年失忆——也许将不复存在。父母给他们的孩子讲述旧事的时候,再也不会一张嘴就说“你当时还太小,所以不会记得”。童年失忆好似变成了人类童年时代的一个特征,在永不停歇的潮流中,人类的年少时代将消失在我们的记忆中。
我有点儿想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让孩子们能够继续透过时间迷雾隐约感受童年,防止生命伊始的记忆被冰冷无情的视频所取代。然而,他们也许会在无损的数字记忆中感受到同样的温暖,就像不完美的大脑记忆带给我温暖一样。
经历组成人生。我们的记忆并非生命中每时每刻的客观积累,而是根据特定时刻编排的故事。即使跟别人一起经历某件事,我们构造的记忆也绝不会相同:因为个性差异,我们每个人选择特定时刻的标准不同。我们各自注意到吸引我们的细节,并记住我们认为重要的事情,由此构造的记忆再反过来塑造我们的人格。
但是,我也感到疑惑。如果每个人都记住所有的一切,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否会被抹除?关于自我的感觉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对我而言,既然未经剪辑的监控录像无法被称为故事片,那么,全方位的视频记录也不能算是记忆。

***

吉金基二十岁那年,一位行政官员到村里来找赛维。他带来一位年纪轻轻且在卡齐纳阿拉的教会学校读过书的蒂夫族人。管理者希望所有提交部落法庭的争端都有文字记录,所以他们给每位首领都指派了一位这样的年轻人去担当书记员。赛维让吉金基走到跟前,然后对官员说:“我知道你无法为所有蒂夫族部落指派人手。我这里的吉金基已经学会写字,他可以担任我们的书记员,你可以把你的人派到别的村子。”官员测试了吉金基的写作能力。因为莫斯比教得很好,那位官员最后同意让吉金基担任赛维的书记员。
官员离开之后,吉金基问赛维为什么不想让卡齐纳阿拉来的那个孩子当书记员。
“从教会学校出来的人我都信不过。”赛维说。
“为什么呢?欧洲人把他们变成了骗子?”
“他们要负一部分责任,可我们也脱不了干系。几年前,欧洲人来为教会学校召集男孩时,大多数长老都把不想要的人交给了他们,都是些吊儿郎当和心怀不满之人。现在,那些孩子回来了,跟任何人都不太亲近,把自己的写字本领当作一杆长枪来使用。他们让部落首领给他们找老婆,否则就伪造记录陷害首领,让欧洲人罢免他们。”
吉金基认识一个男孩,他总是抱怨,找各种方法逃避劳作。假如这种人有权力支配赛维,那简直是一场灾难。“你不能把实情告诉欧洲人吗?”
“很多人都说过。”赛维回答,“科旺达部落的马绍提醒我小心那些书记员,他那里是最先安插书记员的地方。马绍运气好,欧洲人相信了他而不是撒谎的书记员,可他知道有些首领没那么幸运。比起口述,欧洲人通常更相信文字记录。我不愿冒这个风险。”他认真地看着吉金基,“你是我的亲人,吉金基,是所有村民的亲人。我相信你会如实写下我说的话。”
“我会的,赛维。”
部落法庭每月举行一次,从早到晚,连续三天。法庭每次都会吸引一批观众,有时候人太多,为了场地中央也能有点风,赛维不得不要求大家都坐下。吉金基坐在赛维旁边,在官员留下的本子上记录每一个争端的细节。这工作不错,争论者支付的费用他会得到一些。他不仅有座位,还有一张小桌子,甚至在休庭时都可以在桌上写字。赛维每日听取的控诉各种各样——有人自行车失窃,庄稼歉收是否该由邻居负责——但大多数情况都与妻子有关。在一次争端中,吉金基写道:
尤曼的妻子格吉逃回娘家,她的亲戚阿农戈试图说服她回到丈夫身边,但是格吉拒绝了,阿农戈也没有别的办法。尤曼要求归还十一英镑彩礼,可阿农戈说他现在没钱,而且尤曼只付了六英镑彩礼。
赛维要求双方找来证人。阿农戈说他有证人,可他们都出门在外。尤曼带来一名证人,他宣誓之后,证实自己数过尤曼付给阿农戈的十一英镑彩礼。
赛维要求格吉回到丈夫身边谨守妇道。可是她说自己受够了尤曼。赛维责令阿农戈偿还尤曼十一英镑,第一笔还款要在三个月后收成可以销售的时候支付。阿农戈表示同意。
这是当天的最后一个争端,当时赛维显然已经疲惫不堪。“卖掉蔬菜偿还彩礼,我小时候不会发生这种事。”后来,他摇着头说。
吉金基知道他的意思。老人们说过,在过去,人们用类似的东西进行交换:假如你想要山羊,就得用鸡来交换;假如你想娶媳妇,就得把自家的女人许给女方家的男人。后来欧洲人表示,蔬菜不可以充当赋税,坚持要收钱币。不久之后,一切都用货币来交换,你能用它买到一切,不管是一个葫芦还是一个老婆。这让老人们觉得很荒谬。
“老方法慢慢消失了。”吉金基对赛维表示赞同。他并没有说年轻人喜欢这种方式,因为欧洲人也曾颁布法令说,只有在女方同意结婚的情况下才能支付彩礼。过去,一位年轻的姑娘可能被许给手患麻风、牙齿腐烂的糟老头,她没有选择只能出嫁。如今,女人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只要对方有能力支付彩礼。吉金基自己就在攒钱结婚。
莫斯比有时会来旁观,可他发现处理过程令人不解,所以经常在结束后询问吉金基一些问题。
“比如,尤曼和阿农戈的争端涉及究竟欠了多少彩礼,为什么只有证人宣誓?”莫斯比问。
“为了确保他所说的完全属实。”
“可是,如果尤曼和阿农戈也宣誓,这也会确保他们所说的完全属实。阿农戈之所以撒谎就是因为他没有宣誓。”
“阿农戈没有撒谎。”吉金基说,“他只说自认为正确的话,尤曼也是如此。”
“可阿农戈所言跟证人说的不一致。”
“那也不能说他在撒谎。”接着吉金基想起了欧洲语言中的一个情况,明白了莫斯比的不解之处,“我们的语言中有两个词对应你们所谓的‘真实’。表示‘正确’的mimi和表示‘准确’的vough。在争端中,当事人说他们自认为正确的内容,即为mimi。而证人发誓说出准确的事情经过,也就是vough。赛维听取事情经过之后就能决定,对所有人来说什么样的行为是正确的。即使当事人没有表达准确的事实,只要他说出了正确的内容,那就不叫撒谎。”
莫斯比显然无法同意这个观点,“在我的家乡,出庭作证的每个人都必须发誓讲出准确的事实,即使是当事人。”
吉金基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只是说:“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
“没错,风俗习惯可以不同,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人而异。记得《圣经》中怎么说吗?‘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我记得。”吉金基说。莫斯比说过,正是因为明白了上帝的真理才令欧洲人如此成功。他们的财富和国力不容否认,可谁又知道真正的原因呢?

***

为了报道“会忆”,我得亲自尝试一下才能有说服力。问题是我没有可以用“会忆”进行检索的生命日志。通常在采访或报道时我才会激活个人摄像头,但在别人保存的生命日志里我肯定露过面,我可以利用他们的视频记录进行检索。虽然所有生命日志软件都有特定的隐私功能,大多数人还是会贡献出基本的共享权利:假如你的行为被录进他们的生命日志,你有权访问自己出镜的那一段。我运行软件根据我的GPS历史轨迹进行搜索,从别人的生命日志中收集视频片段。经过一周时间,我搜寻了社交网络和公共视频档案,收获了长度从几秒到几个小时的视频片段:不仅包括治安监控录像,还包括朋友、熟人,甚至陌生路人的生命日志片段。
可想而知,与我本该主动记录的视频相比,搜索到的生命日志更加碎片化。与大多数生命日志的第一人称视角不同,所有内容都来自第三人称视角,但对“会忆”来说,这不是什么障碍。我本来估计随着生命日志的普及,它的覆盖范围将在今后的几年里达到顶峰。令我吃惊的是,一张有关覆盖范围的图表显示,十年前覆盖范围的曲线有个突然上升。妮可从十几岁起就一直在记录生命日志,所以不出所料,我的家庭生活也大量地呈现在其中。
起初我不太确定该如何测试“会忆”,因为我显然无法让它调出记忆中不存在的事件记录。我觉得自己应该从记忆中的事件开始,于是在心中默念“文森特给我讲述帕劳群岛之旅的那一次”。
我的视网膜投影仪在视场左下角显示出一个窗口:我正在跟我的朋友文森特和杰里米吃午饭。文森特也没有记录生命日志,所以这一段来自杰里米的视角。我听文森特热情地谈论了一通带着水肺潜泳。
接下来我试了一下自己只隐约记得的事情。“我坐在黛博拉和莱尔中间的那次聚餐。”还有谁坐在同一桌我已经不记得,我很好奇“会忆”能否帮我想起他们。
果不其然,黛博拉当晚一直在记录,在她的视频里,我可以用识别软件辨别出坐在我们对面的每一个人。
成功了几次之后,我也遭遇了几次失败;考虑到生命日志并不是连续的,这也毫不奇怪。我调查了一个小时过去的事情,“会忆”的表现相当了不起。
终于,我似乎可以用“会忆”去分析包含更沉重感情的那些记忆。我和妮可的关系现在已经足够亲密,所以可以安心重温她年轻时我们的争吵。我觉得应该从我印象深刻的那次争吵开始,然后再一点点向前追溯。
我默念:“妮可朝我喊‘她就是因为你才离开的’那次。”
我们住过的那栋房子的厨房呈现在画面里,妮可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是妮可的视角。我就站在炉灶前,显然我们正在吵架。
“她就是因为你才离开的!是你把她赶走了!你也走吧,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没有你我肯定会更好。”
这几句话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不是妮可说的。
是我。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一定是伪造的,妮可编辑了视频,让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她肯定注意到我请求访问她的生命日志,所以才伪造了这些来教训我。或者是她虚构出这段影像来给朋友们看,以印证她对我造的谣。可她对我为什么还那么生气,居然做出这种事?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我开始从头到尾浏览这段视频,寻找因为编辑视频片段而表现出不一致的地方。接下来的视频显示妮可跑出房子,跟我记忆中一样,根本没有不连贯的画面。我倒回视频,重新观看前面的争吵。
刚开始,我越看越生气,气妮可如此大费周章编造这样一个谎言,因为之前的情形都与我朝她怒吼相符。后来,我在视频中说的话听上去熟悉得令人难受:我因为她在学校惹麻烦又被老师叫过去,对此我抱怨不已,指责她交友不慎。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没道理说出那种话,是吧?我一直在表达我的关心,而不是在责备她。妮可一定是把我在其他场合说的话用在了这里,好让她诋毁我的视频更加可信。这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
我让“会忆”检查视频水印,结果显示没有任何修改。我看到“会忆”对我搜索的词条给出一个修改建议:把“妮可朝我喊那次”改成“我朝妮可喊那次”。这个修改建议一定是跟最初的搜索结果一起显示的,可我没注意到。我厌恶地关掉“会忆”,这个产品令我愤怒。我准备去收集一些伪造水印的相关信息来证明这段视频是假的,但最后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我认识到那是绝望的表现。
我愿意手按着《圣经》或说出任何必要的誓言来证明,是妮可控诉我迫使她母亲离开了我们。那次争吵跟我记忆中的其他事情一样清晰,但这不是我觉得这段视频难以接受的唯一原因。我一心觉得——尽管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向孩子说出那种话的父亲绝不可能是我。
可是这段数字视频却证明我恰恰就是那种父亲。尽管我已脱胎换骨,但不可否认的是,我身上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更明显的是,它揭示了一个事实,多年来我成功地向自己隐瞒了这个事实。前边我说过,我们选择记住的细节映射出我们的人格。那么,我把自己说的那句话误认为出自妮可之口又说明什么呢?
我记得那次争吵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我曾幻想一段有关救赎和自我提升的历程,我在其中扮演无畏的单身父亲,勇敢面对挑战。可现实……又如何呢?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归功于我呢?
我重新打开“会忆”,搜索妮可大学毕业典礼的视频。我亲自记录了整个过程,所以我能看到妮可的面容,我出席她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是她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令我无法分辨吗?如果我们的关系真正得到了改善,这种改善是怎么发生的?十四年前我这个父亲有多糟糕,显然我自己都难以想象。我付出很多才改善了现在同妮可的关系——这样的结论虽然容易得出,可我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妮可现在真的不讨厌我吗?
我不打算用“会忆”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需要直奔主题。我给妮可留言说想跟她谈谈,并问她我能否在当晚去她的公寓。

***

几年以后,赛维开始参加一系列有关尚加夫氏族的首领会议。他跟吉金基解释说,欧洲人不愿与如此多首领打交道,所以要求把蒂夫族人分成八个部落。赛维和其他首领要讨论出尚加夫氏族和哪家合并。尽管不需要记录,但吉金基对他们要商讨的内容感到好奇,所以问赛维能否带他一起去。赛维答应了他的请求。
吉金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前辈聚在一起,他们有些人跟赛维一样庄重威严,还有些则脾气火爆。他们一连争论了好几个小时。
吉金基回来后的那个晚上,莫斯比问他情况如何。吉金基叹息道:“尽管没有吹胡子瞪眼,他们吵起来还是跟野猫打架一样。”
“赛维认为你们应该加入哪一方?”
“我们应该加入跟我们关系最近的那些氏族,这是蒂夫人的方式。既然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我们氏族就应该跟南边的科旺达氏族合并。”
“有道理。”莫斯比说,“那为什么还存在分歧?”
“尚加夫氏族的成员并没有比邻而居,有些人住在西边的田地,离杰基拉氏族较近,那里的前辈们跟杰基拉氏族的前辈很亲近,他们希望尚加夫氏族跟杰基拉氏族合并,因为这样他们就会在最终形成的部落里更有影响力。”
“我明白了。”莫斯比想了一下,“住在西边的尚加夫人和住在南边的尚加夫人不能加入不同的部落吗?”
吉金基摇摇头:“我们尚加夫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所有的前辈都认同这一点。”
“既然世系如此重要,西边的前辈们怎么能主张尚加夫氏族应该与杰基拉氏族合并呢?”
“分歧就在于此。西边的前辈们宣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
“等等,你们不知道尚加夫的父母是谁?”
“我们当然知道!赛维能把自己的祖先一直追溯到蒂夫本人那里。西边的前辈假称尚加夫是杰基拉的儿子,因为结合杰基拉氏族他们可以从中受益。”
“可是,如果尚加夫氏族与科旺达氏族合并,你们的前辈不也会受益吗?”
“没错,可尚加夫是科旺达的儿子。”随即吉金基明白了莫斯比话有所指,“你认为是我们的前辈在撒谎?”
“不,完全不是。只不过听上去双方的理由同样充分,根本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赛维说得对。”
“没错。”莫斯比说,“可你如何让别人也承认这一点呢?在我的家乡,很多人把自己的家谱写在纸上。这样我们就能准确追溯祖先,即便是隔了许多世代。”
“是啊,我看过你们《圣经》里的谱系,从亚伯拉罕一直追溯到亚当。”
“没错。不过不光是《圣经》,很多人都记录他们的家谱。如果有人想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他们能从文字记录中查到。假如你们有记录,别的前辈就得承认赛维说得对。”
吉金基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真希望尚加夫氏族一直都有据可查。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是在多久以前?”
“我不清楚。至少有四十年了,我想。”
“你觉得他们刚来这里时会记录尚加夫氏族谱系的相关情况吗?”
莫斯比沉思了一会儿:“或许会。行政部门肯定保存了不少记录。如果有的话,它们会被保存在卡齐纳阿拉的政府驻地。”
每隔五天,一辆卡车会载着货物沿公路驶往卡齐纳阿拉去赶集。后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假如吉金基明早启程,他就能及时赶到公路上搭车。“你觉得他们会让我查看记录吗?”
“有个欧洲人陪你去会容易得多。”莫斯比笑着说,“我们一起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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